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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魔符第十四章 巴迪·帕金斯

第十四章 巴迪·帕金斯

        01

        杰克呕吐着醒来,紫水与唾液挂在嘴角,一旁是四线道高速公路,他的脸距离覆盖路边长坡的野草仅有几英寸。他摇摇头,虚弱地用膝盖撑起身体,背顶着灰扑扑的阴沉天空。这个世界啊,这个世界,好臭。杰克往后爬,远离草尖的呕吐物,钻入鼻孔的臭味改变了,却没有消失。汽油燃烧的废弃物,还有其他诸多不知名的毒物一起悬浮在空气中;就连空气本身也散发出疲惫枯竭的臭味——就连高速公路上喧嚣的噪音都在鞭笞这将死的空气。路标背面好似一幅巨型电视屏幕,在杰克头顶俯瞰着他。杰克拖着身子站起来。公路对面粼粼水光波动,杰克看见一片没有尽头的灰色水面,颜色只比天空浅一点。水面反射出某种具有毒性的冷光,并飘散出金属锉屑的味道与疲困的气息。这是安大略湖吧,至于前方的小市镇大概是奥尔科特或肯德尔。他偏离原本该走的路径了——可能损失了一百英里左右的路程,还有四天半的时间。杰克走向路标下方,祈祷情况不会更糟。他抬头读完路标上的黑宇,惊讶地张大嘴。

        安哥拉。安哥拉?这是什么地方?恶劣的空气已变得比较容易忍受,他穿过腾腾烟雾,检视这座小城。

        他重要的旅行伴侣《兰德·麦克纳利地图集》告诉他,公路另一边的那片水色其实是伊利湖——他的行程不但没有折损,还超前了。

        说穿了,一等到他确认自己的安全——意思是,等确定摩根的马车已经驶离他原来所在的位置后——他再“腾”回魔域里,终究是个比较聪明的办法。然而在他这么做之前,甚至在这个主意浮现之前,他的脚步已经移向那个烟雾蒸腾的安哥拉小镇,他想看看这一回,杰克·索亚是不是对这个世界造成了某些效应。一名年仅十二岁的男孩走下斜坡,他的身材比同龄男孩高大,穿着牛仔裤和格纹衬衫,邋遢的模样显示出乏人照料,而忧愁的面容像是短时间内装载了太多烦恼。

        走到一半,杰克发现,英文又成为他思考的语言了。

        02

        许多日子以后,更靠近西岸的远方,有个名叫巴迪·帕金斯的男人,刚驶离俄亥俄州剑桥镇,就在40号国道上遇到一个搭便车的小男孩。这名自称路易斯·费朗的男孩满面愁容,仿佛这些忧愁就要这么一生一世融人他的五官。打起精神,孩子,就算不为任何人,也要为了你自己;巴迪很想这么告诉那孩子。照男孩的说法,他实在遭遇了不少惨事。父亲过世、母亲生病,自己则要被送去鹿眼湖投靠某个教书的阿姨……路易斯·费朗的处境也够凄凉了。他的样子就像打从上个圣诞节以来,就没再见过五块钱以上的现金。然而……巴迪隐约感到,这个姓费朗的孩子所说的故事,似乎有某些捏造成分。

        首先,这孩子身上散发的是农场的气味,而非城市。巴迪·帕金斯和他的兄弟们在哥伦布市往东南大约三十英里左右的阿曼达镇近郊经营一个三百英亩的农场,所以他肯定自己的判断不会出错。这孩子身上有剑桥镇的味道,而剑桥镇是个乡下地方。巴迪从小就在农场和谷仓里长大,肥料、成长中的玉米或豌豆茎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气味。如今,坐在他身边的男孩那身褴楼衣裳上全都沾了巴迪熟悉的那些气味。

        再来是他那身衣服。巴迪推测,费朗太太想必病得不轻,否则她不会让路易斯穿着那条裤子出门——那条牛仔裤早已破烂不堪,裤管全是干掉变硬的泥巴,裤脚踩成一圈黄褐色污渍。还有那双鞋!路易斯的运动鞋看起来随时会从脚上脱落,鞋带纠结成一团,两只鞋面的布料全都磨破了好几个大洞。

        “所以说,他们把你爸的车拖走了,是吗,路易斯?”巴迪问道。

        “对啊,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些没用的懦夫半夜跑来,就这么把它从车库里偷走了。我觉得他们没有权力这么做。他们不该把车子从工作得要死要活、而且打算一有能力就赶紧付清贷款的人身边抢走。他们不可以这样,你也这么认为吧,是不是?”

        男孩将因日晒而变得黝黑的真挚脸孔转向他,脸上的表情仿佛这是个自从特赦尼克松总统或猪猡湾事件以来最严肃的问题。面对任何浑身散发农场工作气味的男孩,而他提出的意见基本上不带恶意时——巴迪直觉地想要干脆赞同他的说法。

        “我想凡事总有一体两面。”巴迪·帕金斯回答得有些尴尬。男孩目光一闪,转过头重新望着前方。巴迪为此又紧张起来,看着男孩脸上凝结的愁云惨雾,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没有顺着路易斯,费朗的意思附和一下。

        “你说你阿姨在鹿眼湖的小学教书?”巴迪希望至少能说些让这悲伤的孩子开心点的事,带他往前看,而不是往后看。

        “是的,先生。她是小学老师,叫海伦·沃恩。”他的神情并未改变。

        然而巴迪又听见了——他倒不敢拿自己跟亨利·希金斯之类的语言学教授相提并论,但他绝对敢打包票,路易斯·费朗说话的方式丝毫不像个在俄亥俄州长大的孩子。他的口音完全不对,每个音节接得太紧,抑扬顿挫的转调也都不同。压根不像俄亥俄人,更别提什么俄亥俄农家的口音了。那是外地人的口音。

        或许有其他原因,让个在俄亥俄州剑桥镇长大的孩子学会这样的说话方式?无论出于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巴迪觉得应该是这样。

        就另一方面来看,路易斯·费朗左手肘紧紧夹着、从未松开的那份报纸,似乎又证实了巴迪最深、最负面的忧虑:他身边这个飘散出农场芳香的同伴,其实是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巴迪尽可能不着痕迹,只稍微偏过头偷看,发现报纸是《安哥拉论坛报》。非洲有个叫安哥拉的地方,那是许多一心想赚大钱的英国人趋之若鹜之地;不过,纽约州也有个叫安哥拉的小镇,就在伊利湖旁边。他不久前才在报上看过那地方的照片,虽然记不清楚是为什么。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路易斯。”他清清喉咙。

        “什么事?”杰克问。

        “一个来自40号国道旁边纯朴小镇的孩子,为什么手上会拿着纽约州安哥拉镇的报纸?那地方非常远。我只是好奇而已,孩子。”

        男孩低头瞅了被压得扁兮兮的报纸一眼,接着将它夹得更紧一些,好像生怕它会逃走。

        “啊,”他说,“我捡到的。”

        “哦,这样啊。”巴迪说。

        “是的,先生。我出门的时候在汽车站的长凳上捡到的。”

        “你今天早上去了汽车站?”

        “我先去了汽车站,后来才改变主意决定搭便车。帕金斯先生,如果你愿意让我在曾斯维尔的交流道下车,我就只剩一小段车程了,搞不好晚餐前就能到我阿姨家。”

        “有可能。”巴迪说完,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中,驶过接下来的几英里路。最后他再也按捺不住,笔直看着前方,非常小声地问:“孩子,你是离家出走了吗?”

        路易斯,费朗竟回他一个微笑,巴迪诧异不已一—那既非傻笑也非伪装,是个扎扎实实的微笑,仿佛质疑他离家出走实在是个古怪的想法,令他发笑。这时的巴迪已将脸转向侧面,而路易斯瞥了巴迪一眼,两人视线相接。

        经过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管它过了几秒钟,总之巴迪·帕金斯察觉,这个坐在他身边、全身脏兮兮的小男孩非常美丽。他原以为,他不会拿这个字眼形容任何超过九个月大的男性,然而在脏污褴褛的外表下,路易斯·费朗着实是个美丽的孩子。路易斯的幽默感暂时扼杀了脸上的忧愁,而从他内在散发出来、照耀在巴迪·帕金斯——一个五十二岁的男人,家里有三个正值青春期的儿子——身上的光芒,源自他坦荡纯洁的善良,唯独某种异乎寻常的经历,让这道光芒蒙上了细微斑影。年仅十二岁的路易斯·费朗,孤苦伶仃,在人生的旅程上,似乎已走得比巴迪·帕金斯更远,见识过更广大的世界,而正是这点,令巴迪感受到他的美丽。

        “不,我不是离家出走,帕金斯先生。”男孩回答他。

        接着他一眨眼,闪耀的眼眸再次收敛起来,失去光泽。男孩沉入座位,靠在椅背上,他抬起一条腿,膝盖抵住仪表板,然后将报纸往上移,夹在腋下。

        “嗯,我也没这么想。”巴迪·帕金斯连忙收回视线,改看着前方路况。他心中好像放下一块石头,虽然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我也不认为你是那样的孩子,路易斯。不过,你有点特别。”

        男孩不置一词。

        “在农场上工作过,是吗?”

        路易斯的目光投向巴迪,一脸诧异。

        “是啊,先前三天都在农场上干活,每小时两块钱。”

        而且你妈妈在送你去找她妹妹之前,也舍不得从病床上爬起来,替你洗洗衣服,是不是?巴迪心里这么想,说出口的却是:“路易斯,我希望你能考虑跟我一起回家。我不是说你离家出走或什么的,但如果你真的来自剑桥镇附近任何一个地方,我保证把这辆破车吞下去,连轮胎都吃得一干二净。我自己也有三个孩子,全是男孩,最小的比利只比你大三岁。我们家可特别清楚怎么应付男孩子呢。你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不过那得看你愿意回答多少问题了。因为至少从我们第一次共进晚餐后,我就会开始不停追问。”

        他伸手搓了搓自己的灰色平头,望向副驾驶座。路易斯·费朗这时看来又像个普通男孩,而非意外的天启。

        “我们全家人都会欢迎你,孩子。”

        男孩带着笑容回答:“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帕金斯先生。可惜我不能跟你回去,我得去找阿姨,她在……”

        “鹿眼湖。”巴迪替他说完。男孩吞了吞口水,再度转头注视前方。

        “我会帮你,如果你愿意的话。”巴迪又说一次。

        路易斯拍拍他壮硕黝黑的手臂。

        “你肯让我搭便车,就已经帮我很大的忙了,真的。”

        又沉默地过了十分钟后,巴迪看着路易斯孤单的身影,独自走下曾斯维尔交流道。假如他把一个脏兮兮的陌生男孩带回家养,埃米八成会气得猛敲他脑袋,但要是她跟他说过话,埃米说不定会把妈妈传给她的上好杯碟都搬出来招待他。巴迪,帕金斯并不相信真有个叫海伦,沃恩的女人住在鹿眼湖,神秘男孩路易斯,费朗是不是真有个母亲,他也不十分有把握——这男孩看起来孑然一身,背负着重大使命独自闯荡。巴迪望着他的背影,直到购物中心招牌巨大的黄色和紫色色块渐渐将他吞没。

        有一瞬间,他曾考虑干脆跳下车,追上那孩子,试着把他带回来……下一刻他却回想起一个混乱拥挤、尘烟弥漫的晚间新闻画面。纽约州的安哥拉镇。那里发生了一起微不足道的事件,小到不曾二度出现在报纸上,属于那种看过即丢、转眼就被抛进历史洪流的小型灾难新闻。巴迪残存的记忆只是个简短片段,说不定还有错漏之处。那画面中,地面裂开一个仿佛直通地狱的大洞,粗壮的钢梁突出,四处都是倒塌的梁柱,铺盖在被压扁的汽车上。巴迪·帕金斯往交流道又看了一眼,男孩已不在路上,他踩下油门,驶向夕阳。

        03

        巴迪·帕金斯的记忆比自己以为的要准确。谜样的男孩路易斯·费朗谨慎恐惧地将之夹在腋下、保护着的那份过期一个月的《安哥拉论坛报》,假如巴迪有机会看上一眼,他会在头版读到这样的标题:

        预计还有六个月完工、将成为安哥拉镇上最高、最豪华的高级公寓建筑计划“雨翼大厦”,昨日悲剧性地被迫中止,因为一场史无前例的地震导致建筑物意外崩塌,将数名建筑工人掩埋在断垣瓦砾下。目前已从化为废墟的公寓残骸中挖掘出五具尸体,另外仍有两名工人行踪不明,估计已经落难。七名罹难者全是斯派泽建筑公司的工人,意外发生时,他们正位于建筑物最顶端的两层楼进行线路装配与焊接作业。

        发生于昨日的意外乃是安哥拉史上首次地震事件。经本报记者电话联系,今日纽约大学地质系教授亚明·范·佩特将这次致命地震形容为“泡沫式地震”。纽约州安全委员会委员表示,他们将带领研究团队,持续勘验地震现场……

        以及布鲁斯·戴维,三十九岁。

        是五十四岁的阿诺德·舒尔坎和四十三岁的西奥多·拉穆森。

        杰克无须再翻阅报纸头版,也能将这些名字倒背如流。

        纽约州安哥拉镇史上头一次发生地震,事发当天,正是杰克从西方路腾回,降落在工地旁边的日子。

        在杰克·索亚心中,有一部分希望自己能和仁慈的巴迪·帕金斯先生回家,和他们一家人围着厨房餐桌共进晚餐——炖牛肉与厚厚的苹果派——然后在帕金斯家的客房里,舒服地窝进床上,将手织毛毯拉到头顶。然后除了吃饭时间外,动也不动,彻底休息个四五天。

        偏偏脑海中有个阻挠他的画面:未经打磨的松木餐桌上,奶酪碎屑堆积如山,餐桌另一头,护墙板上有个巨大的老鼠洞,穿着牛仔裤的帕金斯家三兄弟走出来,背后拖着细长的尾巴。

        造成诸如杰瑞,布雷索之死一类改变的是谁,爸爸?海德、席柯、怀德、海根、戴维;还有舒尔坎和拉穆森,全都走了。是不是就像害死杰瑞那样?杰克知道这变化是谁一手促成的。

        04

        当他绕过最后一个弯道走下交流道时,飘浮在杰克前方的巨型看板从视线齐肩的一侧转移到另一侧。看板是黄紫对比色调,上面标明“鹿眼购物中心”字样,走到这里,杰克才看清楚,这招牌竖立在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内,架在一个黄色柱子的三脚架上。购物中心是由许多土黄色大楼复合成的未来主义式建筑,从外观看来似乎没有窗户——再走近些,杰克才明白,购物中心是有屋顶的,各自独立的建筑物只是错觉。他将手放进口袋,握紧一卷二十三张一元纸钞叠成的钞票,那是他身上的全部财产。

        早秋微凉的午后斜阳下,杰克快步穿越街道,跑向购物中心的停车场。

        若不是因为跟巴迪,帕金斯谈过话,杰克极有可能还留在40号国道上,想办法搭便车再走五十英里——他希望能在这两三天内抵达伊利诺伊州,见到理查德·斯洛特。是这份渴望与朋友相见的心情,让他在过去几天撑过在艾伯特·派拉蒙先生农场上繁重的工作:想象着斯普林菲尔德市的塞耶中学里,理查德·斯洛特戴着眼镜、正经八百坐在宿舍房间里的模样,就跟派拉蒙太太慷慨丰盛的餐点一样为杰克增添了不少元气。

        杰克渴望与理查德见面,越快越好,然而巴迪·帕金斯邀他回家的举动,无形中似乎松懈了他的意志。他无法再爬上另一辆车,然后搬出那套身家故事从头到尾再演一遍(不管怎么说,杰克提醒自己,这套剧情似乎也渐渐失去说服力了)。购物中心提供了一个绝佳机会,让他能暂时抽离一两个小时,如果里头碰巧有电影院就更完美了———此时此刻的杰克,也会心甘情愿坐下来,观赏最无趣、最狗血的爱情文艺片。

        看电影之前(如果他够幸运,真能找到电影院的话),他还能先去处理两件至少拖延了一星期的事。杰克注意到巴迪·帕金斯打量他破烂球鞋的眼神。这双鞋不仅几乎解体,连原本柔软而有弹性的鞋底现在都变得异常坚硬,像水泥地似的。在那些他必须走上一整天路的日子里——或是当他得站着工作一整天时——他的脚就会痛得像被火灼伤一样。

        另一件事,是打电话给妈妈。这让他充满了恐惧与罪恶感,因此他几乎不敢让自己想起这件事。一旦听到妈妈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倘若她听起来很虚弱——听起来真的病得很重,那该如何是好?如果莉莉气若游丝地哀求他回新罕布什尔,他真能毫不动摇地继续前进吗?因此他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他也许等一下会打电话给妈妈。顷刻问他脑中出现一个清晰的画面,他看到一长排公共电话,上面装着类似美容院蒸发机的半球形塑胶罩,他惊跳开来——活像怪兽埃尔罗伊或其他魔域来的妖怪将手从话筒里探出来,企图一把掐住他的喉咙。

        就在这时,一辆斯巴鲁嚣张地开进购物中心正门附近的停车格,后座蹦蹦跳跳走下三个女孩,年纪看来只比杰克大一两岁。她们先是像群模特儿,造作地摆出开心与惊奇的姿态,然后才恢复平常人走路的样子。三个女孩漠不关心地瞟了杰克一眼,接着搔首弄姿地将头发甩到背后。这三个十年级的小公主都有修长美腿,穿着紧身牛仔裤,她们大笑时会以手掩口,仿佛连笑声本身都很可笑。杰克放慢脚步,慢得犹如梦游者的漫步。其中一个小公主偷瞄杰克,接着对着身旁的棕发女孩窃窃私语。

        我已经是不同世界的人了,杰克暗自沉吟,我和她们那些人再也不一样了。体认到这点,令杰克倍感孤寂。

        驾驶座走下一个强壮的金发男孩,他穿着蓝色无袖羽绒背心,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好让女孩自动围向他。这男孩一定是高年级生,就算不是,最起码也会是足球队后卫。他瞥了杰克一眼,接着像在评判什么似的对购物中心的外观四下打量一番。

        “蒂米?”棕发女孩对他使使眼色。

        “我知道,我知道,”男孩回道,“我还在想是什么臭得跟狗屎一样呢。”他高高在上地对女孩们赐以笑容。棕发女孩皮笑肉不笑地望了杰克一眼,然后跟着朋友们跨越停车场。三名少女追随着蒂米趾高气扬的步伐,穿过玻璃门,进入购物中心。

        杰克等到蒂米在嫔妃簇拥下钻进购物中心深处,隔着玻璃门看见他们的身影变得如同小狗,才踏人购物中心的自动门感应区。

        空调的冷空气迎面袭来。

        中庭有座大水池,四周围绕着长凳,喷泉水珠从两层楼的高处滴嗒落下。两层楼的开放式店铺以喷泉为中心环伺而立。天花板洒下类似青铜色的古怪灯光与枯燥无味的背景音乐。从自动门在杰克背后关上就一直刺激着他的爆米花香味,来自一楼喷泉左方沃顿连锁书店前的爆米花机,爆米花机漆成消防车似的颜色。杰克一眼便看清楚,鹿眼购物中心里没有电影院。蒂米和他的长腿公主们在购物中心另一头,正乘着自动扶梯往上移,杰克推测,他们要去的地方是扶梯顶端一家叫“船长餐桌”的速食餐厅。杰克再次将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卷钞票。斯皮迪给他的吉他拨片与费朗队长的银币及一些零钱混在一起,静静躺在口袋最深处。

        杰克所在之处,有家“薯片先生”饼干店与一问酒铺,酒铺正在促销海朗沃克牌波旁威士忌和英格努牌夏布利酒。酒铺与饼干店中间夹着飞瓦鞋店,杰克的目光被长展示台上的慢跑鞋吸引,于是朝鞋店走去。收银机旁的店员身子往前倾,盯着杰克挑鞋,显然怀疑他会偷东西。展示桌上的鞋子没有杰克认得的品牌。那上面既没有耐克也没有彪马——全是些叫“速跑”、“牛眼”或“疾风”的牌子,每双鞋都将左右两脚的鞋带绑在一起。这些都只是休闲鞋,不是真正的慢跑鞋。不过能穿就好了,杰克心想。

        他买下店里合他尺寸最便宜的鞋子。蓝色的帆布鞋,两侧有红色闪电图案。找遍鞋身上下看不到任何品牌宇样。跟展示台上大多数鞋子比起来,它毫不起眼。杰克告诉店员不需要袋子,然后掏出六张软趴趴的一元旧钞,到柜台付了钱。

        杰克坐在喷泉前的长椅上,连鞋带都懒得解开,就用脚踢掉那双残破不堪的耐克。穿上新鞋的那一刻,他的双脚不由得发出感激的叹息。杰克走到一旁,将旧鞋丢进一个大垃圾桶。垃圾桶上印着白色大字:请勿乱丢垃圾,下面还有一排小字:地球是我们唯一的家。

        接着杰克在购物中心长廊上漫无目标地四处走动,寻找公共电话。他在爆米花摊付了五十美分,店员交给他一个一夸脱的纸杯,刚爆好的爆米花在杯里闪烁着油光。爆米花店员是个中年男人,头戴圆顶礼帽,留八字胡,手臂上戴着袖套,他含糊地比了比最近的电梯,告诉杰克,公共电话就在楼上,“三一美味”转角附近。

        杰克一边把爆米花送进嘴里,一面乘自动扶梯上楼,他前面站着两个穿裤装的女人,一个大约二十来岁,另一个年纪较长,她的臀部臃肿,胖到几乎塞住扶梯走道。

        假设杰克就在鹿跟购物中心里面,或是在附近一两英里的地方“腾”走,购物中心会因此天摇地动,抖落砖瓦、天花板碎片、照明设备和背景音乐喇叭,然后砸在每个碰巧正在购物中心里的倒霉鬼头上吗?那几个长腿公主和傲慢的蒂米的下场会是一摊摊破碎的颅骨、散落的四肢与胸膛压成的肉泥吗?扶梯即将滑向尽头的前一秒,杰克几乎能看见大块灰泥与钢梁如阵雨落下,听见楼面夹层崩裂的恐怖巨响以及惨叫声——其实听不见,却仍铭刻在空气中。

        安哥拉。雨翼大厦。

        杰克觉得手心出汗发痒,于是在牛仔裤上抹了抹。

        “三一美味”店面在杰克左手边,发散着冰冷的白光,他往那方向走去,发现店的另一侧有条弯曲的长廊,长廊的墙面与地板都贴着咖啡色瓷砖。拐过弯道,杰克来到这个夹层楼面没人看得到他的地方,这里有三部公共电话,电话上方还真的挂着半球形透明塑胶罩。公共电话对面有两扇门,分别标示着男厕和女厕。

        杰克走向中间那部公共电话,先按下“零”,接着拨了区域号码以及阿兰布拉饭店的电话。

        “要转到哪里?”接线员问。杰克回答:“我要打一个对方付费电话给四零七、四零八号房的索亚太太。我叫杰克。”然后饭店总机接了电话,杰克胸口一紧,等待她将电话转入套房。电话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终于听见母亲的声音:“天哪,宝贝,我好高兴听见你的声音!做妈的看不到孩子在身边,对我这年纪的人还真难受。没你在旁边啰嗦我该怎么对待服务生的时候,我还真有点想念你呢。”

        “对大部分服务生来说,你只是标准太高了,没什么。”杰克说着,觉得自己差点就要因为放心而哭出来。

        “一切都好吗,杰克?跟我说实话。”

        “我很好,真的。”他回答,“真的很好。我只是想确定你……你的情况。”

        电话传出微弱的杂音,刺耳的静电声沙沙作响,宛如狂风卷动沙滩。

        “我没事。”莉莉说,“我好极了。我没恶化,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我倒想问问你现在人在哪里。”

        杰克停顿片刻,静电杂音兀自嘶嘶作响。

        “我在俄亥俄州。很快就能见到理查德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杰克?”

        “还不知道。我也希望能回去。”

        “你不知道,哼,我敢发誓,孩子,要不是你爸替你取了那蠢外号——当初你要是早十分钟或晚十分钟问我……”

        一阵静电干扰压过她的话声,杰克回想起在茶行时母亲形容枯槁的模样,一个衰老的女人。等杂音退去,他问:“你跟摩根叔叔没问题吗?他有没有骚扰你?”

        “我臭骂他一顿,把他赶跑了。”她说。

        “他去了阿兰布拉?他真的去找你了?他现在还在烦你吗?”

        “你走了两天后他来过,让我给轰走了,宝贝。别浪费时间担心我了。”

        “那他说了要去哪里吗?”杰克问她,话声刚落,尖锐的杂音就爆开来,仿佛要笔直钻入杰克的脑袋。杰克苦着脸急忙将话筒从耳边拉开。

        吓人的杂音震耳欲聋,任何走进这条长廊的人都能听见。

        “妈妈!”杰克大叫,尽力在耳朵能承受的范围内靠近话筒。噪音越来越大,仿佛将找不到正确电台频率的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强。

        下一刻,噪音唐突地消失了。杰克将听筒贴紧耳朵,只听到一片黑暗死寂。

        “喂,”他说,手指按了按话筒挂钩,电话里的静默仿佛浮出现形,挤进他的耳朵。

        和杂音来得一样唐突,仿佛是他按了挂钩所致,电话又恢复正常的拨号音——在这一刻,拨号音宛如某种绿洲,象征常态与理性。杰克右手焦急地探进口袋,翻找其他硬币。

        搜索硬币时,他另一手正笨拙地握着话筒,于是当拨号音像被吸进外太空般倏地消失时,杰克愕然呆立。

        摩根·斯洛特的话语无比清晰,仿佛相识多年的摩根叔叔就站在隔壁的电话亭。

        “给我滚回家去,杰克。”解剖刀似的声音划破空气,“快给我乖乖回家,省得我们亲自动手把你揪回来。”

        “等等。”杰克的语气像在哀求更多时间;事实上,他已经吓得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搞不清楚。

        “我可没那个耐性了,臭小子。如今你是个杀人凶手了。我说的对不对呀?你杀了人。所以我们不会再给你更多机会。你给我乖乖滚回新罕布什尔的饭店去。立刻。要不然,我们也许就得把你塞进装尸袋里扛回去。”

        喀的一声,电话挂断了。他放开话筒。电话机竟东摇西摆往前一倒,从墙上脱落,错综复杂的电线暂时撑住电话机,没多久,就重重砸在地上。

        杰克背后的公厕门砰一声打开,有个人大叫:“真他妈该死!”

        杰克回头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瞪着公共电话,他理着短短的平头,身穿白色围裙和领结,显然是某间商店的店员。

        “不是我弄的。”杰克说,“它自己坏掉的。”

        “真该死。”平头店员作势要跑,他先瞅了一眼杰克,然后摸了摸头顶。

        杰克离开现场,向大厅移动。自动扶梯下到一半,他听见平头店员大叫:“奥拉福森先生!有人弄坏电话了!奥拉福森先生!”杰克慌忙开溜。

        户外阳光刺眼,空气出奇湿润。杰克眼前一阵发白,缓步穿越人行道,在停车场上走了约莫半英里,然后看见一辆黑白相间的警车开向购物中心。杰克改变方向,沿着红砖道往下走。前方不远有一家人,正忙着把一张草坪躺椅弄进购物中心的另一个入口。杰克放慢脚步,看着这一家六口,年纪小的孩子吵着要坐在长椅上,年纪大的想帮忙搬,做爸妈的夫妻俩一边应付孩子的骚动,一边将躺椅打斜,好不容易才总算将躺椅塞进门内,整个画面就像硫磺岛升起星条旗那张经典的新闻照片。这时警车散漫地在停车场上兜起了圈子。

        才走过刚刚那群乱哄哄的家人搬椅子的入口,杰克又看见一名年迈的黑人,他坐在一只木箱上,腿上摆着一把吉他。杰克缓缓靠近,接着看见老人脚边的铁罐。脏兮兮的毛毡帽和太阳眼镜遮住了老人的脸,他皱巴巴的牛仔夹克袖子看起来活像象鼻。

        杰克绕道而行,走向红砖道边缘,让出老人所需的空间,并注意到他脖子上挂着一块脏污的白色纸板,上面潦草地用大写字母写了些字。再多走几步,他才将纸板上的字看仔细:

        就在他几乎走过那抱着破旧吉他的老人面前时,杰克听见老人粗哑低沉的嗓音喃喃低语:“宾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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