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七月十三,西陵县城,虽值盛夏,城内却阴风惨惨,呈井字排列的三条横街三条竖街上,人影寥寥无几。这一日,城里几乎所有百姓都去了县城城楼之外的空地上,原因只有一个——今天将在城楼上斩落藏龙山土匪首领王跛子的脑袋。
西陵县城的城墙,“取灰一分入河砂,黄土二分,用糯米、羊桃藤汁混匀”,将条石垒成一起,缝合严密,整齐有致,据县志记载,“经筑坚固,永不隳坏”。城墙将整个县城围得四四方方,固若金汤。
城墙朝东的一面,正中便是入城的城门,城门之上,则是西陵县城的城楼。城楼高有十丈,修有炮眼、箭楼、角楼、烽火台。炮眼下覆以腰檐,飞檐翘角,勾栏雕镂,气势磅礴。
杀王跛子的那一日,城楼的烽火台上,斜着伸出一根铁制旗杆。王跛子的一条好腿,拴在旗杆的顶端,另一条跛腿,则与整个身体一起倒悬在城墙之外。因为旗杆是朝斜上方伸出的,所以王跛子的脑袋恰好与城楼平行。刽子手老高,只要横着挥出断头刀,便可将王跛子的那颗头颅斩落下来。
老高在西陵县城做了八年刽子手,死在他那口断头刀下的死囚,连他自己都记不得有多少了。但这一次杀王跛子,却还是让他兴奋莫名。
两年前,王跛子曾经带领藏龙山群匪,洗劫了西陵山麓下的一个名叫宁澜的小镇。老高就是宁澜人,那一年,老高的老婆就死在了藏龙山土匪的手里,头颅被土匪割下后,和镇里其他人的头颅一起被拴在马尾后,然后从宁澜镇一直拖到了藏龙山脚。
后来,老高辗转找到老婆的脑袋时,只见一片血肉模糊,已经辨不出容貌。若不是破碎头颅中暗藏着的一粒金牙,老高根本无法确认捧在自己手里的那颗脑袋,曾经属于自己那如花似玉的老婆身体的一部分。
所以,从三天前,老高就把那把斩落过无数人头的断头刀插入水槽里,浇上尿与粪便。今天把刀拔出水槽时,刀刃已经起了一层薄薄的铁锈——用这样的断头刀斩首,可以让王跛子慢慢地死,死得更难受一些。
站在城楼上,老高冷冷看了一眼倒悬在空中的王跛子。须眉鼓眼的王跛子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凶悍残暴,蔫蔫的,几近昏迷,跛腿上赫然六个血洞,鲜血已经干凝。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却没见着舌头外垂。一个月前,在县公所里,落网之后的王跛子在公堂上大骂县长徐清风,言语恶毒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徐县长一怒之下,命令刚上任的安保队长林尚武,割掉了王跛子的那根毒舌。
报应啊,真是报应!
据说两年前藏龙山土匪血洗宁澜镇时,正是王跛子张开大嘴,允许手下在镇内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只可惜王跛子没了舌头,一会儿斩首时听不到他的惨叫声,实为憾事一桩。
老高忍不住朝满是铁锈的断头刀刀刃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时他听到城楼下传来一阵鼓噪之声。城楼下的空地上,站满了男女老少,人人都想亲眼见到匪首王跛子被斩落人头的那一瞬间。
县长徐清风也坐在城楼上,今天他将亲自担任监斩官。徐县长斜靠在一张太师椅上,看了看天色,然后扔出一块令牌,朗声道:“午时已到,斩!”
老高定了定神,横刀站在城楼边缘,平着举起了他心爱的断头刀。在挥刀之前,他默默朝宁澜镇的方向低声说了一句:“老婆,我马上就要为你报仇了!”
断头刀在空中划过了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砍在了王跛子的颈子上。“嚓”的一下,王跛子的颈子被砍出了一个口子,鲜血喷溅了出来,但颈骨却没断裂。王跛子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喉咙传来难以形容的呜咽声。老高跟着又砍了一下,这次颈骨断了一半,气管里汩汩涌出鲜血,然后垂直向城楼下方洒落。
老高没有再继续下刀了,他满含热泪地看着王跛子倒悬在空中,表情无比痛苦地扭动着身体。王跛子圆瞪着一双鼓眼,嘴里“呀呀”作声,鲜血不断涌出。但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他才慢慢地死去,而头颅只半根颈骨与皮肉相连,留在了躯干之上。
待徐县长亲自验明王跛子已经死亡后,老高收拾好断头刀,然后趴在城墙上,脑袋探出炮眼,朝城楼下的空地望了一眼。
空地上,就在王跛子倒悬之处的正下方,摆着一口大锅,锅里盛满了王跛子被斩首时涌出的鲜血。锅边,排了一列纵队,全是住在县城里的老百姓,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雪白的馒头。当他们在安保队员的注视之下,走过锅边的时候,都会将馒头在锅里的鲜血中蘸一下,然后如获至宝般收起来,用油纸层层包裹,放入怀中,兴奋地跑回城门里。
按照旧时的说法,凡是大奸大恶之人,其死时涌出的鲜血却有疗病之奇效,对肺痨病尤为对症。据说让肺痨病人吃下蘸了恶人鲜血的馒头,过不了多久便会痊愈如初。
见到那些因为拿了蘸血馒头而兴奋莫名的老百姓,老高不由在点了点人头,然后心里暗暗念道:“王跛子那人,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只怕连血都有毒了,你们还敢让病人吃?就不怕吃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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