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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盲人之歌

        01

        杰克猛然回头,心脏差点跳出胸口。

        斯皮迪?

        老黑人伸手摸到铁罐,将它举起来摇一摇。几枚铜板在罐中哐当作响。

        是斯皮迪。藏在漆黑墨镜背后的人,是斯皮迪。

        杰克十分肯定。但下一刻,他又感到同样肯定,那个人不是斯皮迪。斯皮迪的肩膀没那么宽,胸膛也没那么厚。斯皮迪的肩膀曲线比较圆,有些垮,总是有点驼背的样子,比较像密西西比·约翰·赫特而不是雷·查尔斯。

        不过只要老人摘下眼镜,杰克就能确定究竟是或不是。

        他大声叫出斯皮迪的名字,老人却突然弹起吉他,他皱纹满布的手指肤色很深,宛如细心上过油却没抛光的陈年胡桃木。他琴艺精湛,指尖优雅灵活地在吉他上来回移动,勾勒出阵阵旋律。又过了半晌,杰克认出那首乐曲。他在爸爸的唱片收藏里听过。那张唱片叫《今日的密西西比·约翰·赫特》。尽管老人没有开口唱歌,杰克也很清楚这段歌词:

        金发足球队员带着他的公主们走出购物中心大门。每个公主手上都拿着一个甜筒冰淇淋,金发健美少年则是两手各拿一个热狗。他们悠闲地朝杰克的方向走来。杰克呆若木鸡,望着老人,甚至没有留意到他们。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这个人就是斯皮迪,他能读出杰克的心思。否则,为什么当杰克想到密西西比·约翰·赫特,老人便开始弹起他的歌?而且那段旋律的歌词中还包含了杰克的化名“路易斯”?

        健美少年改将热狗全放在左手,接着全力用右手在杰克背上狠狠拍了一掌。杰克被打得咬到舌头,仿佛被捕兽夹夹到。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痛苦不堪。

        “你们俩真是一对宝,发臭的垃圾。”他说。公主们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

        杰克往前踉跄几步,踢翻了老人的罐子,硬币从罐中散落出来四处滚动。轻快的蓝调乐曲戛然而止。

        这时健美少年和三个小公主早已头也不回地走了。杰克怨恨地瞪着他们的背影,如今这种无能为力的不平之气已不再陌生。这就是所谓的孤立无援,年幼弱小得沦为俎上鱼肉,谁都能任意宰割——从狂人奥斯蒙,到严肃的路德派教徒艾伯特,派拉蒙。在派拉蒙先生的观念里,一个工作日该有的样子就是整整十二个小时待在绵绵不尽的十月雨中,铿铿锵锵犁过又硬又黏的田地,与午餐时间直挺挺地坐在他的国际收割机牌耕耘机里,一面咀嚼洋葸三明治,一面钻研《圣经·约伯记》。

        杰克并不急着“给他好看”,虽说他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认为只要他想,就一定能办到——他的体内已逐渐聚积起某种能量,仿佛充饱了电。有时他觉得别人也能感受到这股力量——只要从他们看着杰克的表情就能观察出来。然而他并不想教训他们,他只希望安静不受打扰。他——

        盲眼老黑人在地上摸索散落的硬币,粗短的手指宛如点字般温顺地在地砖上移动。他摸到一枚十分钱硬币,于是重新将铁罐摆正,将硬币丢进去。叮!

        杰克隐隐约约听见其中一位公主说:“为什么他们不把他赶走?他很恶心!”

        然后是更遥远的回应:“对啊,真的很恶心!”

        杰克蹲下帮忙捡拾硬币,放回铁罐。蹲在地上,杰克嗅到老人身上的酸汗、霉味,还有某种类似玉米的淡淡甜味。打扮光鲜的购物中心人潮避开两人,他们周围清出了一块空间。

        “托福,托福。”盲眼老人的语调无甚起伏。

        他的鼻息飘散出酸腐的辣肉酱昧。

        “托你的福,保佑你,上帝保佑你,托福。”

        他是斯皮迪。他又不是斯皮迪。

        最终促使杰克开口对他说话的原因——说来也不是太奇怪——是他想起所剩无几的魔汁。只剩不到两口了。在安哥拉事件发生后,杰克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还有勇气进出魔域,但他拯救母亲的心意已决,这就表示,他终究还是得去那里。无论魔符是什么东西,他总得进入魔域把它拿回来。

        “斯皮迪?”

        “保佑你,托你的福,上帝保佑你。我是不是听见有个硬币滚去那儿啦?”他指指某个方向。

        “斯皮迪!我是杰克啊!”

        “这里没有叫斯皮迪的人,孩子,没有。”老人的手已经往他刚才指的方向摸了过去。他一手摸到一个五分硬币,丢进铁罐,另一只手却摸到一个碰巧经过的女人的鞋子。那女人打扮标致,被碰到的瞬间连忙抽腿退开,漂亮空洞的五官皱在一起,不悦地露出嫌恶的表情。

        杰克从水沟盖上捡起最后一枚硬币。那是一枚银币——上面镌着马车车轮与自由女神肖像。

        杰克的眼泪不禁滑落脏污的脸颊,他用颤抖的手臂抹去泪水。席柯、怀德、海根、戴维、海德,他为了他们而哭,他为了母亲而哭,他还为了劳拉·德罗希安和那个死在路上、口袋全被翻开的车夫儿子而哭。然而最大的原因,仍是为了自己而哭。他受够流落街头的生活了。假如你坐在凯迪拉克里,那么道路也许就是梦想之地,然而若你得靠着自己的大拇指,还有一套越说越乏力的身家故事四处搭便车,当只任人宰割的小羊,那么这条路就只是条充满煎熬试炼的险途。杰克觉得自己早已身心俱疲……偏偏他不能哭着耍赖,要是他耍赖,癌症就会夺走母亲的性命,而摩根叔叔会夺走他的小命。

        “我觉得我办不到,斯皮迪,”他哽咽着说,“我快撑不下去了,老天。”

        这时老人不再摸索硬币,转而搜寻杰克的手。那些温和而善解人意的手指碰到杰克的手臂,然后握住。杰克感觉到他每个指尖都长了硬邦邦的老茧。老人将杰克拉进怀里,拉进他的酸汗与辣酱气息中。杰克将脸颊贴在斯皮迪的胸膛。

        “唔,孩子,虽然我不认得什么斯皮迪,不过我听得出来,你很依赖他。你——”

        “我想我妈妈,斯皮迪。”杰克继续哭,“而且斯洛特在追我。刚才公共电话里的人是他,是他啊!而且这些都还不是最糟糕的事。最糟糕的是安哥拉……那个雨翼大厦……有地震……五个人……是我,是我害的,斯皮迪,我害死那五个人,我腾回这个世界的时候,是我杀了他们,就像我爸跟摩根·斯洛特那次害死杰瑞·布雷索一样!”

        全说出来了,他把最黑暗的部分全部摊开了。罪恶感是颗哽在喉咙的石头,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噎死他,此刻他涕泪滂沱,哭得不能自已——然而这回是因为解放,而不是恐惧。他终于说出口了。他向盲眼老人告解了。他是个杀人犯。

        “哎呀。”老盲人叹了一声。他的声音听来十分快活。他用细瘦但有力的手臂搂着杰克,轻轻摇晃。

        “你给自己身上揽了太多重担。就是这样。也许你该放开一点。”

        “是我害死他们的。”杰克低喃,“席柯、怀德、海根、戴维……”

        “嗯,要是你的朋友斯皮迪在这儿,”老黑人说,“管他是何方神圣,这世界那么大,管他又身在何处,他势必也会告诉你,别把整个世界扛在自己肩上哪,孩子。你不能这么做。没有人做得到。犯得着吗?你把世界扛上去了,世界只会压垮你的脊梁,然后搞得你精神失常。”

        “我杀了他们——”

        “你拿枪对着他们的头,射死他们了,是这样吗?”

        “不是……是地震……我腾……”

        “你说的是什么,我不明白。”老黑人说。

        杰克的脸不再贴在他胸口,而是好奇地举目凝视老人沧桑的脸。老人的脸已经转开,望着停车场方向。倘若他真的瞎了,那么他一定是听见比先前更平顺、更快速的警车引擎声,因为他正看着警车的方向,而警车正朝他们驶来。

        “我只晓得你对‘杀人’的定义似乎太宽了点。要是现在有个人经过我们,突然心脏病发作死了,搞不好你也会说是自己害了他。‘噢,我杀了人了,因为我坐在这里,噢,哎呀惨了、哎呀完蛋了、哎呀这个哎呀那个!’”说到“这个那个”时,老人流畅地弹了三个和弦,从G到C,再弹回G和弦。他自得其乐地笑了。

        “斯皮迪——”

        “这里没有斯皮迪这个人。”老黑人往后退,歪嘴笑得露出发黄的牙齿。

        “不过倒是有个人,抢着把别人的问题怪到自己头上。也许你在逃,孩子,也许有人在追你。”

        G和弦。

        “也许你只是有些大惊小怪。”

        C和弦,中间穿插一个小小的过门,杰克禁不住笑了起来。

        “也许还有别人存心找你的碴。”

        又回到G和弦,接着老人将吉他放到一边。(这时两名警员坐在车里,正用掷硬币来决定,假如这位老斯诺波先生不肯乖乖束手就擒,谁要动手把他塞进警车里。)

        “哎呀这下惨了、哎呀这下完蛋了、哎呀这个哎呀那个……”他再次大笑,仿佛杰克的烦恼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我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如果我又——”

        “你做了什么事,然后又会发生什么事,这问题没人知道答案,是吧?”这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斯皮迪·帕克的黑人插嘴说,“没人知道。硬要想这种事,你可会把自己关在家里,害怕得哪儿也不敢去!我不知道你头上顶着什么麻烦事,孩子。我也不想知道。搞不好你是脑子坏了,才满嘴胡说八道什么地震不地震。不过既然你好心帮我捡钱,也没偷钱——我知道,因为每个子儿我都摸得一清二楚——我就给你些建议。有些事情强求不来。有的时候,有人会死,是因为某人做了某件事……不过如果那某个人不去做那某件事,可能有更多人会因此丧命。你听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了吗,孩子?”

        老人低下头,用肮脏的墨镜对着杰克。

        杰克内心深处悸动,感到解脱。好吧,他明白了。这位盲眼老先生是在教导他所谓艰难的抉择。他说的是艰难的抉择和犯罪之间,或许存在一条分隔线。而或许,他不是杀人凶手。

        真正的罪犯或许是那五分钟前出现在公共电话里、叫杰克滚回家的人。

        “甚至有可能,”老黑人又说,他的指尖在吉他上刷出忧郁的D小调。

        “是因为所有事情都是为了服侍上帝,就像我妈妈教我的。你妈妈可能也对你说过同样的话,如果她也信上帝的话。有可能我们表面上看起来在做某件事,真相却不是如此。《圣经》教导我们一切应该知道的事,就算是那些表面上看起来邪恶的事,也是为了服侍上帝。这你怎么看呢,孩子?”

        “我不知道。”杰克诚实回答。他全混乱了。他只要闭上双眼,就能看见公共电话从墙上崩落,电线垂吊着,看起来就像诡异的傀儡木偶。

        “我闻得出来,你烦恼到跑去喝酒解闷了呢。”

        “你说什么?”杰克吃惊地问。跟着他想:我才刚想到斯皮迪长得像密西西比·约翰·赫特,这位老先生就弹起他的蓝调……现在他提起魔汁了。他一直都很小心,可是我发誓,他指的就是魔汁——铁定是!

        “你会读心术。”杰克低声说,“对不对?你在魔域里学到的吗,斯皮迪?”

        “我可不会什么读心术。”盲眼老人说,“算一算,到了十一月,我的眼睛就瞎了四十二年,这么长的时间,鼻子和耳朵可是磨练得挺灵光的。我闻到你身上有廉价劣酒的味道,孩子。全身都是。活像你拿它来洗头似的。”

        杰克恍恍惚惚涌上二阵莫名的罪恶感——每当有人指控他其实并未犯下的过错,他都有这种感觉——不管怎么说,他几乎可算是无罪。打从回到这个世界,他所做的,最多就是摸摸魔汁的瓶子,此外无他。然而光是抚摸酒瓶,就让他忧心忡忡——那种感觉就像十四世纪欧洲某个乡下农民看待沾染过耶稣鲜血的真十字架碎片,或是某个圣徒的食指指骨时的观感。你说那是巫术,好吧,但那是力量强大的巫术。有时候,甚至有人因此丧命。

        “我很久没喝了,真的。”好不容易他才答道,“你一开始给我的那些,几乎都没了。那个……我……老天,我甚至不喜欢那味道!”他的胃紧张得翻搅,光是想到魔汁,就让他涌上那股作呕的感觉。

        “但是我需要多一点备用,以防万一。”

        “多一点备用?小娃儿,你年纪多大啊?”盲眼老人大笑,一只手做了个射击的手势。

        “老天,你不需要那玩意儿。没人需要带那玩意儿上路。”

        “可是——”

        “这样吧。我唱首歌让你开心点。看来你需要来点消遣哪。”

        他唱起歌来。不像说话时有那种黑人特有的韵律,他的歌声和说话方式大相径庭,深沉而充满力道,动人心弦。杰克心中赞叹,他的嗓音简直就像经过长期严格锻炼的声乐家,如今唱些通俗小调,只是为了消遣一下。厚实饱满的歌声听得杰克的手和背上冒出一粒粒鸡皮疙瘩。人行道上的行人纷纷转过头来。

        “当红色知更鸟唱起歌来,啁啁啾啾,唱出甜美的古老歌曲,就不再有人哭泣——”

        一种五味杂陈的熟悉感侵袭杰克,像是他曾听过这段乐曲,或是某种非常相近的感觉。当盲眼老人弹起问奏,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冲着杰克微笑时,杰克突然想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知道是什么缘故使路上行人纷纷回头,这就如同一头独角兽在停车场上奔驰那般引人注目。此人歌声中蕴含的清澈质地,宛如某种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奇珍异品,好比说,就像那干净得连半英里外有人拔起萝卜都能闻见的无瑕空气。歌曲内容只是首古老的流行歌曲……但那歌喉却全然出自魔域。

        “起床喽……起床,你这小瞌睡虫……快起来……起来,离开你的被窝……过日子吧,爱吧,笑吧,而且要开怀——”

        吉他旋律和歌声唐突中断。本来杰克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盲眼老人的表情(也许他下意识希望视线能穿透那对漆黑的墨镜,看看能否在那后面看见斯皮迪·帕克的眼睛),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发现两名警察站在老人身边。

        “我没听见什么人说话,”盲眼老人用近乎羞赧的语气说,“不过我可闻到了,这儿似乎有人不大高兴。”

        “斯诺波,你这老混球,你明知不能在购物中心卖唱!”其中一个警察怒斥道。

        “上次你被抓的时候,海拉丝法官怎么说的?除了中央街和穆罗街之间的闹市区,其他地方统统不准!该死,你是老人痴呆了?难不成就像你女人把病传给你以后一走了之,让你老二烂了,脑袋也跟着一起烂了是吗?老天,我实在不——”

        他的搭档将手搭上他的手臂,对杰克点点头,使了个“小孩在听”的眼色。

        “回家找你妈去,孩子。”第一个警察粗暴地说。

        杰克沿着人行道往下走。他不能继续逗留。就算他有能力做点什么帮助老黑人,他也不能停留。他很幸运,警察的注意力全放在那个叫斯诺波的老人身上。要是他们有时间多看杰克一眼,毫无疑问,他们就会开始盘查杰克的身份。就算脚底蹬着新鞋,其他地方也是一身破烂衣服。警察一眼就能认出在外游荡的跷家小孩,而在这个现场,杰克正是个远离家园的小孩。

        他想象自己被关进曾斯维尔的拘留所,而曾斯维尔善良挺拔的年轻警察穿着蓝色制服,支持里根总统,每天准时收听保罗·维的时事评论,正忙着查出牢里的小男孩究竟是谁。

        这可不成。他不希望两位警员有机会再瞧上他一眼。

        平顺的引擎声逐渐从后方靠近。

        杰克将背包拉高一点,低头猛盯着新鞋,仿佛它有多大的吸引力。从眼角余光他注意到巡逻车慢慢滑过身边,老黑人坐在后座,杰克还看见竖直在座位上的吉他顶端。

        巡逻车驶上离开购物中心的车道,突然间,盲眼老人回过头来,朝后窗外张望,他笔直地看着杰克……

        ……尽管杰克终究未能看穿那对脏污的墨镜,他心中却再清楚不过:莱斯特·“斯皮迪”·帕克对他眨了一下眼睛。

        02

        杰克勉强克制自己,不要作太多过分想象,直到他再次来到交流道。他望着路标,它似乎是这个世界

        (这些世界?)

        仅存唯一明确而笃定的东西,其他一切早就全卷进越旋越快的灰暗漩涡里了。他感到阴郁的沮丧感萦绕笼罩,沉入体内,觊觎着摧毁他的决心。杰克发现,这种沮丧一部分来自乡愁,然而这种乡愁却让早先那种想家的感觉显得乳臭未干而孩子气。他就像失了根的浮萍,漂泊无依。

        站在路标旁,熙来攘往的车潮在眼前奔流,杰克觉得自己只差一步就会撑不住而自我了断。先前好一段时间,他一直用和理查德·斯洛特见面的憧憬鼓励自己继续前进(此外,即便他几乎不愿承认自己有这种想法,但理查德也许有机会陪伴他一道西行的念头却不断萌芽——毕竟这不是史上头一次索亚家与斯洛特家的人携手踏上奇异旅程了,不是吗?),然而在派拉蒙家农场上工作的辛酸,加上在鹿眼购物中心的奇异遭遇,使这份憧憬看来竟像是误将玻璃当钻石,只是一抹虚妄的光芒。

        回家吧,杰克,你被击溃了。有个声音低语,再不罢手,你最后的下场将是一堆白骨……而且,下一次,小命不保的可能是五十个人,或五百个人。

        70号州际公路往东。70号州际公路往西。

        他突兀地将手探进口袋翻找那枚硬币——那枚到了这世界就化为银元的硬币。管他是耶稣基督还是真主阿拉,如果有上帝,就这一次,作个决定吧。他已经一败涂地,无法为自己判断了。被健美男孩攻击的背部仍在抽痛。假如掷到反面,他就走上东向的交流道,然后回家;若掷到正面,他就继续这段旅程……而且再也不回头。

        他站在安静的路肩,将硬币抛向十月寒冷的空中。硬币飞上半空,转了又转,反射一束束阳光。杰克伸长脖子,视线追随它的踪迹。

        一家人坐在一辆旅行车里经过,他们在嬉闹中停下,好奇地注视路边的男孩。开车的男人是个顶上日渐稀疏的会计师,他偶尔会在夜半醒来,幻想自己胸口中枪、痛楚传向左臂的场景。此时他脑中蹦出一连串古怪的字眼:冒险、危机、一场为了高贵使命的探寻之旅、关于恐惧与荣耀的梦想。他摇摇头,想清空这些念头,他从后视镜里又看了男孩一眼,碰巧男孩弯下腰,像在看着地上什么东西。拜托,快要秃头的会计师心想,别又在那想东想西,拉里,这可不是什么少年奇幻小说。

        拉里油门一踩,飞快开上70号公路,将路边穿着脏兮兮牛仔裤的男孩抛在脑后。假设他们能在三点前到家,刚好可以赶上ESPN转播的中量级拳击冠军赛。

        硬币落地。杰克弯身查看。正面……不只是正面。

        硬币上的肖像不再是自由女神,而是劳拉·德罗希安,魔域女王。可是上帝啊,这张脸和他在宫殿里匆匆一瞥的女王真是天差地别。病榻上的女王被包围在一群包着白色头巾、焦心如焚的婢女中,面容苍白、不省人事,而硬币上的女王却机敏慧黠、强悍美丽。那不是典型的美貌,硬币上的肖像下颌线条不够锐利,颧骨弧度又太娇柔。她的美丽来自一种仁慈与干练兼具的尊贵气度。

        而且这张脸,噢,和他母亲多么神似。

        泪水模糊了杰克的视线,他不愿让眼泪流下。今天他哭得够多了。他心中已有答案,泪水不能为他解决任何事情。

        当他再度睁开双眼,劳拉·德罗希安已经消失,硬币上的肖像又变回自由女神。

        他的心意依旧坚定。

        杰克弯下腰,从尘土中拾起硬币,收回口袋,走上西向的交流道。

        03

        又过了一天,阴霾的天气预告着冷雨将至,俄亥俄州与印第安纳州的交界近在咫尺。

        “这里”是70号公路上,刘易斯堡休息站后方的一片灌木丛。杰克正藏身树林中——但愿没被看见——耐心等待那个头顶光秃、讲话单调的壮汉回到他的雪佛兰,离开休息站。杰克希望他会在开始下雨前离开。还没淋湿,杰克就已经觉得够冷了,一整个早上他都鼻塞,声音沙哑。杰克心想,也许他终究还是逃不过感冒的命运。

        头顶光秃、讲话单调的壮汉自我介绍时,用的是艾莫礼·莱特这名字。早上十一点左右,在岱顿市北边,杰克一坐上他的车,一股疲惫的无力感瞬间沉人他的胃里。他曾搭过好几回艾莫礼·莱特的便车。在佛蒙特州,莱特自称汤姆·弗格森,是个鞋店店长;到了宾州,他又改叫作鲍伯,达朗特(听起来很像那个歌手鲍比·达林),工作变成某公立高中督学;这回莱特是来自俄亥俄州一个叫失落天堂的小镇,他是镇上第一商业银行的分行总经理。弗格森猥琐阴沉;达朗特身材臃肿,红嫩的肌肤犹如刚泡完澡的婴儿;至于这个艾莫礼·莱特则高大严肃,脑袋瓜活像颗水煮蛋,挂着一副无框眼镜。

        杰克发现,这些都只是外观上的差异而已,他们骨子里都是同一个人。他们全都屏气凝神、兴致勃勃地倾听杰克的身家故事,他们都会询问杰克在家乡有没有交过任何女朋友。迟早,杰克会发现一只手(光滑无毛的大手)搭在他大腿上,而当他瞅着弗格森/达朗特/莱特时,会在他们眼底看见一抹半疯狂的希望(混着半疯狂的罪恶感)与上唇星星点点的汗珠(就达朗特的情形来说,那些汗珠躲在深色胡髭后方闪烁,仿佛藏身在稀疏灌木丛中偷偷往外瞧的白色小眼珠)。

        弗格森问他,想不想赚十块零用钱?

        达朗特则把金额提高到二十块钱。

        至于莱特,虽然说话单调,偶尔仍会有几个字说岔了音,他问杰克愿不愿意接受五十块钱——他说他随时都在左边鞋跟里藏着五十块,而他非常乐意将这笔钱赠送给亲爱的路易斯,费朗。他说,伦道夫市附近有个地方,一个空谷仓,他们可以一块儿过去。

        莱特不断旁敲侧击,改换各种形式,利诱攻势越来越密集,然而杰克始终不为所动,也毫无不妨好奇一试的冲动——他生来不擅内省,对于自我分析也没有太大兴趣。

        他很快便学会如何应对艾莫礼·莱特这种人。第一次与莱特交手的经验,当时那个人还自称汤姆·弗格森,让杰克明白,谨言慎行才是英勇作为的第一要务。当弗格森把手放到杰克的裤裆上时,在加州长大、对同性恋早已司空见惯的杰克,立刻不假思索地回复:“不了,谢谢。我是直的。”

        他当然早有过被吃豆腐的经验——多半在电影院里,不过有次是在北好莱坞一家男装店,当时店员在试衣间里热情地表示愿意为他口交。(杰克回答店员:“不了,谢谢。”店员的反应是:“那好,现在试穿一下那条蓝色运动裤吧。”)

        在洛杉矶,身为面貌姣好的十二岁男孩,就得学会忍受这些扰人的经验,就像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必须忍受偶尔在地铁里被人占便宜是同样的道理。你最终会找出一套与它和平共处的办法,好让它不至毁掉一整天的心情。要应付这类突如其来的肢体偷袭,就像弗格森把手放到杰克裤裆上那样,反而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干脆地拒绝,事情就解决了。

        至少在加州的时候可以。然而东岸的人——尤其是在这乡下地方时——在遭人拒绝的时刻,处理方式显然与西岸大相径庭。

        弗格森刹车一踩,轮胎尖叫着滑行了四十码才停下来,在这辆庞蒂亚克后方留下一长条刹车痕,卷起一阵尘烟。

        “你说谁是弯的?”他嚷嚷,“你说谁是同性恋?我才不是同性恋!天哪!我他妈给个臭小鬼搭趟便车,就被人说成是他妈的同性恋!”

        杰克看着他,不禁傻眼。他没料到车子会突然停下,额头在仪表板上撞出一个大包。上一刻弗格森的棕色眼眸还深情款款地望着杰克,这会儿却变得杀气腾腾。

        “下车!”弗格森大叫,“你才是同性恋,不是我!给我下车,你这个该死的臭玻璃!我有老婆、有小孩,而且他妈的全新英格兰到处都有我生的杂种!我不是同性恋!你才是!所以快给我滚下车去!”

        这是自从他见过奥斯蒙以来,遇到的最刺激的场面。杰克当场下了车。弗格森跟着冲出车外,捡起地上的石子直往杰克身上砸,嘴里仍在漫天咒骂。杰克狼狈地躲向一面石墙,坐在地上,咯咯笑了起来。不久,细小的笑声变成捧腹大笑,他当下便打定主意,应该替自己设计一套“同志对策”,起码得撑到他离开偏僻的乡间为止。

        “针对任何严肃的问题都该研拟对策,”父亲曾这么说过,虽然当时摩根叔叔也热切附和,不过杰克决定不让摩根叔叔干扰他的心情。

        后来他的“对策”用在鲍伯,达朗特身上的成效就不错,当然现在他也没有理由怀疑,这招遇上艾莫礼·莱特就会失灵……但同时间他浑身发冷,鼻涕流个不停。要不是莱特对他有非分之想,否则他也希望能坐上莱特的车,离开这地方。在枝桠包围下,杰克能看见不远处的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来回踱步,白茫茫的天光下,他光秃的头顶散放朦胧微光。公路上,大挂车轰隆驶过,将柴油燃烧的废气遗留在空气中。这林子里堆满人们随手丢弃的垃圾,所有州际公路交流道附近的树林都是这德行。空的多力多滋玉米片包装袋、压扁的麦香堡纸盒、扭曲的百事可乐或百威啤酒铝罐,假如踢踢那些罐子,还能听见被塞进去的拉环在里头叮当作响。砸碎的“爱尔兰野玫瑰”水果酒和廉价杜松子酒的瓶子,前面还有条破掉的底裤,腐烂的卫生棉还黏在裤底。一只橡皮鞋套挂在断掉的树枝上。这儿的风景还真不错,好吧,嘿嘿。男厕墙上写满了字,几乎全是艾莫礼·莱特那种人感兴趣的句子:我最爱吃大鸡巴。四点见,没人比我更会吹箫。舔我的屁眼。还有一位同志诗人以豪情壮志写下:就让全人类发射在我微笑的脸上。

        我好想念魔域,杰克毫不意外自己有这种想法。这时的他身在俄亥俄州西部某处,躲在70号公路休息站厕所外的树丛里,穿着在二手衣店只花了一块半买来的破毛衣,频频发抖,等待那个高大的秃头回到驾驶座上,开车离去。

        杰克的“同志对策”简单明了:绝不招惹手臂光秃无毛、说话声音单调的壮汉。

        杰克放心地吁了口气。他的对策奏效了。艾莫礼,莱特光秃秃的大脸浮现半是生气、半是憎恨的表情。他回到车上,倒车太快,差点撞上后面经过的一辆小货车(小货车发出刺耳急促的喇叭声,副驾驶座上的人对艾莫礼·莱特竖起中指),离开休息站。

        现在要做的事,只剩走上交流道斜坡,对离开休息站、驶上州际公路的车流伸出大拇指……杰克祈祷,能在雨滴坠落前搭上便车。

        动身前杰克又四下张望一番。丑恶、悲惨。看见休息站后方这块处处疙瘩的凄凉荒地,这些形容词很自然地涌上脑海。杰克陡然领悟,这里原来充满死亡的气息——不止弥漫在州际公路上的休息区,还深入所有他游历过的穷乡僻壤的核心。

        新的乡愁再度来访——杰克渴望回到魔域,看看那幽深的蓝色天空,望一眼地平线微微弯曲的弧线……

        可是,这样会引发伤害杰瑞·布雷索的那种可怕的效应。

        你说的是什么,我不明白……我只晓得你对“杀人”的定义似乎太宽了些……

        走回休息站——这时他是真的想要小便了——杰克一连打了三个喷嚏。他吞了口口水,发痛的喉咙令他眉心紧蹙。要生病了,哈,好极了。人都还没到印第安纳州、气温摄氏十度、就快下雨了、没便车可搭,而且我这会儿还——

        思绪硬生生被打断。杰克瞪着停车场,嘴张得老大。在这惊惧时刻,杰克胸骨里的腑脏仿佛被钳住、用力挤压,他觉得自己差点要尿裤子了。

        休息站停车场上斜斜画了大约二十个停车格,其中一个格子里停着一辆宝马,深绿色烤漆蒙上公路尘土,失去光泽——那是摩根叔叔的车。

        不可能认错,绝对不可能。车牌标示这辆车在加州注册,加上车主姓名的缩写MLS,便足以证明这部车属于摩根·路德·斯洛特。这车看起来才刚飞快地跋涉过好一段路程。

        可是如果他搭飞机去了新罕布什尔,他的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杰克脑中发出抗议,只是巧合而已,杰克,这只是——

        接着他看见公共电话前男人的背影,明白这确实不是巧合。背对杰克的男人穿着一件笨重的铺毛连帽军装外套,仿佛这里的气温是零下二十度而不是十度。就算背对着杰克,杰克也绝对不会错认那宽大的肩膀和松弛肥胖的身形。

        那男人将话筒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转过身。

        杰克缩回男厕的砖墙后方。他看到我了吗?

        不,他自问自答,不,我想没有。可是——

        然而费朗队长曾告诫他,摩根——另一个摩根——会像猫嗅到老鼠一样闻到杰克,确实如此。当他躲在危险的妖树森林中,杰克看见马车里那张森冷的白脸变了表情。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这个摩根势必也会嗅到杰克。

        转角传来脚步声,逐渐接近。

        害怕的杰克脸部僵硬、五官歪扭,他扯下背包,甩到地上,心知自己动作太慢,已经太迟了,摩根马上就要走过转角,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露出微笑。你好呀,杰克!时间到喽!躲猫猫的游戏结束了,对吧,你这小混球?

        一个修长的男子走过男厕转角,他穿着千鸟格纹外套,冷淡地瞥了杰克一眼,径自走向饮水机。

        回去。他要回魔域去。他没有罪恶感,起码这一刻没有,只有受困的恐惧诡异地与安心和喜悦交融。杰克胡乱扒开背包,瓶子里剩下的魔汁现在只剩不到一英寸高,紫色的液体

        (你说没人需要带着那玩意儿上路可是我需要啊斯皮迪我需要!)

        在瓶底摇摇晃晃。不管了。他要回去。他的心为了这个想法而鼓噪。他笑逐颜开,宛如迎接周末狂欢的到来,全然无视灰暗的日子与心中的恐惧。回去吧,好呀,就这么干。

        又有脚步声接近了。那重重跺地、却又有些佯装斯文的走路方式,正是摩根叔叔的脚步声。杰克已不再惧怕。就算摩根叔叔嗅到某些蹊跷,但等他走过这个转角,迎接他的只会是空玉米片的袋子和捏扁的啤酒罐。

        杰克深吸一口气——吸进汽车排放的废气油臭与冰凉的秋意。魔汁瓶已凑近嘴边。只剩两口了,他吞下其中一口。即便他的眼皮紧闭,他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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