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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探者·翻译者·对话者——巴斯《死亡翻译人》

        想想看,在专业领域之中,能同时得到李昌钰博士和小说家康薇尔的连手推荐是什么意思?大致上,这必须极科学但又得是神奇富想像力的,而且当然,这也一定和死亡一事有关。

        这部“李昌钰/康薇尔”加持的书,讲的是有趣或极度骇人听闻的所谓“人体农场”,也讲的是其创办人巴斯博士自己。今天,这两者已牢牢叠合在一起无从分割,构成了一个熠熠发光的核心,照亮了幽黯不见五指的死亡,呃,死亡的小小一部分,跟犯罪谋杀联系的那一部分。

        至此,会腐烂的肉体不是废物不是障碍了,谎言掉过头来成为通向真相的幽邃小径;昔日那个用大锅熬煮尸体、催赶时间脚步仿佛急于揭开死亡最后封印的巴斯博士已不再,高墙围拥的人体农场里,他的确更像个农夫,静静地等待日落星起,等他的作物自己生长熟成。

        Farm,一般就译为农场没错,但改成牧场好像也行,和我们在亚洲小农经济体制下所看到的寻常农家不大一样,《圣经》里该隐式的埋头流汗精耕于一小方土地并非其主体样态,而是结合着亚伯式的大量牲口豢养放牧。事实上,纯粹从放眼所见的感官印象来说,它的土地广大作业粗放,往往还更接近牧场一词,也因此,farm的主人及其从业人员,不论就技艺就形貌,我们想到的总是骑马携枪、还围绕着几头吠叫猎犬的牛仔,而不是箬笠蓑衣的荷锄农夫,像香烟Marlboro的广告那样。

        提到该隐和亚伯这一对不幸的兄弟,我们晓得,这是希伯莱神话记忆中人类的第一桩谋杀案,而且该隐还把亚伯的尸体埋土里掩藏证据,但尸体会说话。“你做了什么事呢?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里面向我哀告。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耶和华不仅是第一个破案侦探,而且看起来还是第一个法医,惟比较走运的是,当时全球(可能)只有两个人,2-1=1,因此不用采指纹比对,验DNA云云。

        还好和一般农场不同的是,人体农场的尸体是减法的,它不会再繁殖生养。但有关此事我们也得切记不要太乐观,在巴斯博士高墙围拥的人体农场之外,人类制造各种横死乃至谋杀尸体的速度总是有增无减,在美国是这样,在台湾也是这样。

        一样的,这本书极可能也会让某些人爽然若失,因为它不是神话不是魔法手册,它只是和死亡艰辛搏斗、和死亡讨价还价的一本科学之书。

        巴斯博士的学术本行是体质人类学者,或干脆点说,是研究人的骨头的,他诗意地说:“肉体腐朽,骨头长存。肉体会遗忘,宽恕旧有创伤;骨头会愈合,却永志不忘。童年时期跌伤、酒吧恶斗、手枪托柄重击太阳穴、刀尖从肋骨间猛刺,骨头抓住这种时刻,记载这些经历,向受过训练的人揭露真相,这群专门人才看得出丰富的视觉记录,听得出死者吐出的喃喃低语。”

        然而,永远不可测知的机遇和命运,把原来从容埋头在印第安人朽骨的巴斯博士从时光隧道中召唤回来,给他“新鲜的尸体”,要他破译出更多也更明确的讯息出来——死者是谁?不是人类学意义下的一个样本,而是一个独特的个人,包括他的性别、种族、身长和年龄,并且包括他死亡的确实时间,可能的话,也一并告诉我们他的姓名和致死的原因,如果是谋杀,那么可否还有和凶手任何相关的线索等。

        然而,所谓新鲜的尸体是看不到完整人骨的,巴斯博士要如何剥除遗忘的肉体直见记忆的骨头呢?他的解决之道非常古老甚至野蛮,但简单有效,那就是他厨师般烹煮它们,让肉和骨分开;也就是说,他人工地凝缩大自然的不疾不徐脚步,扮演蛆和微生物,加速尸身的腐朽过程,好把骨头从肉体的包围之中完整释放出来。这个阶段,对巴斯博士而言,骨头之外的其他身体组织,仍是废物,仍是掩埋真相的障碍。

        轻松点来说是,这个农场把种植的玉米、麦子、南瓜,把牧养的牛羊鸡猪全换成人的尸体;正确点来说是,这个农场把各方捐赠来的尸体,摆放在不同温度、湿度、压力和各式各样环境条件之处,听凭它瓦解腐败,研究者只是尽可能巨细靡遗地询问、观察并记录每一单位时间的样貌变化乃至于其气味变化。这个大自然动员了大量蛆、昆虫和微生物的肉体回收过程,可想而知是极可怖的,还是恶臭难闻的。

        

错了一百一十三年命运启动便会自行进展、拉动人配合它执行它的逻辑,但其间却也发生了一桩令巴斯博士刻骨铭心的意外,为这个流水过程增添热度和戏剧性,而且还充满隐喻效果。

        科学在其金字塔尖端创造出令人惊叹的个人英雄,像爱因斯坦,像李昌钰,但骨子里这却是个打群架的行业,如同霍布斯《利维坦》一书的著名图像,那个巨大无匹的人像仔细看其实是无数的小小人物组合构成的;科学重建我们遥不可及的各种画面,点燃各种华丽的想像,不仅是空间的,如遥遥宇宙的一角,还是时间的,包括已死亡于过去和犹孕生于未来的,如卡斯坦·尼布说的:“那些唤回已经消逝的事物重见天日的人享有犹如造物的狂喜。”然而,科学更常使用的却是最笨拙的方法,用更多的人,更多超乎常人的耐心和时间来建造。

        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原来这两句末世悲愤的话,也很适用于科学。

        在说了那番“尊骨攘肉”的话同时,人体农场的建构,却代表着巴斯博士把凝视的目光移到会腐朽会掩灭证据的肉体上头,意图倾听尸体所说的另一种语言,一种只讲一次“好话不说第二遍”的语言,一种你不赶紧竖耳倾听就从此杳逝的迫切语言。

        从迢迢人类学到如火如荼的人体农场,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隐藏的主题:“时间”。几乎每一个层面的改变,都以时间的变奏为其核心。

        其实我们这么想可能更明白——铭刻在骨头上的死亡符号,意义上毋宁更接近碑铭上的文字,基本上它已停止变化,豁脱于时间之外了;真正如巴斯博士所说的喃喃低语,其实是肉体所说的语言,倾听者不仅得专注、得及时,还得要进入到时间的层层皱褶之中,从它的语调变化,去倾听、去分辨出它话语中隐而不彰的真正意思,甚至,你还要懂得发问,拨开时间的欺瞒伎俩,也因此,这更像是一场有往复有交锋的对话。

        为本书作序的李昌钰博士,在二〇〇四年台湾领导人选举之后,为台湾社会全体上了科学鉴识的一课,爽然若失是普遍的课后感受,因为我们期望看到的是魔法师,但我们邀请来的只是科学家而已。

        什么是人体农场?这个俗称因为康薇尔的女法医史卡佩塔小说借用为书名而名扬天下,其正式名称原本是“人类学研究场”,由巴斯博士于一九八〇年代成立于美国的田纳西州,但正如名经济学者张五常所说的,在管制经济体制底下,所谓的黑市价格通常才真正反映着供需,接近商品的真实价格一般,俗称这个黑市名字,除了简明好说而广为流传之外,通常它也更准确捕捉住事物最特殊最突出的那一点,触动人的感官铭印记忆。因此,忘掉那个无色无味只行于公文的人类学研究场吧,我们就放心只管它叫人体农场。

        话说回来,经营人体的农场是什么个怪东西?我们用康薇尔边吃早餐边看记录幻灯片的第一眼感想来说,请记得她是惯看各种残破尸体、干过法医助手的人,“结果他(巴斯博士)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让我一辈子对半熟炒蛋、肥嫩培根和米谷粥都倒尽了胃口”。

        于此,巴斯博士不再只是个事后的安静翻译人了,还是个现场的即席口译者,但他对死亡语言有更深的好奇心,他需要更多人的协力,好破译死亡所说的各式不同语言,因而他还创办了人体农场这家死亡翻译社。

        

从朽骨到鲜肉心地等它自己开口告诉你更多事情,也耐心地等其他相关研究的进展提供你翻译死亡语言的更大能耐;但刑案的新骨头不一样,你得想尽办法逼它讲话,愈快愈好,只因为这事关正义,正义是没耐心的玩意儿,迟到的正义什么都不是,只会愈发地衰变为冤屈和嘲讽而已,而且,这还极可能事关制造这具尸体的某凶手,杀人凶手更不会等你,每一分时间的流逝,我们都得把它换算为空间距离的远扬,两者成正比,这是谋杀定理的基本方程式。

        骨头长存,尤其是骨头中由人体两种最坚硬成分所构成的牙齿,因此,巴斯博士这番话的终极画面,便是人类学者流传已久的专业玩笑——人类的演化繁衍历史,依我们真正看到的,不过是一堆雄性大牙齿和雌性大牙齿,生了一堆小牙齿而已。

        真相不等于正义,这是常识,真相只是通往正义路上必经的一站,但这两者之间相隔着一大片幽黯阴湿的土地,霉菌般密密繁殖着一种叫律师的讨厌生物。

        无神论的博尔赫斯对天堂和地狱充满好奇,他不止一次讲(只有)那才是无限宽恕和无限惩罚之地;博尔赫斯也着迷于希腊人的数学诡论,无限的部分奇怪也是无限的,因此健足的阿喀琉斯追不上乌龟,只要让乌龟先跑一步,因此,自然数只是无限数列的部分,却可以和无限数列一对一地无限延伸下去。

        一部分的沮丧,在这里转变成津津乐道。

        或我们应该这么说,巴斯博士和他的人体农场以大自然为对手,这个死亡机制虽有遍在的欺瞒性,但仍不失为光明磊落的对手,一旦你窥破它的重重诡计迷雾,它会哈哈一笑承认,并和你击掌道贺;但越此一步朝向正义的欺瞒则完全不一样,它会硬拗出更多的谎言来遮盖,也因此,正义比死亡更滑溜,更不是科学的对象。

        此事发生于一九七七,人体农场的前三年,巴斯博士受托鉴识一具保存相当完好的无头尸体,结果鉴定出来的时间足足误差了一百一十三年,把南北战争时期英勇战死的南军赛伊中校,硬是误认为遭谋杀不到一年的当地失踪男子。一百一十三这个不幸的数字遂从此黏住巴斯博士不放,尤其他日后每一坐上法庭证人席,每个对手律师都不会忘记再帮他回忆一次。

        死亡是一道无限长的黝黑甬道,窥探死亡,就像窥探所有无限的奥秘一般,是庄严而郑重的,但也很容易是心急而虚无的,它最大的困难是如何化为daily的有效工作,把一次的、终极性的完全解谜神话,拆成可掌握的、可进展的、可对话的、甚至带着实物色泽和质料的部分解谜神话。

        从这层意义来说,人体农场的设置,和我们在电影电视中惯看的官方刑案鉴识单位不同之处,便在于它对抗的不是凶手,而是大自然庞大神秘的死亡机制,因此,它不是间歇性、不告不理的、上班下班的任务组合,而是经常性的死亡对话窗口。

        

时间·谋杀的共犯<\h3>

        这里,告诉我们第一件其实非常重要但不免煞风景的事实——人骨(当然不只是人骨)所说出的死亡语言原是不附带画面的,画面只是死亡语言在我们心中促生的图像,源于人的想像力,当然,如今更多的是我们把想像委由电影或电视来统一代工。但我们最好还是谨记这个分别,用我个人敬佩的古生物学者古尔德的话是:“如此之多的科学在通过讲故事而取得进展——但在最好的意义上,故事仍然只是故事。考虑关于人类进化的传统图景——关于狩猎、营火、黑暗的洞穴、仪式、制造工具、老年的来临、争斗和死亡的故事。这里头有多少是基于遗骨与器物的,又有多少是基于文学的准则?”

        长久以来,全世界的警察和法院,都认为弹道学证据,有可靠的学理基础。人会留下指纹,枪支也相同:手枪每次射击,撞针都会在弹壳上留下固定的击发痕迹。弹头通过枪管的时候,都会沿着膛线转动,留下特殊槽纹,再旋转前进射向被害人。击发之后,退壳装置将弹壳从枪膛弹出,留下一致的磨痕或凹槽。既然枪支会留下痕迹,透露真相,那难道锯子不会吗?……传统见解认定每次推锯,锯子每次滑动,都会把前一次锯出的痕迹磨掉。换句话说,锯子会自行灭迹。史蒂夫下定决心,要证明事实并非如此。……往后两年,史蒂夫能买就买,能借就借,想尽办法拿到各式各样的锯子,包括,纵割锯、横割锯、弓形钢锯、曲线锯、线锯、圆锯、横切圆锯、日本式拉锯等等。他和东田纳西的一位法医,克莱兰·布莱克医师共渡好几个周末,研究那位木工行家搜集的几百种锯片,型式从宝石匠用的修整锯到伐木工等级的链锯都有。史蒂夫用台钳夹住获赠的臂骨和腿骨,做了几千次实验,接着就用显微镜来研究锯痕。……史蒂夫用上外科手术用显微镜,调整光线角度来照亮切痕,三维细部世界在他的眼前开展:骨头表面出现了壮阔峡谷和崎岖崖面雕痕。他拍摄显微照片,印制石膏压痕,还测定尺寸,分类登录各种推锯、拉锯痕迹、转动痕迹、失误起手、滑脱、犹豫和锯子切开骨头留下的其他痕迹,他得到无数数据,在在都能彰显真相。……到最后,史蒂夫能够从谋杀受害人的碎骨,看出远比‘臂骨上的锯痕’更为详细的资料。到最后,他还能够厘清锯型、锯法,例如:锯痕是每吋十齿的横割锯在推动时留下的,锯口宽零点零八吋,带交错偏位齿。他还可以看出,有一锯中断、滑脱三次,有两次失误起手,还有一次暂停。男子杀妻把尸体切碎,可不会故意留下这种线索来泄露真相。这完全是回避不了的后果。

        又比方说,有关工作成果方面,鉴识要求的时间答案也神经质地严格起来,几小时的误差,极可能就决定成败,判别生死。

        但我们也不能不沮丧地想到,回到当下的死亡现实——每天每时从未停歇的死亡,其间谢天谢地因为谋杀致死的能有多少?而仍旧为数甚巨、层出不穷的谋杀命案之中,动用到锯子的又能有多少?而其中锯子又恰恰好成为破案关键的比例又能有多少?

        

史蒂夫·席姆斯的锯子神话儿,将全数死去,整个世界是一批全新的人,这是一种难以觉察的末日。凯恩斯的名言:“长期?长期我们都死了。”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或正确地说,我们所计较的将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东西不是吗?

        这家尸体横七竖八,有浸泡水中、有摆密闭空间里、有埋入土里、有曝晒于烈日高温、有藏放于冷冽空调的人体农场,一般人瞩目的仍然是它受托的刑案鉴识工作,但这其实只是它的公益性打工部分,人体农场真正的野心及其研究重点,是超前于个别死亡一大步,尽可能地模拟尸体和各种特殊环境的关系,详细地记录它的每一分变化,好找出各种信而有征的时间印记(腐烂程度、尸斑尸水、肝温、体内蛆虫云云),最终,是希望得到一系列恒定的数字、曲线和图表,方便刑案发生时能在第一时间参照出精确的死亡点来。这是科学对付并捕捉时间之流和事物连续性变化的典型死功夫硬功夫,笨透了,但踏实有效。

        史蒂夫·席姆斯在本书的演出,是一桩发生于加拿大的杀妻灭尸案,他神奇地翻译出锯子的恐怖死亡语言,指证历历,但犯人还是险些逃脱,最终,就在决定性判决前夕,潜水员不无鬼使神差成分地从湖里头捞上来锯片和部分锯子外壳,完全吻合史蒂夫·席姆斯的鉴识。“伯纳多因两宗谋杀案,被处两个廿五年徒刑,不得假释。听说年轻女孩写信打电话给他,表达崇拜。我对人骨有广博认识,史蒂夫也是如此。然而,还有很多事情是我们想不透的,我们永远看不透人心的阴暗深处。”

        有关史蒂夫·席姆斯和锯子这段故事,我个人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卡尔维诺,我想他一定会非常喜欢这样的故事,就像他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长段地、不忍剪裁地引述达·芬奇的笔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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