佩林骑在快步的背上,他面前不远处就是这片茂密森林的边缘,他目光所及之处,是树林外的一片开阔草地,红色和蓝色的小花已经从枯黄的冬草中冒出头来。积雪消融,只剩下地表上薄薄的一层。在他背后的森林中占据主要地位的羽叶木,伸展着在寒冬中变成黑色的宽大叶片,其间分布着一些只剩下几片枯叶的甜胶树。佩林保持面容的平静,只有他胯下的褐色牡马感觉到主人的心情,不耐烦地蹬踏着地面。太阳几乎已经升至头顶,佩林在这里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依旧寒意逼人的微风不断从西方吹来,抽打在佩林身上,至少这样的感觉还不错。
他不时用戴着骑马手套的手抚弄着一根几乎完全笔直的橡树枝,这根横放在他鞍头的树枝长度是他前臂的两倍,比他的前臂要略粗些。他已经将这根树枝的一半削平两侧,并打磨光滑。这片草地被高大的橡树、羽叶木、更加高大的松树和更矮小的甜胶树所包围,呈现出一个宽不过六百步的长方形。佩林相信这根树枝应该够粗了,他反复思考过自己能想到的每一种可能性,这根树枝应该很合用。
“殿下,您应该回到营地去。”加仑恩对贝丽兰说道,他焦躁地揉搓着自己的红色眼罩,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样说了。他猩红色的羽饰头盔挂在鞍头上,以致于齐肩的灰白色长发都披散在背后。许多人都听他说过,他的白发都是因为贝丽兰才长出来的,他说这话的时候,贝丽兰似乎总是在场。他的黑色战马总是想要咬快步,他便狠狠地拉了一把缰绳,逼得这匹有着宽厚胸部的骟马转过头来。而他的注意力始终都在贝丽兰身上,从一开始,他就反对贝丽兰参加这次会面。“格莱迪能够立刻带您回去,我们可以在这里等着看霄辰人是否会现身。”
“我要留下来,将军,我要留下来。”贝丽兰的声音坚定而且平静,但在她一如既往的、充满耐心的气味里,还夹杂着一丝紧张。她还能控制自己的语气,表现出镇定的样子,只是实际上她并非那么有信心。她用了一点花朵香水,在平时,佩林偶尔会察觉自己很想分辨是哪种花香,但他今天完全没有心思顾及这些无聊的事。
安诺拉的气息里则带着棘刺般的怒意,只有她看不出年岁的两仪师面容仍旧是波澜不惊。这名将头发梳成数十根细辫子、有着鹰钩鼻的灰宗两仪师只要与贝丽兰之间出现了分歧,她的气息中就一定会显露出恼怒,但瞒着贝丽兰去见马希玛当然是她的错,她也劝过贝丽兰不要参与这次会面。安诺拉让自己的褐色母马向梅茵之主靠近了一些,贝丽兰根本没有瞥自己的资政一眼,只是让自己的白母马又向旁边退开一段距离,那股刺鼻的怒意立刻又出现了。
贝丽兰的红色丝绸骑马装上绣着繁复华丽的金色蔓叶图案,胸部暴露的面积似乎比平时更大,只有一副厚重的火滴石和蛋白石项链遮住那里雪白的肌肤。一条同样镶满了火滴石和蛋白石的宽腰带勒住她的腰肢,腰带上还有一把镶嵌珠宝的匕首。代表梅茵的小王冠压在她的黑发上,在她的眉心之上,王冠正中的位置嵌着一只飞翔的金鹰,不过这顶王冠与她华美的项链和腰带相比,就显得有些普通了。她是个绝顶的美人,自从她停止追逐佩林以后,佩林也逐渐发现了她的美丽,当然,她无法和菲儿相比。
安诺拉穿着一条没有任何装饰的灰色骑马裙,而其他人显然都尽量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衣服。佩林穿的是一件深绿色丝绸外衣,在袖子和肩头的部位覆盖着银丝刺绣,他对于衣着的华丽没有多少热情,现在他的几件衣服还是在菲儿的催逼下买的——那是很温柔的催逼,但今天,他需要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果说,他腰间这条简朴的皮制宽腰带和这件外衣完全不配,那就这样吧。
“她一定会来。”亚甘达喃喃地说道。这名雅莲德的首席将军是个矮壮魁梧的男人,他一直戴着那顶有三根白色短羽毛的银亮头盔,并且略略抽出了鞘中的佩剑,就如同在等待冲锋的号令一样。他的胸甲也是亮如银镜,在阳光的照射下,即使是几里外的人也能清楚地看见他。“一定会的!”
“先知说,他们不会来的。”亚蓝高声插口道。他一踢自己的长腿灰马,来到快步身边。他今天穿了一件绿色条纹外衣,黄铜制的狼头剑柄首突出在他的肩膀后面。他曾经是一个俊美如同女子的男孩,而现在,他的面孔似乎每天都变得更加冷硬,他眼窝深陷、嘴唇紧绷,面容中流露出一种憔悴的野性。“先知说,他们即使来,也一定是个陷阱,他说我们不应该信任霄辰人。”
佩林保持着沉默,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焦灼的怒意,这是他对自己和对这个曾经的匠民的怒意。巴尔沃曾经告诉过他,亚蓝现在经常待在马希玛身边,即使现在叮嘱他不要把佩林做的每件事都告诉马希玛,也没什么意义了。要让鸡回到蛋壳里是不可能的,不过佩林也会逐渐积累更多经验。一名工匠应该了解自己的工具,而不是用它们造成破坏,对于人也是一样。至于说马希玛,毫无疑问,他是害怕他们在这次会面中知道他正在和霄辰人进行私下交易。
他们这次带来的人马不少,大多数人都留在树林深处。五十名贝丽兰的翼卫队戴着有帽檐的红色头盔,披挂红色胸甲,猩红色的飘带在他们的钢锋长枪顶端飘扬。在他们的队伍最前面是梅茵的旗帜——金鹰在蓝色的旗面上迎风舞动。他们旁边是五十名披挂银亮胸甲、戴着深绿色锥形头盔的海丹骑士,他们的旗帜图案是红底色上的三颗银星,骑枪上的飘带是绿色的。这一百个人都是仪表堂堂的勇士,不过他们的力量加在一起,也远远不如朱尔·格莱迪可怕。这个满脸皱纹的男人虽然穿着黑色外衣,高衣领上别着银色剑徽,但看上去依旧很像乡下农夫。无论别人到底对他知道多少,格莱迪很清楚自己的力量。不过现在他只是悠闲地站在他的枣红色骟马旁边,仿佛要在一日的劳作之前先休息一下。
和格莱迪正相反的是,队伍中除佩林以外的另两名两河人托奥夫·托芬和托德·亚卡在长久的等待之后,仍然兴奋得仿佛随时都会从马鞍上跳起来。如果他们知道,他们能够被佩林选中的原因只是因为以他们的身材,穿上那两套借来的深绿色上等羊毛外衣最合适的话,也许他们就不会这么兴奋了。托奥夫举着代表佩林的红狼头旗,托德举着曼埃瑟兰的红鹰旗,这两面旗的旗杆都要比那些骑士的骑枪更长一些。为了决定哪一面旗该由谁来举,他们差点打了起来,佩林希望这不是因为他们都不想扛他的红狼头旗。现在,托奥夫看上去还算高兴,托德则更是喜不自胜。当然,他不知道佩林为什么会带上这东西来这里。无论做什么交易,你都要让其他人觉得他占了便宜,这是麦特的父亲经常说的话。无数色彩在佩林的脑海中盘旋,片刻间,他觉得自己看见麦特正在和一名娇俏玲珑的黑皮肤女子说话。他抹去这个景象。今天,他面前的事情才是他唯一需要去想的。菲儿才是他的一切。
“他们会来的。”亚甘达用严厉的喝声回答了亚蓝。他的眼睛透过头盔的面栅瞪着亚蓝,仿佛正等着迎接亚蓝的挑战。
“如果他们没来呢?”加仑恩问。他的独眼中射出如同亚甘达双眼一样充满压迫感的目光,他的红漆胸甲也像亚甘达的银白胸甲一样糟糕。当然,他们不太可能接受把自己的盔甲涂成比较灰暗的颜色。“如果这是个陷阱呢?”听到梅茵统帅的质问,亚甘达低吼一声,几乎如同狼嗥。这个家伙的忍耐力已经接近极限了。
微风带来了马匹的气味,没多久,佩林的耳朵就捕捉到了第一声蓝山雀的啁啾。那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其他人都不可能听见。鸟叫声来自他们身侧的丛林,是一大队人马正在进入树林,也许怀有敌意。随后鸟叫声再次响起,这次近了许多。
“他们到了。”佩林说道。亚甘达和加仑恩的目光同时转向了他。他一直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超常的听力和嗅觉,但如果现在他不说些什么,他们两个可能就要打起来了。鸟叫声还在继续靠近,其他人一定也都听到了,那两个人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奇怪。
“我不能让我的主君冒这样的风险。”加仑恩一边说,一边扣上头盔。所有人都知道他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该怎么做,由我决定,将军。”贝丽兰不等佩林开口,就已经做出了响应。
“但维护您的安全是我的责任,殿下。”
贝丽兰深吸一口气,面孔阴沉了下来。这次佩林抢在她前面。“我跟你说过,如果这真的是陷阱,我们会如何去触发它。你也知道霄辰人疑心很重,他们很可能也在担心我们设下了埋伏。”加仑恩响亮地哼了一声。贝丽兰的气息闪动了一下,然后又恢复成山岩般稳固的耐心。
“你应该听听他的话。”她带着微笑望向佩林,“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一队骑马的人出现在草地的另一边,并在那里勒住了缰绳,佩林立刻认出其中的塔兰沃,他穿着深褐色的外衣,骑在一匹灰色斑点骏马的背上。那一群人当中的男性里,只有他没有披挂涂着鲜艳的红、黄、蓝色条纹的铠甲。在那群人里还有两个女人,其中一个穿着蓝色长裙,在裙摆和胸衣上装饰着红色条纹;另一个只穿着一条灰裙子,能看到有什么东西连在她们两个之间,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她们应该就是罪奴主和罪奴了。塔兰沃从不曾提过这支霄辰人的队伍里有她们随行,不过佩林现在很需要她们的力量。
“是时候了。”他一只手拉起快步的马缰,“不要让她以为我们没有来。”
安诺拉又靠到贝丽兰身边,不等贝丽兰躲开,就伸手按住她的胳膊。“你应该让我和你一起去,贝丽兰,你需要我的参谋,不是吗?谈判正是我的专长。”
“霄辰人很可能已经认得两仪师的面容了,你不这样想吗,安诺拉?我不相信他们会和你谈判。而且,”贝丽兰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甜蜜,“你一定要留在这里,帮助格莱迪先生。”
两仪师的脸颊上出现了两片转瞬即逝的红晕,她的大嘴也抿紧了。为了让她同意在今天服从格莱迪的命令,佩林甚至动用了智者的力量。当然,佩林不知道那些智者们是怎么做到这件事的,他也绝对不想知道,只是自从离开营地以后,安诺拉就一直在试图摆脱佩林的控制。
看到亚蓝打算策马向前,佩林说道:“你也留下来,最近你总是很冲动,我不会冒险让你现在说错话或做错事,我不会让菲儿冒这样的险。”这是实话。另外还有一点,佩林不打算冒险让亚蓝把这里发生的事情都去告诉马希玛。“你明白吗?”
亚蓝的气味中充满了失望,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并将手按在鞍头上,无论那动作是多么不情愿。他也许快要开始崇拜马希玛了,但他宁愿死去一百次也不会让菲儿涉险,至少他不会有意那样去做。他在不假思索时会做出什么事,就很难说了。
佩林催马走出树林,他身边一侧是亚甘达,另一侧是贝丽兰和加仑恩,他们的旗帜跟随在后面,十名梅茵骑士和十名海丹骑士排成两列纵队,他们催马向前的时候,霄辰人也向他们走了过来。他们同样排成了纵队,塔兰沃走在两名霄辰首领的旁边,那两个人的坐骑分别是一匹花斑马和一匹枣红马,马蹄在厚密的枯草上悄然无声,树林里也恢复了寂静,就连佩林的耳朵也听不到什么声音。
梅茵人和海丹人开始列成横队,那些披挂亮色盔甲的霄辰人也在这样做。佩林和贝丽兰则继续向塔兰沃和那两名披甲的霄辰人走去。在他们甲虫头一样的涂漆头盔上,一个插着三根蓝色的细羽毛,另外一个插着两根羽毛,罪奴主和罪奴也一同走了上来。他们在草坪中央停下,相距六步,周围只有静谧的野花。
塔兰沃来到他们身侧正中间的位置。霄辰武士除下自己的头盔,他们都戴着钢背的骑马手套,铠甲上像其他人一样图绘着色彩鲜艳的条纹。头盔上有两根羽毛的是个金发男人,方正的脸上有五六道伤疤,他是个刚硬的男人,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的气味中带着一种对眼前的一切颇感兴趣的意味。不过,真正让佩林感兴趣的是另一个霄辰人,她的枣红色坐骑一看就是一匹训练精良的战马,作为一个女人,她的个子很高,肩膀相当宽,不过整体看来很瘦削。从脸上看,她已经不年轻了;在她额角上卷曲浓密的黑色短发中也能见到灰色的斑点。她的皮肤像肥沃的泥土一样黝黑,脸上只有两道疤痕,一道斜过她左侧的脸颊,另一道则在前额上,抹去了她的一部分右眉。有些人觉得疤痕是强者的表现,但在佩林看来,一个人伤疤少一些,只是说明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微风中传来她的气味里充满了自信。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飘动的旗帜,佩林觉得她在看到曼埃瑟兰的红鹰旗时稍稍停顿了一下,看到梅茵的金鹰旗时又停了一下。不过她的眼睛很快就看定了佩林,开始仔细审视他,她的表情始终没有丝毫改变,只有在看清佩林金色的眼睛时,某种无法确定的情绪立刻渗入她的气味里,它有着某种锐利且坚硬的感觉。当她看见挂在佩林腰带上那柄沉重的铁匠锤时,那种怪异的气味更加浓烈了。
“我向你们介绍佩林·德·巴歇尔·艾巴亚,两河领主,海丹女王雅莲德的君主。”塔兰沃向佩林举起一只手,朗声说道。他说霄辰人对于正式礼仪有着严格的要求,不过佩林不知道这是霄辰礼节还是安多礼节,也许注重礼仪的只是塔兰沃而已。“我向你们介绍贝丽兰·苏·潘恩崔·贝隆,梅茵之主,光明之祝福,波涛守卫者,贝隆家族家主。”然后他向两名霄辰人一鞠躬,将马缰一换手,向霄辰人举起另一只手。“我向你们介绍霄辰女王麾下,常胜大军旗将泰莉·科尔甘;我向你们介绍霄辰女王麾下,常胜大军队长巴卡亚·密什玛。”他又鞠了个躬,便催赶他的灰马走到那些旗帜的旁边,他的面孔像亚蓝一样冷峻,但他的气味里饱含着希望。
“很高兴他没有称你为狼王,阁下。”霄辰旗将用悠缓的声音说道,佩林必须仔细倾听,才能听清她略显模糊的话语,“否则,我就要认为末日战争已经到来了。你知道真龙预言吗?‘当狼王拿起重锤,最终之日揭晓。当狐狸与乌鸦结合,战争的号角被吹响。’我一直都不明白后一句是什么意思,而你,苏·潘恩崔女士,这意味着你是潘恩崔家族的人?”
“我的家族血统传承自亚图·潘恩崔·塔瑞奥。”贝丽兰高昂起头,在她的耐心和香水气味中透露出一种骄傲,随着微风中的一股细流吹过佩林的鼻翼。他们在谈判之前已经说好,这次所有的话都由佩林来说,贝丽兰只是担任一名年轻美丽君王的角色,来干扰霄辰人的心神,或者至少能加强佩林在他们眼中的地位。不过佩林也觉得,她必须回答这个针对她的问题。
泰莉点点头,仿佛这正是她所期待的答案。“那么,你就是皇室的远亲了,殿下。毫无疑问,女皇陛下一定会赐予你尊荣的,愿女皇永生。当然,只要你不宣布对鹰翼的帝国拥有继承权。”
“唯一属于我的只有梅茵。”贝丽兰自豪地说,“我会守卫她,直到我最后一息。”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谈论预言、鹰翼或者是你们的女皇。”佩林焦躁地说道。他第二次驱散了脑海中即将融合成影像的无数色彩,他没有时间。狼王?飞跳一定会以狼的方式取笑这个称呼,任何狼都会觉得这是个笑话。不过,他还是感觉到一阵寒意,他从不曾意识到自己已经被记录在预言中了。他的铁锤是末日战争的预兆之一?但除了菲儿以外,一切对他都没有意义,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要把她救出来。“这次会面我们已有协议,任何一方参与的人数不能超过三十,但你们在我们两边的树林里都安排了部队,而且人数绝对不少。”
“你们也一样。”密什玛咧嘴一笑,不过他的笑容被一道延伸至他嘴角的白色伤疤扭曲了,“否则你就不会知道我们的部队在哪里。”他缓慢的腔调比他的旗将还要难以听清楚。
佩林却一直盯着那名旗将。“只要我们双方的士兵还留在这里,就有可能发生意外,我不希望有任何意外发生,我只想将我的妻子从沙度手里救回来。”
“那你建议我们该如何避免意外?”密什玛一边说,一边悠闲地玩弄着缰绳,听他的口气,就好像这只是个无足轻重的问题。看样子,泰莉安排了由他来进行交涉,而她则专心观察佩林的反应。“如果先撤走我们的人,我们能信任你吗?还是你会信任我们,让你的人先撤?‘高处的道路都是由匕首铺成的’,我们能够相互信任的空间并不大。我想,我们可以同时命令我们的人撤退,但我们之中也许会有人使诈。”
佩林摇摇头。“你们必须信任我,旗将,我没有理由攻击或俘虏你们,我只有与你们合作的需求,但我不能确认你们也和我一样。你们也许会觉得付出背叛一个承诺的代价,而俘获梅茵之主是一件划算的事情。”贝丽兰轻笑一声。现在该是使用这根树枝的时候了,不只是为了逼迫那些霄辰人先撤走,更重要的是为了让他们确认他的力量。佩林将那根树枝竖起在自己面前的马鞍上。“我相信你们的人都是优秀的士兵,我手下的人不是士兵,但他们曾经与兽魔人和沙度交战,并且打得很好。”他抓住树枝底部,让被削过的部分朝上,削平的两面朝向他们的两侧,然后将它高高举起。“而且他们善于猎捕山狮、虎和山猫,那些猛兽经常会从迷雾山脉中溜出来,袭击我们的家畜,还有野猪和熊,在森林中,这些动物的危险不亚于任何人类。”
那根树枝在一瞬间连续两次遭到撞击,剧烈的颤动一直传到他的手臂上。他放低树枝,看到两支羽箭分别插在树枝的两个平面上,凿子形状的箭头深深楔入坚硬的木质中。对于这样的目标,三百步已经相当远了,但他所选的射手是乔丁·巴兰和乔锐·康加,他们是他手下最好的射手。“如果他们一定要出手,你们的人甚至看不见是谁杀死了他们,你们的盔甲也抵挡不住两河长弓,我希望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他用尽全力将树枝扔了上去。
“你要干什么!”密什玛喝道。他一只手拉住花斑马的缰绳,打算让坐骑后退,另一只手已经伸向了他的佩剑,他的双眼则尽量要同时盯住佩林和那根树枝,头盔从马鞍上掉落在枯草里。
旗将并没有要拔剑的意思,不过她也尽可能要同时看到佩林和树枝。但很快的,她的视线就随着那根树枝一直向上,直到它停在他们之间的半空中,距离地面足有一百尺高。一颗火球突然将那根树枝炸得四分五裂,强猛的热浪让佩林觉得自己仿佛正在面对一座突然被打开的铸炉。贝丽兰伸手遮住了自己的脸,泰莉则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幅场景。
那团火焰很快就熄灭了,只剩下一些灰烬随风飘散,还有两块红热的金属掉落在干草上,火苗立刻在那两块金属周围跃起,并迅速向四周扩散。就连战马都害怕地喷起了鼻息,贝丽兰的母马不停地跃动,仿佛要挣脱她手中的缰绳,调头逃跑。
佩林低声骂了一句,他应该要想到那两枚箭头的。他刚要跳下马,踩灭那些火,不过还没等他把腿甩过马背,火焰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缕细细的青烟从黑色的草地上升起。
“好诺丽。”那名罪奴主喃喃说着,拍了拍那名罪奴,“诺丽是一名神奇的罪奴。”那名被表扬的灰衣女子露出害羞的微笑,而那名罪奴主虽然这样说着,却露出了忧虑的表情。
“看样子,”泰莉说道,“你们有一个马拉斯达曼尼……”她停了一下,咬住嘴唇,“你们之中有一名两仪师。不止一个?没关系,我见过两仪师,实际上,她们并没有给我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不是马拉斯达曼尼,旗将。”那名罪奴主低声说道。
泰莉立刻挺直了腰背,专注地盯着佩林。“殉道使。”她终于用肯定的口气说出了这个名字,“你开始让我觉得有趣了,阁下。”
“那么,我还可以用最后一件事来说服你。”佩林说道,“托德,卷起那面旗帜,把它拿过来。”背后依然是一片寂静,他回头看过去,托德正用颇为震惊的眼神看着他。“托德。”
托德打了个哆嗦,开始将红鹰旗卷到旗杆上,当他催马走过来,把旗子递给佩林时,脸上依然是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佩林拿过红鹰旗之后,他还是平伸着手,就好像在希望佩林能把旗子还给他一样。
佩林踢了一下快步,向霄辰人走去,并且将握住旗杆的手举起,让旗杆横在他身前。“两河是曼埃瑟兰的心脏,旗将,曼埃瑟兰的最后一任君王就战死在伊蒙村所在的地方,那是我出生长大的村庄,曼埃瑟兰人的血就在我的血管中流淌。但沙度人掳走了我的妻子,为了救出她,我会放弃一切复兴曼埃瑟兰的要求,签署你想让我签下的任何誓言。如果我坚持自立,曼埃瑟兰将在你们霄辰人面前变成一片荆棘丛林,而你现在将成为不流一滴血就得到那块土地的人。”在他身后,有人发出悲惨的呻吟,他知道那是托德。
突然间,微风消失了,从与微风相反的方向,一股猛烈的强风咆哮而至,无数被裹挟的沙砾击打在他们身上。佩林不得不紧紧抓住马鞍,才没让自己掉落马背,他的外衣仿佛就要从他的身上被扯掉了。这些沙子是从哪里来的?这片树林里堆积了几寸厚的腐叶,这股风中还有燃烧硫黄的强烈臭气,佩林甚至能感觉到鼻腔里传来一阵阵烧灼感。马匹甩着头,张开嘴,但强风的呼吼淹没了它们畏惧的嘶鸣。
只是片刻之后,那阵风就过去了,消失得如同出现时一样突然。微风再次从另一个方向吹拂过来,马匹颤抖着,喷着鼻息,将头甩来甩去,不停地转动着眼珠。佩林拍了拍快步的脖子,低声安慰着它,但显然没起多大作用。
旗将做了一个怪异的手势,喃喃地说:“移除暗影。光明在上,这风是从哪里来的?我已经听说有些古怪的情况在各地出现,或者这又是你‘说服’我的手段,阁下?”
“不是,”佩林如实说道。尼尔德的确有影响天气的能力,但格莱迪肯定没有。“它从哪里吹来又有什么关系?”
泰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有什么关系?”听口气,她似乎并不认同佩林对这股风的看法。“我们也知道关于曼埃瑟兰的故事,如果你们打算抵抗我们,那我们就要赤脚踏在一片荆棘林上了。有一半阿玛迪西亚人都在暗中谈论你和这面旗帜,谈论那个关于你将让曼埃瑟兰复活,并‘解放’阿玛迪西亚的故事。密什玛,命令他们撤出树林。”那个金发男人没有丝毫犹豫,马上举起用红线挂在他脖子上的一只小而直的号角,吹出四声尖利的号音,然后又重复了两遍,才放下号角。“该做的我已经做了。”泰莉说。
佩林昂起头,用最大、最清晰的声音喊道:“丹尼!特尔!等到最后一个霄辰人到达草地边缘,就让所有人都到格莱迪那里去!”
那名旗将把还戴着铁手套的小指伸进耳朵里搔了搔,冷冷地说道:“你的嗓音很洪亮啊。”直到此时,她才伸出手去接下那面旗帜,并把它小心地横放在马鞍上,她没有再看那面旗,不过她的一只手还在不停地抚弄着旗杆,那可能是她下意识的动作。“那么,阁下,你有多少力量能够帮助我实现计划呢?”密什玛踢了一下坐骑,转回头走了一段路,然后俯身到地上捡起了他的头盔,刚才那股强风把他的头盔吹得一直滚到他们和霄辰士兵的队列之间。从树林里传来一阵短促的云雀叫声,然后又是连续几段同样的叫声。霄辰人正在向远处撤退。他们是否也遭遇那股怪风了?没关系,这不重要。
“我的人不像你的那么多。”佩林答道,“至少我没有那么多士兵,但我有殉道使和两仪师,还有能够导引的智者,而他们正是你需要的人。”泰莉张嘴想要说话,佩林抬手阻止了她。“首先,我需要你承诺,绝不会企图给他们戴上罪铐。”他特意瞥了那对罪奴和罪奴主一眼。那名罪奴主正看着泰莉,等待旗将的命令,同时,她还在有意无意地轻抚罪奴的头发,就如同其他人在爱抚自己的宠物猫,诺丽则是一脸满足的表情,光明啊!“你还要承诺,保障沙度营地中所有穿白袍之人的安全,他们之中绝大多数都不是沙度人,而在他们之中,我所认识的艾伊尔人都是我的朋友。”
泰莉摇摇头。“你真是有一些奇怪的朋友,阁下,不管怎样,我们已经发现了一些被沙度人看押的凯瑞安人和阿玛迪西亚人,并且放他们走了。不过大多数凯瑞安人似乎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们所处的情况。受到我们管制的唯一一个穿白袍的是个艾伊尔人,这些奉义徒能够成为最好的达科维。不过,我同意让你的朋友恢复自由,也不会去管你的两仪师和殉道使。现在重要的是合并我们的力量,告诉我他们都在哪里,那样我才能让你们参与到我的计划之中。”
佩林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鼻梁侧面。沙度的那些艾伊尔奉义徒大多数并非沙度人,不过他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她,就让他们等到一年又一天的时候再找机会逃走吧。“恐怕,我们要实现的必须是我的计划。瑟瓦娜是一个很难被捏开的坚果,不过我已经找到打开它的办法。首先,她身边也许有十万沙度人,而且还有更多沙度人在向她聚集,并非每个沙度人都是雅加德斯威,但在需要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会拿起枪矛战斗。”
“瑟瓦娜。”泰莉露出一个饶富兴致的微笑,“我们听说过这个名字,我非常想将祖矛沙度的瑟瓦娜献于元帅麾下。”她的笑容消失了。“十万枪矛要比我预料的多出许多,不过我可以应付。我们曾经和这些艾伊尔人战斗过,在阿玛迪西亚,对不对,密什玛?”
密什玛已经回到他们这里,他发出一阵笑声,粗硬的笑声中没有任何愉悦的意味。“是的,旗将,他们是凶猛的杀手,纪律严明,狡诈多端,但我们能对付他们。只要包围住他们的一支部队,或者说,他们的一个氏族,让三四名罪奴不断地打击他们,他们终究会崩溃的,这是一种肮脏的战斗。他们的家人都和他们在一起,这会让他们更快地投降。”
“我明白,你们可能有十几名罪奴。”佩林说,“但她们足以对抗三四百名能够导引的智者吗?”
那名旗将皱起眉头。“你刚才提到过,能够导引的智者。我们捕捉到的每一支沙度队伍都有他们的智者,但那些智者都不能导引。”
“这是因为沙度人中所有能导引人都在瑟瓦娜身边。”佩林答道,“至少三百人,也许有四百,和我在一起的智者能够确认这一点。”
泰莉和密什玛交换了一个眼神,霄辰旗将叹息一声,密什玛则面色冷峻。“那么,”泰莉说,“不管我要执行什么命令,看样子我是不可能悄然解决这个问题了。如果我必须为此向女皇致歉,九月之女一定会感到烦恼的,愿女皇永生。只是,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九月之女?显然是某个地位很高的霄辰人,那她怎么又会因此而烦恼?
密什玛面色阴冷,再加上他满脸的伤疤,让他显得相当恐怖。“我在书上读到过,瑟玛拉伦的对阵双方都有四百名罪奴,于是那里成为了一个屠宰场,半数帝国军和超过四分之三的叛军都死在那里。”
“不管怎样,密什玛,我们要做好这件事,否则也会有别人来完成它。你也许不必为此致歉,但我是逃不过的。”光明在上,道个歉为什么会让她这么困扰?这个女人散发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意味。“不幸的是,我们需要用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的时间才能集中到足够的士兵和罪奴来挑开这个疖子。感谢你的好意,阁下,我们会铭记在心的。”泰莉将红鹰旗举到佩林面前。“既然我无法实现我的承诺,你一定想要把它收回,不过,我给你一个建议,常胜大军也许现在先要去完成别的任务,但我们不会允许任何人利用这种暂时的优势自立为王。我们回来是为了征服这片大陆,而不是让它变得四分五裂。”
“而我们则要保卫我们的领土。”贝丽兰毫不退让地说道。她的坐骑同时冲过了她和霄辰人之间那一小段距离,那匹母马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刺,想要狂奔,想要逃离那股狂风。贝丽兰一直都很难控制住她的坐骑,现在,她的气息变得炽烈异常,再没有半点耐心存留其中,她闻起来就像是一头守卫自己受伤配偶的母狼。“我听说过,你们常胜大军名不符实,我听说转生真龙在南方彻底打败了你们,你们不要以为佩林·艾巴亚做不出同样的事!”光明啊,佩林本来还在担心亚蓝会有什么莽撞的举动!
“除了沙度人以外,我不想打败任何人。”佩林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同时,他还在努力赶走那些想在他意识中凝结成形的影像。他将双手交叠在鞍头上,至少快步还能保持住镇定,这匹牡马不时还会打个哆嗦,不过它已经不再转动眼珠了。“我有办法让你解决掉这个问题,同时又不必劳师动众。”如果她一定要“悄然”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就更需要他的方案。“九月之女不会有任何烦恼。我告诉过你,我有办法。塔兰沃告诉我,你有一种茶,能够让能够导引的女人失去行动能力。”
过了一会儿,泰莉才将红鹰旗放回自己的马鞍上,坐稳身子,再次审视佩林。“无论女人还是男人。”她用那种悠缓的声音说道,“我听说过,有几个男人就是这样被捉住的。但你打算怎样把这种茶喂给被十万艾伊尔守卫的四百个女人?”
“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喝下它。但我需要尽可能多的茶,也需要好几马车。要知道,我们不可能使用热水,所以那一定是很淡的茶。”
泰莉轻笑了一声。“真是个大胆的计划,阁下,我想,制造这种茶叶的作坊里应该有不少车成品。但那里距此很远,在阿玛迪西亚,几乎与塔拉朋毗邻的地方。而且,如果我需要的量超过数磅以上,那么我就必须向更高级的军官说明使用理由,那样的话,这里的一切就都要暴露了。”
“殉道使会使用一种叫做神行术的方法,”佩林告诉她,“这能让你一步跨出上百里。至于说要搞到大量的那种茶,这个也许能帮上忙。”他从左手手套里取出一张沾有油污的纸。
泰莉展开那张纸,阅读上面的内容时,不由得挑起眉毛。对于上面那一小段文字,佩林早已熟记在心。以女皇的名义,愿女皇得到永生,携带此文件者得到我的个人保护。给予他为帝国服务所需要的一切,并只将此事向我报告。佩林不知道谁是苏罗丝·赛贝勒·梅戴拉斯,但如果她把名字签在这样的辞句下面,那么她一定是个重要人物,也许她就是九月之女。
泰莉将那张纸交给密什玛,眼睛却依旧盯着佩林,那种锋利刚硬的气息又回到了她身上,而且比刚才更加强烈。“两仪师、殉道使、艾伊尔人、你的眼睛、这把铁锤,现在,还有这个!你到底是谁?”
密什玛透过牙缝吹了一声口哨,喃喃地说:“苏罗丝本人签的。”
“我是个想要救回妻子的男人。”佩林说,“为了让她回来,我甚至会和暗帝做交易。”他的目光避开了那对罪奴主和罪奴,他现在差不多已经在和暗帝做交易了。“我们成交吗?”
泰莉看着他伸向自己的手,终于伸手握住了它,她握得非常有力。和暗帝交易。但为了救出菲儿,他什么事情都会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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