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似乎没听见杰克的问话,他的视线落在这无人使用的废弃房间一角,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杰克看得出来,他正专注而急促地思考。汤米叔叔教过他,打扰一个正在专心思考的大人,跟打断他说话一样不礼貌。然而——离那个什么布洛特远一点。注意他的行踪——他,和他的分身……他会像狐狸追逐猎物那样追杀你。
杰克花了太多心思在寻找魔符,差点忘了斯皮迪的叮咛。现在这番话突然阴险地涌上来,他感觉仿佛被人从背后偷袭了一拳。
“那人长什么样子?”他急着问队长。
“摩根?”队长反问,好像被人从梦中惊醒。
“他胖不胖?是不是有点秃头?他生气的时候是不是像这样?”杰克天生善于模仿——每逢父亲疲倦或心烦时,这项天赋都能派上用场,逗得他哈哈大笑——杰克正在“演”摩根·斯洛特。他学摩根叔叔发脾气的时候,堆起眉头,然后吸进脸颊,低头挤出双下巴,接着像条鱼似的撅起嘴唇,眉毛快速上下摆动:“是不是像这样?”
“不,”队长说,但是他的眼神闪烁,就像杰克告诉他斯皮迪很老的时候那样。
“摩根个子很高。长头发。”队长用手在肩头比了比,让杰克知道有多长。
“而且他跛脚。有条腿废了,穿着特制的靴子,不过——”他耸耸肩。
“我刚才学他的时候,你看起来像是认识他的样子!你——”
“嘘!天杀的,别那么大声,孩子!”
杰克压低声音。
“我想我认识你说的人。”——杰克第一次认为,恐惧不是一种未知的情绪……他能够领会这种情绪,先于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摩根叔叔也在这儿?天哪!
“摩根就是摩根。不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人物,孩子。走吧,我们快点离开这里。”
他再度握住杰克的手臂。杰克缩手抗拒。
帕克变成了巴卡。现在又出现了摩根……这绝对不只是巧合!
“我还没说完。”他说,脑中又浮现出新的问题。
“她有儿子吗?”
“女王?”
“对。”
“她有过一个儿子。”队长不情不愿地回答,“就这样。孩子,我们不能再逗留了,我们——”
“跟我说她儿子的事!”
“没什么好说的。”队长说,“他还是婴儿时就死了,出生还不满六周。有传言说,摩根的一个手下,可能是奥斯蒙,闷死了那孩子。我不是要偏袒奥列斯来的摩根,不过大家都知道,十来个小孩中总有一个会夭折。没人晓得为什么;他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原因不明。俗话说——上天自有安排。就算是女王的小孩也不例外。他……孩子?你没事吧?”
杰克眼前发黑,往后一倒,队长接住他时,强壮的手臂柔软得犹如羽毛枕。
他还是婴儿的时候,也曾经差点送命。
那是母亲告诉他的——她发现他时,杰克嘴唇发紫,动也不动地躺在婴儿床上,脸色犹如葬礼过后熄灭的白色蜡烛。她还说了她是怎么抱着杰克,一面尖叫一面跑进客厅。当时他父亲和摩根已经喝了不少红酒,抽过大麻,神志恍惚地坐在地板上看摔跤节目。后来父亲粗鲁地把杰克抢过去,用力捏住他的鼻子,拉开他的小嘴做口对口人工呼吸(后来你的鼻子淤青了大概一个月,杰克,莉莉笑着告诉他),而摩根在一旁大叫:你那样没有用,菲尔,我觉得你那样行不通!
(摩根叔叔好奇怪噢,对不对,妈妈?那时杰克这么问。对啊,非常奇怪,妈妈这么回答,她脸上浮现出古怪严肃的笑容,接着从烟灰缸里拿起一根抽剩的烟屁股,继续抽了起来。)
“孩子!”队长低声唤他,一面用力摇着杰克,他的后脑勺在脖子上撞来撞去。
“孩子!该死!你要是在这里昏倒……”
“我没事。”杰克说——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宛如在一场甜美的梦境里,漫步经过查韦斯山谷,听见道奇球场扩音器远远传来回荡不已的播报员声音。
“放开我,可以吗?行行好。”
队长不再摇他,表情却依旧忧虑。
“没事。”杰克又说,然后用尽全力掴了自己一巴掌——噢!周围的世界慢慢地又回复清晰。
他差点就死在婴儿床上。关于那间公寓的细节,他的记忆已十分模糊,只记得母亲总是昵称它为“五彩缤纷的梦中宫殿”,因为从客厅可以俯瞰壮丽的好莱坞风景。他差点送命那天,父亲和摩根,斯洛特在家里饮酒作乐。一个人喝多了,总不免频频上厕所,而他还记得,从客厅要到最近的洗手间,必须穿过当时他睡的婴儿房。
他看见那画面:摩根,斯洛特故作轻松地笑笑,说了句类似“很快就好,我得替我的膀胱清点空间,菲尔。”的话,而他父亲毫无反应,因为他正全神贯注,等待电视上的“干草堆卡胡”使出绝技,击溃他毫无胜算的对手。摩根的步伐穿过电视放射出的光晕,进入幽暗的婴儿房,小小的杰克·索亚,尿布干爽,穿着小熊维尼连身婴儿装,睡得温暖安详。摩根叔叔鬼鬼祟祟,回头偷瞄门口那道透着客厅光线的门缝,他扬起眉毛,额上堆出一道道皱纹,撅起的嘴唇宛如湖里的鲈鱼;他拿起椅子上的抱枕,盖住婴儿的头,动作轻缓却毫不手软,他一手按住抱枕,另一手撑住婴儿背部。直到婴儿床上一切动静完全止息,摩根叔叔将抱枕放回椅子上(平常,莉莉总是坐在那张椅子上照料小杰克),然后他才走进厕所,解决他的膀胱问题。
要不是他母亲几乎在摩根叔叔一走开后就进房里探望小杰克的话……杰克浑身冒出冷汗。
真的如他想象的那样?有可能吗?他的直觉告诉他,事实就是那样。如果这是巧合,也未免太天衣无缝了吧。
魔域女王劳拉·德罗希安之子,六周大时,死在摇篮里。
同样六周大时,菲尔与莉莉·索亚夫妇之子,也差点死在婴儿床上……而且,当时摩根·斯洛特在场。
每回提到这件往事,莉莉总是以同一个笑话作结:她总爱取笑菲尔,当小杰克恢复呼吸后,他那慌慌张张、差点撞烂他们的克莱斯勒,冲去医院的蠢样。
还真有趣呢,是吧?哈。
“快走吧。”队长说。
“好啦。”杰克还是有些虚弱头晕,“好啦,我们——”
“嘘!”是有人接近的声音。队长警觉地看向声音的来处。他们右边的墙面不是木头,而是厚重的帆布,布脚离地还有四英寸高。杰克从那道缝里看见一堆穿着靴子的脚走过去。一共五双靴子。军人的靴子。
其中有个人的说话声格外明显:“……都不知道他有个儿子。”
“嗯,”有人接话,“杂种生的就是小杂种喽——看看你自己就知道了,西蒙。”
众人爆出空洞无情的笑声——这种笑声,杰克在学校也曾听过。高年级学生总爱聚在工艺教室后面,一起抽着大麻,拿“娘娘腔”、“畸形人”这类可怕的字眼嘲弄低年级学生。每当有人说出这些难听的字眼,随后一定跟着一阵爆笑,就跟现在这种笑声一样。
“控制一下!控制一下!”——第三个人说,“要是让他听见,下个月就把你流放到外岗边线驻守。”
一阵窸窸窣窣。转眼又是哄堂大笑。
后来他们又开了个玩笑,这回杰克听不懂,但那群人的笑声更加喧哗了。
杰克看着队长,他瞪着那块帆布,嘴唇紧紧抿着。那群人讥讽的对象,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一群人在背后开人玩笑时,总有可能被某人……最不该听见的人听见。而那个某人,想必会怀疑他们口中嘲弄的杂种是谁。就连小孩都懂这道理。
“听够了没?”队长说,“快点动身吧。”他一副急欲摆脱杰克的神态……但又似乎没有足够的勇气。
你的方向、你的指令,随便怎么说,呃,是要……往西走,对不对?
他变了,杰克想道,他的态度变了两次。
第一次是他看见杰克拿出那颗鲨鱼牙齿的时候。在杰克的世界里,鲨鱼牙齿原来是吉他拨片,就像马路上跑的是汽车,在这边却变成了马车一样。第二次是在他确定杰克要去西方的时候。从那时起,队长原来恶狠狠的态度就变成一种意愿,自愿帮他……帮他什么?
我不能说……我不能告诉你该怎么做。
仿佛冥冥中有种力量,令他敬畏……使他惧怕。
他想赶快出去,是因为怕被抓到,杰克想,但还有别的理由,对不对?他也怕我。他怕——
“走吧,”队长说,“出发了,看在杰森的分上。”
“看在谁的分上?”杰克傻愣愣地问,但队长已经推着他往外走去。他半推半拉,带着杰克进入一条走廊,走廊一边是木板墙面,另一边是霉气冲天的帆布。
“这跟原来的路不一样。”杰克小声说。
“我不想再遇到刚才看到的那群人。”队长也低声回答,“他们都是摩根的手下。你注意到那个高个儿了?那个瘦得像张纸片的人?”
“看到了。”杰克记得那人锋利的微笑与他冰冷的目光。其他人看起来相对温和,那个瘦男人则显得格外强硬。他看起来很疯狂,还有,他令杰克隐约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是奥斯蒙。”队长说道,拉着杰克往右转。
烤肉味越来越浓烈,充斥了整个空间,杰克这辈子从来不曾这么渴望吃肉,他感到害怕,觉得自己的精神与情绪紧绷无比,也许已经濒临疯狂的边缘……而他嘴里正疯狂流着口水。
“奥斯蒙是摩根的左右手,”队长咕哝了一句,“他注意到你了,我得想办法别让他再一次遇上你,孩子。”
“什么意思?”
“嘘!”杰克疼痛的手臂又被握得更紧。他们正接近一大块挂在出人口的布帘。杰克觉得它看起来活像浴帘——只不过它是块粗麻布,织法粗糙地像张网子,上方的挂钩比较像兽骨而不是铜环。
“快装哭。”队长的耳语温热地吹进杰克耳中。
掀开布幔,杰克被拉进一间偌大的厨房,湿热的雾气蒸腾,满室弥漫着食物香气(烤肉的味道仍是主角)。杰克看见许多火盆和石砌的烟囱,女人头上包着白色包巾,使他联想到修女的头罩。有些人排在一长排铁槽前,正满脸通红、汗涔涔地清洗锅子或厨具。另一群人则站在一张宽度和整座厨房差不多的工作台前,削削切切,处理各种食材。还有人端着一大盘正要送去烤的馅饼。杰克和队长进入厨房的那一刻,他们全都转过头来看。
“不准再犯了!”队长叫骂着,像猎犬晃着猎物一样摇晃杰克……同时继续快速穿过厨房,走向厨房尽头的另一扇门。
“不准再犯,听到没?下回再敢偷懒,我就把你从头到脚的皮像削马铃薯一样剥下来!”
队长咬着牙,从牙缝里悄悄挤出一句:“他们都会记得这一幕,而且会四处谈论,该死,快哭啊!”
就在疤面队长揪着他的领子,拽得他肩膀疼痛,两人仓促穿过厨房的当下,杰克脑中竟慢动作似的浮现出母亲躺在灵堂里的景象。他看见她穿着如波浪般翻飞的薄纱——灵柩里的母亲穿的是她一九五三年在那部电影《恋爱跑跳碰》里穿的新娘礼服。她的容颜在杰克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犹如一尊逼真的蜡像;她耳上挂的那对金色十字架耳环,是两年前杰克送她的圣诞礼物。不久,那张脸孔变了,下巴的弧线变圆,鼻梁变得更挺、更高贵。发丝似乎变粗了些,颜色也淡了几分。灵柩里的人变成劳拉·德罗希安——那口棺木也不再是光滑平凡的普通棺木,而像是从一大块原木上粗鲁劈砍下来的粗糙棺材——维京式棺材,如果真有这种东西的话。比起将这棺木缓缓填进墓地里挖好的墓穴,似乎更容易想象将它放在成堆淋过油的木柴上,用火炬点燃的景象。魔域女王劳拉·德罗希安,这画面鲜明得历历在目,女王正穿着他母亲的戏服,带着那对汤米叔叔陪他到贝弗利山的商店里挑的耳环,蓦然间杰克热泪盈眶——货真价实的泪水,不只为了自己的母亲,而是同时为了这两个垂死的女人;她们各自存在于不同的世界,命运却由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相系,这绳索也许会腐朽,却永远不会断裂——至少,直到她们两人的生命同时终结那天。
泪光中,杰克看见一个魁梧的身影急躁地朝他们冲来。他身穿白色衣服,头上扎着一大条红色印花手帕,而不是蓬松的主厨高帽,不过杰克猜想,两者用意应该一样——让人知道谁才是厨房里的老大。他手里还挥着一根巫师般的木制三叉戟。
“滚出去!”主厨大吼,然而从他厚实胸膛里喊出的音调竟如笛音般尖细——好像一个对着鞋店店员大肆抱怨的阴柔男同志。那三叉戟的戾气倒是毋庸置疑,它看起来就是个致命武器。
厨房里的女人犹如惊弓之鸟,端着馅饼的女人一失手,最底层的馅饼跌到地上,散裂开来,草莓果酱四溅,宛如艳红的鲜血,女人发出一声高亢绝望的惨叫。
“滚出俺底厨房,肮脏底家伙!别把俺这里当捷径!这儿不是给死耗子走底路!这里是俺底厨房,要是你们记不住俺说话,俺就他奶奶底用叉子刻在你们屁股上!”
他一边将手中的三叉戟指向他们,一边半扭过头,白眼吊得老高,眼皮几乎合上,好像虽然撂下狠话,却为自己脸红脖子粗的模样感到笨拙难堪。队长松开抓着杰克领子的手,向前一伸——在杰克眼底,队长的动作近乎若无其事。一眨眼,主厨六英尺半的庞大身躯已经瘫倒在地。他的三叉戟跌在一摊草莓酱与白色生面糊里。主厨按住自己折断的右腕,在地上前后打滚,用他笛子似的高音尖叫,惨兮兮地对整个厨房里的人嚷嚷:他要没命了,队长铁定要杀死他了(从他那奇怪的、类似条顿语的口音喊出来,“杀死”听起来很像“傻子”),就算不死,他少说也要残废了,心狠手辣的护城队长折断了他的右手,就等于折断了他的命脉,以后他就要去当个可怜的乞丐了,队长可把他害惨了,他简直痛不欲生——
“闭嘴!”队长大吼一声,主厨顿时安静下来。他像个巨大的婴孩般乖乖躺在地上,受伤的右手蜷缩在胸口,红头巾歪向一旁,露出一只耳朵(耳垂中央嵌着一颗黑珍珠),脸颊的肥肉抖动着。那群畏惧主厨犹如镇守蒸气洞穴的怪兽,在这里度过日日夜夜的厨娘,见队长弯腰睥睨主厨,全像受惊吓的小鸟,叽叽喳喳发出细小的惊叫声。杰克仍旧泪流满面,不经意瞥见最大的火盆边站着一个黑人小男孩(棕色小孩,他纠正自己),小男孩张着嘴,惊愕的脸上挂着杂耍艺人般的滑稽表情,握着铁杆的手却没停下来,悬在炭火上的火腿仍持续转动着。
“听清楚了,我现在要给你一些在《好农经》里找不到的建议。”队长说。他弯下腰,鼻尖几乎贴到主厨脸上,狠狠揪住杰克的手臂却一丁点也不曾松懈(感谢上帝,他那只手现在已经麻得没感觉了)。
“从今以后,刀子也好,叉子也好,你他妈的一根针也好,除非你有本事杀了面前的人,否则别拿那些东西出来吓唬人!你要在厨房里当老大,随你,但休想在护城队长面前放肆。听明白了吗?”
主厨一边哭着,一边仍不甘心地放胆咒骂着。杰克没办法完全听清楚——主厨的口音随着哭声越来越重——不过内容大概是关于队长的母亲和宫殿外的流浪狗之类的情节。
“那敢情好,”队长说,“你说的什么女人我不认识。不过看来你没回答我的问题。”他用脏污磨损的靴子踢了主厨一脚。队长的力道不重,然而主厨呼天抢地的模样活像被狠狠踢了一脚,厨房里的女人又开始发抖。
“我刚才说的话,你到底听懂了没?如果还不明白,我很乐意再向你解释解释。”
“俺懂了!”主厨喘着气说,“俺懂了!俺懂了!俺——”
“好极了。今天等着我教训的人已经太多了。”他拎着杰克的领子晃了晃,“是不是啊,儿子?”
他又晃了一下,杰克真的哀号起来。
“哼……就只知道哭,我这儿子是个蠢材,跟他妈一样。”
队长犀利的目光扫视整个厨房。
“再会,女士们。愿女王福泽降临你们身上。”
“也祝福您,长官。”最年长的厨娘笨拙地行礼,其他女人也纷纷遵行。
队长拖着杰克穿过厨房。杰克的屁股狠狠撞上洗碗槽边缘,他又大声惨叫起来。碗槽里是滚烫的热水,冒着热气的水珠喷溅到地上,发出嘶嘶声响。 那些女人的手泡在这里面, 杰克暗自诧异,她们怎么受得了?队长几乎是将杰克整个人提起来,胡乱塞进一道麻布门帘,进入了另一条走道。
“呼!”队长小声说,“我实在很讨厌经过这里,味道太差了。”
左转、右转,然后再右转。杰克开始感觉他们就快接近宫殿外墙了。正当他纳闷,为什么宫殿内部感觉比外观大上好几倍时,队长推他穿出一道门帘,他们又回到户外的阳光下了——在宫殿暗处穿梭一段时间后,即使是接近傍晚的阳光也显得太过刺眼,杰克痛得闭上眼睛。
队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歇。靴底挤压着脚下的烂泥,空气里是干草、马匹与粪便的气味。杰克睁开眼,发现他们正穿过一处草皮,可能是小型饲马场,也可能只是谷仓旁边的一块空地。他看见一条帆布搭起的走道,棚顶不知何处传来咕咕的鸡叫声。有个消瘦的男人,除了一条短裙和系带凉鞋外什么都没穿,手里拿着木制干草叉,正忙着将干草堆进马厩里。马厩里有匹小马,体型比谢德兰矮马大不了多少,正用闷闷不乐的眼神注视他们。他们经过马厩一段距离后,杰克的理智才终于接受方才他亲眼所见的景象:那是匹双头马。
“嘿!”他问,“可以回到刚才的马厩看看吗——”
“没时间。”
“可是刚刚那匹马——”
“我说了,没时间。”他提高声调吼道,“要是再让我逮到你摸鱼打混,我一定加倍处罚你!”
“我不会啦!”杰克尖叫(事实上他觉得这戏码已经有点老套了),“我跟你保证!我说过我会听话!”
就在他们面前不远,耸立着一道未削皮的木桩排列成的围墙,像极了老西部片里的那种栅栏(杰克的母亲也演过几部西部片)。高大的木门上拴着用来挂上门闩的厚重托架,然而用来闩门的横木却不在托架上,而是摆在左侧柴堆边,粗壮的门闩几乎和铁轨上的枕木没什么两样。大门敞开一道近六英寸宽的门缝。晕头转向的杰克推测,他们绕了一大圈,现在应该到了宫殿反面最远的一端。
“谢天谢地。”队长恢复正常的语调,“现在——”
“队长。”背后传来某人的叫声。疤面队长才刚伸出手,正要推开左边的门,他的动作应声打住。叫唤的音量不大,带着虚假的随兴,仿佛声音的主人在一旁观察已久,就为了等待这一刻。
“我想你应该会很乐意替我介绍这位……呃……你的儿子。”
队长拉着杰克一起转过身。半个草坪外,站着一个瘦骨嶙峋、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而这个人,正是费朗队长一心躲避的对象——奥斯蒙。他深灰色的阴沉双眼打量着两人。杰克在那对眸子深处看见漩涡暗涌。他的恐惧陡然化成锐利的针尖,刺进他体内。他是疯子——直觉如脱缰野马——比任何疯子都要疯。
奥斯蒙利落地向前走了两步,靠近他们。他左手握着一条皮鞭。皮鞭的握柄用生皮包裹起来,深色的柔软鞭身几乎和响尾蛇一样粗壮,绕了三圈,挂在他的肩膀上。接近末端处,皮鞭岔成至少一打以上的分枝,分枝也是生皮织成的,末梢全镶上粗糙的铁刺。
奥斯蒙拉了拉皮鞭握柄,挂在身上的鞭子滑下来,嘶地一响。他摆动鞭柄,带刺的皮鞭末梢随之在散落着干草的泥地上缓缓蠕动。
“你儿子?”奥斯蒙问道,又往前走了一步。杰克突然问明白了,为什么这男人让他觉得眼熟。他想起险些被绑架的那天——这个人,不就是那个穿白西装的人吗?
也许真的就是他。
队长握起一只拳头,将拳头贴在前额,鞠躬行礼。杰克犹豫了一秒,也有样学样弯腰作揖。
“我儿子,路易斯。”队长僵硬地说。杰克往左偷瞄,发现队长还弯着腰,于是也不敢直起身来,心跳更是加速。
“谢谢你啊,队长。谢谢你,路易斯。愿女王的福泽降临两位。”奥斯蒙用鞭柄碰了碰杰克,杰克险些叫出来,他站直身子,努力将尖叫吞回去。
奥斯蒙现在相距不过两步之远,正用他疯狂凌厉的眼神上下打量杰克。他身穿皮外套,上面缀着状似钻石的饰纽。他的上衣车满了奢华的花边,右腕戴着一大串手环,招摇地喀啦作响(从他持鞭的样子推断,杰克猜他是个左撇子)。奥斯蒙的头发梳向脑后,用一条白色宽缎带系住。他身上散发着两种气味,浮在表面的是莉莉口中说的“那些男人的味道”,也就是须后水或古龙水之类的芳香剂,奥斯蒙身上这股香气厚重且充满粉味,让杰克联想到英国的老黑白电影中,某些可怜家伙在中央刑事法庭接受审判的场景。电影里的那些法官和律师总是戴着假发,杰克觉得用来装假发的箱子味道一定和现在奥斯蒙身上的粉味一样——干燥酥松的甜味,简直就像世上最古老的风化甜甜圈。然而,在这股香味底层,则是种宛如活物、令人不悦的味道,它似乎会随着奥斯蒙的脉搏涌出。那是一层层汗水与灰尘重复交叠产生的气味,仿佛这个人从来不曾入浴洗澡。
就是他。奥斯蒙就是那天想要绑架小杰克的男人之一。
杰克的肠胃打结,翻腾不止。
“都不知道你有个儿子呢,费朗队长。”奥斯蒙说。这话虽是对着队长说的,他的眼神却紧咬着杰克不放。路易斯,杰克告诉自己,我叫路易斯,千万别忘了——
“不敢不敢。”队长答道,露出愤怒与轻蔑的目光盯着杰克。
“承蒙女王陛下恩赐,小犬才有机会进入皇宫,结果他竟然像条狗一样开溜,让我逮到他在偷懒——”
“是啊,是啊。”奥斯蒙脸上挂起淡漠的微笑。他根本就不信,杰克开始胡思乱想,觉得自己紧张到快爆炸了。 一个字都不信! “男孩子都很顽皮。全天下的男孩都是。天经地义。”
他拿鞭子的握柄在杰克手腕上轻轻点了一下。杰克全身神经抽紧,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奥斯蒙咯咯笑着。
“坏死了,是不是,这天经地义啊,天下的男孩子都很顽皮;我小时候也是。而且我看,你小时候也很顽皮,费朗队长。是不是?呃?你小时候也很坏吗?”
“是的,奥斯蒙。”队长说。
“非常坏?”奥斯蒙问道。出乎意料地,他竟突然开始在泥地上蹦蹦跳跳。然而他的举止并不带任何阴柔的意味;他虽然身段柔软,甚至称得上雅致,却看不出半点断袖之癖的迹象。如果真要形容,杰克觉得这个男人无情空妄。不,他给人的感觉中,最强烈的特质莫过于那股阴毒……以及疯狂。
“非常非常坏?坏到骨子里的坏?”
“是的,奥斯蒙。”费朗队长呆板地回答。他脸上的疤痕在傍晚的阳光下放着光芒,颜色更深了。
奥斯蒙和开始时一样突然停下舞步。他冷冷地看着队长。
“没人知道你有个儿子,队长。”
“他是个没用的东西。”队长说,“又笨又懒散,现在你们看到了。”他伸手掴了杰克一巴掌。其实力道不大,可是他的手掌又厚又硬,于是杰克惨叫一声,捂着脸倒在泥地上。
“坏透了,坏到骨子里去了。”奥斯蒙说,他面无表情,冷酷而神秘。
“起来啊,坏孩子。不听话的孩子都该受罚。坏孩子都得让我拷问一下。”他朝一旁甩了一下鞭子。啪的一声。杰克几近崩溃的脑袋又冒出奇怪的联想——奥斯蒙鞭子甩动的声音,就像他八岁时那把玩具空气枪的枪响。理查德·斯洛特也有一把。事后回想,杰克认为当时是自己的潜意识在无所不用其极地将所有能与家产生关联的事物结合在一起。
奥斯蒙伸出一只蜘蛛般惨白的手,捉住杰克泥泞的手臂,拖向自己身边。他身上的味道混合着甜腻的粉味与陈年的油臭味,诡异的灰色眼珠正用庄严的神态直直逼视杰克的蓝眼。杰克觉得下腹沉重,他拼命忍住,不让自己尿湿裤子。
“你是谁?”奥斯蒙质问他。
这问题回荡在三人之间的空气中。
杰克意识到队长望着他的目光里有一抹掩不住的绝望。他听见母鸡啼叫;他听见狗吠;他听见某处马车颠簸驶来的声响。
从实招来。说谎会被我看穿的。奥斯蒙的双眼这么说,你长得很像我在加州见过的一个孩子——你就是那个孩子吧?
有那么一瞬间,自白的话就在杰克的唇边颤抖:
杰克。我叫杰克·索亚,对,我就是你在加州见过的那个孩子。这个世界的女王是我妈妈,而且这边的我已经死了。还有,我认识你的老大,我认识摩根——我叫他摩根叔叔——只要你别再用那可怕的眼睛瞪着我,你想知道什么,我统统都告诉你,真的,因为我还是个孩子,孩子什么都会说出来——
接着他听见母亲的声音,强悍的口气近乎奚落:
这男人看你一眼,你就吓得屁滚尿流了,杰克?就凭他?一身大特卖时买来的穷酸古龙水味,还有那副古装版查尔斯·曼森的长相……算了,随便你。你可以骗得过他——没开玩笑——不过,随便你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奥斯蒙又逼近一步,无比的信心写在脸上——他想知道的事,从来没有得不到的答案……他可不只会吓唬十二岁的小孩。
杰克颤抖着,深深吸进一口气(当你想唱出最洪亮的声音——当你要声音传到剧院最后一排时——一定要从丹田使力,杰克。),然后大吼:
“我本来马上就要回去干活了!我对天发誓!”
奥斯蒙原先几乎贴在杰克面前,以为自己会听到杰克破碎无力的回答,经过这么一吼,仿佛突然被杰克赏了一个耳光。他吓得一脚踩上鞭子末梢,差点被自己绊倒。
“你这个天杀的、该死的小兔崽——”
“我说真的!求求你不要打我,奥斯蒙我真的本来就马上要回去了!我不是故意跑来这里的真的真的真的我不是故意——”
费朗队长冲上前,在杰克背上用力一拍。杰克仆倒在泥地上,嘴里还在嚷嚷。
“这孩子脑筋不好,我刚刚就说过了。”杰克听见队长说,“我向你道歉,奥斯蒙。我一定好好修理他。他——”
“他究竟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奥斯蒙尖声质问。拔高的音调犹如泼妇骂街。
“这乳臭未干的混账小杂种到底来这里干什么?别想拿他的通行证给我看!我知道他没有通行证!你让他混进来好偷吃女王桌上的食物……你让他进来偷女王的银币……我知道,他很坏……光看一眼就知道了,他让人无法忍受、不可饶恕地坏透了!”
鞭子噼啪作响,这回可不像玩具空气枪那种咳嗽似的呼声,而是,22手枪笃实嘹亮的枪响。杰克甚至还有时间想到:鞭子要打过来了,旋即仿佛被一只滚烫的大手烙在背上。疼痛嵌入他的皮肉,不但没有消失,还变得越来越痛。热辣得令人抓狂。他惨叫不已,在泥地上扭动。
“坏孩子!坏到骨子里去!毫无疑问,坏透了!”
奥斯蒙的每句咒骂都伴着一次鞭打,那是一次次灼热的烙印,与杰克声声的哭喊。他的背在燃烧,他不知道这把火已经烧了多久——奥斯蒙的鞭子似乎越抽越带劲一一直到后来有人大声叫喊:“奥斯蒙!奥斯蒙!终于找到你了!谢天谢地!”
一阵骚乱的跑步声。
奥斯蒙些微喘不过气,愤怒地问:“怎么?怎么?什么东西?”
有只手握住杰克的手肘,扶他站了起来。杰克摇摇晃晃,那只手又连忙撑住他的腰,扶着他站稳。杰克实在很难相信,刚才在宫殿里那么专横的队长,现在竟对他如此温柔。
杰克的脚底仍在动摇。整个世界不断飘向焦点之外。温热的鲜血在背上流淌。他瞪着奥斯蒙的目光中涌现出一股急速蹿升的恨意,而恨意令他感到畅快,这是消灭恐惧与慌乱的最佳良药。
你看你干的好事——你鞭打我,伤害我。等着瞧,你这怪胎,让我逮到机会报仇的话——
“你没事吧?”队长悄悄问他。
“还好。”
“搞什么?”奥斯蒙对着打断他的两个男人尖叫。
第一个人是杰克与队长前往密室途中曾经遇到的那群男人之一,另一个则有几分神似杰克这次刚进入魔域时遇见的车夫。这人满脸惊惶,而且受了伤——他左边头顶有一道伤口,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半张脸。他的上衣裂开,左臂擦伤。
“混账东西,你说什么?”
“我的货车在全手村边界的弯道上翻了。”
车夫说话的速度极慢,像是受了太深的惊吓而变得呆滞。
“我儿子死了,大人。他被酒桶压死了。上个五月农耕节过后,他才刚满十六岁。他妈妈——”
“什么?”奥斯蒙尖叫。
“酒桶翻了?麦酒?不是金斯兰麦酒吧?你不是特地来告诉我,你打翻了一卡车金斯兰麦酒吧,你这脑袋长在屁眼上的蠢蛋?你他妈的不是来告诉我这种事的吧,啊?”
奥斯蒙的尾音拔升,像恶意模仿嘲弄歌剧女伶的泼辣腔调,语音高亢颤抖。他又开始扭动……这回是愤怒之舞。这举止实在太过诡异,杰克忍不住想笑,又连忙捂住嘴,结果扯动了背上贴着鞭痕的上衣,那疼痛比队长的警告还能令他清醒。
车夫很有耐性地继续说,仿佛刚才奥斯蒙没将他话里最重要的部分听进去(显然这部分对车夫自己来说最重要):“过完上个五月农耕节,他才刚满十六岁。他妈妈根本不想让他跟我一起出门。我不敢想象——”
奥斯蒙扬起鞭子,接着往下一甩,速度快得出奇,几乎看不见鞭子的踪影。前一秒鞭子还轻松握在左手,生皮制成的鞭尾拖在泥地上蛇行,下一秒钟,鞭子已经甩击在地上,发出猎枪般的巨响。
车夫哆嗦着往后退,双手护脸,尖声叫喊,新鲜的血液沿着他肮脏的手指缓缓流下。他倒在地上,哽咽着哀求:“大人啊!大人啊!大人啊!”
杰克低喃:“趁现在溜走吧。快!”
“再等等。”队长脸上严峻的线条隐约软化了些,眼神里隐约透出一点希望。
奥斯蒙猛然转向另一个男人,对方倒退一步,鲜红的厚唇颤抖着。
“是金斯兰吗?”奥斯蒙咆哮道。
“奥斯蒙,你不该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奥斯蒙高举左手,镶了铁片的皮鞭末梢甩那人的皮靴上,他又倒退一步。
“少告诉我该怎样不该怎样,”他说,“回答我的问题。我心情不好,斯蒂芬。我的心情难以忍受,不可原谅得差劲透顶。快说,打翻的是金斯兰吗?”
“是。”斯蒂芬回答,“我也很遗憾,可是——”
“在外岗路上?”
“奥斯蒙——”
“是不是在外岗路上,你这个猪脑袋?”
“是。”斯蒂芬缩了一下。
“那当然了。”奥斯蒙刻薄的脸上藏着一抹尖酸的嘲笑,“车翻在全手村,怎么会不在外岗路上?难不成村子会飞啊?啊?一个好好的村子会从一条路飞到另一条路去吗?会吗?会吗?”
“不会,当然不会。”
“所以说,现在外岗路上到处都是酒桶,是不是?现在外岗路上,翻倒的马车和酒桶到处都是,堵住马路,还让全魔域最上等的麦酒流了满地,便宜了土里那些虫子高兴得大喝特喝,是不是?啊?我说的是不是啊?”
“是的……是的。可是——”
“摩根马上就要经过外岗路了!”奥斯蒙怒吼着,“摩根要来了,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骑马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要是他的马车过来,碰上那堆烂摊子,他的马夫可能连刹车都来不及!他可能会翻车!会出事!”
“噢!上帝啊!”斯蒂芬的脸色更加惨白了。
奥斯蒙慢慢点着头。
“我在想,倘若摩根的马车真的出事,你最好祈祷,他没那条命活着回来找你算账。”
“可是——可是——”
奥斯蒙不再理睬他,转身走回护城队长和他的“儿子”所在的地方。奥斯蒙背后,那可怜的车夫还倒在地上抽搐,呻吟着“大人啊”。
奥斯蒙瞥了杰克一眼,立刻移开视线,仿佛他已不存在。
“费朗队长。”他说,“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的,奥斯蒙。”
“听得一清二楚?听进心里去了?”
“是的,都听清楚了。”
“你十分肯定?真是优秀的队长!我回头会再找你谈谈,毕竟,我挺想知道这么一个优秀的队长,怎么能生出这愚蠢的小杂碎!”
他冰冷的目光短暂停留在杰克身上。
“可惜我们现在没时间聊这档事了,对不对?我要你马上召集最好的人手,要他们快马加鞭,越快越好,赶到外岗路去。我想,你光用鼻子闻,就能找到翻车的地点了,是吧?”
“是的,奥斯蒙。”
奥斯蒙对天望了一眼。
“摩根预计六点钟抵达——可能还会早些。现在是……两点。我说是两点,你说呢,队长?”
“是的,奥斯蒙。”
“那你说现在几点钟呢,小蠢蛋?十三点钟?二十三点钟?还是八十一点钟?”
杰克抽了口气。奥斯蒙眼底尽是轻蔑,杰克胸口恨意的浪潮又涌上来。
你打伤我,要是我有机会——!
奥斯蒙再看着队长。
“五点钟前,我要你把完整的酒桶收拾好。五点钟后,我要你尽快将马路清扫干净。明白了吗?”
“是的,奥斯蒙。”
“快滚吧。”
费朗队长再度举手触额,对奥斯蒙鞠躬。杰克还在抽抽噎噎,心中的忿恨却汹涌难平,理智几乎暂停运作。他下意识地跟着行礼,但奥斯蒙理都不理。他朝车夫倒地的方向走去,手里的皮鞭又发出空气枪般的声响。
车夫听见奥斯蒙接近,又发出惨叫。
“我们走吧。”队长最后一次拉住杰克的手臂,“你不会想看这场面的。”
“不。”杰克勉强说道,“天哪,不要。”
当费朗队长推开右手边的闸门,他们终于离开宫殿时,杰克还是听见了——直到那天夜里,他在梦中仍忘不了的叫声:鞭子一下下落在车夫身上,伴随着车夫临死前的凄厉叫喊、奥斯蒙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发出奇怪的嘶吼,若是不回头 看着奥斯蒙的脸,实在很难分辨那吼声的意涵——而杰克宁可不要看到。
但就算不看,他也明白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奥斯蒙的笑声。
他们来到宫殿的广场上。附近的人群只敢偷偷用眼角观察费朗队长……而且纷纷让出空间给他们。队长步伐急促,沉思的面容阴郁严肃。杰克必须小跑步才追得上。
“我们很幸运。”队长突然开口,“太幸运了。我本来以为他会杀了你。”
杰克的喉咙又干又热。
“他是个疯子,跟争抢糕饼的人一样疯。”
杰克听不懂这比喻,但他同意奥斯蒙是个疯子。
“什么——”
“等一下。”这时他们已回到队长先前带他进去过的小帐篷前面,“站在这里等我。别跟任何人讲话。”
队长走进帐篷,杰克留在原地四处张望。一个杂耍小丑经过,手里抛弄着六颗球,就算偷瞄杰克时,那复杂的抛球花式依然稳稳当当毫不紊乱。一群蓬头垢面的小孩跟在小丑后头,犹如吹笛人童话中的场景。一个丰满的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婴儿向杰克乞讨,她说如果杰克能给她几个铜板,她保证让他“快活快活”。杰克扭捏地别过头,脸颊发烫。
年轻女子哈哈大笑:“哦——这个漂亮的小伙子挺害羞呢!过来这里呀,小帅哥!来嘛——”
“走开,臭婊子,不然就把你丢到厨房后头干活!”
说话的人是队长。他带着另一个男人走出来。这人又肥又老,不过有一点和队长一样——看起来是个真正的军人,可不像吉尔伯特与沙利文歌剧里的丑角那样。他一手夹着一把弯弯的号角(看起来也像个乐器),一边忙着扣好大肚腩上的制服扣子。
年轻女子抱着婴儿落荒而逃,不敢多看杰克一眼。队长接过胖男人的号角,好让他专心扣扣子,又对他说了句话。胖男人点点头,穿好衣服,拿回号角吹起来,然后走开了。这跟杰克第一次进入魔域时听见的音色不同,当时的号角阵势较大,引人注目,是报信者的奏鸣,这支号角的鸣法则类似工厂哨音,像在督促大家开始工作。
队长转向杰克。
“跟我来。”他说。
“去哪里?”
“外岗路。”费朗队长说着,对杰克·索亚投以犹豫而又带点惧怕的眼神。
“我爷爷都叫它西方路。它沿路经过的村落会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来到外岗。过了外岗,就什么也没有了……或者就是地狱所在。孩子,如果你要往西走,你得祈祷上帝与你同行。不过我听说过,就连上帝自己都不曾走出外岗之外。走吧。”
杰克心中不解——他有成千上万个疑问——然而队长脚步匆匆,他无法喘口气来提出问题。他们面朝宫殿高耸的南面行进,经过杰克第一次离开魔域时的地点。这时市集已在不远处——杰克听见一个贩子大声招徕顾客,看谁愿意试试手气,要是能在他摊头上那头发狂的驴背上骑两分钟不被甩下来,就是今天的赢家。他的吆喝乘着海风而来,格外清晰。海风还吹来令人垂涎的食物香气——不只是烤肉,这回还有烤玉米的气味。杰克的肚子咕噜作响,平安远离恐陌的奥斯蒙之后,他不禁饿了起来。
将近市集时,他们右转上一条路,这条路比通往宫殿的小径宽广许多。这就是外岗路了,杰克心想。但他一转念,带着既期待又有些惧怕的心情,告诉自己:不……这是西方路。是通往魔符之路。
他赶忙加快步伐,追上费朗队长。
奥斯蒙说得没错。他们光用鼻子就能找到事发地点。那名字奇怪的村庄尚在一英里开外,微风就已将翻倒的麦酒气味送到他们面前。
这条路上东行的车马杂沓,大多是由汗水淋漓的马队所拉的货车(但已不再见到双头马)。
杰克推想,这些马车在他原来的世界里,大概就像钻石里欧和彼得毕茨之类的大货车吧。有些车上堆着一捆捆货物,有些堆着生肉,有些哐啷啷载着一笼笼鸡。到了全手村外缘,一辆敞篷马车呼啸而过,车上载满了女人,她们又笑又闹,其中一个女人站了起来,裙摆撩得老高,露出毛茸茸的下体,醉醺醺地扭腰摆臀。要不是同伴从背后拉住她的裙子,她可能早被马车颠得甩到路上,也许就此折断了脖子。
杰克又脸红了:他想起刚才那个年轻女人雪白的胸脯,那个脏兮兮的婴儿吸吮着她的乳头。哦——这个漂亮的小伙子挺害羞呢!
“老天!”费朗咒骂着,加速赶路。
“他们喝了翻倒的金斯兰麦酒!全都喝醉了!那堆妓女醉了!车夫也醉了!他八成会把她们都摔进阴沟,不然就是直接开进海里去——无所谓。只是群该死的臭婊子!”
“最起码,”杰克喘气说,“这些马车都还过得来,表示这条路上的东西应该都清干净了,不是吗?”
终于进入全手村。为了防止扬起烟尘,宽阔的西方路上已经泼过水。马车来来去去,人群在街上漫游,每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异常洪亮。杰克在一家看似餐馆的屋舍外头看见两个男人大声争论,其中一人突然出拳,没多久,两人便在地上扭打起来。看来喝醉的不只那些妓女,杰克心想,这村里的每个人都喝了地上的金斯兰酒。
“所有经过我们的大马车,都是从这里出发的。”费朗队长说,“前面事发地点比较小的马车也许能够通过,不过摩根的座车可不小,孩子。”
“摩根——”
“先别管摩根了。”
过了村子中央,继续朝另一半前进,麦酒的气味逐渐增强。杰克两腿发酸,但仍旧努力跟上队长的脚步。他估算这一路大约已经走了三英里。这在我的世界里大概是多远呢?这问题继而使他想起斯皮迪的魔汁。他慌忙在上衣里摸索,以为魔汁一定已经掉了——结果那瓶子竟然还在,正安然无恙地藏在他的魔域衬衣里。
他们抵达了全手村西侧,车辆渐渐稀少,步行往东的人潮却出奇地增加许多。走路的人多半笑嘻嘻地摇来晃去、步履蹒跚。他们满身酒气,甚至有人从头到脚湿漉漉的,看来之前是全身摊平地泡进了地上的酒洼里,像狗一样趴着舔麦酒。杰克觉得一定是这样。
这时有个男人牵着一个约莫八岁大的小孩走过,两人一同大笑。男人的长相和阿兰布拉饭店的前台职员相似得简直就像噩梦一场,杰克毫不怀疑,此人定是他的分身没错。
这对大人小孩都醉了,杰克转过头注视,看见小孩开始呕吐,他的父亲——杰克认为他们应该是父子——用力揪着他的手臂,小孩挣扎着想躲到路边的水沟呕吐,却像条上了锁链的狗被拖了回去,结果全吐在一个醉倒在路上、鼾声大作的老头身上。
费朗队长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愿上帝惩罚他们所有人。”他说。
但就连醉得最彻底的人,看见疤面队长时也会识相地保持距离。先前在宫殿门口守卫站哨的地方,杰克已经注意到队长腰上系着一个皮鞘。杰克推测(这推测不无道理)皮鞘里放的是队长执勤用的短剑。每当有醉鬼靠得太近,队长就将手放在刀鞘上,醉鬼便会连忙绕道闪开。
十分钟后——杰克确信自己再也跟不上队长的脚步了——他们终于抵达了翻车现场。马车在颠簸的路面上倾斜时,恰好正要转过一个弯道,于是控制不住地翻覆了,车上的酒桶倾泻而出,散落各处。大半酒桶都砸碎了,马车方圆二十英尺内淹成一片麦酒沼泽。有匹马被压死在车底,只看得见车底伸出两条后腿。另一匹马倒在沟渠里,脑门上插着一块木桶碎片。杰克认为这不是意外所致,或许马匹伤得太重,有人随手拿了身边最方便的材料,想趁早助它结束痛苦。其他的马早已四散,不见踪迹。
车夫的儿子就躺在两匹马尸中间的路上,四肢摊开,半张脸朝上,仰望魔域湛蓝无瑕的天空,惊骇的表情凝结在脸上,另外半张脸而今已是一片破碎的颅骨和脑浆,殷红地涂在地上。
死者身上的口袋全被翻了开来。
附近还有十来个人流连不去,他们缓步徘徊,不时弯下腰,双手掬饮路面坑洞里的麦酒,有人则掏出手帕,或扯下衬衣一角,吸取洼里的酒汁。大部分人脚步摇晃,哄然大笑叫嚷。杰克想起以前在洛杉矶时,经过一番苦苦哀求,母亲才准他和理查德一起到西坞看半夜两部连映的《活死人之夜》和《活死人黎明》,而眼前这堆摇摇晃晃的醉汉,模样就像电影里的僵尸一样。
费朗队长拔出佩剑,剑的样子和杰克的想象相去不远,完全不像冒险故事里的骑士宝剑,短短的刀刃只比肉贩的屠刀稍长一点,剑身满是伤口擦痕,剑柄的皮革色泽因汗渍而变深。剑身除了刃口外也是深色,剑刃锋芒闪烁,看起来锐利无比。
“全都让开!”费朗喝令,“不准碰女王的麦酒,你们这些死老百姓!不许放肆!统统滚开!”
众人不情不愿地咕哝着,渐渐散开——除了一个巨汉之外,他的顶毛稀疏,头发一簇簇狂乱地从头皮上冒出。杰克估计他体重大约三百磅,身高将近七英尺。
“你喜欢以一当百是吗,老兄?”巨汉大手一挥,指了指听从队长命令而纷纷离开酒洼与木桶残骸的村民。
“那有什么问题,”费朗队长冷笑回应,“就让我先拿你开刀吧,你这坨醉醺醺的狗屎。”费朗的笑容加深,巨汉却感受到队长的威胁,连连向后退缩。
“有种的就上来。揍扁你会是今天第一件让我爽快的事。”
巨汉像只斗败的公鸡,嘟囔着走开了。
“所有人听着!”费朗大吼,“快离开!我的手下已经从女王的宫殿出发,马上就要抵达!这趟差事他们干得不太开心,到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我可不管!你们最好趁他们来之前,赶快回家躲到自己的地窖里。这才是聪明的选择。快离开吧!”
人潮往全手村方向退去,方才挑衅的巨汉也在其中。费朗骂了几句,走回翻车处。他脱下外套,盖住车夫儿子的脸。
“什么人这么狠心,连死人都要抢劫。”费朗沉吟道,“要是让我抓到,今晚就把他们吊死在十字架上!”
杰克缄默不语。
队长站在死者身旁,凝神注视了好长一段时间,一手抚着脸上凸起的细滑伤疤。直到他抬起视线看见杰克,才像突然想起似的说:
“你得快走了,孩子。要在奥斯蒙决心开始调查我的蠢儿子之前马上走。”
“我走了之后,你怎么办?”杰克问。
队长露出浅笑。
“如果你走了,我就没事了。我可以说,我送你回妈妈身边了。或者说我太生气,失手把你打死了,怎么说奥斯蒙都会买账。他现在一心忙着别的事情。他们全都是。他们都在等她驾崩。再等也要不了多久了。除非……”
他没把话说完。
“走啊。”费朗说,“事不宜迟。要是听见摩根的马车接近,别待在路上,赶快躲进森林里。越远越好。否则他会发现你,就像猫闻到老鼠的味道一样。如果有人不守规矩——他的规矩,他会马上察觉的。他是个恶魔。”
“我真的听得见吗?他的马车声?”杰克怯怯地问。他的视线越过满地木桶残骸,投向路的远方,外岗路平缓地向上延伸出去,直直深入一座蓊郁的森林。里面一定很黑吧。杰克心想……而且摩根会从他对面方向出现。恐惧与孤独结合成一道史无前例的骇浪,侵袭杰克的意志。 斯皮迪,我办不到!你该明白吧?我只是个小孩啊!
“摩根的马车是由六对马拉的,前面还有匹领路马。”费朗告诉他,“全速赶路的时候,那恶魔的座车听起来就像平地上的雷声,你一定会听见的。挖个洞都来得及。总之一定要躲起来。”
杰克又喃喃说了些话。
“你说什么?”费朗问。
“我不想走。”杰克说,音量只大了一点点,泪水在眼底打转。他明白,要是让眼泪滴下来,他就再也无力自制,先前的武装也将彻底瓦解,他会哀求费朗队长解救他、保护他、替他“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费朗队长说,“孩子,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也不想知道。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想知道。”
杰克垂头丧气地望着他,他的双眼灼热,嘴角颤抖。
“挺起胸来!”费朗突然对他怒吼,“想想你要救的是什么人!你要去的是什么地方!少在那儿畏畏缩缩,一副事不干己的死样子!你还太年轻,当不了男子汉,但你至少可以假装,懂吗?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条流浪狗!”
惊愣之下,杰克打起精神,把眼泪吞了回去。他的目光落在车夫儿子的尸骨上,想道:至少我没落得那个下场,还没有。他说得对。自艾自怜太奢侈了,这不是我现在该做的事。这是事实。然而同时间,他却又无法控制自己讨厌这个疤面队长那么轻易就将他看穿、毫不留情地打击他最软弱的地方。
“这样好多了。”费朗僵硬地说,“还不够好,但好多了。”
“谢了。”杰克有些挖苦地说。
“你不能哭,孩子。奥斯蒙已经盯上你了。很快地摩根也会盯上你。或许……不论你打哪儿来,或许你来的地方也会出问题。可是听好,既然巴卡要你来找我,他一定希望我给你这东西。拿去吧,然后出发。”
他手里放着一枚硬币。杰克犹豫片刻,然后收下。硬币大小如同有肯尼迪像的五角银币,却沉重许多——虽然看起来是枚银币,却重得像金币一样。银币上雕着劳拉·德罗希安女王的肖像——那酷似母亲的容貌再次冲击杰克。不,不只是相似——即使她下巴较圆、鼻梁更挺,她就是他妈妈。杰克知道。他将硬币翻转过来,背面图案是只鹰头狮身的猛兽,羽翼展开,两眼似乎正盯着他。杰克有些紧张,他将银币收进口袋,和斯皮迪的魔汁放在一起。
“这有什么用?”他问费朗。
“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队长回答,“当然你也可能不会知道。无论如何,我对你的责任已了。等你再遇上巴卡,就这么告诉他吧。”
一股不真实感再度流过杰克全身。
“去吧,孩子。”费朗语调虽然放缓,却并未变得温柔。
“去完成你的任务……至少,尽你所能去做吧。”
最终,还是那股不真实感——那种认为自己或许只是存在于别人幻想中的虚构事物的感受——敦促他踏上旅程。左脚、右脚,前进、前进。他踢开一块被麦酒浸湿的木片,踩过一片车轮残骸。他绕过翻覆的马车,不为所动地经过将干的血迹、营营兜圈的苍蝇。既然身在梦里,血迹与苍蝇又算什么?
他终于走到车骸与木桶破片堆积的泥泞尽头,转身回顾……费朗队长早已离开,也许是去找他的部属了,也许因为这么一来,他就不用再看着杰克。不管怎样,杰克心想,结果都一样。走了就是走了。没什么好看的。
他将手伸进衣袋,抚摸队长给他的银币,然后紧紧握住,心中似乎好过了些。他握着这枚银币,犹如一个孩童握着一枚二十五分钱的硬币,开心地出发到糖果店去。杰克启程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短如两小时,也许长达四小时,杰克才听见费朗队长形容为“平地雷声”的马车声。一旦太阳消失在西侧林梢(事实上杰克进入森林不久后,天就暗了下来),时间的掌握就更难拿捏了。
偶尔,西边有些马车驶来,应该都是往宫殿去的。每一回听见(在这里,从很远就能听见马蹄声,十分清晰,总令杰克想起斯皮迪告诉过他,这里的人从土里拔出萝卜时,半英里外就能闻到气味)都让他想到摩根,于是急急忙忙跳进路旁的沟里,再翻上另一边,钻进森林。他一点都不喜欢待在漆黑的林子里——就算只躲在林子边缘,还能偷偷看见路上情况的地方都难以忍受。他紧绷的神经一刻也放松不了。不过,他更不愿意在路上让摩根叔叔逮到(虽然不管费朗队长怎么说,他还是认为奥斯蒙比较可怕)。
总之,只要听见马蹄声,无论是马车还是货车,他都会立刻躲起来,等马车一过,他又回到路上。有一次,正当他要爬过马路右边潮湿且杂草丛生的水沟时,某个东西踩过——还是滑过—一他的脚背,杰克还吓得尖叫起来。
这么来来回回,煞是折腾,杰克也未因此变得越来越利落熟练,不过至少,间或出现的马车隐约带给他一丝安慰——最起码他知道,森林里的他并非孤单一人。
他多想干脆离开魔域,一走了之。
斯皮迪给他的魔汁是他毕生喝过最难入口的东西,但此刻如果某人——例如斯皮迪——出现在他面前,向他保证,当他再度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就会是金黄色的麦当劳招牌(那招牌字母的形状总被妈妈戏称为“美国巨乳”),他倒十分乐意大灌一口。迫切的危机感在体内膨胀——他觉得森林充满危险,仿佛林中有东西知道他正在经过,或许是森林本身知道杰克正在经过。夹道的树木越逼越近了,是不是?确实。起初,树木最多只到水沟边缘,而现在就连沟渠里都长满了树。原来森林里似乎只有松树和杉木,如今其他树种掺杂而入,有些漆黑的树干扭曲交缠,好似腐烂结瘤的绳索,还有些看起来像是冷杉与蕨类交合生出的奇怪产物——它们恶心的灰色树根宛如黏糊的手指,紧紧抓住地面。我们的孩子?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似乎在他脑中低语。是我们的孩子吗?
只是你的幻想罢了,杰克。你只是有点吓坏了。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森林确实在改变。空气中沉重的压迫感——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就像真实存在的重量。他开始觉得,这摆脱不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简直是他从森林里接收到的信号……仿佛那些树木正在对他发送某种恐怖的短波。
偏偏魔汁只剩下半瓶了。毕竟他得横越整个美国,要是每次感到害怕就喝上一口,那么不出新英格兰,瓶里就会一滴不剩了。
另一个重复出现的想法,便是距离在魔域与他原来世界之间的神奇差异。这边的一百五十英尺等于那边的半英里。依此推算——除非这边的移动距离是浮动的,杰克认为不无可能——他在魔域走上十英里路,在那边就几乎出了新罕布什尔州。简直就像穿上七里格靴似的。
可是,那些树……那些灰色的、黏糊的树根……
等到天真的黑了——当天空从蓝色变成深紫色——我就立刻闪人回去。够了,到此为止。我可不要在天黑之后穿过这座森林。假如我在印第安纳州之类的地方把魔汁喝光了,就叫斯皮迪老兄找联合包裹公司再快速一瓶新的给我好了。
当这些想法还在盘盘绕绕——同时也想着订定计划能带来多大的安慰时(即便这计划只预定了接下来两小时内的事)——杰克忽然意识到又来了辆马车,以及一大群马匹的声音。
他侧着头,在路中间停下脚步。他双眼圆睁,两个画面迅速闪过脑际:那年夏天想要绑架他的那辆车——那辆不是奔驰的汽车——以及一部印着“野孩子”字样的小货车,加速驶离汤米叔叔的陈尸地点,鲜血沿着车头破裂的保险杆往下滑落。他看见握着方向盘的手……不是人类的手。是双诡异的兽爪。
全速赶路的时候,那恶魔的座车听起来就好比平地的雷声。
这一刻他听见了一一声音还很遥远,在这澄澈的空气中却清晰无比——杰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怎么会把其他马车误认为摩根的座车。他再也不可能认错了。这阵马车声不祥至极,充满妖戾之气——那是幽灵马车的声音,魔鬼乘坐的幽灵马车。
他被催眠似的呆立在路中间,像只被车灯吓得动弹不得的兔子。马车的声响渐次增强——轰隆的车轮与马蹄雷霆万钧,驱车的鞭响厉厉。此时他已能听见车夫吆喝:“咿哈!咿—哈!咿咿咿——哈!”
他就这么站着不动,恐惧在他脑中敲锣打鼓:动不了,噢亲爱的上帝亲爱的耶稣基督我动不了了妈啊妈啊妈啊妈妈啊——!
他杵在那儿,想象中不断地画面翻涌:他看见,一辆乌黑庞大的马车沿路疾驰而来,拉车的与其说是马匹,更像是狮群。他看见黑色的帘子翻飞,拍打着车窗。他看见车夫站在踏板上,暗棕色的头发往后飞扬,暴烈的目光犹如挥舞弹簧刀的狂人。
他看见马车冲向他,速度丝毫未减。
他看见马车把他撞倒在地。这使他惊醒过来。他往右狂奔,滑下马路边缘,一脚踢上树根,仆倒;翻滚。这几个小时来暂时和缓的背伤,一瞬间全数出笼,杰克紧咬嘴唇,忍住剧痛。
他爬起来,缩着身子,仓皇跑进林中。
一开始,他躲向一棵黑树后头,可是那瘿瘤密布的树干——有点像前年他到夏威夷度假时看过的榕树——油滑黏腻,教人惧怕。杰克又往左跑,躲到一棵松树背面。
雷霆似的马车声与车夫的吆喝声越来越近。每分每秒,杰克都巴望它会一闪而过,直向全手村。杰克紧咬牙关,抓住松树皮的手指绷紧又放松。
杰克面前的树叶、蕨草和松针正好透出一道细缝,视野虽窄,但仍能使他清楚地观察路上的情况。正当杰克暗忖摩根的马车也许永远不会出现时,一组十多人的骑兵极速飞驰而过。领先的士兵手擎旗帜,杰克看不清楚上面的图案……他也不确定自己想不想看清楚。紧接着,马车的形影从杰克细小的视野中一闪而逝。
那一瞬间极度短暂一一不到一秒钟,也许更短——然而它已在杰克眼里留下了清晰完整的印象。摩根的座车巨大无比,高度足有十二英尺。车顶用粗绳扎捆的箱子和货品又再添高了三英尺。每一匹拉车的马,头上都戴着羽饰,羽毛在高速前进的疾风中被吹得与地面接近平行。后来杰克想,摩根的马车每出动一回,必定要换上一批新马,因为这种跑法逼近极限,马匹疯狂地翻着白眼,嘴里鲜血与唾沫齐飞。
如同他的想象——或说如他亲眼所见——车厢的窗户未嵌玻璃,黑色的绉绸窗帘里里外外翻飞拍动。突然间,其中一个椭圆形漆黑窗洞中浮现出一张白皙的脸孔,衬着诡异扭曲的木雕窗棂。那骇人的景象如同在闹鬼房屋的破窗里看见幽灵的脸孔。不是摩根·斯洛特的脸……但又的确是摩根。
那张脸的主人知道杰克——或是同样惹人厌、同样跟他有过节的其他威胁就在那里。杰克看得出来。马车经过的瞬间,那张脸上的双眼陡然睁大,嘴角下垂成恶毒的弧度。
费朗队长说过,摩根会发现他,就像猫闻到老鼠的味道一样。杰克郁闷地想:我被闻到了,好吧。他知道我在这里,接下来会怎样?他铁定会停下那辆大马车,派手下到森林里追捕我。
又一队骑兵疾驰而过——那是跟在摩根的马车后压阵的队伍。杰克等候着,手指冻结在松树皮上,心中笃定摩根势必会命令车队停下。然而车队马不停蹄,转眼雷霆般的隆隆巨响与那些包围马车的骑士都已经远去。
就是那双眼睛。证明他和摩根是同一个人的眼睛。苍白脸上漆黑的眼睛。还有——
我们的孩子来了?太棒啦!
有个东西滑过他的脚……缓缓地,爬上他的脚踝。杰克大叫一声,跌跌撞撞倒退,以为是条蛇,低头一看,才发现是灰色的树根圈住了他的小腿。
不可能啊,杰克傻傻地想,树根怎么会动——
他慌乱地往后扯,想将小腿抽出来,接着脚上传来一阵刺痛,类似被粗糙的绳索磨出的擦伤。他瞪着天空,烦乱的恐惧感趁势滑进心底。他现在觉得自己明白为什么摩根明明察觉到他在林子里,却没有停下来了:因为摩根很清楚,走进这座森林,就等于走进住着食人鱼的丛林小溪里。当初费朗队长为什么不事先警告他?杰克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费朗队长自己也不知情,他一定从未如此深入西方。
杉树和蕨类的诡异混种现在全动起来了——它们灰色的树根上下舞动,在披覆青苔的地面急躁地向杰克移动。树人和树妻,杰克疯狂乱想,邪恶的树人和树妻。有根特别粗壮的树根,末梢六英寸漆黑潮湿,还沾着泥土,它站立起来,在杰克面前摇摇摆摆,好像从苦行僧的篮子里冒出来的眼镜蛇。我们的孩子呀!太棒啦!
树根猛冲向杰克,他向后闪躲,同时察觉到这树根阻挡了他回到马路的去路。倒退的杰克背贴上另一棵树……立刻又尖叫着跳开,因为抵在背上的树皮也开始蠕动——活像接触到严重痉挛的肌肉。杰克转头四顾,看见其中一棵满是树瘤的黑树开始移动,树干东摇西扭,树皮上的结瘤逐渐变形,成为皱痕密布的树干上的两只眼睛;可怖的脸孔睁着一只乌黑的大眼,另一只眼丑陋地下垂,像在眨动。树干底部裂开,发出刺耳的声响,发白的黄色汁液从裂缝中流淌出来。我们的!噢,太棒啦!
手指般的树根溜进杰克的手臂和胸部之间,仿佛要搔他痒。
他连忙扯开,用最后一丝理智采取行动,将手探进上衣里寻找魔汁的瓶子。慌忙之余,他隐约注意到一连串巨大的撕裂声。他猜想那是妖树想将自己从土里拔出的声音。《魔戒》里可没有这样。
他摸索到瓶颈,将瓶子抽了出来,慌乱地扒开瓶盖,这时一条灰色树根轻巧地绕住他的脖子。一转眼,树根抽紧,犹如执行绞刑的刽子手。
杰克喘不过气来。他挣扎着抓扯脖子上的树根,酒瓶便从指缝跌落。好不容易,他把手指塞进树根底下。树根摸起来并不冷硬,反而温暖而柔软,就像人的肌肉一样。他拼命与树根搏斗,被勒住的喉咙嗝嗝呻吟,滑溜的唾沫流向下巴。
他使出全身最后一股力气,奋力扯开树根。
树根转向,想要缠住他的手腕,他大叫一声,挥动手臂躲避。他低头看见酒瓶弹跳着滚向别处,有根灰色树根缠上瓶颈。
杰克冲向酒瓶。树根抓住他的脚,将他的两腿环绕起来。他重重跌在地上,奋力伸展身体,两手拼命向前伸,手指深深抠进黑色的泥地里——
他摸到酒瓶光滑的绿色瓶身……然后总算抓住了。他用尽全力把酒瓶往回拉,模糊地意识到这时树根已经几乎完全包住他的腿,像是交缠的绷带般紧紧扣住他。他扭开酒瓶,另一条树根飘下来,像蜘蛛网般轻盈,企图夺走他手中的酒瓶。杰克举起酒瓶,凑向嘴边。恶心的烂葡萄味瞬间包覆住,宛如拥有生命的薄膜。
斯皮迪,求求你让它生效吧!
越来越多的树根滑向他的背脊,纠缠他的手腕,杰克无助地被树根翻来转去。他吞下魔汁,腐臭的酒汁洒了满脸。他呻吟着,祈祷着,却没有用,魔汁并未发生功效,他仍闭着眼睛,他仍感觉得到,树根紧紧攫住他的手脚,他感觉得到。
水渗进他的牛仔裤与衬衫,他闻得到……
水?泥浆的潮气,他听得到……
牛仔裤?衬衫?一声声规律的蛙鸣,然后杰克睁开眼睛。他看见夕阳的橙红余晖倒映在宽广的河面上。河东岸是一片完整的树林,他在西岸,傍晚的雾霭降落岸边,半掩住这片绵长的野地。杰克躺在水边,这片地面潮湿软泞,是整个河岸最接近沼泽的地方。此处仍长着浓密的野草——距离百草凋零的严冬还有大约一个月——它们缠卷在杰克身上,如同一个从噩梦中惊醒的人,身上缠着床单的模样。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浑身湿透,裹着泥巴,背包滑了下来,背带勾在手臂上。他惊魂未定,忙着抹去一头一脸沾着水草的泥浆,正要朝岸上走,转头看见斯皮迪的酒瓶还躺在泥泞里,瓶盖就在旁边。有些“魔汁”要不是喝掉了,就是跟魔域中的妖树缠斗时洒了。现在瓶子里只剩不到三分之一了。
裹上淤泥的运动鞋还陷在湿软的河沼地里,杰克就这么伫立片刻,浏览整片河景。这是他的世界;是他最熟悉亲切的美国土地。他没有如愿看见金黄色的麦当劳招牌和擎天的高楼大厦,渐次昏黄的天空中也没有人造卫星如星辰般闪烁,但他知道这是哪里,就跟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肯定。问题是,他真的去过另一个世界吗?
他环顾这条不熟悉的溪流,张望这片同样不熟悉的乡间景致,耳里听见远方低沉温柔的牛鸣。他告诉自己:你到别的地方了。这里铁定不是什么阿卡迪亚海滩,杰克。
没错,这里不是阿卡迪亚海滩,但他对阿卡迪亚海滩近郊的认识,还不够让他有把握认定自己已经离海滩不止四五英里远——最多只能说他已经离得够远,远到再也闻不到大西洋的气味。回来的感觉犹如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只是一场噩梦。难道事实真相不可能只是这样?这一切,从载着爬满苍蝇的生肉的车夫,到会动的妖树,不能只是他梦游时经历的恐怖梦境吗?这样才合理吧。母亲病危的事实,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好一阵子了——迹象始终存在,早在理智还在否认之前,他的潜意识便已做出了正确的定论。于是他的潜意识推波助澜地创造出恰当的氛围,让他接受那疯子老酒鬼的暗示,做出这些自我催眠般的举动。一定是这样,他们全都是共犯。
摩根叔叔肯定会喜欢这一着。
杰克打了个寒颤,困难地吞下口水。吞咽时他感到疼痛,倒不是感冒时的那种喉咙痛,而是过度使用肌肉的酸痛。
右手还握着酒瓶,他举起空着的左手,用手掌轻轻抚摸喉咙,动作好像女人在检查脖子上松弛的皮肤或皱纹,让他看来有些怪里怪气。他在喉结上方找到一道擦伤。血流得不多,但痛到他不敢用手摸伤口。这是勒住他脖子的树根弄伤的。
“这是真的。”伴着橙色的河面,牛蛙的呱呱叫声,以及遥远的牛鸣,杰克低声自语,“全是真的。”
杰克迈步离开倾斜的湿地,将河水——以及东方——留在背后。走了约莫半英里,背包规律地摩擦着他隐隐抽痛的背部,使他联想到一件事(同时也提醒他,奥斯蒙送给他的鞭伤还在):他拒绝了斯皮迪的巨大三明治,可是在他细看吉他拨片时,斯皮迪把吃剩的三明治塞进他的背包里了,对不对?
咕噜叫的肚子催促着他确认这件事。
杰克解下背包,披着夜晚的星辰,站在地面凝结的雾露中,解开扣带,掀开袋口,看见三明治好端端地摆在那儿,不是吃剩的一半或一小片面包什么的,而是一整套完整的三明治,用一张报纸包着。杰克眼角溢出温暖的泪水,多希望斯皮迪就在身边,这样就可以紧紧抱住他。
十分钟前你还暗骂他是个老酒鬼咧。
他羞愧得脸颊涨红,但歉疚感阻止不了他狼吞虎咽地解决那份三明治。扣好背包,重新背上肩,杰克感觉好多了,因为填饱肚子后,杰克又觉得自己比较像个人样了。
没过多久,灯光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中亮起来。是间农舍,狗开始吠叫——大型犬的低沉咆哮——杰克停顿了半晌。
在屋子里吧,他想,或是拴了链子。希望是这样。
他往右转,没多久狗吠声停止了。杰克循着农舍的灯光,很快钻出草丛,走上一条狭窄的柏油路。他的目光左右游移,拿不定主意该往哪边走。
哟,各位看倌,为您们介绍快抓狂的杰克·索亚,他浑身湿透,鞋子泡了泥水。干得好呀,保持下去,杰克!
孤寂与乡愁再度联手攻击杰克。他奋力摆脱,在左手食指上吐了口唾沫,接着两手用力一拍,分成两半的口水中较大的那团往右边飞射出去——至少杰克的观察是这样——于是他决定往右,继续前进。四十分钟过去了,疲惫逐渐使杰克消沉下来(而且他又饿了,这让情况变得更糟)。他走到一处采石场,场边有间小屋,通往小屋的路用铁链围了起来。
杰克从铁链底下钻过去,走向小屋,小屋的门用挂锁锁着,不过他发现有边墙面的底部泥土已经侵蚀凹陷。他三两下便脱掉背包,挤进墙角凹洞,再从里面将背包拉进屋里。门上了锁,这倒令他安心不少。
进去之后,杰克发现自己置身非常老旧的机器堆中——这屋子显然经年未用,这正合杰克的意。他剥光一身满是泥泞的湿黏衣服。摸摸长裤口袋,费朗队长送给他的银币还在,被包围在几个杰克原来的硬币中,宛如鹤立鸡群的巨人。杰克取出那枚雕有女王肖像的银币——它已经变成一枚一九二一年的银元。他对着银元上的自由女神像专注地端详了好一会儿,又把它塞回牛仔裤口袋里。
杰克掏出干净的衣服,打算明早再把脏衣服收进背包——到时候应该已经干了一—或许等遇上洗衣店,要么到附近的小河里再清洗干净。
正在翻找袜子时,杰克摸到一个细长坚硬的物体,取出一看,才明白那是自己的牙刷。转瞬间,关于家庭、安全及常理的意象——一支牙刷所能代表的所有事物猛然涌现,占据他所有心思。这回他再也无力击退或暂时忽视这种情绪了。牙刷本来就该出现在一间明亮干净的浴室里。用牙刷的人应该身穿睡衣,脚底套着暖烘烘的拖鞋。杵在这连名字都叫不出的乡下小镇一间采石场边缘的破仓库中,从背包底挖出一支牙刷,怎么说都不该是这种情况。
孤独感排山倒海而来。杰克终于完完全全认定自己是被世界遗弃的孩子。他哭了起来,但不是用泪水宣泄愤怒的人那种歇斯底里的尖叫哭泣。他只是规律地抽噎着,仿佛一个人突然问察觉到自己有多孤独,而且会一直这么孤独下去。世界失序了,杰克的安全感瓦解了,只剩孤独的感觉真真切切地存在。毕竟那么多证据摆在眼前,实在很难推说是自己精神错乱。
杰克哭着哭着,不觉问沉沉入睡。他抱着背包蜷缩成一团,身上的衣服只有干净的底裤和袜子。泪水在他脏兮兮的脸上爬出两道干净的痕迹,牙刷松松地握在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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