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有了新鲜、刺激、奇妙的新感受加入,万历皇帝的情绪果然从冬眠中复活了;他重新开始展现旺盛的生命力,对许多生活中多姿多彩的玩乐活动也更显得兴致勃勃。
于是,他恢复了把玩器物字画,欣赏歌舞戏剧,享受嘉肴美酒等等的精神、物质双重享受,甚至带着可言和晓语两人,重新和郑贵妃玩起了数银子的游戏——美女、俊男一起在抱,更是享尽人间艳福。
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每隔一段日子召见一次申时行——这倒不是他每隔一段日子就会记挂起国家大事来,想了解情况而召见首辅——他所要垂询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关于建筑他死后所要居住的陵寝的工程进度。
而因为负责筑陵的工程,实际上已有不少好处落入了自己荷包中的申时行,一切的应对都十分合乎他的心意——白发苍苍,矮小、佝偻的申时行跪在他的面前陈奏的时候,总是以谦卑的态度,恭敬的语气详细的报告着工程的进度,巨细靡遗的描述着这座合乎他理想的“地下宫殿”的建筑情况;进度比预订中的顺利、超前,役夫们工作努力,上天又作美,雨下得少,面积广阔的工地中洋溢着一片群策群力的奋发气象,因此,已完成了地基的部分——这每一句话都听得他“龙心大悦”,心中甚至开始动起亲自巡视的念头来了。
这个念头一起,郑贵妃第一个就拍手赞成:“陵寝乃万年大计,半点也疏忽不得,万岁爷若亲去巡视,便显得此事非比寻常,役夫们就没人敢偷懒了!”
说着,又朝万历皇帝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个会心的微笑,悄声的附在万历皇帝耳边道:“万岁爷不是嘀咕过吗?打出娘胎以来,两只脚就没踩过这座皇宫以外的地——这回,不是正好趁机出去透透气吗?”
这句话正说到万历皇帝的心坎里,他打心眼里漾起窝心的感觉,直笑进眉眼里,一手搂过郑贵妃的细腰,吻着她的耳垂笑道:“就是你晓得朕的心意……”
于是,他立刻又召见了申时行,吩咐他尽快去筹备这件事情。
接受了这项新任务的申时行,在退出皇宫回府的路上,身体在习惯性的接受轿子的颠摇,灵魂却像飞出了躯体之外似的在九霄云外自由翱翔。
“为人臣者,谁不想做个忠言直谏的魏徵,以流芳百世?但——唯先有唐太宗,才能有魏徵啊!”
魏徵所事的皇帝,若不是唐太宗那样的英主,即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他很清楚的记得以往在书上读到过的一则典故:唐太宗正在在把玩心爱的鸽子的时候,忽然魏徵前来奏事,唐太宗怕魏徵见他玩鸟,又要往“玩物丧志”的话题上劝谏,便立刻把鸽子藏在自己的怀中;不料魏徵奏事太久,等他走后,唐太宗心爱的鸽子已经活活闷死了……
而尽管本朝所有的读书人几乎都读过这么一段记载,等到出仕为官的时候却一定要认明一个事实:对本朝来说,这个典故根本就是一则神话!
“贞观之治——咳,唔,贞观之治……”
他摇头晃脑的一阵出神冥想,结论则是摇头晃脑的几声干咳;然后,他又像是在提醒自己似的,拉回神来,把思绪对准万历皇帝所交付给他的任务上。
横竖重现贞观之治的盛世已经毫无可能了,除了做个唯皇帝之命是从的首辅之外,他别无选择——这也算是“忠”吧——于是,他开始盘算起如何执行这项任务起来。
皇帝亲自出宫,远赴昌平县巡视一趟正在预筑的陵寝——以目前万历皇帝的消费水准来说,出巡一趟势必要花掉全国一年的总税收……
“到哪儿去筹这个钱?还是加税吧……”
反正别无选择,皇帝的花费既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当然就只有搜括民脂民膏,这件事就关照户部办下去了;至于安全和车驾等等问题,当然就责成兵部和工部负责——就这样,轿子还没抬到家门口,他已经有了成竹在胸。
而在皇宫中的万历皇帝和郑贵妃却丝毫都不关心他心中的盘算——反正事情一经交代下去,身为首辅的他自会去设法办个周全——他们的整个心情都因为“出巡”这件事而兴奋着,兴致高昂的谈论不休,以致成了他们生活的重心,一切的思维都围绕着“巡视陵寝”打转。
可是,身为这座陵寝法定的未来的女主人的王皇后却不但无法享受到这份快乐,甚至根本就从来没有参与过关于陵寝的任何一个细节。
从她被册立为皇后,认识万历皇帝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无法走入他的生命中;名义上为皇后,实际上却如弃妇般的一个人孤伶伶的住在坤宁宫中。
“母仪天下,统领六宫”,这本是做皇后的荣耀,但是,除了一年中的元旦和皇太后、皇帝生日的几个寥寥可数的举行重大典礼的日子外,她根本见不到皇帝的面,更享受不到这些荣耀。
“皇后”的身分对她来说无疑是一项酷刑,在坤宁宫中守着活寡,冷清和寂寞一寸寸的粉碎着她的青春,无情的空白的岁月中只有活生生的煎熬。
坤宁宫有着广大的面积和金碧辉煌的建筑,精致华丽的装饰,可是,少了人声笑语和男子的阳气,这便是不折不扣的“冷宫”,行尸走肉般的过着森寂的日子,和住在陵寝里的死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当举国沸腾的争论“立储”的问题,重点之一的“皇后无出”时,她只有在心里暗自饮泣——身为皇后,她又怎能公开的向全国人民诉说,她只有在国家的正式重典上才见得到万历皇帝一、两面,要她如何生得出孩子来呢?
这样的日子过了这么多年,她早就对万历皇帝死了心,根本不存有盼他回心转意的念头了,认了命似的过一天算一天的度日;只有偶尔一、两次,心里头隐隐约约的升起几丝无奈的悲叹来,逐一的检讨着自己得不到万历皇帝的爱情的原因。
她也拿过自己和郑贵妃比较,两个人在许多方面确实是大不相同的;郑贵妃不但容貌美丽,而且爱打扮、会打扮,别出心裁、与众不同,一样的一头乌丝,偏能每天梳出不同的花样来;同样的一样首饰,戴在她身上就是不一样;连着几年,没见她穿过两天一样的衣服;她读书识字,能言善道,反应快,嘴巴甜,一双滴水般的媚眼流来抛去——而这一切,以自己所受的“闺秀”教育的标准来看,是俗艳,是轻佻,是“不正经的女人”的形象;可是,万历皇帝爱的却偏偏是这样不正经的女人!
从小所接受的是要求以端庄贞静为标准,以三从四德为依归的教育,被册立为皇后,更是因为自己合乎这些要求;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皇帝丈夫对女人的感觉是另外一套标准。
“内在美是斗不过外在美的……”
她只能带着悲哀的心情认了命,在坤宁宫中过着不见天日的“坐以侍毙”的日子;也有些时候,她甚至羡慕起个人的待遇远不如她的王恭妃来了。
王恭妃也一样的住在冷宫里守活寡,而且因为不受万历皇帝的重视,生活上的待遇就很差;服侍她的宫女、太监晓得她的状况,都不怎么瞧得起她,服侍起来当然就很不尽心,要茶没茶,要水没水的,背地里还要冷嘲热讽一番;供给她的衣、食都差,一件稍微像样的锦衣,从进妃位开始穿到现在,五年多了也没添过第二件;成天还要为常洛操心、忧虑,夜里蒙在被窝里偷偷的哭。
常洛身为皇长子,却因为没有得到父爱,所受到的待遇也很不好,出生的时候连乳母都没给找,全靠王恭妃自己喂养;王恭妃进的食物差,奶水不足,常洛便长得不甚结实,常生病,整个人看起来瘦巴巴、可怜兮兮的;发育也就迟了,到好大了才会开口讲话;现在已经满六岁了,却因为万历皇帝还没有下令,便无法开始启蒙读书;满朝的大臣、全国的百姓为他吵翻了天,却根本想像不到他在皇宫里过着这种比普通百姓家的孩子还不如的生活,一点实质上的忙都帮不上,更遑论有什么改善或提升他在万历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她对于王恭妃和常洛倒是充满了同情,尽管册立皇太子、启蒙读书,乃至于向万历皇帝进言的事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帮不上任何的忙;但是,经常送些饮食、衣物、日用品给她母子度日是可以做到的,而每逢王恭妃带了常洛来向她请安的时候,她也总是好言好语的慰勉一番。
只是,王恭妃是想像不到她的羡慕的心的——她从来没有在言语或神情上流露出来过,只有暗暗在心中发酸。
王恭妃的命运虽然悲惨,却还有个儿子,精神上总有寄托;而自己呢?表面上贵为皇后,实际上却一无所有。
“她哭的时候,好歹是母子相拥——而我呢?”
她穿着缀着珠玉、绣着金凤的皇后礼服,独自在空白的岁月里,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生命一天天的朝着没有光的未来前进,等待着在进入陵寝之后与自己的丈夫并肩躺下,长相厮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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