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矮小、黝黑、眼睛细长。他是莫斯科任何一个警察都想怀疑和盘查的那种人。他的笑容——惭愧、慌张;他的目光——天真、游移不定;他不顾酷热的天气,身上穿着一件几乎没有穿过的老式深色西装;此外,他还系着一条苏维埃时期的旧领带。一只手里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旧皮包,就像老电影里面先进集体农庄的农艺师和农庄主席走路时拎的那种包一样,另一只手里拿着一网兜中亚特产的长型哈密瓜。
这个男人从硬卧车厢走出来,一路不停地对着女列车员、同车的人、推搡他的搬运工、卖柠檬水和卷烟的小贩微笑着。这个男人抬起眼睛,兴奋地望着喀山火车站的房顶。他在站台上慢慢走着,不时地停下来,倒换着手,以便能更舒适地拎着哈密瓜。他或许三十岁,或许五十岁——以欧洲人的眼光来看,亚洲人的年龄很难判断。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伙子也从这班“塔什干—莫斯科”列车的软卧车厢里走了出来,这辆车大概是世上最肮脏破旧的列车之一,而小伙子的形象看上去则与火车完全相反。他看起来像是亚洲人,或者更进一步说是乌兹别克人,不过他的衣着却是典型的莫斯科人风格:短裤、t恤,戴着一副太阳镜,腰里有小皮包和手机,没有别的东西。一点儿也不土气。他没有朝四面张望,也没有寻找地铁标识字母“M”。他朝列车员迅速地点了一下头,又对拉客的出租车司机微微地摇头作为回答。他三步并作两步融进了人群,钻进了匆匆忙忙的到站客流中间,脸上带着些许不友好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一瞬间之后,他成了人群中的一部分,一个它所固有的和不显眼的部分,长入了它的体内,成了它的一个细胞,一个正常的、生机勃勃的细胞,它既不会在当警察的白血球那儿,也不会在邻近的细胞那儿引起问题。
拎着哈密瓜和皮包的男人穿过人群,嘴里不停地用不太纯粹的俄语念叨着“对不起”,缩着脖子,向四周张望着。他穿过地下通道,边摇头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在不太拥挤的广告牌旁边停下来,抽出一张揉搓得皱皱巴巴的纸,把东西抱在怀里,专心研究起那张纸来。从亚洲人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对有人在跟踪他这件事,完全没有任何警觉。
在火车站的墙边站着三个人,这显然是有意安排的。一个有一头鲜艳红发的美丽姑娘,身上紧紧地裹着一件丝绸衣服;一个有点朋克派头的年轻小伙子,眼神出奇地寂寞和苍老;还有一个年纪大一些的男人,他头发很长,梳得十分光滑,像个同性恋者。
“不像,”有着一副老人眼神的小伙子忧郁地说,“完全不像。我过去看到过他,虽然时间不长,不过……”
“你不会还要再跟乔鲁确认一下吧?”姑娘嘲笑地问,“我看到过,是他。”
“你承担责任?”他没表示惊奇,也不想争辩,只是追问一句。
“是的。”姑娘没有把视线从亚洲人身上移开,“我们走吧。在通道里抓。”
他们迈出去的头几步从容不迫、整齐划一,后来他们便分开了,姑娘继续往前走,男人们往其他方向走。
那个人把纸折了起来,犹豫不决地朝通道走去。
通道里出乎意料地没有人,这会让莫斯科人或是那些常到首都来的人感到奇怪的,毕竟,这是一条从地铁通往火车站的最便捷的路。但这个人没有注意这点。他没发现人们好像碰到了无形的障碍似的在他的背后停下来,转向另外的通道。正如在通道的另一端和在车站里发生的情况一样,他根本就没看见这一切。
一个外表柔媚的男人朝他迎面走来,他微笑着,后面还跟着一个可爱的年轻姑娘和一个耳朵上戴着耳环,穿着破洞牛仔裤的小伙子。
这个人继续往前走。
“停一下,大爷,”那个媚气的男人友好地说,他尖细的声音和外表很相配,“别着急走。”
亚洲人微笑着点点头,但没有停下脚步。
媚气的男人挥了一下手,仿佛在自己和这个人之间划了一条线。空气颤动起来,寒冷的风穿过通道。站台的某个地方传来小孩的哭声,有只狗在汪汪乱叫。
这个人停下脚步,沉思地望着前方。他把嘴唇撮成喇叭状,吹了一下,朝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狡黠地微笑着。一阵清脆的声音响起,仿佛一块无形的玻璃被打碎了。媚气的男人的脸痛得变了形,他往后退了一步。
“真有你的,杰翁那,”站在亚洲人背后的姑娘说,“但现在你真的不应该着急。”
“我要赶时间,噢哟,要赶时间,”这个人飞快地说,他扭头往后瞟了一眼:“你想吃哈密瓜吗,美人?”
姑娘微微一笑,仔细地看看亚洲人。她建议道:
“和我们一起走吧,老爹?去小茶馆坐坐,吃你的哈密瓜,喝点茶。我们等你很久了,马上离开不好。”
这个人的脸上露出正在紧张思索的神情。然后他点点头说:
“我们走吧,走吧。”
他迈出第一步就把那个媚气的人撞倒了,此刻亚洲人前面好像移动着一个无形的挡箭牌,一堵墙——那不是用物质材料砌成,而多半是由狂风筑成的一堵墙:长发男被拖到地上滚动,长长的头发飘来飘去,眼睛睁得大大的,嗓子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嘶哑的喊叫声。
像朋克的小伙子手一挥——红光一闪打向亚洲人。光刚一脱手很炫目,但在半路中就开始暗淡下去,等飞到了亚洲人的背上时已不亮了,只剩下勉强才能看见的微光。
“噢哟——哟——噢。”这人没有停下脚步。他耸耸肩膀,好像背上有只讨厌的苍蝇。
“阿利莎!”小伙子喊了一声,没有停下自己的无用之举。他的手指在微微颤动,搓揉着空气,从空气中揉出一团团红光,把它们扔向亚洲人。“阿利莎!”
姑娘低头仔细打量着正在离开的亚洲人,轻声说了句什么,一只手在连衣裙上擦了一下——手掌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块薄薄的透明棱镜。亚洲人加快了脚步,左右乱蹿,可笑地微低着头。那个柔媚样儿的男人还在他前面滚动着,但是他已经不再喊叫了。他的脸被划出了血,手脚也断了,那样子好像他不是在平坦的地上滚过了三米,而是在多石的荒漠上,也许被极大的飓风,也许被拴在一匹狂奔的马后面拖了三公里。
姑娘透过棱镜看着亚洲人。
亚洲人先是放慢了脚步,而后呻吟起来,并且松开了手——哈密瓜“啪”的一声掉在大理石地面上,皮包也软塌塌、沉甸甸地落了下来。
“噢哟,”被姑娘称为“杰翁那”的那个人叫着,“噢呦——呦。”
他无力地倒下了,缩成一团。他的两腮塌陷了,颧骨凸了出来,手像老人一样变细了,松弛了,暴出青筋。黑发没有变白,但蒙上了一层灰色尘土,变稀疏了。他周围的空气颤抖起来——一缕无形的、湍急的灼热细流向阿利莎的方向倾泄而去。
“不是我的,从今以后将全部归我。”姑娘耳语般地说,“你的一切全部归我。”
女孩突然满面通红,红得那么快,就像那人干瘪的速度一样。她吧嗒着嘴,轻轻地发出嘶哑奇怪的声音。朋克男孩皱了下眉头,放下手——最后的一道红光落在地上,地上的石头全变黑了。
“太容易,”他说,“太容易了。”
“头儿很不满意,”姑娘一边说一边把棱镜藏入连衣裙的褶皱里。她微笑了一下。她的脸焕发出女人在疯狂做爱后偶尔会显现出来的那种精力和能量。“容是容易,可我们的科连卡就不走运了。”
朋克男孩点点头,望着一动不动的长发尸体。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同情,不过也没有快感。
“确实是,”他说。然后他迈着坚定的步伐朝干瘪的尸体走去。他用手掌在尸体上抚摩了一下——尸体散开成了一堆灰。接下来,小伙子把砸碎的哈密瓜变成了黏糊糊的果酱。
“皮包,”姑娘说,“检查一下皮包。”
小伙子挥了一下手——旧的人造皮革裂开了。皮包被打开,好像珍珠贝壳在勇敢的潜水员的刀下张开了一样。不过,根据小伙子的眼神来看,里面并没有期盼中的珍珠。只有两套洗净的内衣、廉价的棉针织衫、一件白衬衫、一双放在塑料袋里的橡胶鞋、一杯韩式方便面、一只眼镜盒。
小伙子又施了几下法术,装泡面的杯子碎了,衣服开缝了,眼镜盒弹开了。他骂了一句。
“他没用,阿利莎!完全无用。”
女巫的脸上慢慢地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斯达西克,要知道这可是杰翁那啊……信使不可能把货物托付给任何人的!”
“事实证明他能。”小伙子用脚翻动亚洲男子的骨灰,“我不是提前告诉过你,阿利莎?光明使者啥事都做得出来。你要负这个责任。我或许只是个法力低微的魔法师。但是我的经验比你的多——多五十年。”
阿利莎点点头。慌张的神色已经从她的眼睛里消失了。她的手又伸进连衣裙,探寻着棱镜。
“是啊,”她用柔和的语气表示赞同,“你是对的,斯达西克。但是再过半个世纪,我们在经验上就并驾齐驱了。”
朋克男孩笑了起来,蹲在长发尸体旁,迅速地翻动着衣服口袋。
“你这么确定?”
“我确定。你不应该固执己见,斯达西克。要知道,我也建议过要检查一下其他乘客的。”
小伙子身转得太晚了,生命已开始化成几十条无形的热线脱离开他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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