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过去,杰克终于完全走出绝望的幽谷。经过旅程开始至今的这段时间,他似乎跳过了青春期,直接变成大人——一个自立自主的大人。自上回从河岸边醒来后,他确实没再去过魔域,连带地减缓了西行的进程,不过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合理的借口,认定这样是为了节省魔汁,留待真正需要时再使用。
当艳阳高照,路上的汽车以三四十英里的时速从他身边川流而过,加上肚皮满足的时候,魔域的种种便显得分外遥远,仿佛只是梦境一场:它就像一部逐渐淡出杰克记忆的电影,一段短暂的幻想曲。有些时候,比如当杰克坐在某位学校教师的车里,沉入副驾驶座,回答着搭便车时依例会出现的问题时,他是真的将魔域忘得一干二净。魔域远去,而他又重新成为——或几乎是——初夏时那个未经世事的天真少年。
在规模较大的城市,当他走在州际公路上,前一个驾驶者才在出口坡道将他放下,而他再度将大拇指高举到空中时,通常不出十五分钟,便能看见另一辆车在他跟前停下。此时他已来到巴达维亚近郊,远远深入纽约州西侧,在90号州际公路上逆向行进,同时竖起大拇指,想搭车朝水牛城前进,然后转往南方。杰克想,这整件事无非就是尽可能找出解决事情最有效的办法,然后贯彻执行。兰德,麦克纳利地图集和他自己编造的身家故事好不容易带着他走过那么长的路程,如今他只需要一点运气,遇上一个碰巧要前往芝加哥或丹佛的司机(如果要妄想这种好运的话,还不如直接祈祷遇上一个要去洛杉矶的人呢,杰克宝贝),这么一来,到了十月中旬,他就会在返家的路上了。
他晒黑了,口袋里装着上个工作赚来的十五块钱——是在奥本市的金匙餐馆当洗碗工——他的肌肉也结实了不少。偶尔他也有想哭的欲望,但自从回到这世界的第一晚痛哭一场之后,他便不曾向泪水屈服。差别在于他已掌控情况。经过一番苦心挣扎,现在他已经知道要如何让自己继续前进,他站在际遇的制高点,觉得自己能预见旅程的终点,即便面前要走的路程还相当漫长。假如尽可能由这边的世界取径,他就能节省更多时间,早些带着魔符回到新罕布什尔。这方法一定行得通,也能避开许多意外的麻烦。
如此种种,最起码,是当时盘绕在杰克·索亚脑中的想法,那时一辆布满灰尘的蓝色福特突然扭转方向,在路肩上停下来等待,杰克向着即将沉落的夕阳半眯起眼,迈开脚步跑上前。再三四十英里路,他回忆着早上研究过的老地图页面,决定了下个目的地:奥特莱。它看起来是个单调无聊却安全的小地方——他正在他的旅途上,任何事物都伤害不了他。
打开车门前,杰克弯下腰朝车窗里瞧。后座凌乱地摆着一大堆厚重的样书和传单,两个巨大的公文包占据了副驾驶座。车主是个啤酒肚微凸的黑发推销员,他仿佛在模仿杰克的姿势,弯腰趴在方向盘上,往窗户外瞧着杰克。他脖子上的领带松开,衬衫袖口卷起,蓝色的西装外套挂在后方的一个钩子上。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在他的国土上轻松悠哉地旅行。他会很乐意聊天,就像所有推销员一样。男人对他微笑,举起其中一个公文包,越过椅背塞到后座凌乱的纸堆旁边,紧接着另一个公文包也加入后座的行列。
“腾点空间出来就行了。”他说。
杰克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先问他为什么没去上学。
他打开车门,招呼一声:“嘿,谢了。”然后爬进车里。
“出远门?”推销员问,一边注意着后视镜的来车,将车子开回车道上。
“到奥特莱。”杰克说,“离这里大概三十英里吧。”
“地理概念不太好哦。”推销员说,“奥特莱离这里还要四十五英里。”他转过头,对杰克眨了一下眼睛,杰克有些意外。
“无意冒犯,”他说,“可是我实在不喜欢看到小孩搭便车。所以每次在路上碰到年轻孩子,我都会让他们上车。坐在我车上,至少还能确定他们的安全。我不是存心教训你,懂我意思吗?外头有太多坏人,孩子。你看不看新闻?我说的是那种吃人的坏蛋。一不小心,你可能会让自己惹上很大的麻烦。”
“你说得对。”杰克说,“我会尽量小心。”
“你住那附近吗?”
推销员仍在打量他,不时像小鸟般快速转过头瞄一眼,然后回头去看前方车况。杰克慌乱地回想上一个离开的小镇名字:“巴密拉。我从巴密拉来。”
推销员点点头,“挺不错的地方。”又回头注意路况。杰克这才安稳地坐定,靠在副驾驶座舒服的绒毛椅背上。
“你应该没有逃学吧?”搬出身家故事的时候到了。
西行路上,这套故事杰克说了不下数百遍,每回只须代换故事中人名和地名之类的关键字,早已成了一出熟练的独角戏。
“不,先生。我只是得去奥特莱和海伦阿姨住一阵子。你知道海伦·沃恩吗?她是我妈妈的妹妹,在学校教书。我爸去年冬天过世了,从那之后,我们家的日子就不太好过——前两个星期,妈妈咳嗽更严重了,她几乎连楼梯都爬不动。医生说她得长期静养,所以她才问阿姨能不能让我过去住一阵子。海伦阿姨是个学校老师,所以我猜她一定会要我在奥特莱的学校上学。想也知道,她不可能让任何小孩荒废学业的。”
“你是说,你妈妈要你一路从巴密拉搭便车到奥特莱去?”推销员问。
“噢,没有,不是这样——她没这么说。她给了我搭巴士的钱,但我决定把钱存起来。我只是想,之后家里不可能给我钱了,海伦阿姨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妈妈要是知道我搭便车,一定会生气的。可是我觉得花钱坐车太浪费了。我是说,好好的五块钱,干吗这么轻易就让巴士司机赚走?”
推销员斜眼看着他。
“你想你会在奥特莱待多久?”
“很难说。当然我也希望妈妈快点好起来。”
“那至少回家的时候别再搭便车了,好吗?”
“我们家的车没了。”杰克替他的独角戏又添上一笔情节。他已渐渐能够以此为乐了。
“你相信吗?那些人竟然半夜跑来我们家没收车子。卑鄙的胆小鬼。他们知道大家都在睡觉,所以趁半夜的时候直接从车库把车拖走。先生,要不是这样,我会为了车子跟他们拼命的——而且我现在也犯不着在路边搭便车了。后来,妈妈去看医生的时候,得走很长一段下坡路,然后再多走五条街,才能到巴士站。他们应该不能这样做吧?竟然直接闯进来把车偷走。只要有钱,我们一定会马上付汽车贷款啊。我的意思是,你说他们这样跟抢劫有什么不一样。”
“要是这事儿发生在我头上,我应该也会这么想吧。”推销员回答,“呃,但愿你妈妈早日康复。”
“我也这么希望。”杰克打心底这么想。
话题到此为止,直到通往奥特莱的路标开始出现。一过出口坡道,推销员便将车停在路肩,对杰克笑了笑说:“祝你好运,孩子。”
杰克对他点点头,打开车门。
“不管怎么说,我希望你别在奥特莱停留太久。”
杰克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嗯,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吧?”
“一点点。不算真的知道。”
“那地方怪可怕的。有点像是那种连路上撞死的东西都煮来吃的地方。野蛮人。吃干抹净,连骨头都不留。类似这样。”
“谢谢你的提醒。”杰克说完,走出车外。推销员挥挥手,将福特的排挡打到前进档,没多久,整辆车就化成一个向着低垂夕阳逐渐缩小的黑点了。
步行了约莫一英里,公路带着杰克穿越平坦沉闷的乡间风景。远方,田野边缘坐落着小小的两层楼房。棕褐色的土地光秃荒芜,那些间距遥远的房舍并非农家,它们彼此相伴,伫立在阻滞阴郁的寂静中,偶尔,只有90号州际公路上呼啸而过的车声,才能划破这片静穆。没有牛群哞叫、没有嘶嘶马鸣——没有牲口,也没有农具。小房子外面弃置着半打生锈腐朽的废车。也许房舍里的居民十分嫌恶自己的同类,对他们来说,就连奥特莱这种地方都嫌太过拥挤。荒凉的旷野也就成为他们光秃秃的“城堡”周围用来阻绝彼此的护城河。
过了好久,他终于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这里宛如卡通里才会出现的路口,两条狭窄空荡的道路,在一个完完全全不知名的地点彼此交汇。杰克担心起自己的方向感,他调整了一下肩上的背包,走向那根生锈斑驳、标示着路名的灰黑路牌。刚才下了坡道后,他其实应该左转,而不是右转吗?路牌指着一条与州际公路平行的小路,上面写着:“狗镇路”。狗镇?杰克顺着这条路远望,只看见野草丛生的平坦原野和无止尽向前延伸的黑色柏油路。另一条他比较感兴趣的叫磨坊路,再往前一英里,磨坊路便没入隧道中,隧道口几乎完全被路旁茂盛的树木和藤蔓掩盖,上面还有块白色告示牌,藤蔓缠绕着,仿佛是它们撑着不让告示牌掉下来。距离太远,杰克看不清上面的字,他将手伸进口袋,握住费朗队长送他的银币。
他的肚子正提醒他:再不久晚餐时间就要到了,他必须赶紧离开这里,找个有人烟的小镇,想办法弄到食物。狗镇路上空无一物,至于磨坊路——起码杰克还能穿过隧道,看看另一头有些什么。杰克催促自己前进,每走一步,那被树群包围的漆黑洞口便随之扩大一点。
潮湿阴凉的隧道,弥漫着掘松的泥地与砖块的尘土味,似乎一英寸一英寸地将杰克吞入腹中,收束围拢。杰克有种错觉,怀疑隧道会将他带到地底——前方看不见一丝出口的光亮——后来才慢慢明白,脚下的柏油路仍是平坦的。
“请开大灯”,隧道口的告示牌上写的是这四个字。杰克撞上砖墙,松浮的砖块窸窸窣窣落下一大把粉末。
“灯啊,”他自言自语,但愿自己真有一盏能够点亮的灯。
随后,他才意识到,这隧道一定是在什么地方转向了。他一路进来,像个盲人似的伸着手向前摸索,小心翼翼地缓慢前进,最终碰上了墙壁。他扶着墙,继续沿着墙面走下去。每当卡通里的大野狼像这样追着哔哔鸟的时候,最后总会倒霉撞上大卡车。某个东西慌慌张张窜过隧道路面,杰克一惊,忙止住脚步。
可能是老鼠吧,他想,也可能是在两片田地间抄捷径赶路的兔子。但脚步声听起来比老鼠或兔子都要庞大。
他又听见了。这次出现在较远处的黑暗中,于是他继续前进一步。倏地,他听见吸气声,只响了一声,就在正前方。他又停下来,纳闷着:那是动物的声音吗?杰克的指尖停在湿润的砖墙上,等待吐气的声音。那肯定不是小动物——老鼠或兔子不可能有那么深长的呼吸。无论黑暗中隐藏着什么,杰克也不愿承认自己的畏惧,他挣扎着往前移动了几英寸。
黑暗中,杰克前方又传出类似粗哑窃笑的细小声响,他吓得动弹不得。下一秒钟,某种低俗的浓烈香气扑鼻而来,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杰克回头张望,现在隧道人口只看得见一半,另一半因为隧道的弯曲而被遮住,远远望去,小得像个兔子洞。
“谁在里面?”他高喊,“嘿!谁跟我一起在这里吗?有人在吗?”
杰克觉得自己听见隧道深处传来一阵低语。
他提醒自己,现在可不在魔域里——最糟的情况了不起就是他吵醒了一条钻进阴凉隧道里打盹的笨狗。如果是这样,他还有可能因为避免它被开进隧道的车子碾过而救了它一命。
“嘿,狗狗!”他大叫,“狗狗!”
立即回应他的是爪子摩擦地面、快步疾走的声音。可是那声音……是往什么方向?喀嗒、喀嗒、喀嗒,杰克无法分辨声音究竟是正在接近,还是正要离去。他猛然想到,也许这声音是从他背后传来的,他扭过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那么远,这下连隧道入口都看不见了。
“你在哪里,狗狗?”他问。
就在他背后一两英尺处,冒出刮地的声音,杰克害怕得往前一跳,肩膀猛力撞上隧道墙面。
他感觉到黑暗中的形体——也许是类似狗的身形。杰克试着前进,蓦然间一种强烈的错置感又令他止住脚步,他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魔域。整座隧道充塞着动物的腥味,但无论前来的是什么,都断然不是一条狗。
一阵冷冽的空气夹带着油脂与酒精味朝杰克袭来。黑暗中的形体似乎越来越接近了。
一瞬间,杰克瞥见一张脸孔悬浮在黑暗中,发着阴森的微弱青光,那是张充满仇恨的长脸,理应年轻却满是风霜。脸孔呼出汗水、油脂和酒精交杂的气息。杰克贴在墙上,抡起双拳想对抗那张脸孔,它却逐渐在黑暗中褪去。
在恐惧中,他觉得自己好像听见细细的脚步声迅速踩向隧道人口,有人叫他往后看。他原地转身,迎面而来的却只是黑暗与寂静。隧道里什么都没有。杰克两手夹进腋窝,无力地往后一倒,背包撞在砖墙上。片刻之后,他再度摸索着前进。
一走出洞口,杰克立即反身面对隧道。一切都静悄悄的,也没有奇怪的生物扑向他。他又往前走了三步,向里窥探。刹那间,他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因为他迎上了两只硕大的橘色眼睛。短短数秒间,它们便拉近了与杰克之间的一半距离。杰克无法移动——他的双腿钉在柏油路上,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伸出双手,两掌撑开,做出本能的抵抗手势。那眼珠继续向前飞冲,号角轰鸣。直到汽车冲出隧道前的最后一刻,杰克才总算滚向一边闪开。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红脸大汉,他挥舞拳头,扭曲的嘴角大吼:“操你妈……”
杰克余悸未消,他回头望着汽车俯冲下山坡,开进那个名为奥特莱的小镇。
奥特莱镇坐落在一片狭长的洼地上,仅由两条主街贯穿,其一是磨坊路的延伸,它率先经过一座开阔的停车场,广场中央立着一幢破败的庞大建筑——应该是座工厂吧,杰克猜想——接连而至的是一长排二手车行(插着下垂的广告旗帜)、连锁速食店(美国巨乳)、一家挂着巨型招牌的保龄球馆,然后是杂货店与加油站。经过这些,磨坊路延伸成为奥特莱镇的中心区域,范围大约五六个街区,呈带状的两层楼建筑,门前各自车尾朝外地停放着车辆。另一条干道应当是奥特莱最重要的住宅区-——都是些外围环绕着露台与斜长草坪的宽大房舍。傍晚时分,交通灯在这两条街道的交汇口眨动着红色的眼睛。再往下大约八个路口,另一盏交通灯转成绿色,它挺立在一幢昏暗的建筑物前,那幢高大的建筑物有许多窗户,看起来像是个精神病院,也可能是镇上的中学。
主街之外,扇形展开的镇区杂乱地错落着许多矮小房舍,还有些用途不详的建筑,被包围在高耸的铁丝围篱内。
工厂的窗户大多已经破碎,镇中心的屋舍则有些钉上了木板封条。一旁的水泥空地垃圾成堆,纸屑漫天飞舞。就连那些大户人家的房屋看起来都疏于照顾,外围的露台颓圮,油漆斑驳。那停满了卖不出去的二手车的车行,八成是这些人所有。
杰克一度考虑干脆离开奥特莱,改往狗镇试试,无论那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偏偏这也意味着,他必须再次穿过磨坊路上的隧道。远远的闹区汽车喇叭按起一声长鸣,仿佛在对杰克倾诉一言难尽、缅怀旧日时光的苍凉与孤寂。
杰克一鼓作气走到工厂大门,将磨坊路的隧道远远抛在身后,这才松懈下来。工厂外观蒙尘污损,近三分之一的窗户已经打破,其他窗户多半也只是用瓦楞纸遮住窗洞。即使只是站在马路边,杰克也能闻到机油和润滑剂挥发的气味,还有机械齿轮与履带摩擦产生的焦臭。他将双手插进口袋,全速走下山坡。
走近一看,这个小镇比在山坡上所见还要加倍荒凉。二手车行的业务员倚在办公室内的窗边,无聊到连走出户外都懒得费神。破烂的广告旗帜毫无朝气地垂挂着,人行道上,排列在二手车前方的是曾经鲜艳的告示牌——只转一手!最佳选择!本周之星!——也已龟裂泛黄。上面的墨迹晕开,似乎长年承受风吹雨打。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走向镇中心的路上,杰克看见一个脸色铁灰、双颊凹陷的老人,正艰难地将一辆空空的购物车推到人行道上。杰克一走近,惊恐的老人便发出充满敌意的尖叫,龇牙咧嘴地露出獾一般的黑色牙龈。他以为杰克要抢他的推车!“抱歉。”杰克说,心脏又扑通狂跳起来。老人整个身子趴在推车上,用身体护住推车,同时不忘继续用乌黑的牙龈对着他的敌人。
“抱歉。”杰克又说了一次,“我只是想要……”
“小贼!肮脏下流的小贼!”老人尖声怪叫,两道泪水爬过脸上的皱纹。
杰克加紧脚步离开。
二十年前的六十年代,奥特莱这地方一定也曾风光过。那个年代,股价不断攀升,汽油便宜,没人听说过“可支配所得”是什么玩意儿,因为大家都荷包满满,手头阔绰。磨坊路上那一小块闹区想必是当时遗留的产物。那时候人们投资开立连锁店,或经营自己的小店,就算后来不见得多发达,但有段时间也是能赚点小钱的。这短短的几个街区仍氤氲着怀抱希望的虚妄气氛——然而实际上只有几个无所事事的青少年坐在连锁速食店里啜饮中杯可乐。无数小店玻璃窗上张贴的促销海报(一件不留!跳楼大清仓!),正如二手车行前的告示,早已褪色,字迹漫漶。杰克找不到任何征人告示,只好继续往前走。
随着六十年代逝去,奥特莱镇中心就像铅华褪尽的过气小丑,徒留凄凉的现实容貌。杰克循着建筑物熏黑的砖墙踽踽前行,背包越来越沉重,脚步越来越虚软。假如不是无力的双腿,还有横阻在路上的磨坊路隧道,他也许终究会回头走去狗镇。当然隧道里不会有什么狼人之类的怪物对他鬼吼鬼叫一—他现在才醒悟过来。隧道里并不曾有人对他说话。一定是魔域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先是看见女王,然后又是半边脸被马车碾平的车夫之子,还有摩根和妖树。不过那里是那里。在魔域中,那些异象或许甚至不能被称为“异象”,而是司空见惯的情景。然而在这里,正常的世界可容不下那些花哨的玩意。
他停在一扇污浊的长窗前,窗顶的砖块上刻着单薄的字体家具仓储,字迹模糊难辨。他用手遮在眼睛上方,窥视窗内,屋里铺着木头地板,一张椅子和沙发各据一方,距离大约十五英尺,上面都盖着白布。杰克继续往前走,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要乞讨才能得到食物。
再过去一点,有家用木板封起来的小店,店门口停着一辆车,车里坐着四个男人。那是辆老得像古董的黑色迪索托,仿佛布罗德里克·克劳福德随时会趾高气扬地走下车来。杰克花了一段时间才注意到,这辆车子没有轮胎。挡风玻璃上用胶带贴着一张五乘八英寸的黄色纸卡,上面写着:晴天俱乐部。前后座各坐着两个男人,他们正在打牌。杰克走向副驾驶座窗边。
“不好意思,”杰克问道。最靠近杰克的人死鱼般的灰色眼珠翻过来,瞟了他一眼。
“请问你们知不知道哪里——”
“闪一边去。”那男人说。他夹杂痰声的嗓音干瘪,听起来像是不常说话的样子,半边对着杰克的脸上布满痘疤凹洞,面颊却异常扁平,好像有人在他婴儿时期踩过他一脚似的。
“我只想问问这附近有没有地方可以让我打几天零工。”
“去德州找吧!”驾驶座上的人这么一回,后座的两人便爆笑起来,啤酒喷在手上和纸牌上。
“跟你说了,臭小鬼,快滚蛋。”扁脸灰眼的男人又说,“不然我亲自动手把你打得连屎都流出来。”
他不是开玩笑的,杰克感觉得出来——要是他再多逗留一秒,这人大概会气得头顶冒烟,冲出车来痛扁他一顿,然后再回去车里打开另一罐啤酒。滚石啤酒的罐子铺满整个车内的地面,喝过的空罐四散歪倒,还没开的则用塑胶绳绑成一捆。杰克后退。死鱼眼又一翻,不再瞪着他看。
“我看我还是去德州试试好了。”他说。走开时他以为会听到迪索托车门打开,结果听见的只是又一罐滚石啤酒打开的声响。
喀啦!嘶——他继续走。
他走到这个街区的尽头,视线越过奥特莱的另一条主街,眺望一处人家的庭院,草坪上连杂草都已枯黄,他还瞥见上头有些迪斯尼卡通模样的玻璃纤维小鹿塑像。一个体型丑陋的老太婆坐在前廊摇椅上,手里握着苍蝇拍,注视着杰克。
杰克转身避开她狐疑的目光,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死寂的磨坊路上的最后一栋建筑物前。建筑物门口有三级水泥台阶,纱门敞开着。有个百威啤酒的广告灯箱挂在一扇昏暗的长窗上,灯箱右边一点,玻璃上漆着“厄普代克的奥特莱酒馆”几个大字。再往下几英寸,贴着一张五乘八英寸的黄色卡片,样式和挂在迪索托车上的相同,上面的手写字迹,奇迹似的写着杰克期待已久的两个字:“招人”。杰克扯下背包,用一手夹抱着,踏上酒馆前门的阶梯。不出一秒钟,杰克离开疲弱的阳光,进入酒馆的幽暗中,感觉犹如再次拨开茂密的藤蔓,走进磨坊路的隧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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