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烈的战争再一次的在朝鲜的国土上展开,三国的人马厮杀得山河变色——
杨镐却早在到达朝鲜之前就引起了众怒——他上奏疏陈请了十件大事,既要朝鲜官民多增支付、捐纳粮栗,还大剌剌的指出朝鲜的君臣屯积着自己的私蓄不拿出来充做军饷,应由“大明天子”降旨问罪;弄得朝鲜人在得到援助前就把他恨了个入骨。
而朝鲜本身的政治斗争也没有因为遭遇了强烈的外力入侵而停止,两方对峙的政治集团将抹着“勇于博日”的精神,一有机会就全力打击对方——名将李舜臣就因此而险些枉送了性命。
那是因李舜臣率水军抗日,卫国的功劳和名声都太大了,引起了政敌们的妒恨,而且,李舜臣本人虽然没有介入政治上的党争,但是他的出任全罗、忠清、庆尚三道的水军统率却是出自于“南人”的推举,因此,属于“西人”的都元师权栗、庆尚右道水军节度使元均便视他为眼中钉,极尽一切努力的要置他于死地;机会终于来了,这一次日军再度发动攻势的时候,几个人便联合上疏,向朝鲜国王进谗,说李舜臣未能率水军制日军之死,贻误了军机,有通敌卖国之嫌;糊涂的朝鲜国王竟相信了这话,将李舜臣革职下狱,甚至要将他处死;赖了南非郑琢的力救才免了李舜臣死罪,准他以白衣从军;但是,这件事所造成的后遗症却无可弥补了——非但朝鲜水军士气大受影响,权栗、元均等人更是无能之辈,排挤了李舜臣,固然抢夺了权与位,却是一遇上来侵的日军就吃了大败仗,元均在战役中败死,权栗则败于陆战后窜逃回王京——
朝鲜国王这才如大梦初醒的重新起用李舜臣,命他重整水军残部,对抗入侵的日军。
而日军方面固然在战争一开始的时候再度发出凌厉的攻势,却也一样没忘了私斗,各军之间既各别苗头、互不相让,竞相争功,且各自为政、互不协调,打起仗里仗,力量当然也就分散了。
正月十四日,加藤清正从日本出发,一举攻下了朝鲜的西生蒲城;接着,小西行长也不甘示弱的夺下了釜山——总数共十四万多的大军分别大举出动,到了八月间,三方会兵,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战争。
明廷派遣的援朝的最高统帅邢玠固非寻常庸才,以往他虽未直接负责过朝鲜的战务,但是,自受命以来,他就尽力的多方了解朝鲜的问题,从北京出发,一路东行的路上,他已经把朝鲜的现况大致都摸熟了,该怎么处理也都有了腹案,一到朝鲜境内便立刻采取具体的行动。
首先,他逮捕了招摇撞骗、贻误大事的沈惟敬,连同他所蒐集到的罪状一并送到北京去议处,大快人心之后,接着他便召集主要将领举行军事会议。
他是个有主见的人,更兼事做前了周密的准备,会议便进行得非常顺利,作战的策略也就很快的拟定了出来——他很明确的做了结论,指示着部属们说:“我军以‘攻坚’为要,择倭之最强者破之,其他诸路倭军自然闻风瓦解!”
他取出一份文书,上面详列着各路“倭军”的主将,总人数及目前所据之地,然后,他仔细的分析着:“目下,倭军以加藤清正所领之军为最强,现据蔚山之地——”
蔚山滨海,距离釜山约一百里,位在釜山东面,与西面的顺天形成釜山的两个拱卫港,而目住顺天的日军是小西行长的部队,也是支不容忽视的实力。
邢玠定出了全盘的战略:“先遣一军佯攻顺天,使顺天倭军无法他顾,再以精锐全力攻蔚山!”
接着,他分配任务——全军分为三,由李如梅将左军,李芳春将右军,高策将中军,而以杨镐、麻贵任统帅,随即发动了攻势。
由于占得了先机,一开战,明军以轻骑诱敌入伏,立刻大有所获,得了四百多首功;可是,再接下的来仗就打得没这么顺利了——加藤清正学乖了,立刻把人马集中起来,并且连夜赶筑了三项木栅做为屏障,改采坚守不出的战略。
第二天,明军再度发动攻击,由游击茅国器率军打前锋,全力抢攻加藤清正的栅营;一时间,杀声震天,人马如排山倒海般的前扑后拥;据守的日军则连发弹矢,把个蔚山的天空都遮蔽成了一片昏黑。
将近两个时辰的攻守战打下来,明军再次先驰获胜,斩获了六百多首级,日军只得退守栅围,全力坚守;打前锋的茅国器一看这情形,心中大喜,连忙命士卒们重新整队,准备第二波的攻击,自己更是亲去向主将杨镐报功:“倭军已居下风,我军只须一鼓作气便可将蔚山攻下了!”
杨镐也就笑着嘉勉了他几句,一面披甲上马,准备亲自督战。
一个时辰后,明军再次发动了猛烈的攻势;个中一名裨将陈宗更是骁勇无比的身先士卒,冒着弹矢奋勇向前;他一面大声呼喊着“冲”、“杀”,一面滚地前进,冲到栅前挥刀砍栅,而当第一根栅木被他砍倒的时候,明军营中的许多士卒也群起效尤,跟随着他不顾生死的奋勇前进砍去木栅,不多时,第一重栅围被整个砍倒了,看得明军一起发出了欢呼,于是,更多的人加入了奋勇砍栅的行列。
整个情势当然是日方居于下风了,看得加藤清正心里发急,他焦虑得亲自着了一件白色战袍跃马督守,嘴里不时的发出大喝,不时的指挥、下令,更不时的叫骂着——然而,一切都于事无补,眼看着第二道栅围也逐一的被砍倒了。
明方的杨镐也骑在高大的骏马上遥遥的观战,眼看着胜券在握了,他不由自主的从唇角牵出一线笑意来,并且连连的点着头,向着左右们得意洋洋的说着:“拔了蔚山,一封朝奏回京,圣天子龙颜定然大悦!”
左右凑趣,立刻恭维他道:“大人立下这等彪炳的战功,回京之后,定然连升三级,官居一品了!”
一顿马屁,越发把杨镐拍得志得意满了起来;却不料,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眼睛往前方的战场上一望,嘴里发起问来:“咦?怎么不见李如梅李将军人呢?”
左右回答他:“李将军一军尚未到达——许或明日才到呢!”
“明日?等明日,还有仗打吗?”
蔚山已经唾手可得了,这次的战功竟记不到李如梅头上了——他与李如梅私交甚笃,在偷袭蒙古炒花营之役时更是结下了生死交情,这么一想,心中便不免有憾;可是,随之而起的却是另一个想头:“也罢,横竖这批倭军已经不成气候了,等明日如梅到时再收拾起来也不迟,这样,如梅也记得上军功了!”
于是,他拿定主意后采取了两个步骤,先是命茅国器指挥士卒去害倭军死伤的首级,这么一来,部众们分了心,攻势也就稍缓了下来,接着,他便下令鸣金收兵了;理由是:“久攻不下,人马俱疲,天色将黑,不如等到明日再攻!”
他却完全没有想到,就这么一夜的时间,情势又改观了——加藤清正趁着这个“喘口气”的时机,命令士卒连夜修了栅围,加强了守备;而明军原本高张的士气却因为这一泄而疲软了,无法重振了。
第二天,李如梅率军赶到战场的时候,一迟冲刺了好几个回合都无法再砍倒加藤清正所设的栅围了。
杨镐不得不改变战略:“倭军隔海远律,粮秣必然不济,我军采包围之策,断其粮援,倭军就不战自败了!”
于是改攻为围,分派兵将围了个风雨不透,一连十天,把加藤清正围得困窘极了。
可是,十天一过,情势又改变了——日军不只加藤清正一路,杨镐既把主要的兵力用来包围蔚山,按兵不动的呆围了十天,无异是给其他路的日军一个天赐良机——
屯聚在釜山一带的日军首先就把握了这个良机,悄悄杀了过来,连同水师,竟成三面的反包围,把明军反围了起来。
一夜之间情势大变,四面尽是日军的旗帜——
杨镐本身无真才实能,更不曾经历过什么大事,接到左右报告后登时吃了一惊,脑海中一片大乱,什么主意都没有了,慌慌张张的要左右们扶他上马,根本不及下令就要左右们护卫着他狂奔窜逃而去了。
这么一来,明军顿失主帅,在敌方的夹攻下当然登时大乱,全军溃散,四下逃逸,再一次的得了个先胜后败的下场——
几天后,残兵败将们才勉强的重新整队,清点人数时,折损的人马赫然高达两万。
杨镐当然灰头土脸,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邢玠;可是,一回到王京,他的心中又有了另一种主意:“死伤如此之众,圣天子得知定然龙颜大怒——也罢,横竖是‘天高皇帝远’,天子圣目,又不曾见得这真刀实战的战场——”
他起了掩败为胜之心,索性到了邢玠跟前也扯起谎来,连伤亡人数也说成了“百余”而已;甚至,他大言不惭的向邢玠说:“歼倭已指日可待了——此番倭军已受重创,我军只须小息数日后,再重发攻击,必能一鼓将倭军全数扫灭!”
同时,他向邢玠报告了一连串的经过他窜改后的战况与数字,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偏偏,他麾下的部属第一个就不肯与他合作——军中的文书官首先就老老实实把他口中的“蔚山大捷”记下了“士卒阵亡两万余名”。
“大败”的真相当然就掩盖不下去了,但是,杨镐却偏不肯“认罪就范”,还要极力挣扎一番——他仗着“朝中有人”,一面出示着内阁大学士张位、沈一贯两人写给他写的手书,一面大言不惭的放话:“本部院乃是张阁老力保,更是金殿面圣,也得几分担待!”
这话传到邢玠耳里,气得他全身发抖:“若不秉公论罪,将可以治军?何以服众?”
他索性在奏疏中把杨镐的这些恶形恶状全部举陈了出来,乃至于连同杨镐仗恃张位的保举,出视手书的嚣张狂态也写了个明白,连同“蔚山大败”的战报一起以八百里快传飞报回北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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