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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努尔哈赤3·苍鹰之翔第三十二章 政治领袖

第三十二章 政治领袖

        陈于陛死后,内阁大学士只剩下了三人:赵志皋、张位、沈一贯;而实质上却只有两人——和辅赵志皋根本常年告病请假,不问政事的——这两人严格的算起来却只是“半个阁臣”,因为,沈一贯性柔,遇事的原则是看“上面”的意思,什么主张、作为都没有的;只有张位还敢偶然站出来说几句话,只是,能力、魄力都有限,一个人只能当半个看,整个内阁也就只剩下半个阁臣了。

        而已经许久不上朝的万历皇帝不但没有遴选新的阁臣的意思,甚至满心的想要维持着内阁这种“名存实亡”的现状——他对于内阁的这种现况感到满意极了,既没有人会像张居正主阁持政的时候般的侵夺了他的君权,更没有人敢再在他的面前唠叨、进谏;他觉得自己是个“完全皇帝”了。

        张居正所留在他心中的阴影已经完全的消失了,现在,他唯一放在心上,会常叫过太监来问问的事就只有开了“矿税”之后的收益,被送入皇宫来的皇银的数字,如此而已;其他的事他连想都懒得想了,早些年还会兴致勃勃的设想自己的陵寝的外观和内部陈设,乃至眼前的女乐歌舞的内容,现在,他连这些都懒得想了,索性全都交给了郑贵妃去替他构想了,他自己绝大多数的时间都用来享受福寿膏所带给他的完美的感受。

        “快活似神仙”——福寿膏的确使他感到满足,也使他一天比一天的慵懒。

        这是万历二十五年的春天,他已登基做了二十五年的皇帝,在年龄上,他还只到进入“青壮”的三十五岁,却已经失去了蓬勃的朝气和生力命;全国的百姓反对“矿税”和大臣们争取册立皇太子的声浪都在他的蓄意隔离下传不进闻中来;大明朝的西南和北、东北乃至于藩属国的朝鲜都有战争发生,杨应龙时叛时服,宁夏的诸部常常生衅,东北的土蛮常常扰边,这一连串的事故一次又一次的暴露着大明朝在国防上、军事上的诸多问题与弊端,他从要无去注意、改善的念头,当然他也就更不会去注意到在南方的一群被他赶出了朝廷的读书人正在逐渐的凝聚成一股新的抗争的力量,或者女真部落的努尔哈赤正在逐渐的把属于他的建洲壮大起来——

        他的身体比以前胖了一些,皮肤却因为终日不见阳光而更加的白皙,嘴唇上留着的短须陪衬着他的脸庞和慵懒的神态,既十足的说明了他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也使他的气氛更接近于谄媚阿谀的人所颂赞的“太平天子”——只可惜,大明朝的四境根本不太平。

        正月里,他尽管不上朝、不理政,却还是被一件十万火急的要事逼得叫太监把奏疏念了几卷给他听,也派了太监去向官员们宣示了他的旨意,那便是关于日本侵略朝鲜的问题。

        杨方亨的奏疏固然可以扯谎、诿过;但是,朝鲜却实在无力抵抗日本的侵略,面对着杨方泵这几个任务是“东封”的明朝大官又得不到什么具体的答覆与援助,索性便派出了使臣直接到北京来向明朝的朝廷求援。

        事情有关大明朝的颜面,万历皇帝不得不打福寿膏和醇酒美人白银中抽出一点时间来料理一下了,他派太监去向太臣们传旨,责成有关的大臣们用心处理。

        于是,“朝鲜问题”也再一次的热门了起来,持鹰、鸽两种意见的大臣们再一次的针锋相对的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也充分的发挥了本朝的文官们好喋喋不休的争论的特点,一个问题便足足的在唇枪舌剑中争论了一个多月,才此消彼长的得到解决方法的结论——“东封”既然已经失败,主张和议的鸽派当然被连累得颜面无光了,这一次,轮到主战的鹰派占了上风。

        而既光是花在“争论问题”上的时间就已经超过了一个月,才得到“战”的结论,日军又早已发动攻势了,面对着“军情紧急”的状况,用来准备战争的时间就已经非常短促了;偏偏,习惯于口舌之争的大臣们还要再为了遴选负责“征倭”的主将浪费掉不少时间:“愚意以为,征倭,非再起用李如松兄弟不可——”

        “大将之才,当首推董一元——非董一元不可!”

        “麻贵骁勇,何不适用?”

        “与其用李如松兄弟,何不起用其父李成梁?有道是‘虎父犬子’,为何弃虎父而用犬子?”

        “何不命辽东总兵官王保兼理?他得地利之便攻守皆便——”

        这样众说纷纭着,每个人的嘴里都有一个适当的人选,可是,心里面却没有一个人对这场战争有什么具体的认识,因此,即使顺口提了许多的人选,却无法更深入的提出这些人选的适任处来;而且,这种种的声音,万历皇帝根本不耐烦听,大臣们也只能在私底下过过乾瘾的吵嚷一番,什么结论也没有。

        但是,政策既已主“战”,主将的人选也终究不得拖延太久——又是一个月过去了,眼看得事情一再拖,而朝鲜的来使又天天守在朝房里苦苦哀求,飞报回来的情势更是一天坏似一天,内阁次辅张位实在看不过去了,亲自去找了躲在家里“告病”的赵志皋,把他勉强得点了一个头,这才由他领头,给万历皇帝上疏,拟了几名“征倭”主将的人选供万历皇帝圈定。

        名单里的人选大致上还是根据大臣们的意见而拟的——万历皇帝在享用福寿膏的同时,女乐们演奏着《江南春》的细细袅袅的乐声中,命太监举一的念给他听:“麻贵、李如松、董一元——”

        本朝还能带兵打仗的将领已经越来越少到屈指可数了,名单上的人选附带了另一个条件,那便是熟悉辽东情势——三个人里面,万历皇帝勉强意了起用麻贵为备倭总兵官。

        旨意一下,事情便成了定案了;不料,几天后,又生出了新的变化,这回却是打从万历皇帝的内心深处发展出来的。

        那是太监在他为梳发的时候,他从光灿明亮的铜镜中看着他自己的脸,在金色的镜光中,他的“御容”上闪动着光芒,在错觉中宛如一尊金塑的神像,尊贵无比,看着看着便使他兴起了一个念头:“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

        然后,一个微妙的意念涌入心田,使他的心发生了变化,他开始联想到:“起用麻贵,是朕听了内阁的话——这回,内阁神气了吧,须得抑制一下!”

        自今年以来,他心中最犯疙瘩的一件事便是内阁侵夺了他的君权——他倏的从眼中发出两道比铜镜还要明亮的利光,一挥手,叫了一个太监过来,交代了几句后便吩咐他即刻去向内阁传旨。

        这名太监很明确的去传述了他的旨意:任命山东右参政杨镐为佥都御史,经略朝鲜军务。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把全体大臣都给听得傻眼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得出意见来:“杨镐方失职侯勘——部议尚未决,怎的,反先擢升?”

        “失职,未罪反擢,将何以服众啊?”

        杨镐是万历八年的进士,没什么特殊的才能,却很会钻营,因此,他在做了南昌、蠡县两任县官后竟一跃而上,凭着长袖善舞的功夫,折腾了没几年就做到了御史;偏又出了事,先被调大理评事,再迁山东参议,分守辽海道;在这任上,他好不容易有了一次像样的表现,那就是跟着董一元雪夜度墨山,偷袭蒙古炒花的营帐,得了不少斩获,他也因此升上了副使的官;再接着他负责垦出了荒田一百三十多顷,又升到了参政。

        不料,就在参政的任上,他出了个大批漏——就在不久前,辽东传言炒花、卜言兔又蠢蠢欲动了起来,做了副总兵的李如梅因为自觉前几年在朝鲜打了败仗回来,一直灰头土脸的,很想趁着机会洗刷一下败战之耻,便大力主张出击;就在年头上,李如梅带着他从镇西堡出塞去偷袭,不料又打了个大败仗,损兵折将的回来,李如梅自己血战重伤,这才由兵部决议不治罪;杨镐却是文官,行政责任难免,就在京中等候处罚。

        而就连杨镐自己都料想不到,万历皇帝却在这个时候,不但不处罚他,还升了他的官——

        “失了职的官员,不罪反擢——以后,索性人人都失职好了!”

        几乎绝大多数的人都暗自在心中这样的嘀咕着,什么升迁制度,什么奖惩制度,其实都是虚设的——当然,朝臣们再也想不到,这个人事命令不过是万历皇帝在一种微妙的心理下所玩的政治把戏而已!

        三天后,一道新的旨意又下来了,大臣们的错愕、疑惑与不满的情绪稍微的平息了下来;万历皇帝加了在西南讨杨应龙之叛,打了胜仗的兵部侍郎邢玠以“兵部尚书”的衔,并且任命他总督蓟、辽、保定的军务,经略御倭。

        邢玠是有才能且又得人望的,这道人事命令比较服众了;可是,他被任命的时间却因这些情绪化的变化、纠葛而拖延到三月底,等到他真正率领军队出发去“援朝抗倭”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了。

        四月的辽东日暖草长,生气勃发,这支为数几万的军队经过,更是带来了一阵旋风似的热潮。

        为了仔细观察这支阵容庞大的军队的情况,努尔哈赤特地换上了平民的服饰,杂在一般的猎人、贩夫之间,不露痕迹的与队伍中的下层士卒接触——他像一般赚取蝇头小利的百姓一样,随身带些人参、皮革之类的物品,逗留在这支军队扎营过夜的附近徘徊,等着偷空儿出来溜达的士卒们出现,伺机把这些物品贩卖给他们,也趁机搭着讪与他们闲谈。

        他的目的当然不是和一般的百姓一样,为了赚钱;蒐集情的工作,在他的麾下也早有一批专人负责,但是,在经过一番考虑之后,他仍然决定亲自改装出马;原因无他,是他认为这样可以让自己对明朝的了解更深刻一些。

        曾在李成梁府中待了六年的经验使他早就对汉人的习性有了多面的了解,运用起来非常得心应手——他蓄意的把汉人心目中视为“珍品”的人参、貂皮这些东西的价格压低了些,甚至不惜半价出售,这样,立刻就吸引了许多人来向他购买;他也就索性做得更漂亮了些,只要生意成交,价格一概不拘,于是“交情”就更深了,几笔生意做完,他又招待了这些向他购物的“客户”们喝酒,三杯下肚后,几乎每一个人都对他“无话不谈”了起来。

        士卒们所最切身、最关心的莫过于战争和粮饷,话题当然也就离不了这两方面;尤其是粮饷,对士卒们的影响更直接,谈得最多的也就是这个。

        一个名叫江大彪的士卒告诉努尔哈赤:“咱们,还真幸好后来派了邢大人来当总督,还能关下饷来;要不,都得饿着肚皮上朝鲜了,哪里还会没有钱跟你买这些个人参、貂皮的!”

        对明朝的官场并不是很熟悉努尔哈赤,既从来不知邢玠其人,也不好追问“邢大人”的事,只在心上留了意,嘴里却只管极尽可能的兜几句中听的话来引江大彪说下去——他满脸笑容的对江大彪说:“您说的是哪儿话!就凭您这天朝大军,威风十足的开拔到朝鲜去,哪里还会没钱买我们这几样辽东小土产呢?”

        江大彪叹了口气道:“那是没让‘杨’抓了全部的大权呀!打山东到辽东营里,哪个不知?谁个不晓?弟兄们的粮饷,要是打他手里下来,一钱银子只下四分,一斗粮不到五升——朝廷给的,到我们手里,连一半都没有了!”

        努尔哈赤故做将信将疑的道:“这——这不是个贪官吗?世上,竟会有这种事?”

        说着,不待江大彪回答,立刻又问:“这个官儿,竟然敢这样的克扣你们,难道不怕朝廷知道吗?”

        江大彪冷笑一声道:“万历爷已经十年不上朝了,怎么会知道?我们弟兄给他调来派去的,打这里的仗,打那里的仗,死了多少,都没个人来问呢,谁还想着我们吃饱了没有?”

        努尔哈尔再问:“难道,大明朝里都没有什么正派的人来揭发这种事吗?”

        江大彪道:“怎么没有?只不过没有什么用而已——在大明朝里,谁不知道‘官官相护’这句话?就拿这回来说,咱们邢大人固然是个好官,也知道军里头的这回事,只是,跟人家一殿为臣的,又好拿他怎样?还不是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能让他少克扣一点,就是我们弟兄的福气了!”

        努尔哈赤偷眼瞥他一下,见他已经因为情绪激动而涨红脸了,也就不再主动发话,尽量的让江大彪这几个人发杨镐的牢骚,把心中所有的不平与不满尽情吐露、尽情咒骂——江大彪足足的畅所欲言了一个时辰,而他的收获却是无比的丰富。

        从江大彪的话里,他既了解了许多存在于明朝的军队中的问题,也对“杨镐”这个人的作为有了初步的认识;第二天,他召集了自己的“五虎将”和弟弟们来谈话,向他们仔细的分析着:“用这样的人做大官,带兵出来,到外国打仗——明朝的皇帝果然都在睡大觉!”

        不过,他接着却说:“我听说那个‘邢大人’却是个好官,在别的地方打过大胜仗的,也许,这回派到朝鲜还能打个胜仗——我们得多留心他,说不定,他在朝鲜打了胜仗后会派到辽东来做官!”

        经过这许多年和许多事的历练后,他对于政治方面的敏感度几乎比以往强了一倍以上,因此,他虽然对明朝内部的政治状况虽不十分熟悉,却常常尽量就自己所蒐集到的资料范围去仔细推想,而对于明朝派到辽东来的官员,因为直接相关,他当然注意得更加密切;因此,他再接下来一个脑筋转动的当儿,又对舒尔哈齐说:“今年的进贡,还是你走一趟北京;去了那里,顺道把这两个官的事情打听打听!”

        舒尔哈齐先是点点头,不料接下来却面有难色了:“打听消息,不是又得多使银钱吗?大哥一向俭省——”

        努尔哈赤笑道:“若是赚得回来的银钱,当然就不用俭省了;你这趟去,即使把几车的货钱都花用完了,只要打听得消息,我也绝不怪你!”

        舒尔哈齐先是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大气,接下来却提出了疑问:“这两个官儿不过是去帮朝鲜打仗的,大哥怎么就把他们看得这么重呢?”

        努尔哈赤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环顾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再徐徐的吐出了一口长气来说:“你们可曾想过,假使辽东总兵依旧是李成梁的话,咱们和九部联军在古勒山的那场仗会有什么变化?这两个官儿的人品不一样,以后谁会派到辽东来,可要紧得很!”

        舒尔哈齐脱口回了一声:“那也还早得很呢?”

        一语未毕,额亦都连忙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了;幸好努尔哈赤也只当没听到这句话,继续分派其他人的任务;直到会议结束,大家一起告退出来的时候,额亦都才悄悄的把舒尔哈齐拉到一边,低声的对他说道:“贝勒爷想事情都是往远处想,咱们即便一时想不到,也别去顶撞他——毕竟,他是建州之长!”

        舒尔哈齐虽然心里也有几分自知失言,嘴里却不肯认输,反而悻悻然的道:“我是他的亲弟弟,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说着竟昂首挺胸的自顾自的大迈开步走了,反而把额亦都弄得尴尬万分,愣在那里;直到保和礼、安费扬古几个人围过来的时候,他才叹出一口气来道:“怎么反而是亲兄弟,说起话来总不投缘?”

        他的神情和语气中很明显的流露着不安,也很明显的让他的伙伴们都感受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虽不如努尔哈赤贝勒那样的,能把以后的事预料得很准,可是,就二贝勒这个态度来看,不晓得哪天会‘斗’了起来呢!”

        何和礼安慰他道:“往后,咱们多留意,尽量排解吧!”

        身为努尔哈赤的女婿,谊属至亲,他也和额亦都一样的为这对亲兄弟间的隔阂而感到忧心;第二天,他更特意的藉故去找努尔哈赤谈话,以便从努尔哈赤的细微反应处观察到他对舒尔哈齐的态度。

        哪里知道,努尔哈赤根本绝口不提舒尔哈齐——他的注意力似乎只集中在两个重点上,那便是扈伦四部与朝鲜战役;两个人谈了一个多时辰的话,他始终无法把话题转到舒尔哈齐身上去。

        这样连试了几次都没有成绩,他的心中不免升起了几许沮丧的感觉:“看来,我一点也不了解他——”

        他忽然发现,努尔哈赤是能把女儿嫁给他,却不会把心中藏着的话告诉他的;对其他的人也一样,额亦都、费安扬古、费英东、扈尔汉,和努尔哈赤的关系既是部属,也亲如家人,但努尔哈赤也一样的,不会把所有的心事对他们说;尤其是近几年来,努尔哈赤和大家谈话的内容全都是“公事”,而极少触及个人私事——他觉得,努尔哈赤已经开始与大家产生了心灵上的距离。

        想到这一层,他的情绪波动了好几天,最后,他才勉强的找到了一个结论来安抚自己的情绪:“也许,他身为一部之长,必须有他自己的身分、立场吧!”

        建州部目前的规模已比他初到建州的时候扩张了十倍以上,身为建州一部之长的努尔哈赤为了领导这个急速扩张的部落,确实不得不调整自己吧——但是,他却不由自主的怀念着从前,那时节大家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彼此没有距离——然而,想着想着,他又推翻了自己的这个“怀念”——毕竟,整个女真人的远景要比个人的情谊重要得多了。

        “贝勒爷早就说过,他毕生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女真人统一起来,合并成一个像明朝一样的大国!”

        而这么一想,他心中的阴霾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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