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不是该跑?”姜米问。
“跑不掉的,我们被夹击了。”冯斯说。他已经看得很分明,河谷的另一个方向也走来了数目差不多的一帮人,首尾夹击,两侧是难以攀援的高山,三人已经无路可逃。
“那就看他们说些什么吧,”姜米倒是不乏镇定,“起码看他们弄刀弄枪的样子,不大像是守卫人。”
三人站在原地,等待着这两队人汇合,把他们包围在中间。冯斯打量了一下,看出这些人基本都是本地人,一个个生得相貌凶悍,一看就不像好人。
唯一一个看起来略微和善一些的,是一个老人。他穿着黑色的中式长衫,手扶拐杖,一头银发,长长的白色胡须也打理得干净整洁,乍一看飘飘欲仙,有几分各大电视台养生节目中的骗子祖传老中医的高人范儿。
冯斯一眼就看出这个老人是这群人的首领,也只能向他发话:“这位老先生,你们这是想做什么?”
老人和蔼地笑了笑,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这位小友,该问问题的似乎应该是我。你来到我的地盘,一路假冒警察,到底想要做什么?是不是章海龙派你们来的?”
活见鬼了,冯斯想,从哪儿冒出个叫章海龙的?他明白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连忙摇头:“你可能弄错了。我不认识什么章海龙,也不认识你。”
“是么?”老人依然笑眯眯地,“无妨,每一个想到这里来插一脚的人,都会这么说,这些鬼话我也听厌了。还是请三位小友跟我去一个能帮助你们说实话的地方吧。当然,看在我和章海龙那么多年的老交情份上,你们的命暂时留着。”
冯斯有点隐隐猜到这个仙风道骨的老头是干什么的了。从“我的地盘”“到这里来插一脚”等只言片语,他估计这是一群毒贩,而这个老头就是毒贩们的首领。眼下,这位星宿老仙式的毒枭多半是把他当成了竞争对手章海龙派来的奸细,所以纠集人手打算收拾他们。
“真是对不起,姜米同学,”冯斯说,“本来打算陪你好好玩上一天,没想到惹出这么一群凶神。”
“没关系,虽然没能撑到竹筏,这里的风景总算很漂亮,也算不虚此行。”姜米说。
“理解万岁。”冯斯点点头,随即对刘岂凡说,“大少,动手!”
随着这句话说出口,刘岂凡的蠹痕迅速发动,把身边这三十余人全部笼罩在其中,蠹痕范围内的时间流逝接近于停止。这个时候,假如有人站在蠹痕范围之外观看,就会发现在一片光晕之中,几乎所有人都像木头人一样不再动弹了,除了刘岂凡和冯斯这两个人。虽然暂时还不明白原理,但冯斯是世上为数不多的几个能对刘岂凡的蠹痕免疫的人,另外两个已知的例外是冯斯的前女友黎微和他的哥哥池慧。
毒贩们静立在原地,在时间的桎梏下全然不能动弹。冯斯从一名毒贩的手里抢过一根木棒,挨个往毒贩们的后脑勺猛敲过去。片刻之后,刘岂凡收回了蠹痕,姜米眼前一花,只见冯斯和刘岂凡都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汗如雨下,而毒贩们则全都晕倒在地,一个个头破血流。
“我算是亲眼见识了蠹痕是怎么用来打架的了,”姜米叹了口气,“真是超越常人的想象。”
“我不过是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冯斯咧嘴一笑,“全靠刘大少法力无边。”
“不过,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呢?”刘岂凡问,“现在我们已经和这帮家伙结怨了,继续留在镇子上只怕会继续惹麻烦。但是,还没找打听到你祖父的下落呢。”
“没别的办法了,我们又不能像双头怪他们那样杀人灭口——妈的,还是做守卫人好——只能试试去找丰华明,看有没有可能吓唬他一下,逼他说出真相。”冯斯说。
“不必了,我已经来了。”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冯斯悚然转头,发现河中心站着一个人,正是他想要找的水电站站长丰华明。不可思议的是,丰华明竟然是站立在几米深的河水的水面上,恍如没有重量。
丰华明一步一步地走到岸边,每迈出一步,脚底都只是和河面轻微接触,同踩在地面上几无分别。姜米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冯斯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示意她别害怕。
“丰站长,你好,”冯斯说,“既然你能跟踪到这里来,我们的身份和来意,你都该清楚了吧?”
丰华明点点头:“你是天选者,来到这里是想要寻找你的祖父。”
“没错,你既然在我面前丝毫也不隐瞒,估计你也已经打好算盘了。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呢?”冯斯问。
“我原来是打算杀了你的,”丰华明说,“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确切地说,不是我改变主意,而是你祖父向我下达了命令。”
“什么命令?”冯斯问,“是带我去见他吗?”
丰华明摇摇头:“你们祖孙的相见,依然还不是时候,但是他觉得,是时候可以告诉你一些家族的历史了。所以,他要我把你带到水电站里面去。”
“还真猜对了,水电站里果然藏着些什么。”冯斯说,“那就麻烦你带路吧。”
“今天不行,水电站里还有其他员工,需要重新安排一下,”丰华明说,“明天一早,到我家的卤菜店来找我。”
“但是……”冯斯有些为难地指了指地上昏迷着的毒贩们。
丰华明笑了笑:“怕他们找麻烦?那你们赶快回旅店,带着行李到我家住吧。他们从来不敢招惹我。”
在说到“他们从来不敢招惹我”的时候,丰华明的眉宇间隐约现出一丝傲气,那一刹那间的傲气让他看起来有几分像一个真正的守卫人。但半秒钟后,傲气隐去,他又重新回复到一个饱受生活磨砺的老工人的气质。
丰华明的家十分窄小,只有两间卧室。冯斯等三人占据了丰华明儿子的小房间,他只能去睡到客厅里。
“你们注意到了吗?丰华明的老婆孩子对我们的到来一点也不吃惊,也没有朝我们多看半眼,说明他家里经常来奇怪的客人。”冯斯说。
“喂,你这句话说得好像我们都很奇怪似的!”姜米瞪了他一眼。
“我觉得他很不容易,”刘岂凡说,“在这样的地方一呆就是三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啊。而且他明明是个很厉害的人,如果留在大城市,也许会成为路晗衣梁野那样的风云人物,但他却把自己的半生都消磨在了这里。”
“这大概就是他们经常提到的信仰吧。”冯斯说,“我过去总是喜欢嘲笑这样的信仰,但当曾炜死了之后,我觉得我过去的态度可能太犬儒了一点。有些事情,除了信仰之外,用别的东西解释不通。”
“那你呢?你有信仰吗?”姜米冷不丁地问。
冯斯被问得一愣:“我?我……我还真不知道。按说我是天选者,消灭魔王是我的最大使命,我应该以此作为信仰才对。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年的时间都过去了,我还是觉得我和守卫人世界格格不入。我勉强地做着他们想要我做的事情,既没有使命感,也没有成就感。”
“也就是说,你根本不情愿对抗魔王啰?”姜米说。
“也不能这么说,”冯斯搔搔头皮,“起码我想要保护我的朋友们,也希望曾炜的死和我爸的死能够有价值,所以需要干什么事情的时候还是有拼命的动力的。我的意思只是说,这些可能都只能算是私人理由,但要我站在更高的层面上去看,我连魔王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也无法对它产生那种你死我活的仇恨感和对抗的冲动。如果要我像丰华明那样,明明有足够的能力享受更好的生活,却要一辈子呆在这样的地方钻地下值班、回地面卖卤菜,那我真的熬不下来。”
“你倒是挺诚实的,算是发掘出了你的新优点吧。”姜米敲敲冯斯的脑袋。她转过头看了看刘岂凡:“小刘子呢?你有什么想法?”
“其实我也不明白魔王是个什么东西,但我和冯斯一样,都有着自己的私人理由。”刘岂凡说,“如果守卫人和魔王的战争是没有办法调和的话,那我希望这场战争可以尽快结束。因为不管魔王究竟有多邪恶,我至少可以肯定,守卫人自己未必正义到哪里,这是一群为了达到目的完全不择手段的人。我不希望再出现更多的刘岂凡。”
话题到了这里忽然变得很沉重。冯斯叹息一声:“睡觉吧。明天要去钻地洞了,估计会很难受。”
姜米得到女性的优待,睡在唯一的单人床上。刘岂凡乖乖地躺在靠门边的地铺上,很快睡着了。冯斯也趴在靠里的地铺上,正打算入睡,忽然觉得头顶有些痒痒,一抬头,发现是姜米从床上伸出手臂,正在用指甲扒拉他的头顶。
“睡不着?”冯斯低声问。
“其实也很困啦,但是有句话一定要和你说。”姜米说。
“什么话?”
“我不怪你了。”姜米说。
“不怪我?你什么事怪我了?”冯斯莫名其妙,接着反应过来,“啊,你还是在说我抹去你记忆那回事。”
姜米轻轻一笑:“是啊。刚才我们谈到丰华明的生活,让我想到了很多。一直以来,我只是从你嘴里听说守卫人的生活,但等到亲眼见到丰华明,亲眼见到他的老婆孩子,亲眼看到这间破房子和那些比你还蠢的卤猪头……我才真切地体会到,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生存,真的不容易。”
“谢谢你的夸奖。”冯斯闷声闷气地说。
“这个世界里不光有生死和杀戮,还有无声无息的隐忍,无穷无尽的折磨,甚至比死还可怕。”姜米说,“所以,我能够体会到,你做出抉择时的痛苦。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永远无法两全,你不过是选择了你认为可以保护我的方式。”
“谢谢,你能理解就好。”冯斯下意识地伸手碰了碰姜米的手,又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黑暗中,两人似乎都有什么话想说,但最后谁也没说出来。
天亮了。
丰华明的妻子和儿子早早起床,在为几个陌生来客做好了早饭后,又去忙忙碌碌地烧开卤水、准备当天的卤菜原料。姜米想要去帮忙,被丰华明阻止了。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丰华明说,“你们吃完饭先等一会儿,我去借车。”
他出门而去,不就之后回来了,招呼三人一同出发。三人跟着他来到街上,发现他借来的所谓“车”,是三辆自行车。
又破下限了,冯斯想,如果我的生活是一部小说,那个狗日的作者绝逼和我有深沉大恨。他回想着过去乘坐过的那些破烂金杯、二十八手奥拓、响着“世上只有妈妈好”音乐的路面清洁车,只觉得自己的脑门上刻着一个大写的“惨”字。传说中的迈巴赫在哪里?传说中的布加迪威龙在哪里?
三人骑在车上,跟随着丰华明的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摇摇晃晃骑行,一小时后到达了水电站。水电站的地面部分就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和煤矿的矿坑差不多,一道长长的铁轨从洞外延伸到洞内,洞口两侧挂着的老干部体对联倒是擦得铮亮,估计是近期为了迎检查之类的事重新打理过了。
众人放下自行车,丰华明沿着铁轨走向远处,没过一会儿开着一辆锈迹斑斑的小电车回来了。电车四四方方,看起来就像一辆城市郊区常见的拉客用残疾人助力车,引发了姜米极大的兴趣。
“不许摆出你那副‘我来自资本主义花花世界什么第三世界新鲜玩意儿都没见过’的丑恶嘴脸!”冯斯一声棒喝。
姜米噘着嘴很不服气。但等到坐进去车子开动之后,她就显得没那么开心了。不只是她,冯斯也感觉很难受。这条通往地下的巷道狭长幽深,沿途只有昏暗的矿灯照明,电车在铁轨上颠簸震颤,发出刺耳的噪音。冯斯有一种错觉,好像是自己正坐在魔鬼的马车上,被运往地狱深处。
大半个小时后,电车终于停了下来,姜米面色苍白地从车上跳下,扶着巷道的洞壁干呕了一会儿,才算缓过劲来。
“罗曼蒂克的想象总是经不住现实摧残的。”冯斯替她拍着背,然后递了一瓶水给她。姜米喝了两口水,脸色略微恢复了一点红润:“我服了,光是这么一条路就够人受的了。”
“走吧,前面还要步行一段路。”丰华明淡淡地说道。
好在这一段路并不难走,只是要穿越一段溶洞地貌,两旁的景色居然还算不错,至少比先前黑漆漆的巷道更能让人心情愉悦。不过走了没多远,冯斯的耳朵里就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噪音。那声音听来像是机械运转的声响,同时又混合着一些水声。越往前走,噪音越大,渐渐已经到了能让人的耳朵感觉不舒服的地步了。
“到了。”丰华明伸手向前一指。只见前方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地下溶洞,只是经过了人工休憩,里面透出灯光。冯斯还记得报道里讲过,水电站的主体就是依托地下的天然洞穴改建的。
踏着石阶走进电站,可以看到这个洞穴天然带一个大拐弯,电站也由这个拐弯被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机房,另一部分是生活区。发电机组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一旦走进水电站的范围内,就连两人面对面说话都很难听清楚,必须要扯着嗓子喊才行。
而且由于机械运转发电带来的热量,这个小小的地下世界十分闷热,有如蒸笼一般,进没多久,几个人都是一身的大汗。丰华明说:“平时这里是不会安排女职工来值班的,所以工作时间大家都是打赤膊。”
冯斯不怀好意地瞅了姜米一眼,姜米嘻嘻一笑,对冯斯龌龊的念头满不在乎。她凑到冯斯耳边,用近乎喊叫一样的声音说:“这次我是真服了。这种地方普通人呆三十分钟只怕都要受不了,丰大叔居然可以三十年里每隔几天就来一次,一次一个整天,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
“我现在觉得耳朵眼儿里填满了麻雀,叽叽喳喳叫个没完。”冯斯也喊叫着说。
倒是刘岂凡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显得难受不适应,似乎是多年的软禁生活让他对于各种恶劣环境都有着独特的忍耐力。
三人跟随着丰华明来到生活区。那里无非也就是几张床,一张饭桌和几个板凳,再远端是厨房和厕所。冯斯看见床头摆着一台带屏幕的山寨影碟机,桌上有几副扑克、象棋之类,大概就是值班期间的娱乐了。
“丰站长,你把我们带到这儿来,是因为这里藏着什么东西么?”冯斯问。
“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丰华明回答,“其实我并不赞成带你们来这里,但是你祖父觉得时机已经成熟,而我从来无条件服从他的命令。你们稍等一会儿,我去检查一下机房的仪表,完事就带你们过去。”
“仪表出问题了吗?”冯斯问。
“例行检查。”丰华明简短地说。
丰华明离开后,姜米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真是个循规蹈矩一丝不苟的人。都到了这种时候了,还惦记着工作。”
“可能也只有这种性子的人,才能忍耐这样的寂寞。”刘岂凡说。
冯斯在生活区里走了几圈,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枚象棋棋子看了两眼,姜米已经迅速窜到了他跟前:“来!杀一盘!”
“你还会下象棋?”冯斯有些吃惊。
“当然,我妈妈教我的,以前我还得过我们那里华人社区象棋比赛的第三名呢!”姜米得意地说。
“那你可是高手,我肯定下得过你。”冯斯嘴上说着,毕竟不愿意违拗姜米,还是在棋盘上摆好了棋子。他的象棋水平完全是业余中的业余,也不多想,上手就是当头炮。
姜米对应地跳了马。冯斯正在琢磨下一步该动什么,忽然发现棋子似乎在微微颤动。他定睛一看,果然,并不是眼花了,棋子真的在颤动,甚至都有些移位了。
不对啊,冯斯想,这里的噪音虽然大,也还没有大到可以让棋子震动的地步,除非是……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刘岂凡已经说话了:“不大对劲!这里好像在震动!”
“我也感觉到了,会不会是地震?”姜米问。
“没那么巧我们一来就地震,”冯斯说,“可能是‘那个世界’的麻烦。”
“难道是丰大叔在捣鬼?”姜米问。
冯斯还没来得及回答,地面突然间发生了真正如地震般的剧烈震颤。水电站里的电力系统似乎出现了故障,灯火全部熄灭,四围倾刻间漆黑一片。冯斯只来得及一把抓住姜米的手,却没有抓到刘岂凡。剧烈的震动中,山壁也开始垮塌,冯斯感到了一块小石子落到头顶。他来不及多想,把姜米抱在怀里,用身体挡住她的头脸。
脚下再也站不稳了,两人一起滚倒在地上,冯斯拼命搂住姜米,却也不知道能不能有用。值得欣慰的是,即便是面临如此突如其来的险境,姜米还是比较镇定,并没有尖叫喊怕。
不愧是我喜欢的大心脏小妞,冯斯想。
紧跟着,他就听到了水声。汹涌的地下河的流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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