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的方法有千万种,可是,我们的人手太少,只有一种方法可用,那就是速战速决!”努尔哈赤向身边的人解释着说:“我常听汉人说:‘兵贵神速’,是很有道理的,动作快,才能在敌人还没有准备好以前就杀他个措手不及——我听过他们讲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在兵学上被当做笑话举例;春秋的时候,宋国和楚国在泓水这个地方打仗,宋国的军队先到,已经排好了阵势,楚国的军队慢了一步,还没有全部渡过泓水;这时候宋国的大司马就劝国君宋襄公趁楚军还在渡河的时候攻击他们;偏偏,宋襄公认为趁人家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杀过去,这场仗就打得不公平了,不可以这么做。等到楚军全部过了河,还没有摆好阵势,大司马又来劝他,该发动攻击了,他还是说不行,要等到楚军也摆好阵势,双方打起来才公平。好了。等到楚军一切准备好以后,两国开始交战,楚军人多,一下子就把宋国打了个落花流水,宋襄公本人大腿上中了一箭,差一点就射穿屁股呢!”
最后一句话说得所有的人都哈哈的笑了起来,额亦都边笑边说:“哈!天底下竟然有这种呆子!”
努尔哈赤道:“就是有的,这件事是汉人的正史所记载的,是真有其人其事的!”
额亦都笑道:“要是咱们打仗的时候,也能遇到这样的呆子,那该有多好!”
努尔哈赤道:“能不能遇到这样的呆子得靠运气,可是,运气是最不牢靠的东西,还是靠自己吧!咱们也别指望遇到这种呆子,只看从这个呆子的故事里学到些什么吧!”
于是,他一正神色,慢条斯理的逐一分析着:“首先,打仗不是竞技,根本没有公平可言,一对一的比武,那是打擂台,不是打仗;第二,打仗要能善于把握时机,稍一错过,就可能打了败仗……”
额亦都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那就连屁股都要给人射穿了!”
一句话,把大家又逗得哈哈的笑了起来;但是,笑够了时,额亦都也有着他严肃的一面,他收敛起了开玩笑的神情,正正经经说:“努尔哈赤说得很对,我们一定要记得他这话,也一定要服从他的领导——严格的说起来,我们每一个人都还没有正式的打过仗,以往的那些小场面,只能算是‘武斗’吧,几个人,或者几十个人打杀;现在,我们是要正式的去攻下一座城来,算起来,这是我们生平第一次打仗,人这么少,方法就一定要对……”
安费扬古也点点头说:“从阿太被灭的例子,我就想得到,个人的武艺和打仗的方法完全是两回事!”
“不,”努尔哈赤笑了一下,纠正他道:“个人的武艺也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人这么少,每个人都要以一敌十呢!”
接着,他详细的说明了作战的计划:“第一要快,第二要隐密——要做到这两点,才能在图伦城没有防备的时候打下来;我们人少,要做到这两点还不算太难;哈思虎、常书、扬书、诺米纳,各带人马从你们的地方出发,每一支队伍的人数都不多,不很容易引人注目,而且,我想到了一个方法,就是晚上行进,白天睡觉,这样就可以秘密的到了图伦城;今天四月——嗯,那就是五月十五吧,三更时分,我们在图伦城外东南方的树林里见,我会在树枝上系上白布条做为记号;天不亮,我们就开始攻城……”
说完这些,他又拿出了自己所绘制的地图,打开来指给大家看:“图伦城筑在山坡上,后面是高山,这种地势本来是易守难攻的;而且我们人少,万一他们从上面放马冲下来,我们就很吃亏了;所以,我们得趁天黑的时候摸上去,打他个出其不意——大家看,他们的城寨围成方形的,门在正中,只要打得开门,杀进去就容易了;要是打不开,就找城寨上的死角,靠山谷这边,也许防御就差,人往往以为地势险要的地方有天险,反而会疏忽……”
他侃侃而谈,神情和声音在在都显得信心十足;可是,就在众人都受到了气氛的感染而激发出了高昂的斗志的当儿,诺米纳却突然提出了一个问题:“明朝一向支持尼堪外兰,依你看,这一回,尼堪外兰如果向宁远伯求援的话,宁远伯会不会出兵助他?”
一句话,不啻是一盆兜头泼下的冷水,淋得大家一下子联想到了李成梁的“八十万大军”,心里不由自主的升起了一股寒意,脸色也透白了;没有人接腔,四周的气氛突然沉了下来,滞闷得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努尔哈赤也和众人一样的垂目不语,脸色逐渐由白透青,一颗心往下沉,冷汗沿着额头和颈项往下淌流,鼻中几乎停止了呼吸——突然,他虎的一声站了起来,大喝了一声:“就是赌,也要赌他一赌!”
说着,他立时从箭袋中抽出一只箭来,曲起膝,将箭往大腿上一挫,“拍”的一声,箭身立刻就折断了;他咬牙切齿,脸色涨成了血红,目光中火花四射的看着每一个人,大声的说道:“宁远伯要出兵的话,谁也逃不了,躲在家里也一样束手待毙,还不如放手一拚,也许能拚出一条路来!”
他心里的火焰重新的燃烧了起来,而且比以前烧得更旺、更猛;因而,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芒,举手投足间不经意便充满了令人震慑、信服的魅力,声音中更挟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大夫丈岂能因为敌人人多势大,就改变自己的志向——若是因为宁远伯有八十万大军,他们大明朝有一万万百姓,我们就怕得什么事也不敢做了,那又何必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几句话,重新鼓舞起了大家的雄心壮志,额亦都首先就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说:“是啊!要是因为怕了尼堪兰有明朝援兵就龟缩的话,那还谈什么‘作为’,像乌龟一样缩头躲进壳里,老死一生就完了!”
诺米纳被他说得脸上一红,讷讷的说:“倒也不是怕——我的意思是——是——万一——万一,不可不妨……”
哈思虎看了他一眼,定定神,慢条斯理的说:“你想的‘万一’是没有错;但是,万一未必是必然——宁远伯有可能出兵,但不是一定会出兵;努尔哈赤说得对,就是赌,也要赌他一赌,我就赌宁远伯不出兵,我们一定拿得下图伦城!”
安费扬古也跟着说:“一来,攻打图伦城是我们已经决定的事;二来,宁远伯出不出兵,是个未知数;三来,努尔哈赤所定下的攻打图伦城的方法是秘密进行的,只要我们自己守口如瓶,尼堪外兰和宁远伯就不会知道我们的人马行经的路线和攻城的时间……”
常书和扬书则是异口同声的说:“我们既已结盟,推举努尔哈赤为贝勒,就该服从他的领导,以他马首是瞻——都已经到了这个节骨眼了,再东想西想、怕这怕那的,根本一点意思也没有!”
这话不啻是“结论”,诺米纳一听大家都这么说,当然也就闭了嘴,不再表示什么意见了;几个人一起牢牢的记住了努尔哈赤所拟定的作战计划,第二天便带着人马回自己的城寨去筹备攻打图伦城所需要的人力和物品去了。
三路人马一走,建州左卫登时又冷清了下来,可是,冷清归冷清,忙碌的情况却依旧,妇女们忙着制作乾粮,额亦都、安费扬占和舒尔哈齐兄弟几个则忙着四处蒐集武器、准备马匹、演习战阵,一天中几乎没有一刻闲暇。
努尔哈赤的心中更是波澜起伏,面对着生平第一仗,又是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处境中,他心中的压力非常大;为了更能详细判断敌情,他派出了几个额亦都的徒弟,分别到渖阳和图伦城去实地观察、打听李成梁和尼堪外兰的动向,并且反覆的思考、推敲……
终于,出发的日子到了。
在出发的前一天,他再一次的仔细清点了人员、兵器、马匹、粮草以及各种装备,作战的计划也重新的在心中回想了一遍,接着便命令所有的人去休息,以养足精神上路。
可是,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他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上了炕,翻来覆去了一阵之后,只好翻身下炕。
五月里的天气暖和中已经略带几分炎热了,他只披了一件单衣走出了房间。
四下里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半个人影也不见,偌大的大厅、庭院,平常总是叽叽呱呱的充满了人声笑语的,这会儿,怎么一下子全没了呢?他不禁诧异了起来,壮丁们大约都听他的命令各自歇息养精神去了,可是妇女们呢?小孩儿们呢?
四下张望了一遍,确定是没有人了,他只得顺步儿踱出门去,走出了大门,又逛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一株大树下有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低着头儿,不晓得在玩些什么;可是人却认得出来——那是东果!
于是,他赶上几步,喊了声:“东果!”
东果一听有人唤她,立刻抬起了小脸,睁着一双乌亮的眼珠子张望,一眼看到努尔哈赤,马上就眉开眼笑的站起了身子,舞着两只小手朝他跑了过来,边跑边喊:“阿玛……”
她的童音又甜又软,听得努尔哈赤不自觉的脸上堆满了笑,等她跑到跟前,一把就把她给抱了起来。
“东果,告诉阿玛,你一个人蹲在树下,在玩些什么?”
东果道:“姑姑教我数数儿,要能从一数到一百才算过了第一关,她才要再教我别的本事;所以,我方才就捡了许多小石子,排在地上,一个儿一个儿的数!”
努尔哈赤一听,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你才五岁呢,要是能从一数到一百,那可真了不起!”
东果一本正经的说:“姑姑才了不起呢,她还有好多本领要留到以后才教我!”
努尔哈赤笑着伸手捏捏她的腮帮子,笑着问她:“你学了姑姑的许多本领,长大以后要做些什么了不起的事呢?”
东果想也不想的就回答她:“要像额娘一样嫁个大英雄!”
努尔哈赤蓦的一楞,随即哈哈的大笑了起来:“好,好,将来,阿玛一定仔仔细细的给你挑个大英雄嫁过去!”
东果露着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拍着两只小手,欢天喜地的笑着说:“哇!好棒好棒!额娘嫁了个大英雄,姑姑快要嫁大英雄了——东果也要嫁给大英雄!”
努尔哈赤忍不住的好笑,心中暗道:“再过几年,就算心里想,你也不好意思这样的叫嚷了!”
口里却问她:“你额娘上哪儿去了?”
东果道:“在姑姑房里……”
努尔哈赤道:“我们找你额娘去!”
说着,他抱着东果就往尼楚贺的房里走去;一进屋,这才发现舒尔哈齐的妻子带着阿敏也在,姑嫂三个正坐在炕上一起做针线,他一眼瞥见札青手里正在缝着一件小孩的衣服,猜想着是给阿敏做的,看了一眼以后也就没放在心上;谁知道扎青给他这么一看,两颊立刻就红了起来。
尼楚贺见状,不由得抿着嘴儿一笑道:“大哥还不知道呢!”
努尔哈赤讶道:“知道什么?”
札青的脸越发的红了,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舒尔哈齐的妻子便含笑向努尔哈赤道:“恭喜大哥,家里又要添人添丁了!”
努尔哈赤立刻会过意来,原来,札青又有孕了!
他的心中一阵惊喜,多日来忙碌得昏天黑地,心神专注在会盟、攻打图伦城的事情上,竟没有注意到札青有了喜,自己实在是太粗心了;可是心念一转,却又更加的喜上眉梢——这岂非是个好兆头,在出兵前夕,得了这“添人添丁”的喜讯,绝对是战胜的预兆!
于是,他高兴的朗声大笑了起来:“啊,太好了——以后打仗也多了个人手了!”
说着又去逗东果道:“等你额娘生个弟弟,要帮阿玛打仗呢!”
东果一听却吃醋了,嘟着嘴道:“东果嫁的大英雄,也会帮阿玛打仗的!”
这下,引得所有的人都大笑了起来,就连才几个月大的小阿敏也挥舞着两只小手,眉开眼笑的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努尔哈赤置身其间,心中缓缓的升起了一股暖流,顺着血液,扩散到全身。
妻子、儿女、家人——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种恒常的温馨,凝聚成一种安定的力量,在支持着他;于是,他暗自再一次的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一仗,我一定要胜……”
这个声音一直萦绕在他心中,伴随着他的生命——第二天,他率队出发的时候,这个声音已经成为他生命的一部份。
出发前,他举行了简单的祭祀仪式,祭拜天地神只、列祖列宗;然后,他逐一的凝视着跟随他出征的人员,除了巴雅喇因为年纪太小而被留了下来以外,家里所有的男人都跟他走了,于是,他郑重的吩咐着巴雅喇:“你负责看守家园,我们外出的时候,你是唯一的男人,要勇敢保护姐姐和嫂嫂们!”
说着,他翻身上马,带着队伍,头也不回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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