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谢尔相当专心地听了我的叙述,只有两次提出问题,想把事情弄清楚,然后他沉默、叹息、呻吟。我懒洋洋地躺在吊床上,手里拿着手机,把一切都详细地讲给他听……只是关于老巫婆拥有的《富阿兰》这本书我没有提及。
“干得不错,安东,”格谢尔最后断定。“好样的。很果断。”
“我现在该干什么?”我问。
“必须找到老巫婆,”格谢尔说。“她没有作恶,但务必注册。当然……通常的手续,你是知道的。”
“变形人呢?”我进一步问。
“多半是莫斯科临时跑去的,”格谢尔冷冰冰地评论说。“我下令检查所有带着三个以上变形人小孩的狼人家庭。”
“小狼总共是三只,”我提醒说。
“变形人只可能带较年长的孩子出去猎捕,”格谢尔解释说。“他们通常都有大家庭……村子里现在没有可疑的度假者吗?有没有一个大人带着三个或者更多的孩子?”
“没有,”我遗憾地回答。“我和斯维塔也马上想到了……只有安娜·维克托罗夫娜带着两个孩子来度假,而其余的——有的没带孩子,有的带了一个。国内的出生率危机……”
“有关人口方面的情况我早就听说了,谢谢,”格谢尔嘲弄地打断我的话。“周边地区的人呢?”
“大家庭是有的,不过,那里的情况斯维特兰娜刚好知道得很清楚。单纯得很,都是普通人。”
“这么说,是外来的,”格谢尔断定。“据我所知,村子里没有人失踪。附近有没有寄宿公寓和疗养所之类的?”
“有的,”我清楚利落地回答。“河对岸……五公里远的地方有个少先队营地。或者现在它还有其他叫法……我已经查明——一切正常,孩子们全都在,再说也不允许他们到河对岸来——军事化的营地,一切都十分严格。解除警报,起床,五分钟就可以出发。别担心。”
格谢尔不满地哼哼着,问道:
“你需要帮助吗,安东?”
我沉思起来,这是最重要的问题,眼下我找不到答案。
“不知道。老巫婆好像比我强大。不过我可不是去杀她的……她应该觉察得到。”
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莫斯科,格谢尔陷入了沉思。随后他宣布:
“让斯维特兰娜去检查一下这个事件未来可能的发展方向。要是对你来说危险性不大……那么,你就试试看自己去应付吧。要是危险性超过百分之十到二十……那么……”他犹豫不决,但相当精神地说完:“那么就让伊利亚和谢苗来帮忙,或者丹尼拉和法丽特。三个人在一起你们就能够对付了。”
我笑了笑。你替别人着想,格谢尔。完全替别人着想。你指望如果发生不幸,斯维特兰娜会来保护我。随后,瞧着吧,她就会回到守夜人巡查队……
“再说你有斯维特兰娜,”格谢尔结束时说,“你自己什么都明白。所以你就干吧,必要时向我汇报。”
“遵命,将军,”我脱口而出。格谢尔吩咐汇报的声音确实是太像发布命令了……
“按军衔,我是中校,”格谢尔立刻反驳道,“我在部队里的军衔不会比大元帅低。完了,干吧。”
我收起手机,有一会儿完全陷入了他者法力等级与部队军衔如何对应的思索中。七级——列兵……六级——中士……五级——中尉……四级——大尉……三级——少校……二级——中校……一级——上校。
是啊,如果不管其他的,不管资历深浅,那我应该就是中校了,而将军是普通的超级魔法师。
不过格谢尔是不同寻常的魔法师。
柳德米拉·伊万诺夫娜拍了一下花园小门,走了进来,她是我的岳母。娜久什卡在她身边吵吵嚷嚷地晃来晃去。刚走进花园,她就尖叫着扑向吊床。
不错,我的女儿还没有被激发,但是她可以感应到父母。通常两岁的小姑娘做不到的许多事情她都会去做。比如说——她不怕任何动物,因此动物也非常喜欢她。狗呀,猫呀总是跟她很亲热……
就连蚊子也不咬她。
“爸爸,”娜佳扑到我身上告诉我。“我们去散步了。”
“您好,柳德米拉·伊万诺夫娜!”我向岳母问好。虽然早上已经问候过了,但还是再说了一次。
“你在休息吗?”岳母不大相信地问道。不,我跟她关系很好。这可不是瞎说。不过我有一种直觉,她一直在某个方面怀疑我。她怀疑我是他者……如果她知道他者的事情的话。
“休息了一会儿,”我精神地说。“娜佳,你们走了很久吗?”
“很久。”
“你累吗?”
“累的,”娜季卡说。“不过外婆更累!”
柳德米拉·伊万诺夫娜站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能不能把我的亲生女儿托付给像我这样的傻瓜。不过,看来,她决定冒一次险。她进屋去了。
“你到哪里去?”娜久什卡问,紧紧地抱住我的手。
“难道我说过要到哪里去吗?”我感到莫名其妙。
“没说过……”娜季卡承认,她用一只手把头发弄乱。“你要走吗?”
“要走,”我承认。
就是这样。要是孩子是潜在的他者,而且是有这样的资质的,那么他身上预见未来的才能一出生就会显露出来。一年前娜季卡哭闹个不停,实际上是因为一星期前她开始出牙了。
“啦—啦—啦……”娜佳看着栅栏唱起来。“栅栏应该油漆一下!”
“是外婆说的吗?”我想弄清楚。
“是她说的。要是家里有男子汉,他就会刷油漆,”娜久什卡竭力模仿外婆的话。“可是没有男子汉,那外婆就只好自己动手油漆了。”
我叹了一口气。
啊呀,这些度假的狂热分子可真够受的!为什么人上了年纪就一定要把激情释放出来,瞎折腾?是不是想试着习惯一下?
“外婆是在开玩笑,”我说,拍了一下胸脯。“这里有一个男子汉,他会油漆栅栏的!要是需要的话,他会把村子里的所有栅栏都油漆一遍。”
“男子汉,”娜季卡重复道,笑了起来。
我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吹起了口哨。娜久什卡开始又是嘿嘿笑,又是双脚乱踹。我向从屋里出来的斯维特兰娜使了个眼色,把女儿放在地上:
“到妈妈那儿去吧。”
“不,还是到外婆那儿去好,”斯维特兰娜抢在娜佳前面说。“喝牛奶去。”
“我不要喝牛奶!”
“要喝,”斯维特兰娜斩钉截铁地说。
娜久什卡没有再争,乖乖地到厨房去了。甚至在人类的家里,母亲和孩子彼此之间都有着奇怪的不需要语言表达的默契。更不要说我们了。娜佳清楚地意识到什么时候可以耍脾气,什么时候不值得白费力气。
“格谢尔说什么了?”斯维特兰娜问,坐到我的身边。吊床摇晃起来。
“他让我选择。我可以独自去寻找老巫婆,也可以请求帮助。你能帮我作决定吗?”
“看看你的未来吧?”斯维特兰娜说。
“唔。”
斯维特兰娜闭上眼睛,身子向后仰,躺在吊床里。我把她的双脚放到我的膝盖上。看上去完全是一派田园牧歌的景象。吊床里躺着一个可爱的女人,她在休息。丈夫坐在她身边,调情似的抚摩着她的大腿……
观看未来我也会。不过跟斯维特兰娜相比差远了,这不是我的专业。我花的时间要多得多,而预测的结果却更加不可信……
斯维特兰娜睁开眼睛,看了看我。
“怎么?”我忍不住说道。
“你抚摩吧,抚摩吧,”她笑了。“你的一切未来都是光明的。我没有看到任何危险。”
看来,老巫婆厌倦了作恶,我得意地笑着。“好吧,我就给她个口头警告,提醒她赶快去注册。”
“她的藏书室让我感到不安,”斯维塔说。“她带着这些书待在密林深处吗?”
“也许,只不过是她不喜欢住在城里,”我说,“她需要树林、新鲜空气……”
“那么为什么要在莫斯科郊外?她可以去西伯利亚嘛,那里的生态环境更好,花草也更罕见。或者去远东。”
“她是本地的,”我笑了。“一个热爱自己家乡的人。”
“好像有点不对劲,”斯维特兰娜懊丧地说。“我还没有从格谢尔的事情中反应过来……可现在又出了个老巫婆!”
“跟格谢尔有什么关系?”我耸了耸肩。“他想把儿子变成光明使者。你要知道,我没法为这样的事责备他。你看,他在儿子面前有多大的负罪感……他以为小男孩死了……”
斯维特兰娜嘲讽地笑了起来:
“娜久什卡现在坐在凳子上,蹬着双脚吵着要揭去奶皮。”
“那又怎么样?”我不明白。
“我感觉得到,她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斯维特兰娜解释说。“因为她是我的女儿。还因为她是他者。而我还没有格谢尔或者奥莉加强大……”
“他们以为小男孩死了……”我小声嘀咕。
“这绝不可能!”斯维特兰娜果断地说。“格谢尔又不是没有知觉的木头疙瘩。他能感觉到小男孩还活着,明白吗?奥莉加就更不用说了。这是她的亲骨肉……她不可能相信孩子死了!既然他们知道他活着,那么事情就蹊跷了。格谢尔现在也好,五十年前也好,都有力量把整个国家翻个遍把自己的儿子找到。”
“那么,他们是故意不去找他的喽?”我问。斯维特兰娜没有吭声。“或者……”
“或者,”斯维特兰娜同意说。“或者小男孩真的是人类。那么一切都水落石出了。那么他们就有可能相信他死了。找到他完全是出乎意料。”
“《富阿兰》,”我说。“说不定老巫婆跟在‘阿索’发生的事情有某种关系?”
“安东,我很想跟你一块儿去林子。找到这个善良的女植物学家,并且好好盘问盘问她……”
“可是你不能去,”我说。
“我不去。我已经发过誓,不再参加守夜人巡查队的行动。”
我什么都明白。斯维特兰娜对格谢尔的抱怨我能理解。在任何情况下我都认为最好不要把斯维特兰娜带在身边……这不是她的事情——到林子里转来转去找老巫婆。
不过两个人在一起工作要容易得多,轻松得多!
我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说:
“好吧,我不耽搁了。天气不太热了,我该到林子里去了。”
“快到傍晚了,”斯维特兰娜说道。
“我去的地方不远。孩子们说了,小木屋就在附近。”
斯维特兰娜点点头:
“好吧。不过你再等一会儿吧,我给你做几个三明治带上,再灌一壶果汁。”
等斯维特兰娜时我谨慎地瞧着棚子,瞧得发了呆。除了科利亚大叔把已经拆了一半的发动机摊了一地在捣鼓,他旁边还有一个当地的酒鬼在摆弄发动机,也许是安德留哈,也许是谢廖扎。他们如此全神贯注地跟德国机器较量着,连富有同情心的斯维特兰娜送来的一什卡利克酒也一直没人去碰。
科利亚大叔小声哼哼着。
我踮起脚离开了棚子。
斯维特兰娜为我准备的东西太丰富了,好像我不是到林子边上去溜达,而是要去原始森林生活一段时间。
一包三明治,一壶糖煮水果,一把很好的小折刀,几盒火柴,一小盒盐,两个苹果,一个小手电筒。
她还检查了我的手机,看看有没有充好电。考虑到林子的面积不大,带上手机完全不多余。万不得已时可以爬到树上去——那就能同外界联系了。
而随身听是我自己带着的。现在,我从容不迫地缓步朝林子里走去,耳朵里听着《野兽过冬》。
中世纪之城在沉睡,疲惫的花岗岩在打颤,
面对死亡的威胁黑夜默默无言。
中世纪之城在沉睡,色彩单调而暗淡,
对你们反复强调不必当真——如同回声一般。
图书馆里书籍在睡大觉,粮仓被圆桶堆满,
守夜人巡查队里天才们疯疯癫癫,
黑暗当起了和事老:桥梁、水渠和房屋全都一个样,
这天晚上我对见到老巫婆并没抱有特别的指望。说真的,应该早上出发,而且最好是带上一大帮人。不过这样不就成了是我本人想找到可疑的老巫婆了吗?!
我看了一眼《富阿兰》这本书。
在林子边上我站了一会儿,透过黄昏界观察世界。没什么异常。没有一点魔法的痕迹。只是远处,在我们住的房子上空出现了白色的闪光。远远的可以看到一级女魔法师的身影。
好吧,我们再往深处走下去。
我从地上拿起影子,步入黄昏界。
森林变成了朦胧的幻景,一片昏暗。只有一些最大的树木在黄昏界中还保有另一个自我。
孩子们是从哪里走出林子的呢?
他们的踪迹我相当快就找到了。经过两天时间一串淡淡的脚印应该已经消失了,可是现在这些脚印还能看得出。孩子们留下的是清晰的脚印,他们身上有很多力量。只有孕妇的脚印才是最容易察觉的。
任何“女植物学家”的踪迹都没有。那又怎么样呢,它们完全有可能消失。不过多半是这个老巫婆早就注意不留痕迹了。
可是孩子们的脚印没有清除!为什么?是疏忽大意?俄罗斯式的侥幸?还是故意所为?
好吧,我不想猜了。
我把孩子们的脚印记在心里,离开了黄昏界。我没有再看到脚印,但是感觉得出它们是朝哪个方向去的。可以上路了。
不过一开始我竭力把自己伪装起来,当然,这不是格谢尔之前套在我身上的魔法躯壳,只要能让魔力低于我的巫师把我认作人类就行了。是不是我们对老巫婆的力量估计过高呢?
起初的半个小时我警惕地环顾四周,对每一个可疑的灌木丛都透过黄昏界观察,时而说一句简单的搜寻咒语。总之——按教科书上的规定行动,像一个正在进行搜捕的守纪律的他者。
后来我对这一切感到厌烦了。周围是林子——尽管不大,尽管对健康不太有利,但毕竟没有被旅行者破坏。也许它之所以没有被破坏,正是因为整个林子总共才五十平方公里?可是这里生活着各种各样的森林小动物,比如松鼠、兔子和狐狸。狼——真正的狼,而不是人变的——这里当然是没有的。我们也不需要狼。然而这里有很多牧草——有一次我蹲在野生马林果灌木丛旁,十分钟就采光了稍稍有点变干的甜浆果。然后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大片白蘑菇住宅区。说住宅区远远不够——这是一个真正的蘑菇大都会!硕大的、没有受到过虫害的雪白的蘑菇,没有一点损坏,没有任何斑点和苔藓。我不知道离开村子两公里的地方能不能找到这样的宝藏!
我犹豫了一会儿。真想把所有这些雪白的宝贝都采集下来带回家去,倒在桌子上,让岳母大吃一惊,让斯维特兰娜欣喜若狂!娜季卡会高兴得叫起来,在邻居小孩面前夸耀自己幸运的爸爸!
随后我想,获得了这种丰收后(我并不想把蘑菇悄悄拖回去),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会奔向林子采蘑菇。当地的酒鬼们会乐意在公路上卖掉蘑菇换钱买伏特加喝。那些把牧草当做主要生活来源的老婆婆们,当地所有的孩子们都会跑去采蘑菇。
而这里的某个地方,在林子里,有狼人们在嬉戏。
“他们不会相信的……”我伤感地说,眼睛瞧着长满蘑菇的草地。
真想吃煎蘑菇,我咽下一口唾沫,沿着脚印向前走去。
刚好过了五分钟,我来到一座原木盖的小房子跟前。
一切都像孩子们描述的那样。小小的房子,更小的窗户,没有任何栅栏,没有任何棚子,没有任何菜园。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在林子里安置这样的小房子。即使这是最后剩下的护林房——那至少也该搭个柴棚嘛!
“哎,主人!”我喊道。“喂!”
没有人答应。
“小木屋—小木屋,”我嘟哝着。“背朝林子面朝我……”
小木屋没有动静,其实,它本来就面朝着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很英明,就像是笑话中的施蒂尔利茨。
行了,别再做傻事了。让我进屋去,等待女主人,要是她不在家里的话……
我走到门口,碰了一下生锈的铁拉手——与此同时,好像有人在等待这个动作,门一下打开了。
“你好,”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面带微笑说道。
非常美丽的一个女人……
不知为什么按照罗姆卡和克休莎的描述,我想象中的她年龄要大一些。再说,关于外貌他们丝毫也没有提到——我脑子里出现的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女人的形象,真是太蠢了……这是可想而知的事情,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美丽”这个词意味着“穿着鲜艳的连衣裙”。过一两年克休莎大概就会欣喜地赞叹:“阿姨多美啊!”并且说她长得像奥雷罗或某个最新的少女偶像。
她穿着牛仔裤和朴素的格子衬衣,这种装束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适合。
她身材高挑——不过似乎只到一定的高度,不致让中等身材的男人感到自卑。她体态匀称——不过并不干瘪。双腿十分修长、均匀,让人看了忍不住想喊:“你干吗要把牛仔裤绷在腿上,傻瓜,赶快去换上超短裙!”胸脯……不,或许有的人喜欢看两个硅制的大西瓜,而有的人觉得像男孩子那样平坦的胸脯才赏心悦目。不过一个正常的男人碰到这种问题总是信奉中庸之道。手……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手能称得上性感。而她的手却正是如此。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产生了这么个念头:要是被这些纤纤玉指碰一下就没有遗憾了……
拥有这样的身材,又长着漂亮的脸蛋——并不一定都是绝顶美人。可她的确是美丽。黑头发乌黑锃亮,大眼睛笑吟吟,妩媚动人。五官十分端正,不过哪儿有那么一丁点儿不完美,肉眼是发现不了这种细微差别的,而这种差别却正好让人能把她当成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来看,而不是当做一件艺术摆设来欣赏。
“您好,”我小声说。
我怎么啦?别人会以为我出生在无人岛,从来没见过女人呢!
那女人眉开眼笑地说:
“您是罗曼的爸爸,是吗?”
“什么?”我莫名其妙。
那女人有点发窘。
“对不起……前几天有个小男孩在林子里迷了路,我把他送到村口。他说话也结巴……有一点点。所以我就想……”
行了,到此为止吧。打住。
“通常我说话并不结巴,”我嘀咕说。“通常我总是胡说八道。可我没料到在林子里会遇见这么美丽的女人,一慌神就语无伦次了。”
“这么美丽的女人”笑了起来:
“啊呀,这些话也是胡说八道吗?或者是实话?”
“实话,”我承认。
“您进来吧。”她退到屋子里。“非常感谢。在这里难得能听到恭维话……”
“这里连人也难得碰到,”说着我进了屋,四处打量着。
没有任何魔法的痕迹。屋里的陈设不大像林子里的房子,不过什么事都有可能。放着许多旧的厚书的书橱的确有……不过在女主人身上找不到任何他者的痕迹。
“这里有两个村子紧挨着,”那女人解释说。“一个是我把孩子们送回家的村子,另一个更大一些。我常常到那儿去买东西,那里的商店一直营业。不过在那里也很少能听到恭维话。”
她又笑了起来:
“我叫阿琳娜。不是伊琳娜,正是阿琳娜。”
“我叫安东,”我自我介绍说,脑子里闪出一个一年级小学生才会有的念头:“阿琳娜,跟普希金的奶妈同名吗?”
“正是,为了纪念她才起这个名字的,”那女人微笑着说。“我爸爸名叫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妈妈自然就对普希金很着迷——可以说是崇拜者,所以我就有了这么个名字……”
“为什么不叫安娜,纪念凯恩呢?也不叫娜塔丽亚,纪念冈察罗娃呢?”
阿琳娜摇了摇头:
“瞧您说的……妈妈认为所有这些女人在普希金的一生中扮演的都是不幸的角色。当然,她们是他灵感的源泉,但是作为一个人,他却为情所苦……而奶妈……她毫无怨言,忘我地爱着萨沙……”
“您是语文学家?”我试探地问。
“语文学家在这里干什么?”阿琳娜笑了起来。“您请坐,我给您沏一杯茶去,非常可口的花草茶。现在大家都热衷于喝巴拉圭茶,喝朗姆可乐,崇尚这些洋货。而对俄罗斯人来说,我对您说句实话,并不需要这种舶来品。用我们自己的花草就足够了。或者喝普通的茶,也就是红茶,我们不是中国人,不喝绿茶。或者是森林里的花草沏的茶。您尝尝吧……”
“您是植物学家,”我忧郁地说。
“说得对!”阿琳娜笑了起来。“听我说,您好像不是罗曼的爸爸吧?”
“不,我……”我迟疑一下,说出了最得体的话:“我是他妈妈的朋友。非常感谢您救了孩子们。”
“那可是一下子就救了他们,”阿琳娜笑了笑。她背对我站着,将干的花草撒进沏茶用的茶壶——一种花草的一点点碎屑,一丁点儿另一种花草,再加一小勺第三种花草……好像无意中我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那条穿旧了的牛仔裤的某个部位,她那结实的臀部的轮廓露了出来。不知为什么让人一目了然,她的臀部富有弹性,丝毫没有城里妇女的常见病——橘皮组织。“克休莎是个聪明的姑娘,他们自己也会走出林子的。”
“那么狼呢?”我问。
“什么狼啊,安东?”阿琳娜惊讶地望着我。“我不是已经跟他们解释过了嘛——这是野狗。这么小的林子哪来的狼呢?”
“变野的狗,而且还怀着小狗崽——也很危险,”我说。
“就算……可能您说得对。”阿琳娜叹了一口气。“不过我还是想,他不会扑向小孩子的。狗很少向孩子进攻,完全发了疯的动物才会有胆量进攻孩子。人类要比动物危险得多。”
行了,你争不过她的……
“您在密林深处不感到寂寞吗?”我改变话题说。
“我并不是寸步不离地一直待在这里!”阿琳娜笑了起来。“我夏天才到这里来写论文:《俄罗斯中部地带某些十字花科植物的起源》。”
“副博士学位论文吗?”我略带忌妒地问道。不知为什么我至今感到惆怅,我自己的论文没有写完……没有写完是因为成了他者,因此所有这些科学的把戏都让我感到枯燥了。玩把戏是枯燥的,但我还是感到惆怅……
“博士论文,”阿琳娜怀着理所当然的自豪回答说。“我准备冬天进行答辩……”
“这是您随身带来的学术藏书?”我用头点了一下书橱,问道。
“是的,”阿琳娜点点头。“当然,这很蠢,所有的书都随身带来。不过,是一个……朋友帮我顺路捎来的。坐吉普车来的。所以我就充分利用了,把所有的藏书都搬来了。”
我试图想象吉普车能不能开到林子里来。好像小房子后面开了一条相当宽阔的小道……也许,吉普车能开进来……
我走到书橱跟前,专心地察看一本本书籍。
果不其然,这是植物学家丰富的藏书。有一些很老的,上个世纪初的大部头书,里面的序言为党和斯大林个人歌功颂德。还有更加古老的,十月革命前的书籍。还有许多二三十年前出版的普通的翻烂了的书。
“大多数都是没用的东西,”阿琳娜说道,没有转过身来。“只有藏书家才会把它们留在书架上。不过……懒得卖掉它们。”
我沮丧地点点头,眼睛透过黄昏界瞧着书橱。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没有任何魔法的痕迹。植物学的老书。
或者是,如此高明地制造的魔法屏障,我没有力量战胜它。
“请坐,茶沏好了,”阿琳娜说。
我坐到嘎吱作响的维也纳式椅子上,接过一杯茶,闻了闻。
茶的味道令人陶醉。里面有一些普通的好茶的味道,也有一些柑橘的味道,还有薄荷味。不过我可以打赌说,这杯茶里没有一片茶叶、一块柑橘皮,也没有一点常用的薄荷。
“怎么样,”阿琳娜笑着问道。“您喝一口试试……”
她蹲在我面前,稍稍向前移动着。我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她敞开的领子上,看到了露出的黝黑的乳房。很想知道,那位“开吉普车的朋友”是不是她的情人?或者只不过是植物学同行?啊哈,现在植物学家在吉普车上……
我怎么啦?人家还以为我刚从无人岛来,已经十年没见过女人了!
“太烫了,”我手里拿着茶杯,说道。“让它稍稍凉一下……”
阿琳娜点点头。
“要是有电茶壶就方便了,”我添上一句。“水开得快。您这里的电是从哪里来的,阿琳娜?我好像在房子里没有看到电线。”
阿琳娜的脸颤动了一下,她抱怨说:
“也许用的是地下电缆吧?”
“不对——吧,”我说,伸出拿着杯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把茶水倒在地板上。“回答不正确。再想一次。”
阿琳娜懊丧地摇摇头: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小事往往会酿出大祸,”我同情地说,站了起来。“我是莫斯科城守夜人巡查队的,我叫安东·戈罗杰茨基。要求您赶快卸下伪装!”
阿琳娜一声不吭。
“您拒绝合作就将被视为违反和约,”我提醒说。
阿琳娜眨了眨眼睛就消失了。
真没想到,可见……
我盯着自己的影子,伸手去抓,凉爽的黄昏界拥抱了我。
小房子丝毫没有改变!
阿琳娜不在。
我集中注意力。这里光线太暗,灰蒙蒙的,很难看到自己的影子。不过我还是找到了它。于是我步入黄昏界的第二层。
灰蒙蒙的昏暗更加浓重了,周围的空间里充满了远远传来的拖长的嗡嗡声。皮肤上掠过一丝凉意。小房子变了——完全变了样:变成了一座小木屋。墙是用原木搭建的,上面长满了青苔,窗户上原来装玻璃的地方换上了半透明的云母片,不时闪烁着光芒。家具变粗糙了、旧了,我坐过的维也纳式椅子变成了一段树墩。只有珍贵的、令人肃然起敬的书橱没有变——一个漂亮的旧书橱。书橱里的书籍神速地改头换面,伪装的错误字母纷纷掉到地板上,仿皮制的书脊变成了真皮……
阿琳娜不在。只有一个暗淡的黑影出现在书橱旁边的某个地方,透明的快速移动的影子……老巫婆进入了黄昏界的第三层!
理论上我能够进入那里。
实际上——我从来也没试过。对于二级魔法师来说——这是能力的极限。
可是我现在对足智多谋的老巫婆恼怒至极。她企图迷惑我,对我施了魔法……老妖婆!
我站到光线暗淡的窗口,抓住透进黄昏界第二层的一丝光线。找到了或者以为找到了地板上的很淡很淡的影子……
最难的是发现它。随后影子就变得听话了——它向着我升起来,打开了一条通道。
于是我步入黄昏界的第三层。
像房子一样,缠绕的树枝和很粗的树干也发生了变化。
不再有书籍,家具也没有留下来。只有树枝搭成的窝。
阿琳娜站在我的对面。
她是多么衰老!
她没有像童话中的老妖婆那样佝偻着身子,她依然匀称而高挑,但是皮肤变得满是皱纹,如同树皮一般,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麻袋布做的肮脏的袍子是她身上唯一的衣服,干瘪的乳房像空麻袋一样在她开得很低的领口里晃荡着。她还是个秃子——只有一绺头发从头顶上戳出来,活像印第安人头上的一撮毛。
“我是守夜人!”我重复道。这句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不大乐意,慢条斯理。“离开黄昏界!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我能拿她怎么办呢,她如此轻松地进入了黄昏界的第三层?我不知道。也许毫无办法……
不过,她没有再抵抗。向前走去——消失了。
我进入第二层显然是花了力气。通常进入这一层要容易些,不过进入第三层耗尽了我的力量,就像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入门者被抽去了身上的全部力量。
阿琳娜在第二层等候我,她已经恢复了以前的容貌。她向我点点头,继续前进,向着熟悉的、舒服的、安静的人类世界……
而我一身冷汗,两次试图拿起自己的影子,却没有成功,以前这是可以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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