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碧儿和丽娜念国一的时候,有个年龄较大、名叫波伊德的男生,喜欢溜到西碧儿身边恶作剧,在她耳朵旁弹指啪的发出响声。有一天,丽娜跟在他身后下了校车,随即扑到他背上去。丽娜个子小动作快,但是波伊德毕竟大了一岁,块头也比她多了五十磅左右。校车司机赶来将两人拉开之前,波伊德已经把丽娜打瘫在地上了。
丽娜·亚当斯对这件小插曲始终牢记在心,她坦承,在肉体上她从不觉得自己遭人践踏过,直到她妹妹死后的隔天早上,她才首度萌生这种感觉。她终于明白什么叫作“宿醉未醒”,因为她觉得自己全身像是挂在骨头上,一直要到好好冲了半小时的热水澡之后,才可以起身站稳。她脑子里有股压力像是快要冲破她的头壳,嘴里有股可怕的味道是用再多牙膏也洗刷不掉的,她的胃像是被人紧握成拳状,再用两三根牙线捆绑起来。
她坐在警局简报室的后方,暗地希望自己别又吐了出来,尽管她能吐的东西所剩无几。她觉得自己体内空荡荡的,她的胃真的是整个凹陷了。
杰佛瑞走到她身边,递了一杯咖啡给她。“喝点这玩意儿吧。”他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她没有反对争辩。一大早在家里的时候,汉克也跟她说过同样的话。她过于尴尬而无法从他那边接受任何东西,更甭提任何建议了,因此她请他将那杯咖啡拿到别的地方放。
此时此刻,她接下那杯咖啡的当下,杰佛瑞开口说话了。“丽娜,现在还不算太迟。”
“我要待在这里,”她抗辩道,“我一定要知道。”
他凝视着她,那一刻有如永恒那样久远。尽管任何光源到她眼中都像针一样刺眼,但首先转移目光的人却不是她。等到杰佛瑞走出简报室之后,丽娜才靠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她把杯子斜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随即闭上了双眼。
丽娜不记得自己昨晚是怎么回家的。从雷斯回家的三十分钟车程仍是一片模糊。她确实知道汉克有开过她的车子,因为今天早上她开这辆车去警局时,发现座椅被往后推到底,镜子也被调整到一个奇怪的角度。丽娜脑袋里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她看着“补充站”厚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下一个可回忆起来的事情,就是吵死人的电话铃声,原来是杰佛瑞来电告诉她简报会的时间,实际上却是恳求她别出席。其他事情她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今天早上最大的难题则是怎么穿衣服。好好冲了澡之后,丽娜可说是别无所求,只想爬回床上缩着身体睡觉。她可以利用接下来的一整天睡得不亦乐乎,可是她并不想向自己的软弱认输。昨天晚上她已经做错了,虽然那是必要之错。显然她必须让自己的情绪获得抒发,只要不至于崩溃,她是应该尽可能悲痛哀悼一番。
今天早上就是另一种局面了。丽娜逼迫自己穿上轻便的裤子和体面的夹克,她每天上班都是穿这种成套的服饰。枪套束在身上,枪械也检查过了,丽娜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又重回到警察的身分,而不是受害人的姐姐,尽管她的头还是很痛,脑子就像一团浆糊似的无法运作。丽娜生平第一次有了恻隐之心,因为她体会到酒精是如何开始发生效用的。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她不禁想着,把自己灌醉是可以换来一个美好世界的。
简报室的门嘎吱一声打开来,丽娜抬头一望,正好看见莎拉·林顿背对着她站在门厅。莎拉正和杰佛瑞谈话,态度似乎不是很客气。丽娜突然感到一阵痛楚,因为她昨晚对待莎拉的方式让她觉得羞愧。丽娜虽然话说得很难听,但其实她知道莎拉是个好医生。根据大家的说法,林顿为了回格兰特郡,放弃了在亚特兰大的大好前程。丽娜欠莎拉一个道歉,但是在目前这个节骨上,她根本不会去想要说什么致歉的话。丽娜是属于冲动型人格,在她各种贸然冲动的行为中,忍不住就爆发歉意所占的冲动指数甚高。
“丽娜,”莎拉说,“跟我进去吧。”
丽娜眨着眼感到纳闷,这时候莎拉已经走进房间。她正站在贮藏壁橱门的前面。
丽娜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忘了膝盖上还放着杯子。咖啡泼了一些出来,洒在裤子上,但是她没去理会。她把杯子放在地上,随即按照莎拉的指示去做。这个贮藏壁橱其实空间大到足以称之为房间,但是它的门牌在几年前已经如此命名,而且也没有人愿意花时间去帮它正名责实。贮藏在这里面的东西有物证、警方上心肺复苏法秋季课程所用的人像模型,以及紧急补给装备。
“到这边来,”莎拉边说边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吧。”
丽娜再度依言行事。她看着莎拉将一瓶氧气筒推滚过来。
莎拉把面罩连接在氧气筒上,然后说:“你会头痛,是因为酒精耗尽了你血液中的氧气。”她将面罩周遭的塑胶管缩拢起来,然后递给丽娜。“缓慢地深吸一口气,你会开始觉得比较舒服。”
丽娜接下面罩,她并不是真的信任莎拉,而是此时此刻就算有人告诉她去吸臭鼬的屁股可以让头不再剧痛,她也会依言照办。
多吸了几口之后,莎拉问:“好些了吗?”
丽娜点点头,情况真的是有所改善。她并不觉得自己恢复到正常状态,但是起码她可以一直睁开眼睛了。
“丽娜,”莎拉边说边把面罩拿回来,“我发现了一些事情,所以想从你这边求证。”
“哦?”丽娜说道,她觉得自己的防卫机制又开始运转了。她原以为莎拉要说服她简报会的时候别待在这里,所以当对方继续发言时,丽娜听了却大感意外。
“我诊察西碧儿的身体时,”莎拉说,并将氧气筒推回到墙边。“发现了一些始料未及的物证。”
“比方说?”丽娜问,她的心智可以开始运作了。
“我不认为我的发现跟案子有关,但是我必须告诉杰佛瑞。这件事不是你能决定的。”
尽管莎拉减轻了她的头痛症状,但是丽娜可没有耐性玩她的把戏。“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你妹妹在被强暴之前,她的处女膜是完好无损的。”
丽娜感觉到自己的胃在往下沉。她早该想到这件事的,但是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发生了太多状况,让丽娜根本无法理性思考。现在全世界都会知道她妹妹是个同性恋。
“我是无所谓啦,丽娜。”莎拉说。“我是说真的。不管她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都觉得很好。”
“你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听到的这个意思。”莎拉回答,显然她觉得回复这么一句话就够了。她看丽娜没有回应,于是又补充道,“丽娜,我知道南恩·汤玛斯这个人。根据已知的事实,我可以做出正确的推断。”
丽娜的头往后倾靠在墙上,并闭上了双眼。“我猜你是要我当心这件事吧,对不对?因为你要告诉大家我妹妹是同性恋?”
莎拉没讲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没打算要在简报会中提起这件事。”
“我来跟他说,”丽娜做了决定,也睁开了眼睛,“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当然可以。”
丽娜等莎拉离开房间之后,才用双手托着脸颊两侧。她想哭,却无泪可流。她的肉体因脱水而干枯,但又意外发现嘴巴里仍有唾液。她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然后站了起来。
丽娜走出贮藏壁橱,这时候法兰克·华勒斯和麦特·霍根已经在简报室了。法兰克跟她点个头,而麦特正忙着在他的咖啡里加奶精。这两位警探皆已年届五十多岁了,两人成长的年代也和丽娜大不相同。和队上的其他资深探员一样,他们俩也是老派的警察,认定同僚之间就是兄弟关系,为了这份情谊,正义是可以不惜代价的。警局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当中任何一位成员若出了什么事,其他人通通都会受到影响,因为大家都是好兄弟。若说格兰特郡是个紧密结合的社区,那么这些警探的互动关系则是更为亲密。事实上,丽娜知道警局里的每个同事都和她情同手足。要不是因为她就是少了那么一根阳具,她猜想自己老早就受邀加入这个大家庭了,而受邀的理由就算不是出于敬意,也会基于一种道义上的责任。
有件事她感到很纳闷:这两个老男人要是知道他们手上的案子是要查出谁强暴了一个女同性恋,不知会作何感想。在很久以前,丽娜有一次亲耳听到麦特这么说:“当年三K党在行善事的时候……”他们若是知道西碧儿的事情,还会以慎重其事的态度来办案吗?抑或是心中的怒气会就此烟消云散呢?丽娜可不想经历一番艰苦才弄懂这件事。
她敲打杰佛瑞未关上的办公室门,当时他正在读一份报告。
“莎拉跟你把事情讲清楚了吧?”他问道。
丽娜不喜欢他提问的方式,但她还是给予肯定的答复,并将门关上。
看见她关上房门,杰佛瑞显然很意外。他把手上的报告放到一边,等她坐下来才问:“什么事?”
丽娜觉得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不经意地说出来。“我妹妹是女同性恋。”
她这句话就好比漫画里的对白悬挂在他们头上。丽娜很想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但强忍住了。她从来不曾大声嚷嚷地把这件事说出来。丽娜无法坦然谈论西碧儿的性向,尽管那是她自己的妹妹。西碧儿搬来格兰特郡不到一年,就搬去和南恩·汤玛斯同住,丽娜对这件事并不想过问。老实说她也不想知道。
“噢,”杰佛瑞说,他的声音流露出惊讶之情,“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你觉得这会对案子的调查产生影响吗?”丽娜问,她怀疑这案子是否已转眼成空。
“我不晓得。”他答道,但她觉得他说的是实话。“曾经有人寄恐吓信给她吗?并做出人身攻击的评论?”
丽娜对这件事也很纳闷。对于过去几周来的情况,南恩并未透露任何新的讯息,但她也知道丽娜无法敞开心胸来讨论自己的妹妹和她之间的性关系。“我觉得你应该找南恩谈一谈。”
“南恩·汤玛斯?”
“是的,”丽娜说,“她们俩住在一起。地址是在库伯区。也许简报会之后我们可以过去一趟?”
“晚一点再过去好了,”他说,“差不多四点钟左右?”
丽娜点头表示同意。她忍不住问道:“你要跟大伙儿说吗?”
他对她这个问题似乎感到惊讶。他看着她良久,然后说:“在目前这个阶段,我不认为有这个必要。我们今晚和南恩谈过之后再说好了。”
丽娜觉得自己大大松了一口气。
杰佛瑞瞄了他的手表一眼。“我们最好去简报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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