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拉·林顿侧身靠在她爸妈家的厨房水槽上,拿着她爸爸的扳手要松开水龙头。昨晚她都待在陈尸所替西碧儿·亚当斯验尸。她并不想回到黑漆漆的住处一个人孤枕难眠。再加上杰佛瑞在她的答录机留言说要过去找她,导致她昨晚要去哪儿过夜真的是别无选择了。尽管还是溜进家门把狗牵走,但是她连身上的手术衣都懒得换掉。
她擦掉额头上的汗水,眼睛瞄向咖啡机上面的计时器。现在的时间是早上六点三十分,这么说来她总共睡了两个钟头。每一次她闭上眼,脑子里就想到西碧儿·亚当斯坐在马桶上,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完全看不见,却可以感受到加害者所做的每一件事。
从好的方面来看,她爸妈家至少没发生过什么家庭伦理大悲剧,所以无论如何,今天不太可能会像昨天过得那么糟糕。
凯西·林顿走进厨房,打开橱柜,取下一个咖啡杯,这时她才注意到她的大女儿站在旁边。
“你在干嘛?”
莎拉把一个新的垫圈套入螺纹栓。“这个水龙头在漏水。”
“家里已经有两个水电工人了,”凯西一边抱怨,一边帮自己倒了杯咖啡,“而我那个当医生的女儿,却跑回家来修渗漏的水龙头。”
莎拉微微一笑,用肩膀顶住扳手。林顿家是靠做水电工程维生,所以学生时期的莎垃每逢暑假都跟着父亲去工作,像是拖曳排水管啦、焊接管线啦。有时候她会想,她之所以早一年从高中毕业、并且去上暑期课程拿大学文凭,唯一的理由是她就不用跟着父亲在大批蜘蛛出没爬行的地方摸来摸去。并不是说莎拉不喜欢她父亲,只是她不像泰莎那样可以克服对蜘蛛的恐惧。
凯西一屁股往厨房的高脚凳坐下。“你昨晚睡在这里?”
“是啊。”莎拉边回答边洗手。她关上水龙头,看到渗漏情形已消失便露出微笑。完成一件事情,会让她有肩膀放下重担的感觉。
凯西对她的好手艺微笑示意。“万一哪天医生的工作做不来了,起码你还可以回来做水电工人。”
“你知道吗,当年我大学入学的第一天,爸爸开车送我去学校时就说了同样的话。”
“我知道,”凯西说道,“当时我本来要把他给宰了。”她喝了一小口咖啡,眼睛从杯缘上方瞄着莎拉。“你怎么不回你家睡呢?”
“我工作到很晚,而且我刚好要回来这里。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凯西一边说,一边抛了条毛巾给莎拉,“你在说什么傻话啊。”
莎拉把手擦干。“希望我进屋子的时候没吵到你。”
“我没被你吵到。”凯西回答。“你怎么不去跟泰丝睡?”
莎拉忙着将毛巾摊平在搁物架上。泰莎住在车库上面的一间两房公寓。过去几年来,莎拉不想在她自己的住所单独过夜时,通常宁可去她妹妹那里睡,也不愿意赌赌看会不会吵醒父亲,因为只要她老爸一醒来,必然是长篇大论地探讨她烦恼的意义为何。
莎拉答道:“我不想去打扰她。”
“哼,少来这套。”凯西笑道。“天啊,莎拉,上那所学校要花费将近二十五万耶,他们没教你编造比这更美丽的谎言吗?”
莎拉拿下她最爱的马克杯,帮自己倒了些咖啡。“或许当年你们应该送我去念法学院才对。”
凯西交叉双腿皱起眉头。她个子娇小,靠做瑜珈来维持苗条身材。她的金发和蓝眼珠没遗传给莎拉,反而是在泰莎身上显现出来。要不是她们俩的性情相投,很难有人会认为凯西和莎拉是一对母女。
“到底是什么原因?”凯西催促道。
莎拉嘴角露出掩不住的笑意。“这么说吧,每次我进出她那里的时候,泰丝都有点忙。”
“自己一个人忙?”
“不是。”莎拉发出令人不自在的狂笑声,随后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羞红了。“天啊,妈。”
过了一会儿,凯西压低声音问:“那个人是戴文·洛克伍德?”
“戴文?”莎拉很意外听到这个名字。她是没能看清楚在床上和泰莎争吵的人是谁,不过戴文·洛克伍德,这个艾迪·林顿两周前才聘用的新任水电工助理,是她万万没想到会听见的名字。
凯西发出嘘声要她安静。“你爸会听见哦。”
“听见什么?”艾迪问道,他拖着脚步走进厨房。看见莎拉时,他的眼睛为之一亮。“我的宝贝在这儿呢。”说完,就往她脸颊大声亲了一下。“我今天早上听到有人进屋的声音,那个人是你吗?”
“是我。”莎拉承认。
“我车库里头放了一些色票,”他提议道,“等我们用完餐之后,或许可以过去看一下,帮你的房间挑一个很棒的颜色。”
莎拉轻啜着咖啡。“爸,我不会搬回来住的。”
他用一根指头敲打杯子。“搬回来住是会阻碍你的成长喔。”
“我应该算是很幸运的吧。”莎拉咕哝着说。到了国三那一年,她的身高正好超过她父亲,此后就一直是家中个子最高的成员。
她母亲一让出高脚凳,莎拉就立刻抢先坐下。她看着她的父母进行每天早上固定的“仪式”:她的父亲会先绕着厨房走动,接着挡在她母亲面前,然后被凯西一把推落在椅子上。她的父亲会一边埋首看早报,一边抚平自己的头发。他那黑白掺杂的头发和眉毛一样,往三个不同的方向乱翘。他穿的运动衫旧得要命,上面的破洞大到连肩胛骨都露出来了。他睡裤上面的图案早在五年前就已经难辨其形,脚上那双卧室拖鞋的鞋跟也裂掉了。莎拉既遗传到她母亲玩世不恭的犬儒主义,同时又传承到她父亲的穿衣品味,就这两件事而言,她这辈子永远都不会原谅他们俩。
艾迪说:“《观察报》上面写说,他们的每一分钱都用来打听这个消息。”
莎拉瞄了一眼这份格兰特郡地方报纸的头条标题。上面写着:“大学老师惨遭恶意杀害。”
“上面说了什么?”莎拉忍不住问道。
艾迪的手指头沿着铅字往下移动,同时读道:“格兰特农业工技学院讲师西碧儿·亚当斯,昨日在‘格兰特饱食站’惨遭殴打致死。当地警方目前深感困惑。警长杰佛瑞·陶立弗——”艾迪停顿了一下,然后低声怨道“这个王八蛋”,“——表示,他们正在调查每一项可疑的线索,希望能将杀害这位年轻老师的凶手逮捕到案。”
“她不是被殴打致死的。”莎拉说道。她知道西碧儿·亚当斯脸上挨的那一拳并非致命原因。莎拉想起在验尸过程中的临床发现,身体不禁打起哆嗦来。
艾迪似乎注意到她的反应。他说:“凶手还对她做了什么事情?”
莎拉很意外她父亲会这样问。关于莎拉的另一份工作,通常她的家人都绝口不问。打从一开始她就感觉到,大家都对她兼差的工作不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
莎拉没搞清楚父亲的意思就问道:“比方什么?”忙着煎蛋饼的凯西抬起头来,脸上一副慌张的表情。
泰莎突然冲进厨房,砰的一声把旋转门撞开,显然她以为厨房里只会有莎拉一个人。她的嘴巴开成一个完美的O型。
站在炉子边煎蛋饼的凯西,把面饼往上一抛越过自己的肩头,“早安,阳光女孩。”
泰莎低着头,往咖啡的位置直线走去。
“睡得好吗?”艾迪问道。
“睡得像小婴儿一样熟。”泰莎答道,然后往他额头亲了一下。
凯西手上的小铲刀往莎拉的方向挥舞。“你该跟你妹妹好好学学。”
泰莎早就知道不必理会她母亲的建言。她打开通往露天平台的落地窗,脑袋向外一扭,意思是要莎拉尾随她出去。
莎拉依言行事,直到落地窗在她身后紧闭时才松了一口气。她悄声说道:“戴文·洛克伍德?”
“我还没跟他们说你要和贾布约会。”泰莎反击回去。
莎拉紧闭双唇,以沉默表示双方休战。
泰莎坐在门廊的秋千上,一条腿打弯起来盘在身体下方。“你在外面待这么晚做什么?”
“我待在陈尸所里啊。”莎拉回答,并坐到她妹妹身旁去。她搓着自己的臂膀,借此抵挡一大清早的凉意。莎拉仍穿着手术衣和单薄的白色运动衫,以当下的温度来说,她穿这样根本不够保暖。“我必须检视;些事情。丽娜她——”她阻止自己继续说下去,她不确定要不要告诉泰莎昨晚丽娜跑来陈尸所闹的经过。丽娜的指责言犹在耳,尽管莎拉很清楚丽娜说的是气话。
她说:“我想赶快把这件事了结,你懂吗?”
泰莎的五官满是笑意。“你发现了什么线索吗?”
“我传真了一份报告给杰佛瑞。应该有助于他找到一些有用的实证。”她停顿了一下,确认泰莎有在认真听她讲话。“听我说,泰丝,你自己要小心点,好吗?我的意思是指门窗要关好,不要自己一个人出门,这一类的事情。”
“好哇。”泰莎轻握她的手。“没问题,我一定会小心的。”
“我是说——”莎拉暂且打住,她不想恐吓她妹妹,但是又不希望她陷入险境。“你们俩的年纪相同。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吧?”
“我懂。”泰莎张嘴答道,但是很明显根本无心谈论此事。这也不能怪她妹妹。对于西碧儿·亚当斯之死,熟知详情的莎拉发现要忘掉那一天还真难。
“那张明信片我放在——”泰莎才起了个头,就被莎拉打断。
“我在我的公事包里找到它了,”她说,“谢啦。”
“那就好。”泰莎说,她的语气平静。
莎拉眺望湖泊,心里头不再想着明信片、西碧儿·亚当斯、杰佛瑞或是别的事情。湖水带给她一种祥和的感觉,这是莎拉近几周来第一次感到很放松。只要眯着眼睛往远处看,她就可以看见自己住处后面的船坞。那是一栋有篷盖的船屋,就像大部分停在湖边的船坞一样,一个貌似谷仓但漂浮在水上的小建筑物。
莎拉想象自己坐在躺椅上,喝着玛格丽特调酒,读着一本没啥营养的小说。为什么会想象这样的画面,她自己也说不上来。近来她很少有空档可以好好坐下来,她也不喜欢酒的味道,而且每日将尽之时她读着病历、小儿科期刊以及鉴识学手册,在那当下她的眼睛都快变成斗鸡眼了。
泰莎打断她的思绪。“你昨晚没睡多久吧?”
莎拉摇摇头,随即往她妹妹的肩膀靠过去。
“昨天和杰佛瑞相处的感觉如何?”
“我真希望可以吃颗药,然后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泰莎抬手和莎拉勾肩搭背。“你就是因为这样才睡不着?”
莎拉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我就是一直想着西碧儿,想着杰佛瑞。”
“对一个人单相思两年,这时间算满久了。”泰莎说。“如果你想要忘掉他,就必须开始跟别人约会。”她不让莎拉有提出异议的机会。“我是指真正的约会。你不赶快摆脱人家,人家就会紧迫着你。”
莎拉坐了起来,把膝盖弯到胸前。她知道她妹妹在暗示什么。“我不像你,我就是没办法到处跟男人发生关系。”泰莎没对这句话动气。莎拉也不觉得她会介意。泰莎·林顿的性生活极为活跃且乐在其中,这件事整个镇上人尽皆知,唯有她们的父亲被蒙在鼓里。
“我和史提夫在一起的时候正好十六岁。”莎拉开始说道。她提到的人是她第一个认真交往的男友。“后来呢,嗯,你知道在亚特兰大发生了什么事。”泰莎点点头。“杰佛瑞让我对性爱产生了好感。我的意思是说,在我的人生当中,那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完整的人。”她握紧双拳,仿佛这么做就可以抓住那种感觉。“你不会明白那件事对我而言有多重要,那几年我一心一意埋首于学业和工作中,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没尝过别种生活,然后突然之间就整个人苏醒过来了。”
泰莎没讲话,她让莎拉畅所欲言。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她继续说,“他在雨中开车送我回家,可是他却突然在中途煞车。当时我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因为才几分钟之前,我们俩都表示很喜欢在雨中漫步。但是他开着车灯,自行下了车。”莎拉闭上眼睛,仿佛杰佛瑞站在雨中的那一幕又回到她眼前,当时他的衣领翻上来挡住寒风。“原来路上有只猫,被车子撞到,而且显然已经死掉了。”
泰莎还是没接腔,等着对方说下去。“然后呢?”她催促道。
“然后他把那只猫抱起来,放到路边,免得又有别的车子辗过它。”
泰莎没掩饰自己的震惊之情。“他把它抱起来?”
“没错。”莎拉对那段回忆露出天真的微笑。“他不希望又有车子辗过它。”
“他等于摸了一只死猫?”
莎拉对她的反应感到好笑。“我没跟你讲过这件事?”
“你要是有说过,我应该会记得才对。”
莎拉坐回秋千上,用脚撑地保持稳定。“重点是,吃晚餐的时候他才跟我说他非常讨厌猫。结果呢,他居然在黑暗中把车停在路中央,而且是在雨中把那只猫抱到路边,用意是避免再有车子辗过它。”
泰莎没隐藏自己的嫌恶感。“所以他是双手摸过死猫,就那样回到车里头?”
“后来由我接手开车,因为他不想触碰任何东西。”
泰莎皱起了鼻子。“你是要说你们的浪漫史怎么开始的吧?怎么我觉得有点反胃呢?”
莎拉斜瞥了她一眼。“我开车载他回家,想当然耳他得进屋子洗手。”莎拉笑了起来。“他的头发被雨淋得湿透,而且他双手高举,模样就像一个不想弄脏手术衣的外科医生。”莎拉动手示范,她举起双手,掌心朝向自己。
“然后呢?”
“然后我带他去厨房洗手,因为那里有抗菌皂液,不过他不想弄脏瓶子,所以没去握住它,最后由我来帮他打开瓶盖。”她重重叹了一口气。“他站在水槽前弯身洗手,而我把肥皂泡沫涂在他手上,他的手摸起来真是既结实又温暖,而且他对自己一直是该死的很有把握,因此他就抬头往我的嘴唇吻了下去,动作毫不迟疑,仿佛他一直很清楚我摸他手的时候,脑海中只想着他的手若在我身上触摸不知是什么感觉。”
泰莎等她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开口说道:“扣除死猫那个段落,这倒是我所听过最浪漫的故事。”
“嗅,这个嘛,”莎拉站起来,往平台栏杆走了过去,“我确信他会让交往过的每个女友都觉得很不一样。玩这种伎俩他应该非常拿手吧。”
“莎拉,在某些人的解读中,性这玩意儿是有与众不同的意义,这个道理你永远部不会明白的。有时候纯粹只是性交,”她停顿了一下,“有时候却只是要吸引别人的注意。”
“他的确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还爱着你。”
莎拉一转身,坐到栏杆上。“他要我回心转意的目的,只是因为他失去了我。”
“如果你是真心要他从你的生命中消失的话,”泰莎说,“那你最好把郡政府的工作辞掉。”
莎拉张嘴正要回话,却意识到不晓得怎么告诉她妹妹这些日子以来,她的脑袋之所以能保持清醒,唯一凭借的就是郡政府的那份工作。在她的心开始麻木失去知觉之前,莎拉至少还可以承受许多次的喉咙痛与耳痛。然而要她放弃当一名法医,这就等于剥夺她生活中真正有乐趣的部分,尽管当中包含了一些可怕的层面。
莎拉很清楚泰莎不会明白她的感触,于是说:“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泰莎没有回应,她的视线正往家里望去。莎拉随着她的目光探向厨房窗户。她看见杰佛瑞·陶立弗站在炉子边跟她妈妈讲话。
四十年来的不断修复改建,使得林顿家的住宅成为一栋错层式的建筑。凯西迷上绘画时,住家后面加盖了一间工作室和半套卫浴设备。莎拉开始忙于课业时,顶楼上面建盖了一间书房和半套卫浴设备。轮到泰莎对男生产生兴趣时,艾迪就把地下室改建成四通八达的开放空间,以便他在三秒钟之内便可以从家里的任何地方直接赶到地下室。每个房间的后面都连接着楼梯间,而且最近的盥洗室就设在一楼。
自从泰莎住校之后,地下室就没再更动过了。地上是酪梨绿的壁板,沙发有部分已暗沉生锈。正中央摆了一张可打乒乓球和撞球的复合桌。莎拉有一次在这里摔断了腿,她为了扑救打过来的乒乓球而砰的一声撞上电视机。
莎拉有两只狗,分别名叫比利和巴布。她和杰佛瑞走下楼梯时,它们俩正横卧在睡椅上。她拍拍手叫它们让出位置,那两只猎犬完全没反应,直到杰佛瑞低声吹了口哨才有动作。他走过去抚摸它们,对方的回应是摇尾巴示意。
杰佛瑞一边抓搔巴布的肚子,一边不讳言地说:“我昨晚一直打电话给你。你去哪儿了?”
莎拉认为没必要告诉他自己的行踪。她问:“你从西碧儿那边查到线索了?”
他摇摇头。“根据丽娜的说法,她目前没跟任何人交往。看来可以排除有个愤怒男友的可能性。”
“过去的交往对象呢?”
“没有这种对象。”他答道。“我今天应该会去找她的室友问一些事情。她和南恩·汤玛斯住在一起。就是那个图书馆员,你知道吧?”
“我知道她。”莎拉说,她开始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拿到我的报告了吗?”
他摇摇头,一副状况外的样子。“你说什么?”
“就是我昨晚赶出来的验尸报告啊。”
“你说什么?”他又讲了一遍。“没有旁人在场,你是不能进行验尸的。”
“这我知道,杰佛瑞,”莎拉马上回嘴,并且双臂交叉环抱。过去十二小时内有个人质疑过她的能力,这已经够她受的了。她说,“所以我才打电话给布雷德·史帝芬。”
“布雷德·史帝芬?”他转身背对着她,一边抚摸比利的下巴一边喃喃低语。
“你说什么?”
“我说,你最近的行为举止很奇怪。”他转身面向她。“你利用半夜的时间进行验尸分析?”
“很遗憾你觉得这样做很奇怪,但是我有两份工作在身,并非只为你一个人做事。”他试着打岔,但她还是继续往下说。“你要是忘记的话,我可以提醒你除了陈尸所的工作之外,我在医院还有一大堆病患要看。说到病患,对了——”她检视自己的手表,但没真的去注意时间。“——再过几分钟,我的门诊时间就要开始了。”她双手插到臀部的口袋中。“你过来这里是有何贵干?”
“来看看你怎么样,”他说,“看来你一点事也没有。我猜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出人意表的状况才对。你这个人一向好得很。”
“没错。”
“莎拉·林顿,是个比钢铁还强韧的女人。”
莎拉但愿自己当下表露的是谦卑之情。他们离婚以后,这种戏码不知上演过多少次,光凭记忆她就可以背出两造之间的争论过程。莎拉过于独立,而杰佛瑞却太过黏人。
她说:“我得走了。”
“等一下,”他说,“报告呢?”
“我传真给你了。”
这回换他把双手插进臀部口袋中。“对哦,我已经拿到了。你认为自己已经有所发现了?”
“算是有吧,”她回答,接着又说,“还没有。”她自卫似的交叉双臂。前一刻还在争辩,但下一秒话题就转到公事上面,莎拉很讨厌杰佛瑞的谈话风格。这种伎俩很卑鄙,总是攻其不备让她措手不及。她稍作回神,立刻说:“我今天早上必须听候血液报告的回复。尼克·薛尔顿九点钟应该会回我消息,然后我就会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她补充,“我在报告的封面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
“你为什么急着要看血液报告?”他问。
“没什么理由。”莎拉答道。在这当下,她也只能这样回答他。莎拉不喜欢给片面的说辞。她是医生,而不是个算命仙。这一点杰佛瑞心知肚明。
“说来听听吧。”他说。
莎拉环抱双臂,心里并不想这么做。她回瞄了楼上一眼,确定没有人在偷听。“你看过我的报告了。”
“拜托啦,”他说,“我想亲耳听你说。”
莎拉靠墙倚立。她闭上眼睛一会儿,这么做不是要帮助自己回忆,而是要让自己和已知的事实保持距离。
她开始叙述。“她坐在马桶上遭受攻击。由于视障和一时之间措手不及,她八成很快就被制服了。我猜他先在她身上砍了一刀,然后掀起她的衬衫,再用刀子弄出一个十字型的伤口。腹部上面的刀口最早出现。那一刀并没有深到完全穿透。我猜他再插入自己阳具的用意,主要是为了亵渎她,然后再经由阴道性侵她,难怪我会在阴道那里发现有排泄物。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射精。我不认为射精是他这么做的最终目的。”
“你觉得凶手主要目的是想亵渎受害人?”
她耸耸肩。许多强暴犯都有某些性功能障碍。她看不出这个案子会有什么不同。光看用阳具强行穿透内脏的作为,这个事实就已经摆明在眼前了。
她说:“也许在半公开的场合下做这件事情,会让他觉得很兴奋吧。尽管吃午餐的尖峰时间已过,还是可能会有人突然闯进去撞见他。”
他抓着自己的下巴,显然在琢磨这个说法。
“还有别的事吗?”
“你可否抽空来警局一趟?”他问。“我可以在九点三十分安排一场简报。”
“公开一切的简报会?”
他摇摇头。“你刚才讲的那件事情,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吩咐,这是长久以来她第一次和他完全达成共识。
她说:“很好。”
“你可以在九点三十分过来一趟吗?”他又问了一遍。
莎拉回想她早上的行程表。吉米·鲍威尔的双亲会在八点钟到她办公室。从一个不愉快的会面赶到另一个会议,也许这样做会让她比较容易熬过今天。再者,她知道越快跟警方简报西碧儿·亚当斯的验尸结果,他们就会越快出动去找出杀害她的凶手。
“好吧,”她边说边走向楼梯,“我会过去一趟。”
“等一下,”他说,“丽娜也会出席简报会。”
莎拉转身摇头。“不行。我不能在丽娜面前,把西碧儿的死因一五一十说出来。”
“莎拉,她非去不可。这件事请你相信我。”想必他有从她的眼神揣测她的心思。他说,“她要知道所有的细节。这是她面对事情的态度。她是个警察。”
“可是这样做,对她不会有好处。”
“她已经打定主意了。”他重申她的立场。“莎拉,她会从别的管道得知这一切。与其从报上读到失真的讯息,倒不如让她从我们这边获得真相。”他停下来,大概以为自己仍未改变她的心意。“换成是泰莎出了事,你也会想要知道事情的始末。”
“杰佛瑞,”莎拉一边说,一边察觉到自己让步了,尽管她明白自己的判断比较正确,“她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追忆她妹妹。”
他耸耸肩。“也许她有这个需要。”
现在是早上七点四十五分,格兰特郡才刚要从沉睡中活络起来。夜里突然下了一场雨,把街上的花粉冲得一干二净,尽管天气还很清冷,但是莎拉已经开着她的BM Z3敞篷车出门了。她离婚后有段时间处于危险期,这车子是在那个时候买下来的,因为莎拉需要某些东西来让自己好过一点。车子开了差不多两个星期就引来许多侧目,镇上对这部拉风跑车已经有些闲言闲语了,莎拉对这种现象觉得有点好笑。这种车子不该在小镇里开来开去,尤其莎拉的职业是医生——她不但是个医生,而且还是个小儿科医生。如果莎拉不是生于兹长于此,她怀疑自己可能得被迫卖掉车子,不然就是诊所里的病患会跑掉一半。即便如此,莎拉还是得忍受自己的母亲不断叨念着:你太扯了吧,怎么可以穿着医生服又开拉风跑车呢,这样很不搭调。
莎拉驱车前往诊所途中,跟五金行的老板史提夫·曼恩挥手打招呼。他也挥手示意,脸上却露出颇感惊讶的笑容。史提夫已婚,有三个小孩,然而初恋是那么令人难以忘怀,莎拉很清楚他至今仍以这种情怀在迷恋她。身为她第一个认真交往的男友,莎拉其实满喜欢他的,除此之外就没别的感觉了。她还记得自己在十几岁那个尴尬时期,曾在史提夫的车后座被他爱抚。他们第一次做爱后的隔天,她困窘到根本无法正眼看他。
史提夫是那种乐于在格兰特郡落叶归根的人,他本来是罗勃·李高校的明星四分卫,后来却开开心心地回他父亲的五金行工作。在当年那个时候,莎拉一心只想远离格兰特,去亚特兰大过那种更刺激、更有挑战性的生活,因为她的家乡无法提供她这样的需求。日后她却回来这里落脚,这件事对莎拉自己或对任何人而言,都一样是个不解之谜。
她经过餐馆的时候,刻意让视线直视前方,不愿勾起昨天下午的回忆。她一心一意想要避开街道的那一侧,结果反而差点撞上正要走向药局的贾布·马奎尔。
莎拉把车子停到他旁边,赶紧陪罪:“不好意思。”
贾布和气地笑了笑,缓步走向她的车子。“有想要取消我们明天的约会吗?”
“当然没有。”莎拉一边说,一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经历过昨天发生的种种状况,她压根忘了自己答应要跟他出去的约定。十一年前,贾布刚搬来格兰特,买下了镇上这家药局,此后莎拉和他断断续续约会过几次。他们俩之间始终没发展出炽热的火花,而且在杰佛瑞介入之后又完全淡漠下来。事隔多年,为何莎拉会答应再跟他开始约会,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贾布把他额头上的头发往后拨。他的身材过度瘦长,体格有如跑步员。泰莎有一次把他的体型比作莎拉的猎犬。他的相貌很好看,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吃回头草的必要。
他靠向莎拉的车子问道:“有想过晚餐要吃什么吗?”
莎拉耸耸肩。“我没任何主意,”她撒谎,“给我个惊喜吧。”
贾布扬起一边的眉毛。凯西·林顿说的对,莎拉撒谎的技巧还真是糟糕。
“我知道昨天的事情你被牵连在内,”他边说边朝餐馆挥手,“如果你想要取消约会,我完全可以理解。”
莎拉对这个提议有点心动。贾布·马奎尔是个好人。身为镇上的药剂师,顾客已经对他心生充分的信赖感和敬意。此外他又长得非常英俊。唯一的问题是,他太体贴、太好讲话了。他们俩从未起过争执,原因是他太容易配合别人,因而不会去反驳对方。要说他们之间真有什么的话,与其说会成为莎拉将来的爱,倒不如说贾布给她一种像大哥的感觉。
“我不想取消。”她表示。说起来还真怪,她是真的不想取消。也许跟人家常出去对她会有帮助的。也许泰莎是对的。也许是时候了。
贾布的表情为之一亮。“如果天气不会太凉的话,我可以开游艇载你去游湖。”
她看着他的眼神有的揶揄意味。“你该不会是打算明年再来约我吧?”
“有耐心绝对称不上是一项优点啊。”他回答。尽管实际上他所说的话和事实正好相反。他的拇指朝药局比了比,意思是说他得走了。“六点见,可以吗?”
“就六点钟。”莎拉确定了这个时间,并觉得自己也感染到他的兴奋之情。他快步走向药局,同时她也启动车子。玛缇·林哥,那位在药局负责计价结帐的女子正站在门口,贾布一边打开门锁,一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莎拉让车子滑进诊所的停车场。哈斯戴尔儿童医院是个长方形的建筑,正门的地方突出一块用玻璃砖建成的八角形空间。这里就是提供给病人的等候区。幸运的是,巴尼医生虽然亲自设计了这栋建筑,但他当医生的本事还是胜过建筑师。医院正门的这个空间是坐北朝南,夏天的时候玻璃砖会让这个地方像烤箱,到了冬天却变成冰箱。病人们都知道,在这里等着看医生的时候,身上发的高烧都会降下来。
莎拉开了门,发现等候区冷清空无一人。她环顾漆黑的室内空间,又兴起是否该重新装潢的念头。要给病患和爸妈坐的椅子根本不堪用。这些椅子,莎拉和泰莎不知坐过多少次了,凯西会陪侍在旁,等候护士喊叫她们的名字。角落有个摆了三张桌子的游戏区,好让等侯看病的孩童可以来画画或看书。《儿童文粹》期刊就放在《时人》杂志和《房子与花园》旁边。蜡笔整齐地堆在盘子里,一旁正是画纸。
回顾过往的莎拉,纳闷着自己是不是在这个等候区立下了当医生的志向。泰莎很恐惧来看巴尼医生,可是莎拉一点也不害怕,原因八成是莎拉小时候很少生病吧。她们被点名叫进那个只有医生才能进去的地方时,是莎拉最开心的时刻。国一那一年,莎拉表现出对科学有浓厚的兴趣,于是艾迪找上一位总水管需要换新的生物学教授。这位教授以教导莎拉来抵销工资。过了两年,有位化学教授家里的水电需要全部翻修,后来莎拉就得以和那些大学生一起做实验了。
灯光突然亮起,莎拉不禁眨眼以适应光线。隔开门诊室和等候区之间的门被奈丽打开。
“早安,林顿医生。”奈丽说,一手递给莎拉一叠粉红色的传真纸,一手接过莎拉的公事包。“我收到你今天早上要出席警局会议的讯息。我已经帮你重排今天的预约门诊。你不介意工作到晚一点吧?”
莎拉摇摇头,迅速浏览那叠传真纸。
“鲍威尔一家五分钟之内就会抵达。对了,你的桌上有张传真。”
莎拉抬头正要说声谢谢,却已不见她人影,八成是去压榨艾略特·费尔度的日程安排表了。莎拉直接把艾略特从奥古斯塔医院挖角过来的。他这个人会尽其所能汲汲于新知学习,并希望最终能成为营运方面的合伙人。莎拉不确定自己需不需要一个搭档,但是她知道艾略特起码还得花上十年才够格谈入伙的事。
莎拉在走廊遇见她的护士茉莉·史托达德。“鲍威尔家的小孩百分之九十五没救了。”她引用化验结果说道。
莎拉点点头。“他们马上就会到。”
茉莉对莎拉开颜一笑,意思是说对于莎拉眼前的工作她并不羡慕。鲍威尔一家都是好人。他们两年前就分开了,然而只要是和孩子相关的事情,离婚的两人却会出人意表地团结一致。
莎拉说:“你可以帮我查个电话号码吗?我想让他们去艾摩利见一个朋友。他对初期的急性骨髓性白血病,做了一些很有意思的实验。”
莎拉一边推开办公室门,一边说了个名字。奈丽已经把莎拉的公事包摆在她的椅子边,并将一杯咖啡放在她桌上。杯子旁边正是她刚才提及的传真。那是乔治亚调查局帮西碧儿·亚当斯所做的血液报告。尼克在最上面用潦草笔迹写了些致歉的话,表示自己整天都要开会,不过他也明白莎拉想尽快知道检验结果。莎拉将报告读了两遍,弄懂意思的同时感觉到胃在剧痛。
她坐下来,靠在椅背上,环顾自己的办公室。她在这里的头一个月可说是乱得一场糊涂,但情况却和在葛雷迪医院截然不同。等她开始适应较缓慢的步调时,大概也过了三个月。耳朵痛和喉咙痛的病患很多,病情重大的孩童却很少送到这儿来。那一类的个案都送往奥古斯塔那边的医院。
第一个把自己小孩的照片送给莎拉的家长,是黛瑞·哈普的妈妈。后来有更多的爸妈跟进,于是很快地,莎拉开始用胶带把照片贴在办公室墙壁。拿到第一张照片之后过了十二年,如今小朋友的照片如壁纸般贴满了她办公室墙上,而且还蔓延至洗手间里面去。她随便往哪个方向瞄一眼,任何照片中的小孩她都叫得出名字,而且也记得每个人大部分的病历纪录。有些小孩都已经长大为青少年了,都还会回诊所找莎拉看病,她会告诉他们,十九岁的年纪应该可以挂家医科了。其中有几个听了还当场哭出来。莎拉己也有几次激动得泣不成声。由于她没办法有小孩,所以她常发现自己和病人发展出强烈的情感。
莎拉打开公事包要找病历,视线却停在她先前收到的那张明信片上。她盯着照片中艾摩利大学的大门口。莎拉还记得接受入学信函从艾摩利寄来的那一天。北部有好几所名校都愿意提供她奖学金,但是去念艾摩利一直是她的愿望。她的良药就在那里,况且莎拉无法想象自己有办法离开南部去别的地方住。
她把明信片翻转过来,手指头掠过那一排打字工整的文句。自从莎拉离开亚特兰大之后,每一年差不多在四月中旬,她都会收到一张像这样的明信片。去年的明信片是从“可口可乐世界”寄来的,上面的留言是:“他把全世界抓在自己手中。”
电话的扩音器突然传出奈丽的声音,把莎拉吓了一跳。
“林顿医生?”奈丽说,“鲍威尔一家到了。”
莎拉的手指头停放在红色的答复键上。她把明信片放回公事包,然后说:“我马上出来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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