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喝了几瓶啤酒,冲了个冷水澡后,里德打电话给安问问情况。他所能做到的,就是请巡逻队多加巡逻她家附近。他可以自己监视的,但他已经累得无法一直保持警醒。而就这点来说,安还是没有他比较好。如果她认为他已经在保护她了,可能就会产生错误的安全感。
他们今晚会再回来吗?
里德知道可能性是有的,虽然很渺茫;但维金森被抓,索耶一定会急得发疯。
“嗨,大卫!”孩子接电话时,他说道,“怎么样了,大男孩?”
“没事。”他轻声说,“我想我妈已经睡了。”
“没有。”安说,从分机插进话来,“我只是在休息,汤米。”
“我整个下午都在找你。”里德说,急着想听关于汉克那通电话,她有什么样的看法。
“克劳黛告诉我办公室里发生的事。”
“发生什么事了,妈?”大卫关心地说,“今天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安很气里德在电话里提这件事让大卫听到。
“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亲爱的。”她急促地说,“我要挂电话了,汤米。待会儿再打给你。”
妈妈一没听电话后,大卫的声音马上提高而且沙哑。
“你们为什么找不到射伤我妈妈的人?”他哀求着:“她好害怕,汤米。我不认为她想单独一个人待在家里。”
“这个嘛,孩子,”里德柔声说,“那就是她为什么需要你的原因了。”大卫又把自己的声音降了下来,“我今天回家时,你真应该看看这房子。我不知道她在这里做了什么,但看起来好像她开了个大宴会或是什么的。”
并不完全像开宴会,里德想。
“她现在需要你,大卫。你是房子里的一家之主,那不是我经常告诉你的吗?我爸爸在我年纪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就死了,所以我就得多少接下他的责任。你得坚强起来,懂吗?要长大成熟。”
“是的,我懂。”大卫说。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也不好受,”里德说,想要安慰他,“但会没事的。没有人能够伤害你或你妈妈,懂吗?只要老汤米还在附近,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而大卫还是一样,只要主题一接近恐惧,他就立刻想避开。
“当然。嘿,我得走开了。我正在看一部很棒的录影带影片,讲一个大家都以为他死了的家伙忽然回来;他躲着只是为了拿他的保险金。”
“大卫,”里德说,“你该不会还抱着爸爸会回来的想法吧?这样想对你没有好处。这是他们所谓的不切实际的期待。”
“噢,是啊,对了,他们还叫它错误的希望。”大卫说:“那是所有笨心理医师常讲的。但是你知道吗,我没有错误的希望或不切实际的期待。我知道,汤米,我爸爸就要回来了。我不知道何时,但我知道他就要回来了。而等他回来,妈和我就会重新快乐了。”
在里德还想说些别的话之前,大卫就挂上了电话。
安在卧室里,瞪着天花板。她得告诉大卫昨晚的事实,但她无法逼迫自己这么做。首先是有人射杀他的妈妈,现在她还得告诉这可怜的孩子有人闯进他们家。
套上睡袍,安出去看他究竟在做什么事。
“你在看影片吗,啊?”她问,看见他仰卧在沙发上,头下枕着好几个枕头。
“别出声,”大卫说,“快完了。”
“看你弄得这么乱!”她说,用手指理理自己的头发。他的课本丢在地板中央,还有尼龙夹克和五六本漫画书,加上一个微波爆米花的空袋子。
“我告诉过你好几次了,不要把东西留在客厅。”
“妈,”他大喊:“你挡住电视了,我看不到。”
安弯下腰捡起他的东西,“我只是要清理——”
“太好了,妈!”他讽刺地说:“我错过了那电影的结局。太感谢你了!”
他气呼呼地走出房间,摔上走廊那边通往浴室的门。
“那只是个录影带,大卫。”安对浴室的门说:“你可以回带啊!”
几分钟后他打开浴室的门,看见他妈妈仍然待在外面。
“你在干什么?”大卫说。
“没有。”安有点不太自然地说,跟着他回到客厅里。
“要不要吃些饼干?”
“我们没有任何饼干了。”大卫说。
“也许我可以做些花生饼干。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我们有什么。我应该还有一些面粉和一些……”她走进厨房,声音渐渐消失。
大卫看着她罕有的举动摇摇头,自己把东西整理完毕,拿回房间。
回到走廊上,他从角落偷看妈妈在厨房里做什么事。老是念着他的体重过重的妈妈突然提出要做饼干给他吃,让他觉得奇怪。但那还比不上妈妈从瓶子里挖出好几匙花生酱直接倒在制饼板上来得怪异。
“妈,你不先揉面团吗?”
“噢!”安说,没有转身。
“我没有面粉了。”
好的,大卫想,蹑手蹑脚走开。他妈妈又完全疯了,跟他爸爸刚失踪时一模一样。他该做的是在他妈妈逼他吃她做的不管是什么东西之前,赶快跑出去。
跟往常一样,仅仅提到食物就让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如果他跑快一点,可以在街角那家录影带店打烊之前,再去租另一卷录影带。到那里他就可以偷偷买个块状糖吃。如果要他吃会胖的东西,他决定自己宁愿吃块状糖也不愿吃烧焦的花生酱。
“这真愚蠢!”几分钟后安在厨房里说,把花生酱刮掉后,将平底锅丢在水槽里浸水。她刚才如果带大卫去吃冰淇淋就对了。
当她在客厅里找不到他后,立刻慌张起来。然后她看见录影机是空的。他一定走到街角去还录影带了。她平常都准许他走去街角那里,但今晚不行。跑到车库,安把吉普车倒车出来,朝街上猛开过去。
他在那里,手上拿着一包东西,沿路慢慢地走回来。她猛踩煞车。
“进来!”她向窗外大吼,打开前座车门,“我没有准你离开房子。”
“你没穿衣服,妈妈。”大卫打开门时皱着眉头说,坐进车里来。安的睡袍正敞开着,露出内衣。
安把睡袍拉上,大声吼道:“别再离开房子了,知道吗?”
大卫缩在角落里说:“对不起,妈!你向来都准许我走到录影带店的;我只是想再租别的片子而已。”
安把车子开进车库,然后仍然坐在那里,深深吸了几口气,使自己的愤怒与恐惧平静下来。
“大卫,”她说,转头看着他,“昨晚有人闯进我们家里。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现在只好让你知道了。”
“谁?”他说,吓得张大了嘴。
“我不知道那是谁。汤米认为是某个人想要恐吓我,让我不敢去作证以免对他不利。这叫作恐吓证人。”
大卫的身体变得僵硬,然后下车顺手把门用力一关。安跟着他走进屋里,然后他们一起停在厨房,面面相觑。
“来,亲爱的。”安说,张开双手。
“不!”他摇着头说,双肩抖动起来;他的脸发红,“我不是个宝宝了,我没有害怕。如果有谁敢再来,我会把他痛打一顿。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妈!没人能再伤害你。”
安走过去抱住儿子,紧紧抱住他,用低沉安慰的声音说:“害怕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大卫。连我也会害怕。但一切都会没事的,没有人会伤害我们。”安缩回身子,对他微笑道:“我昨晚差点杀了他呢!我拿我的枪射他。他吓死了,大便在裤子里。我说真的,就在走廊上。”她稍停一下,勉强笑出声来。
“你妈妈很强悍,知道吗!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们。”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我不害怕。”大卫撒谎,挣开她的母亲,朝自己的房间走过去。
“那是我的窗户破掉的原因了,对不对?也就是为什么我的作业被弄坏的原因,对不对?而不是像你所说的是树木弄坏的。你为什么不干脆把事实告诉我就行了?”
安跟着儿子到走廊上,但他把门朝着她的脸用力关上。她只好站在那里瞪着门,然后她把额头靠到木门上。
“我不进去,好吗?”她柔声说:“我知道你必须自己平静平静。但是请相信我,大卫,一切都会没事的。如果事情没有马上好转,我们就收拾家具,搬离这里。”
一会儿后,门打开,大卫探出头来说:“我们真的能搬家吗?”
“我答应你。”安说。
“什么时候?”
“我不确定什么时候,大卫。我得找个工作,然后找个地方住。”
“你不会搬的。你只是随便说说,就像你说树枝打破窗户一样。”
大卫生气时,脖子上浮出一条青筋,跟他的父亲一模一样。她的儿子一天天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当他再次把门摔向安的脸上之后,安决定放弃跟他讲道理。她从来没有办法跟丈夫讲道理,又怎么能跟儿子讲道理?安往房间走,走在她被攻击的那条暗暗的走廊上,感到一阵已经很熟悉的沮丧。就跟以前一样,某人拉起一条线,于是她整个生活就开始乱七八糟。她脸向下倒在床上。过去不欲为人知的记忆立刻不由自主地涌上她的心头。跟汉克在一起的日子并不那么美好,他发脾气的那些时候……
使她心灰意冷的那一次,发生在大卫四个月大,安还在警局里当警察时。一天晚上,她跟她的搭档走出警局,正为那年轻警员的笑话大笑时,眼尾瞄到什么东西。
“快,巴比!”她说,把另一位警察拉到一辆停着的巡逻车后面。
“看!”她低声说。两人伏在车后,她伸手掏枪。
“有人躲在那边的树丛中。”
“狗屎!”那警员说,跪下来,从枪套中拿出他的枪。
“是个男人,我看见他的双腿。他一定是躲在那里等着突袭我们。”
安赶快跑到他的旁边,“出来!”她尽力拉大嗓门喊道:“出来!否则我们要开枪了。如果你有武器,丢在地上,双手举高给我们看。”
当那男人双手抱头从树丛中走出来时,安目瞪口呆。她用枪瞄准的人竟然是她的丈夫。
告别她困惑的搭档后,她责备汉克:“你到底在干什么?我差点对你开枪呢,看在老天份上!而巴比现在会以为你是疯子了,像个白痴一样躲在树丛中。”
汉克粗鲁地抓住她的手,差点把她整个人举起。
“你跟他有一腿!”他跟疯狗一样咆哮着,“我不让我老婆跟该死的菜鸟搞!”
安挣脱他,对这种指责感到非常惊讶。
“我没有!”她吼回去,“你是怎么啦?巴比有女朋友了。他是我的搭档,汉克。”
“我要你辞职!”他说,仍然气呼呼地,“我不要我的老婆晚上跟别人一起工作。”
“大卫?”她问。突然警觉起来。
“你没有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吧?有吗?”
“他跟临时保姆在一起。”汉克瞪着她说。他永远不会忽视他的孩子。
安松了一口气,看看停车场之后叹了一口气,至少大卫没事。到目前为止,她知道没有人看见他们。晚班值班人员大部分已经下班,大夜班的人员也走到街上了。安跟她的搭档为了做好一份报告,在小组办公室里留到很晚。也许这是汉克发火的原因之一。他坚持要她下班后十分钟之内回到家——时间刚好够她开车回去。安把时间抛在脑后,还忘了打电话。
“我要回去了。”她说,转身去开她的车子。
“我说真的,安!”汉克说,跟在她后面。
“我不要你再继续做任何工作了。我要你待在家里,做女人应该做的家事。大卫需要你。”
“我必须工作;”安断然地说,仍然为他的行为感到气愤。
“你赚的钱不够我们过日子。”
她看到他即将爆发的脾气,但她毫无办法阻止。她并不是故意对他说那种话的;她只是生气得脱口而出。他的脸忽地涨红,嘴唇闭紧,然后缩回手臂。她紧盯着他,不肯转移视线。好吧,安想,已经快结束了。那只手从空中挥来,她撑住自己接受那撞击。
使人头昏眼花的一声巨响,汉克一掌打在她的脸上。
“你敢再说我养不起我的家庭!”他了解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脸刹那间变得茫然。随即继续破口大骂,在安面前走来走去,连发子弹般对她斥骂着,两手胡乱挥舞。
“我日以继夜做那种他妈的不是人干的工作。人们瞧不起我,吐我口水!这还没包括那些想轰掉我那该死的脑袋的人!”他停下来屏住呼吸,然后继续怒吼:“也许我应该干脆认输,离开这一切!”
汉克气得越久,就越激动,越无法控制自己。
“你可以养我吗,啊?我们已经住在你父亲的房子里了。为什么你不干脆养我算了,啊?你要养我吗,啊?”
安沉默不语,手抚在嘴上。看见她的丈夫这个样子让她很难过。但她没有哭。她不愿哭出来。他们以前也曾经这样过,还曾找过家庭特约医师咨询。安一整天都在处理家庭暴力的案子,但回到家,她仍然是被害者。
人们不懂,她当然也不能向朋友们透露,因为他们大部分都是警察。他们都以为安和汉克是一对神仙美眷。他们不知道她的丈夫承受的压力,他如何厌恶那份工作,厌恶上班时间,甚至还宣称与他一同工作的公路巡警有一大半他都厌恶。他实在不适合那份职业;他需要的是没有压力,不用处理别人的痛苦的工作。
安看见他的丈夫低头再次向她冲过来,脸上浮现如同刚才一样的表情,但这次他移动得更快,几乎撞上她,差点像头发飙的公牛一样撞上她。
“别再打我了,汉克!”安大叫,缩头闪到一旁。
“我不许你这样。我要离开你……提出离婚诉讼。”
他停下来,站着纹风不动。
“听到了吗,汉克?”安说,“如果你再打我,我就要提出离婚诉讼了。”
“和我离婚吧!”汉克说,对她吼回去,“离就离吧!去吧,离开我吧!我生命中其他的每个人都离开我吧!”
安坐在床上,头痛欲裂,身体被汗水湿透。她为什么让这记忆又重新出现?她需要的只是好的回忆,让坏时光都被她当作没发生过一样抹掉。
她丈夫第一次打她之后,安坚持去找家庭特约医师咨询。那位治疗师告诉安,她的丈夫有还没解决的冲突。而那个可怕的事实最后终于揭晓。
在汉克还仅仅是四岁大、胖嘟嘟的小孩时,他的双亲是一对流浪汉,也是醉鬼,原本住在南达柯塔州,为了某些汉克永远无法发现真相的理由,在一个寒冬,把他载到州际公路上的一个地方,叫他上车,命令他抓住路旁栏杆,等他们回来接他。那天气温低于零度。等到当局救出他时,汉克的手指已经冻在金属栏杆上了。接下来大约一天的时间,这小孩的手指是否需要切掉仍难下定论。不过汉克身体上的创伤还是复原了,被送去当成孤儿接受收养。他从一个地方,被送到另一个地方到处穿梭往返,从来没有过一个真正自己的家。最后,当他十几岁时,他被一对老夫妻收养。他们并不怎么过得去,但他们试着给汉克一个体面的家庭,还有爱。但那仍然不够。他们一直没找到他双亲居住的地方,而汉克长大成为一个痛苦、困惑的年轻人。根据治疗师说,他有太多压抑住的愤怒,所以是个会到处乱跑的定时炸弹。
治疗期间,汉克总是闷闷不乐,不肯合作,拒绝讨论他悲惨的过去。最后他不再去了,而安除了试着了解他、爱他以外也毫无办法。她对自己说,有足够的爱,汉克的愤怒有一天应该会平息才对。
对他有利的是,有一件汉克·卡莱尔从来不觉得受到委屈,他知道安绝对不允许他做的事,那就是对儿子发脾气。这是安尽量容忍他的原因之一。不管汉克·卡莱尔其它方面怎么样,他对大卫来说是个绝佳的父亲。
汉克打过她几次?多得让她数不清。那次在他想买给她的那栋房子里,是特别粗暴的一次。当她说他们负担不起时,他把她打倒在地。他的攻击消失了几年,直到有一晚他把一个盘子丢向她,把她的前额割伤得非常严重,使她必须去缝了七针。那是最后一次。那之后安开始还手。如果这样还制止不了他,她就攻击。有一天晚上,在他像要殴打她时,她用棒球棒打了她丈夫的双腿。那才结束了这种发脾气的行为。
不过结束了发脾气并不等于结束恐惧。她每天都在恐惧中过日子,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脾气。那时,汤米·里德开始介入其中。在一次发脾气之后,他发现安黑了只眼睛,取下纱布后才来上班。安还替汉克掩饰——她告诉里德,她晚上撞上浴室的门了。然而汤米·里德是个精明的人,他知道安在说谎,他还知道汉克有恶劣火爆的脾气,因为他在许多场合亲眼看过无数次。有好几次,里德甚至试着劝安离开他。但除了她警告他要提出离婚诉讼那一次,安几乎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离开她的丈夫。她怎么能离开一个已经承受过最不公平的待遇,被双亲遗弃的男人?在他表现出来的凶悍条子的外表下,她的丈夫仍然只是个在高速公路上,死命抓住栏杆的小孩。
情况在汉克把目标锁定在升为警官之前改善了三四年。他一直对安说,如果他能升迁,他们就会有足够的钱搬到更大的房子去,也许再买些新家具或度个非常好的假期。他用功再用功,在餐厅桌子上读到深夜,终于拿到警官考试曾经得过的最高成绩之一。汉克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成功。
但是却没有。他有太多过度暴力的记录了,他们说。太多市民的抱怨。
汉克整个人都垮了。他失踪前几个月内,完全没有跟老婆做爱,没有跟局里的朋友们交际来往。惟一他觉得还有点兴趣的人是他的儿子。
电话突然响起,打乱安的思绪。
“安。”那声音说。
“是的?”她说,电话仍然离耳朵好几英寸。
“安,你何不带着大卫,好让我们离开?”
她屏住呼息,两手抓住听筒。
“是谁?”又是汉克的声音。她的心脏砰砰地敲打着胸口。
“汉克,是你吗?噢,老天,汉克,别挂断——”
她听到喀啦一声,然后是拨号声。
“不!”安大叫,粗暴地把听筒往墙上丢。
“别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我!”她心烦意乱得无法思考,手指按着太阳穴,试着把那声音找回来。她真的听见他的声音吗?还是她又因为失眠而产生幻觉了?他说了些什么话?哪些是他所说的正确字眼?但它们已经消失,现在只剩下在她脑子里飘浮的回音。
她惟一清清楚楚记得那声音提到的,是她儿子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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