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我遇见了克休莎和罗姆卡——两个孩子手拉着手,一本正经地在尘土飞扬的街上走着。我向他们挥挥手——克休莎立刻喊道:
“您的娜久什卡和老婆婆去河边散步了!”
我暗自一笑。毕竟柳德米拉·伊万诺夫娜不是常常听到有人叫她“老婆婆”的——任何一个五十岁的莫斯科妇女都讨厌这个称呼。
“好啊,让她们散步去吧,”我说。
“您已经找到狼了吗?”罗姆卡喊道。
“没有,你说的狼逃跑了,”我说。
或许,从心理治疗的目的出发应该说,我抓到了狼,把他们送到动物园去了?不过没有迹象表明,小男孩见过变形人以后老是提心吊胆。阿琳娜出了大力。
跟为数不多的居民打过招呼后,我来到自己家门口,斯维特兰娜侵占了我的吊床——手里拿着一瓶啤酒和一本书《富阿兰——谎言还是真理?》。已经翻到最后几页。
“有趣吗?”我问。
“嗯,”斯维特兰娜点点头。她喝啤酒完全不拘小节,直接对着瓶口喝。“比托薇·扬松的《姆米爸爸出海去》好看。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以前没有让关于‘姆米矮子精’的系列童话全都出版。这些东西根本就不能算儿童读物。托薇·扬松写这些东西时显然十分沮丧。”
“作家也有权利沮丧,”我说。
“要是她写的是儿童读物——那就没有权利沮丧!”斯维特兰娜严肃地回答。“儿童读物应该是善意的。否则就像一个拖拉机手,他耕地歪歪扭扭,还说:‘我心情沮丧,我觉得兜风更有意思’。或者像一个医生,他给病人开泻药时加上安眠药,还解释说:‘心情不好,打算去散散心’。”
勉强够到桌子后,她把假的《富阿兰》放了上去。
“嘿,你可真够严的,孩子她妈。”我摇摇头。
“是孩子她妈所以要严,”斯维特兰娜用同样的腔调说,脸上带着微笑。“开个玩笑。不管怎么说这本书非常神奇,只不过最后几页有些沉闷。”
“娜久什卡和妈妈去河边散步了。”我说。
“你遇到她们啦?”
“没有,奥克萨纳说的。她是这么说的,‘您的娜佳和老婆婆去散步了’……”
斯维特兰娜忍不住扑哧一笑,并且扮了个鬼脸。
“当着妈妈的面别再说了!她会难过的。”
“我难道是二战中的日本敢死队员吗?”
“最好说说,您的远征是以什么告终的。”
“老巫婆溜走了,”我说,“我们跟踪她一直追到了黄昏界的第四层,但她还是跑了……”
“追到第四层?”斯维特兰娜的眼睛一亮。“你说的是当真吗?”
我坐到她身边,吊床提出抗议摇晃起来,树木发出嘎吱声,但还是经受住了压力。我简要地叙述了我们的冒险经历。
“可我还没有去过第四层呢……”斯维特兰娜若有所思地说。“真有意思……又出现颜色了吗?”
“我觉得,甚至有一种气味。”
斯维特兰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没错,有这样的传说……有意思。”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斯维特兰娜,你应该回到巡查队去。”
斯维特兰娜一反常态,默不作声。我来了劲,继续说:
“生活不能使一半劲。你早晚……”
“我们不谈这个,安东。我不想成为伟大的女魔法师,”斯维特兰娜轻蔑地笑了笑。“在日常生活中使些小小的魔法——这就是我所要的一切。”
栅栏门敲响了——柳德米拉·伊万诺夫娜回来了,我匆匆一瞥,移开目光——再次盯着她看,感到莫名其妙。
我的岳母喜气洋洋,好像她刚刚得意地责骂了粗暴无礼的售货员,在街上拾到一百卢布并且跟自己爱戴的雅库博维奇握手问了好似的。
她甚至走路也不同寻常——步态轻盈、腰杆挺直,下巴高高地抬起。就连微笑也十分亲切。嘴里还哼着:
“我们生来就是为了把童话变成现实……”
我甚至摇了摇头。岳母热情地对着我们笑,挥了挥手——两步一跨就进了屋。
“妈妈!”斯维特兰娜跳起来,喝住她,“妈妈!”
岳母停下来,看了看她——脸上依然挂着怡然自得的微笑。
“你没什么吧,妈妈?”斯维特兰娜问。
“我很好,”柳德米拉·伊万诺夫娜亲切地说。
“妈妈,娜久什卡呢?”斯维特兰娜稍稍提高了嗓门说道。
“跟一个女友散步去了,”岳母平静地回答。
我哆嗦了一下,斯维特兰娜大吼一声:
“你干吗,妈妈?已经是晚上了……让两个孩子单独去散步……跟哪个女友?”
“跟我的女友,”岳母没有停止微笑,解释说。“别担心。我难道是傻瓜吗,会把小孩子一个人放出去?”
“你的哪个女友?”斯维特兰娜喊道。“妈妈!你怎么啦?娜佳跟谁在一起?”
岳母脸上的笑容开始慢慢消失,出现了没有把握的神情。
“和那个……这个……”她皱起了眉头。“和阿琳娜在一起。我的女友……阿琳娜……能算女友吗?”
我来不及看斯维特兰娜究竟干了什么——只感到一丝来自黄昏界的凉意掠过肌肤。斯维特兰娜几乎支持不住,向她母亲身上倒去,而岳母张着嘴呆住了,吞下了几小口空气。
看出人的心思相当困难,迫使他们讲出来要容易得多。但是从近亲那里能够获取信息,好像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加快彼此间的了解。
然而这个信息我并不需要。
她不说,我也全都明白。
我甚至没有感到害怕——白费心思。仿佛周围的整个世界忽然冻僵了,停顿了。
“睡觉去!”斯维特兰娜对着母亲大声喊道。柳德米拉·伊万诺夫娜转过身子,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缓过来,迈着步子回屋去了。
斯维特兰娜看看我,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这极大地妨碍了我作出决定。毕竟当妻子被吓坏时,男子汉大丈夫总是觉得自己要坚强得多。
“她走过去,吹了一口气,抓住娜坚卡的手,带着她进了林子,”斯维特兰娜不假思索地说道。“而她……还又散了一个小时步,十足的蠢货!”
这下我明白了,斯维特兰娜几乎要疯了。
能够作出决定的只有我自己了。
“她怎么能够跟老巫婆作对呢?”我扶住斯维特兰娜的肩膀,摇晃着。“你的母亲只不过是个人类!”
斯维特兰娜的眼睛里闪着泪花——但随即就消失了。她冷不防轻轻地推了我一把。说:
“走开,安东,要不然我会牵连……你本来就是勉强坚持着……”
我没有争辩。自从我跟埃德加尔经历了冒险后,谁的助手我也当不了。我身上的力量几乎全部耗尽,没有什么可以分给斯维特兰娜了。
我跑开几步,抱住活到自己生命最后一刻的干枯的苹果树的树干。闭上了眼睛。
周围的世界震颤了一下。
我觉得仿佛黄昏界在微微活动起来。
斯维特兰娜没有把周围的力量聚集起来,要是换了我,我会这么做的。她自身充满力量——都是被她坚决抗拒的、没有利用过的力量了。据说女性他者生过孩子之后会感到精力旺盛,而当时我在斯维特兰娜身上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现。一切都消失了,躲藏起来了,储存起来了……就像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世界褪了色。我知道已经陷入了黄昏界的第一层:法力如此强烈,任何有魔力的东西,在人类的现实世界中都是坚持不下去的。我穿过木板桌子陷进去,重重地撞在地上放着的《富阿兰——谎言还是真理?》这本书上。在远方的某个地方,三座房子后面,有一个屋顶上冒出一团青苔,瞬间又燃烧了起来,它们是黄昏界的寄生虫。
白色的光辉裹住了斯维特兰娜。她快速摆动着双手,仿佛在织一张看不见的网。过了一会儿“网”开始看得见了——十分精巧,仿佛一张蜘蛛网,线挣脱了她的手,飘走了,被不存在的风驱散了。斯维特兰娜周围暴风雪肆虐起来——当上千根闪光的线四处飘散时,暴风雪停息下来。
“怎么啦?”我喊着。“斯维塔!”
我知道她刚刚用过的咒语。甚至我自己也能施这个“雪网”咒——或许没有迅速和有效,不过……
斯维特兰娜没有回答。她举起双手伸向天空——仿佛在做祈祷。可是我们既不信众神,也不信上帝。我们本人就是自己的神祇和魔鬼。
一个彩虹色的球,超级肥皂泡,离开斯维特兰娜的手掌,庄严地飘向天空。泡泡膨胀开来,慢慢地围着轴心旋转。透明的、彩虹色的外层上的暗红斑点让人想起了木星。当它在旋转一圏的过程中红色斑点处于我的对面时,我体验到一种冷冰冰的刺痛感,仿佛吹来一阵凛冽的寒风。
斯维特兰娜创造了“魔法之眼”,做得极好……而且是在刚施完“雪网”咒后做的!
第三个咒语下得非常迅速,难以听清,我顿时明白了——它很久很久以前就保存在斯维特兰娜那里准备着的,就是等着这样的机会。斯维特兰娜从手掌中放出一群幻想中的淡白色的鸟。它们可以称作鸽子——只不过幻想中的鸟的嘴巴显得过于大和尖,凶相毕露。
这个咒语我从未见过。
斯维特兰娜垂下了双手。黄昏界安静下来,开始往回缓缓地向我们移动,用有所收敛的凶恶的寒气触碰我们的皮肤。
我进入了普通世界。
紧跟着——斯维特兰娜也来了。
这里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扔在地上的书的封面受到撞击后还没来得及关上。
整个村子里只听到狗在狂吠乱叫。
“斯维塔,怎么啦?”我朝她奔去,问道。
她向我转过身子——眼睛被弄得模糊不清,她刚发送出去的无形的魔法使者还来不及消失,此刻正在离开我们数十、上百公里的地方现形,发送最后一批报告。
我知道是什么报告。
“空荡荡……”斯维特兰娜小声说。“到处空荡荡。既看不到娜久什卡……也看不到老巫婆……”
她的眼睛重新恢复了神采。这意味着——魔网完全腐烂了,落到地上,白色的鸟儿也消失了,彩虹色的球在空中胀破了。
“到处空荡荡,”斯维特兰娜重复说。“安东……应该放下心来。”
“她不会走得很远,”我说。“她不会对娜佳干什么坏事的,相信我。”
“把娜佳当人质吗?”斯维特兰娜问。从她的脸上我看到了希望。
“宗教法庭包围了附近地区。他们有自己的办法,甚至阿琳娜也逃不出他们设置的保护屏障。”
“是这样……”斯维特兰娜小声说。“明白了。”
“她要逃跑的话,需要有人从旁协助,”我说,也许是想说服斯维塔,也许是想说服自己。“靠行善她是得不到帮助的。所以她就决定威胁我们。”
“我们能够满足她的要求吗?”斯维特兰娜一下子就击中要害。她还没有确定我们要不要满足……不过我们有什么办法呢?一切要求都得满足……只要我们做得到。
“我们应该等待她提出要求。”
斯维特兰娜点点头。
“是的……要等待。不过,究竟要等什么,电话吗?”
她随即举起一只手,看了看卧室的窗户。
一刹那工夫,玻璃窗被打碎,从卧室飞进来一把阿琳娜送的梳子。斯维特兰娜把它拿在手中——产生了厌恶之感,仿佛那是一只讨厌的虱子。她对着梳子看了一会儿——然后皱了皱眉头,用梳子梳起头发来。
传来轻轻的和善的笑声。她脑袋里的某个地方发出了阿琳娜的声音:
“喂,你好,亲爱的。我们这就算认识了。礼物有用吗?”
“记住,老畜生……”斯维特兰娜把梳子拿到自己面前,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亲爱的。我全都知道和记着。只要娜坚卡头上有一根头发掉下来——你就会一直找到天涯海角,从第五层黄昏界里把我拖出来,把我折磨得半死,再切成小段拿去喂猪。我全都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相信——你会这么做。”
阿琳娜的声音是认真的。她没有嘲弄,完全是认真地在解释我们该怎么对待她。斯维特兰娜不说话,没有放开手中的梳子。只有当老巫婆住口了,她才说道:
“好吧。那我们就不要白白浪费时间了。我要跟娜久什卡说话。”
“娜坚卡,跟妈妈说声‘你好’,”阿琳娜说。
我们听到了非常愉快的声音:
“你好!”
“娜久莎,你一切都好吗?”斯维特兰娜谨慎地问道。
“嗯……”娜佳说。
这时阿琳娜说道:
“女魔法师,我不会伤害你的女儿。只要你自己不干蠢事。我有些事情需要你们做——把我送出封锁线,你们的女儿就能失而复得。”
“阿琳娜,”我拉着斯维特兰娜的手说,“附近地区已经被宗教法庭包围了。你明白这个情况吗?”
“要不然我也不会求你们了,”阿琳娜冷冰冰地回答。“考虑一下吧,魔法制造者!每一个栅栏上都能找到烂木板,每一张网里都有漏洞。把我送出去——我就还你们女儿。”
“要是送不出去呢?”
“那我倒不会有什么损失,”阿琳娜漫不经心地说。“我会奋力拼搏,突出包围,可你们的小姑娘嘛,请多包涵,就会被我杀掉。”
“为什么?”我非常镇静地问道。“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什么叫‘什么好处’?”阿琳娜感到奇怪。“要是我突破了包围,那么下一次任何人都会明白——我不是开玩笑。还有……我知道有人喜欢借别人之手干卑鄙勾。他会因为我杀了你们的女儿好好报答我的。”
“我们试试看吧,”斯维特兰娜说,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听到了吗。老巫婆?别碰孩子,我们会救你!”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阿琳娜仿佛高兴起来。“那就考虑一下,怎么把我送出去。给你们的期限是——三小时。你先想一想,女魔法师,然后再重新拿起梳子梳头发。”
“只是不要碰娜久什卡!”斯维特兰娜用颤抖的声音说。
她当即用左手轻轻地施了一下魔法。
梳子被一层冰盖住。斯维特兰娜把它扔到桌子上。嘴里咕哝着:
“真是个老畜生……不是吗,安东?”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好像是主动发一个球给对方。
我先开口说:
“斯维塔,要冒的风险很大,如果公开较量,她战胜不了我们。因此,要是放了娜佳,对她来说就意味着陷入困境。”
“我们能给她找到出去的通道……出路……”妻子小声说。“就让她突出包围,留下娜坚卡。我立刻就能再找到她。即使她跑到其他城市去,把娜佳也带到那里去!我会打开通道……我知道怎么做。我办得到!我一分钟后就去那儿。”
“对,”我点点头。“一分钟后。接下去呢?老巫婆来不及走得很远。一旦娜佳跟我们在一起了,你就会想要找到阿琳娜,让她现原形。”
斯维特兰娜点点头。
“把她撕碎,而不是让她现原形……对于老巫婆来说利用我们的帮助是正确的做法,不过娜佳反正都会被害死。安东,那么我们怎么办?去叫格谢尔来帮忙吗?”
“要是她感觉得到呢?”我以问代答。
“打电话呢?”斯维塔建议。
我想了想,点点头。阿琳娜毕竟与时代脱节太久。她能猜到我们跟格谢尔联系不是用魔法,而是用普通的手机吗?
斯维特兰娜的手机留在家里。她像对梳子那样漫不经心地施了魔法,就把手机拿来了。她又看了我一下——我点点头。
该是请求帮助的时候。该是要求帮助的时候。要求守夜人巡查队莫斯科分部的所有力量来帮忙。最后,格谢尔一定会在娜坚卡身上下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赌注。
“等一下!”栅栏门那儿传来一个声音叫住我们。
我们转过身去,大概,过于猛烈地举起手的动作让我们看上去像一副战斗的架势。世界对于我们来说已经不是普通的、人类的世界了。我们现在生活在他者的世界,危险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由咒语的力量和反应的速度决定。
不过不必交战。
栅栏门旁站着一个年轻人,他身后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人也好,小孩也好,全都穿着灰绿色仿军装,活像打了败仗的部队士兵。男人二十五岁上下,小孩不到十岁。他不可能是他们的父亲,也绝对不是他们的哥哥——彼此的五官长得太不像了。
只有一样东西是相同的——乌黑的生物电场,粗野的、乱蓬蓬的,跟他们可爱的脸蛋和整齐的短发一点儿也不相符。
“瞧,我们要找的变形人光临了,”我嘟哝说。
那个男人迅速垂下头,断定我说得有理。
我真是个蠢货!
要寻找带三个孩子的大人,却没有想到去检查少先队夏令营!
“你们来投降吗?”斯维特兰娜冷冰冰地问。“来得不是时候!”
不管他们是多么弱小的他者,力量想必应该捉得住不久前的旋风。还有从斯维特兰娜身上飘过来的力量,这种力量没有给变形人、吸血鬼和其余施魔法的废物留下任何机会。斯维塔现在能够手一挥就把他们齐脖子埋进土里。
“请等一等!”那男人快速地说道。“请听我们说!我叫伊戈尔。我……我是注册过的六级黑暗使者。”
“城里的吗?”
“谢尔吉耶夫镇的。”
“孩子呢?”她继续盘问。
“彼佳来自兹韦尼哥罗德,安东来自莫斯科,加利娅来自科洛姆纳……”
“你们都注册过了?”斯维特兰娜进一步问。她显然想听到“不”的回答——然后伊戈尔的命运就决定了。
两个男孩默默地撩起了衬衣。小女孩稍稍有点犹豫,不过也解开了衣服上面的扣子。
大家都有心事。
“这帮不了你大忙,”斯维特兰娜嘟哝着说。“到棚子里去吧,你们将会在那里等到守夜人巡查队的作战队员。你要向法官解释,为什么派小狼去猎捕人类。”
可是伊戈尔又晃起脑袋来,他的脸上露出了真诚的激动,而且不是为自己,这可真令人惊讶!
“等一下!求你们了!这非常重要!你们是不是有个女儿?他者小女孩,光明力量的,两三岁?”
“我们看到她被带到哪里去了,”我的小同名人轻声说。
我推开斯维特兰娜,朝前面走去。问道:
“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明白,变形人想干什么。变形人也知道,我们什么都明白。最伤心的是——他们很清楚,我们会同意做交易。
不过总是有一些值得讨论的细节。
“就当是我们无心的小疏忽。”伊戈尔快速说道。“散步的时候我们偶然被孩子们撞见,便吓唬了他们。”
“你猎捕他们了,畜生!”斯维特兰娜忍不住说道。“你带着小狼去猎捕人类的孩子!”
“不对!”伊戈尔晃着脑袋说。“小家伙淘气,打算跟人类的孩子玩耍。我走过去,把他们拖走了。我错了,没有看好他们。”
他对一切都估计得很正确。我不能对发生的事完全置之不理,即使希望这样。事实也摆在那儿。问题在于如何给发生的事情定性。杀人的企图——这几乎可以肯定会让伊戈尔被打入黄昏界,小狼也会要接受最严格的看管。而如果只是小疏忽,就只用做个记录,罚点款,并对他以后的行为进行“特别监督”就可以了。
“好吧,”我说得很匆忙,不让斯维特兰娜抢在我前面说,“要是你们帮忙——你们就只会有‘小疏忽’的罪名。”
但愿由我来承担说这些话的后果。
伊戈尔松了口气。大概他以为讨价还价的时间会更长些。
“加利娅,讲一下,”他吩咐道,然后又补充说:“是她看见的……加尔卡是我们这儿的淘气孩子,她老是坐不住……”
斯维特兰娜走到小姑娘眼前,我做了个手势示意伊戈尔到一边去。他又紧张起来,但还是顺从地紧跟着走了。
“有几个问题,”我解释说。“我劝你老老实实回答。”
伊戈尔点点头。
“你怎么会得到权利激发这三个别人的孩子的?”我问,咽下了非常想找茬的词儿“畜生”。
“他们全都命中注定会死,”伊戈尔回答说。“我学过医,曾经到儿童肿瘤病房去实习过,他们三个都患白血病,奄奄一息。那里还有一个他者医生。光明力量的。是他建议我这么做的……我就咬了他们三个,将他们变成变形人后他们就痊愈了。而他得到的报偿是获得了治愈其他几个孩子的权利。”
我哑口无言,回想起了一年以前发生的这件事,一件荒唐的、绝对行不通的事:黑暗力量和光明力量公开达成协议,双方巡查队都认为最好把不愉快的事情悄悄压下去。光明力量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抢救了二十个孩子,累得筋疲力尽。黑暗力量则得到了三个变形人。是笔不小的交易。皆大欢喜,包括孩子们以及他们的父母。为避免将来发生类似的事件,还修改了和约,双方巡查队都觉得这个先例最好快一点忘掉……
“你要谴责我吗?”伊戈尔问。
“不是我要谴责你,”我小声嘀咕。“好吧,不过你的动机是什么……就这样吧。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强拉他们去狩猎?不要撒谎,现在不要撒谎!你就是在盗猎!你打算扰乱巡查队!”
“你太冲动了,”伊戈尔镇静地说。“我干吗要撒谎。我是把小狼带出去散步的,还特意挑选最偏僻的地方。谁知道偏偏撞上了这些孩子……活蹦乱跳的。浑身散发出香喷喷的气味。我心动了,发了野性。而这些小狼……他们今年只在抓住一只兔子时尝过鲜血的滋味。”
他笑了笑——面带愧色,一脸窘态,非常真诚。他解释说:
“变成野兽时大脑就完全按另一种样子运转了。下一次我会小心些。”
“很好,”我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此刻,娜久什卡的生命危在旦夕,即使他撒谎——我也不会追问。
“安东!”斯维特兰娜叫住我。“抓住他们!”
我看了看她——脑袋里交替旋转着一个个形象。
……一个漂亮的女人,穿着长长的老太婆裙子,系着色彩鲜艳的巴甫洛夫头巾……
她身边有一个小女孩在跟着她走……小女孩落在后面……那女人拉住她的手……
……沿着河岸走……
……青草……高高的青草……怎么会有这么高的青草——高出人头……
……我跳过小溪——用四个爪子,把鼻子伸到地上,用嗅觉捕捉到了她们的足迹。
稀疏的小树林蜿蜒在崎岖不平的田野上……壕沟,水沟……
……气味……一种奇怪的气味从这块土地上飘来……令人不安……不得不夹起了尾巴。
……女人手拉着小姑娘朝深沟里走下去……
……往后……往后……这正是那个老巫婆,就是她……这是她的气味……
“这是怎么回事?”斯维特兰娜问。“要是离得不远的话,为什么我找不到她们?”
“战场,”我小声说,把变成小女孩的小狼所看到的形象从头脑中赶走。“这里曾经是前线,斯维塔。那里所有的大地都被鲜血染红了。应该有目的地寻找,至少要找到一点东西。这就像是用魔法来探查莫斯科。”
伊戈尔走过来,柔弱地咳嗽起来,他问:
“这样可以吗?也许我们可以在夏令营里等调查员过来?或者我们先不要着慌,等一个星期之后夏令营结束了,我亲自去守夜人巡查队解释……”
我思索着,试图把我看到的同尽力回忆起来的地区的地图作个比较。二十来公里……啊呀,老巫婆不会步行带着娜久什卡的。抄近路——老巫婆有这个能力。我们就算开车也追不上她,而且我没有吉普车,再说,整个村子里既没有尼瓦汽车,也没有一辆乌阿斯,难道让拖拉机走这样的路……
不过,可以进入黄昏界。
最好加快速度。
“斯维塔。”我看了看她的眼睛。“你留在这里。”
“什么?”她听到这句话甚至慌了神。
“老巫婆不是傻瓜。她不会给我们三小时去考虑,她会提前跟我们联系。也就是跟你联系——她不指望我会做出什么壮举。你留下来,等老巫婆来找你时——你就跟她对话。告诉她,我去准备突围的通道了……胡诌几句嘛。我会召唤你,并分散她的注意力。”
“你对付不了,”斯维特兰娜说。“安东,你抓不住她的!而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迅速打开通道。我甚至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能力!我可没有试过,我只是在书上看到过!安东!”
“我将不是孤军作战,”我说,“对不对,伊戈尔?”
他脸色变得煞白,摇晃着脑袋说:
“哎,巡查队员……我们可没这么说定呀!”
“我们说定了,你帮忙,”我提醒他说。“只不过帮什么忙我们尚未确定。对吗?”
伊戈尔瞟了一眼他的那些被监护人,皱了皱眉头,一口气说道:
“你是坏蛋,巡查队员……对我来说,对付魔法师比对付老巫婆容易!她拥有的所有的魔法都来自地底下!会一下子活活剥掉我的皮……”
“没关系,我们在一起,”我说。“五个在一起。”
小狗崽们——我迫使自己只把他们看作小狗崽——互相使了个眼色。加利娅用拳头砸了一下彼佳的一侧,小声嘀咕着什么。
“你要他们去派什么用场?”伊戈尔提高嗓门说。“巡查队员!他们可是孩子哪!”
“会变形的小狼,”我纠正他的话。“差一点吃掉孩子的狼。你想赎罪吗?想用几句责备的话就搪塞过去吗?那就别再瞎扯了!”
“伊戈尔叔叔,我们不害怕,”名叫彼佳的小男孩忽然说道。
我的同名人声援他说:
“我跟你在一起!”
他们平静地看着我,没有抱怨。看来,他们并不指望别的结果。
“他们还什么都不会呢……”伊戈尔说。“巡查队员……”
“没关系,他们能把老巫婆引开——那就谢谢了。变吧!”
斯维特兰娜转过身去。但她什么话也没说。
变形人默默地开始脱衣服。只有那个小女孩害羞地四处张望——她钻进了醋栗灌木丛,其他几个都不怕难为情。
我用眼角一扫,发现公路上有一个农村大婶拖着一个装满土豆的木桶在行走。大概是刚从集体农庄的庄稼地里挖来的。看见栅栏后面发生的事情后,她稍稍停了一下,但是我立刻就不去管她了。我本来就状态不佳,不可能把精力花在偶尔目睹超自然现象的证人身上。我得学会奔跑,非常迅速地奔跑,以免掉在小狼后面。
“让我来帮你,”斯维特兰娜说。她伸出一只手掌,在空中一挥——我立刻感觉到,身上非常舒服地酸痛起来,腿上的肌肉充满了力量。一下子就觉得很热,仿佛进入了一个烧得很热的桑拿浴室。“通道”——咒语十分简单,但运用它得格外小心,如果伤到心肌,可能会引起心肌梗塞。
伊戈尔在我旁边嘶哑地呻吟着,把身体弯成了拱形——双手和双脚着地,脊椎仿佛是折成了两半,朝着天空。所有那些关于必须越过腐烂的树墩的故事就是由此而来的……他的肤色变深了,上面覆盖着一层鲜红色的疹子——一绺绺湿漉漉的、迅速蔓延的绒毛膨胀起来。
“快一点!”我大喝一声。嘴里呼出的空气是热腾腾、潮乎乎的,甚至觉得我自己呼出的气是白雾,仿佛站在严寒中一样。站着让人难过得无法忍受——身体渴望活动。
只有一点让人感到安慰——变形人也在忍受着同样的痛苦。
大狼咧开嘴笑了,最后一刻不知为什么他的牙齿换掉了,狼的嘴里长着人的牙看起来滑稽可笑,同时也相当可怕。我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变形人一定不能做假牙或戴牙套。
然而,他们的体格要比人类的体格强壮得多,变形人不会患龋齿。
“走吧……”狼嚎道,舌前音发不准。“热得受不了啦。”
三只小狼朝大狼跑过去——尖叫了几声,他们也浑身湿漉漉的,好像被汗水浸透了一般。一只小狼的眼睛依然是人的眼睛,但是我甚至弄不明白,这是小男孩变的还是小女孩变的。
“咱们跑吧。”我说。
随即就冲了出去,没有回头看一眼斯维特兰娜,没有考虑——人家是否会看见我们。以后我再去弄清楚吧。或许斯维特兰娜会把脚印清除掉。
不过街上空荡荡的,甚至连拖木桶的大婶也不见了。莫非斯维特兰娜把人全都驱赶回家了?很好,要是这样的话。这是一个很奇特的场面——人跑得比大自然赋予的快,四只狼紧跟在边上。
两只脚仿佛自动抬着我向前跑,童话中的魔靴,闵希豪生男爵的飞毛腿仆人——都是反映在人类神话故事中的小魔法。只不过童话中没有讲述,脚底敲打在柏油路上是多么痛……
一会儿工夫我们已经拐到河边,在柔软的地上跑觉得舒服了些。我同狼站在一起,仿佛是柔弱的伊万王子,不愿让自己的灰色朋友感到疲劳。小狼稍稍落后些——这种速度对他们来说有些困难。变形人非常强大,但是魔法无法帮他们提升速度。
“你……拿定……什么主意了?”狼嚎道。“你……准备……怎么做?”
要是我知道答案那就好了!
他者之间的战斗——是靠力量使的花招,这种力量在黄昏界中瓦解了。我是二级的——这不算小了。阿琳娜总的来说超越了等级的束缚。可是阿琳娜是老巫婆,这是长处,同时也是短处。她不可能随身带着吉祥物和辟邪符咒,迷魂汤和护身符……除非是最小的。然而她能够直接从大自然中汲取力量。在城里她的才能减弱了,到了这里——又增加了。为了正儿八经地施展魔法,她得带着某种护身符,但这要额外花时间……然而蓄积在护身符中的能量可能会厉害得出奇。
我不知道。变数太多了。甚至阿琳娜和格谢尔较量的结局我都不敢去想象。多半是伟大的魔法师获胜,不过这并不简单。
我能用什么去跟老巫婆抗衡?
速度?
她会进入黄昏界,在那里她要自信得多,每深入一层黄昏界,我的速度就会慢一些,越来越慢。
出其不意?
胜算不大。但我指望着阿琳娜没有料到我会出现。
普通的体力?用石块狠狠地敲她脑袋……
不过为此得更加靠近她。
根据所有的情况来看,我有必要尽可能靠她近一些。一旦老巫婆要离开,就对她进行袭击。用粗暴、简单的方法袭击她。
“听着!”我对狼喊道。“等我们靠近她后我就进入黄昏界,赶上去悄悄接近老巫婆。你们公开露面好了,当她跟你们谈话时,她的注意力就转移开了——我趁机向她发动进攻,到时候你们帮一下忙。”
“好——吧,”狼吼了几声,没有表达他对计划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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