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厚礼总算没有白送,在申时行等一干朝中重臣的力保下,李成梁并没有像戚继光一样的落到调职的下场,他的功名禄位,荣华富贵全给保住了;长子李如松也不过是“意思意思”的从山西总兵调成佥书右府,然后又改成提督京城巡捕——得到这样的“结局”,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再接下来,朝里的政局又起了变化,对他来说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继张居正而任宰辅的张四维丁父忧,这一回万历皇帝当然不会再下“夺情”诏了,张四维必须如常例的离职回乡,居家守孝三年;而继任的宰辅人选赫然是申时行……
申时行字汝默,长洲人,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写得一手好八股文当然是不在话下了,人也像一篇八股文章,表面上四平八稳得深具“温良恭俭让”的美德,实质上却没有内容,没有理想,没有原则,甚至没有操守。
他最善于扮演“老好人”的角色,凡事以“和”为处理的标准,从不得罪人,无论君子或小人,他都能相处得推心置腹,是道德家所不耻的“乡愿”,但是在本朝的官僚体系中,他却是“做官”的上上之选。
从他中状元后,循例授翰林院修撰开始,他就以拿手的“柔功”一路青云直上;受知于“张先生”,也是因为他没有主见,对上司唯命是从的优点,“张先生”主见极强,正需要他这么一个“柔如水”、“没有声音”乖乖牌听命办事。
进士在制度上分三榜,第一榜称为一甲,只取三名,俗称状元、榜眼、探花,正式的功名是“赐进士及第”,入翰林院,状元授修撰,榜眼、探花则授编修。第二榜称二甲,功名是“赐进士出身”。第三榜称三甲,功名是“赐同进士出身”。这两榜的进士还有一次考选的机会,入选的可以进入翰林院见习,称为“翰林院庶吉士”,三年期满“散馆”(如毕业的意思),可以留院任职或分发到都察院或六科当御史或给事中。未入选为庶吉士的进士们则分发往外地任职(如县官等)。
当然,他的内心和表面上的“温良恭俭让”还是有一段距离的——“温良恭俭让”只是他做官时所戴的一顶面具而已,尽管这顶面具让他在官场上无往不利,但他的内心却非常的明白,所谓的“温良恭俭让”的美德是只能作为表演用的,如果真有人表里如一的“温良恭俭让”的话,那即或不是白痴也定是傻瓜了,因此,他所信奉的人生哲学,完全是另外一套。
十年寒窗,几度赶考,千里做官,所为何来呢?
只有像“张先生”那样的傻子才要为了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吧!跟随“张先生”多年,他是亲眼看着“张先生”如何的竭智尽忠,以天下为己任的辛劳者,可是,下场呢?自己根本没有落到什么好处,还引来了这么多人的怨恨,而且人才一死,他所效忠的皇帝立刻否认了他全部的贡献——从“张先生”的例子中,他更加肯定自己的人生哲学才是正确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了这层认定之后,他的“温良恭俭让”的面具就戴得更得心应手了。
而对于申时行,李成梁是最了解不过的了——他所送到京里的厚礼,有三成是到了申时行的荷包里的——申时行从无为国为民的情操,也从无大奸大恶的想头,千里做官,所为的只是自己的名利而已;因此,此番出任首辅,一定是秉持他一贯的“柔功”来治天下;他绝不会像张先生一样的希望万历皇帝励精图治,而带给万历皇帝沉重无比的精神压力;他也绝不会像张先生那样严格的整饬史治,要求全国的官员人人清廉自守,提高效率,弄得百姓的日子好过了,官却难做了——他相信以申时行的“做官”的本事,这番出任首辅,一定会带起“一团和气”的新局面,使人人都喜欢这位“温良恭俭让”的老好人首辅,以使他的首辅位子坐得既稳且久。
这么一来,自己的位子也可以坐得既稳且久了……
想到这里,李成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已经许久不曾出现的得意、欣悦的笑容,紧接着,他的精神也来了。
于是,他朗声的吩咐左右从人:“传令下去,三天后,本帅要亲自校阅渖阳城里的大军……”
这当然是件令人兴奋的事,左右从人们听了也不自觉的为之精神一振,一声“是”应得简短有力,中气十足,随即跑出去传令的脚步更是虎虎生风。
李成梁的心中开始谋画,这次之所以能够保住辽东总兵的位子,固然由于申时行的保全,但是,“辽东多事”也未尝不是万历皇帝心中所考虑的一个重点;而今,禄位既然已经保住了,自己也该有所表现才是……
“挑个大点的地方,好好的打他一仗,拿下千把个脑袋来,方显得本帅的威风;也叫天下人都知道,辽东非本帅坐镇不可……”
他的脑海飞快的转动了起来,几个名字逐一的掠过:海西女真有扈伦四部,哈达、叶赫、辉发、乌拉,建州女真有三卫——这些名字他都熟悉,这一回合轮到那一个部落倒霉,就端看他们的资格和条件了。
“要宰羊,当然挑肥的宰……”
心念一转,已经有了结论,于是,他命人:“取记女真部落的本子来查查,现下,那一部的人多马壮……”
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努尔哈赤的影子突然的掠上了他的心头,令他不由自主的一怔,正待细想,门外却传来了一个声音:“孩儿如楠、如梓告进!”
他的思绪被打断了,但正逢他心情好,这才没有什么不悦的感觉,而给了一声:“进来。”
李如楠、如梓兄弟进门后,双膝向他下跪行礼:“孩儿参见父帅……”
等到李成梁应了声“起来吧”之后,李如楠才开始向他禀告:“孩儿已经传令各军,立刻做好准备,三天后在沙场听候父帅校阅——但不知父帅是否要调齐二十万大军?”
“嗯,”李成梁沉吟了一下,回答他:“全数调齐,本帅要逐一检阅!”
“是!”
李如楠发出了一个响亮的回应,接着,李如梓禀事了:“启禀父帅,尼堪外兰又派人来告急、求救了?”
这句话不太引得起李成梁的兴头,只随口淡淡的问了一句:“又怎么啦?”
李如梓道:“还是为了努尔哈赤要找他寻仇的事——据来人说,努尔哈赤现在纠集了嘉木瑚寨、沾河寨和萨尔浒城的人马,要去打他的图伦城呢!”
李成梁问:“努尔哈赤搞到了多少人马?”
李如梓道:“听说大约有一百人。”
李成梁又问:“图伦城现在有多少人马?”
“大约一千。”
“那还怕什么?”李成梁嗤的一声冷笑:“真是没出息,兵力是人家的十倍,还怕成这样!”
这话说得李如梓的脸上也一红,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的说:“尼堪外兰是怕——努尔哈赤和哈思虎他们几个,武艺都好得不得了!”
“没出息!”李成梁又冷哼着骂了一声:“别人的武艺好,他自己怎么早不练练?事到临头了才急得摇尾巴?”
可是,骂归骂,瞧不起归瞧不起,他还是吩咐了李如梓:“你带三千人去帮他,拎了努尔哈赤的人头来见我!”
“是!”
李如梓“受人之托”的任务也总算完成了,像是心口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立刻发出了一个恭敬的回应,然后和李如楠一起告了退,走出了门去。
谁知道,兄弟两人的步子才刚跨出门槛,忽然听到李成梁喊了声:“你们回来!”
兄弟两人狐疑对望了一眼,但却一话不说的一起回到了李成梁的跟前。
才一转眼的工夫,李成梁的神色却改变了许多,彷佛正陷入思考似的有点出神,可是一看到他们兄弟,立刻又恢复了正常,只有说话的速度比平常慢了一些,他对李如梓说:“尼堪外兰的事不用管他,这个人一肚子坏水,明里打不过努尔哈赤,暗地里也有的是诡计,就让他们自己捉对儿厮杀吧,咱们不出兵!”
李成梁一向极少更改已经发布的命令,这一次却立刻收回刚说的话,弄得李如楠、李如梓一下子愣在当场,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过了好一会儿,李如梓观望着李成梁并无愠色,这才鼓起勇气来,嗫嚅的问道:“父帅不是一向以努尔哈赤为心头之患,必欲去之而后快?为什么不索性趁这一回,既帮了尼堪外兰,也一举除去了心头之患呢?”
他说话的时候,李成梁的一双眼睛已经停在他身上了,等他说完,李成梁又上下的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那眼光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可是李成梁却突然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
“问得好,问得好!”他边笑边大声的说:“你想知道为父为何改变主意?”
“是——的。”
李如梓不知道他心中真正的意思,看他这样的仰天大笑,心里一紧张,讲话也结巴了起来。
李成梁却显得语重心长:“也好,你们的年纪也不小了,有些道理该让你们懂得……”
说着,他的眼光在他兄弟两人身上转了两趟,看得他兄弟二人动都不敢动一下,然后他才突然发问:“如楠,你可知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李如楠迟疑了一下回答他:“是——一个人如果失去了利用价值,就会被人一脚踢开!”
“唔,这个道理你明白?”
“是的。”
李成梁看着他,点点头道:“那么你还会把狡兔一网打尽吗?”
“喔……”
兄弟两人不由自主的齐声发出了赞叹,一来是明白了李成梁的用意,二来是叹服——兄弟二人对于自己父亲的厉害又多了一层认识,更是情不自禁的佩服的五体投地。
“努尔哈赤现在的兵力只有一百人,还不值得劳师动众,留着他,以后再对付……”
李成梁的语气又恢复了轻描淡写,但却依旧有着坚定的态度:“我最近决定出兵的不是建州,是海西——你们两个要多立些‘首功’才行!”
“是。”
“好了,你们两个下去吧?”
“是。孩儿告退!”
等他兄弟退出之后,李成梁独自静坐着,心神又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相信自己的算计是正确的,打击实力强大的对手来立功;留下实力薄弱的对手,等他壮大后再去消灭……
“努尔哈赤,你现在还不值得我动手……”他在心里自言自语着:“你对我也还有些用处,你要报仇,去啊,去打图伦城,杀了尼堪外兰——嘿嘿嘿,这样才更显得辽东多事,非得本帅坐镇啊——现在动手,‘首功’不过一百,能助我儿打前途吗?嘿嘿,等你至少有三千首级可拿的时候,本帅再收拾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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