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上,寒烟笼水,不胜凄清。
裴玄静没有想到,大明宫中的这泓池水竟如此辽阔,几似无垠。已经在街坊人家、田间陌头孕育的丝丝春意,完全无法抵达这泓碧水的深处。
蓬莱山是太液池中的一座小岛。太液亭从小岛的西端伸出去,以栈道相连。从水面上升起的云烟缭绕亭中,阵阵寒气刺骨。两只仙鹤在亭中悠闲踱步,见有人来,昂头一鸣,便振翅而去了。
裴玄静来到皇帝面前,跪坐叩首。
皇帝的神情却很温和,招呼道:“炼师查案辛苦了。来,先品茶。”
内侍陈弘志殷勤地奉上茶盏。
“怎么样?”
裴玄静实话实说:“醇而清新,非常好喝。”一口热茶下去,她感觉全身都暖和起来。这茶回味如甘,令极度低落的心情也略微振奋。
皇帝难得地微笑起来:“这可是朕独家的茶,只有在朕这里才能喝到。”
他的自夸口气把裴玄静逗乐了。普天之下,唯皇帝所独有的好东西难道还少吗?他却为了一杯茶而沾沾自喜。说到底,所谓天子,不也就是个人嘛。
想到这里,裴玄静情不自禁地还了皇帝一个微笑。他却立刻阴沉下脸来,一本正经地发问:“宋若茵究竟是怎么中毒的,有结论了吗?”
结论?裴玄静突然想起来,虽然下毒者为宋若茵本人,这点已经毋庸置疑了。但是似乎自己与宋若华都未明确提到,宋若茵究竟是怎么中毒的。有意,还是无意?
如果无意,那就应该是她在实验毒笔和木盒的运用时,不小心扎破手指,中毒遇害。机关算尽,反误自己性命。宋若华似乎就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宋若茵明明知道自己设计的厉害,却掉以轻心,这可能吗?
所以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有意。也就是说,宋若茵是自杀的!如果沿着这条思路下去,就必须找出她的自杀动机。难道是为了对姐姐负疚,临时良心发现,干脆结果了自己?或者阴谋被人察觉,遭到胁迫,不得不一死了之……不,这些假设都太牵强,无法让人信服。假如宋若茵确实是自杀的,那么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不可思议的可怕内幕。
裴玄静恍然领悟到,宋若华好像一直在引导自己接受无意的设定,而彻底放弃追踪自杀这个可能性。
她陷入沉思,皇帝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问:“怎么了,你没听见朕的问话吗?”
裴玄静忙答:“是,关于宋若茵的死因……尚无结论。”
“尚无结论?”皇帝皱起眉头,“朕已经等了你好几天了。”
“是妾愚拙。但若非确凿的答案,妾不敢在陛下面前妄言。”
“你还要查多久?朕不能无限期地等下去,如果你查不出来,朕就将此案交给大理寺去办了。”
“请陛下等到宫中扶乩完成。如果到那时妾仍然没有结论,此案任凭陛下处理。”
“宫中扶乩?”
“是的。宋若茵虽死,宋若华仍愿独自承担扶乩之责。妾已答应她,在扶乩完成之前,尽量不让探案干扰到她。”
“谁给你权力应承她?”
“妾以为,对陛下来说……扶乩比宋若茵的命案更重要。”
皇帝死死地盯住她:“又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胆量,揣度朕意?”
裴玄静浑身冒出了冷汗。更奇特的是,在极度的紧张中,她的脑海中竟然闪过崔淼的笑脸。这家伙不是言之凿凿,说什么蛇患全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吗?如果他的话属实,那还要扶乩干什么,把崔淼抓来不就真相大白了?
她低着头回答:“……是陛下说的,予我全权处理此案。”
良久,皇帝才说:“宋若华告诉你,朕为什么要扶乩了?”
“说了。”
“那么你觉得……朕有必要这样做吗?”
裴玄静诧异地抬起头。在皇帝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彷徨表情。区区蛇祸,竟使天子失去了自信!她赶紧把刚刚的念头摁灭了。且不说崔淼多半在虚张声势,一旦让皇帝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光凭他敢夸下如此海口,就会令皇帝恨之入骨。
假如真把两人视为对手,那么隔空较量的这一局,皇帝已先输了气势。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
“陛下圣明。”裴玄静只能这么回答。
皇帝追问:“宋若华还要准备多久?”
“她说要让将作监制作些东西,想来不会很久。”
“朕另召她来详问吧。不过你要记住,朕只宽限你到扶乩之日。”
“是。”
离开太液亭,仍然像来时那样,搭一叶扁舟泛波而去。
裴玄静刚坐上小船,陈弘志匆匆赶来,从艄公手中接过船桨,笑道:“圣上命奴来送炼师上岸。”
裴玄静认得他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便道:“多谢公公。”
寒烟笼水,小船如同穿行在无边无际的薄雾之中。耳边只有船桨拨动池水的哗哗声,蓬莱山很快不见了,河岸犹在不明所以的远方。一时间,裴玄静忘记了自己身处深宫大内,仿佛来到渺无人烟的野外,栖身于一倾逝水之上,无根无源,亦不知何去何从。
“奴的手艺,炼师可还喜欢?”
裴玄静一怔,方觉是陈弘志在和自己说话,便问:“……公公的手艺?”
“哈,那茶是奴亲手煎的。”
“原来如此,确为绝技。”
陈弘志笑起来:“圣上从来不让我给别人烹茶,炼师可是第一个……”
裴玄静有些反感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陈弘志应该和李弥差不多大,目光却多变而飘忽,满是不符合年龄的心机。她随口应道:“那么说,今日是我的口福了。”
“是啊,圣上那么喜欢宋三娘子,连新罗进贡的仙人铜漏都肯赏给她,也从未命我给她烹过茶。”
裴玄静不愿多话,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唉,可这宋三娘子怎么就突然死了呢。”陈弘志却好似打开了话匣子,“圣上才看上眼,她就……也是个薄命的。”
裴玄静揶揄道:“公公倒也怜香惜玉。”
陈弘志讪笑道:“呵呵,炼师是有福之人。”
她掉转头,不愿再理睬他了。深宫大内的倾轧和争斗,足以将少年人的明朗剥夺得干干净净。在大明宫出入才没几天,裴玄静已经见过太多身不由己的人,实在感到沉重。
陈弘志突然问:“炼师可曾在柿林院里见到仙人铜漏?”
“公公何出此问?”
“奴怎么听说,那仙人铜漏不在宫中了?”
“你听谁说的?”
“炼师只说见没见过吧?”
裴玄静皱眉道:“我是去查宋若茵的死因,不是去看什么仙人铜漏的。陈公公这么关心,自己去柿林院走一遭不就清楚了?”
陈弘志笑了:“我知道了,炼师没见到仙人铜漏嘛。”
“即使我没见到仙人铜漏,也不等于它不在柿林院。再说,圣上将仙人铜漏赐予宋三娘子,实与陈公公无半点关系。公公这么关心,又是为何呢?”
陈弘志停下划桨的手:“宋三娘子要是真把圣上赐的宝物弄丢了,那可犯下大错咯。此等罪过,全看圣上的心情。或许一笑了之,但为此丢掉性命的,也有先例。”
因为用力划船,他的双颊微微泛红,冒出薄汗,越发显得稚嫩了。可从这个少年口中轻描淡写吐出的,却是叫人毛骨悚然的话语。
裴玄静越听越不对劲,盯着陈弘志问:“公公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
“啊呀,奴是见炼师给圣上逼问得紧,想帮一帮炼师呗。炼师请想,假如宋三娘子真的把仙人铜漏给弄丢了,她畏惧圣上天威,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呢?”
“你说宋三娘子是自杀?”
“……难不成还是被人杀了的?这更不可能啦,皇宫大内里头,不会不会,绝对不会……”陈弘志一味地摇头晃脑。
裴玄静不想再谈下去了。她扭头望向岸边,雾气渐渐消散,离岸最近的金殿悄然展露身姿。她知道,从此地弃舟上岸,再到走出宫禁,仍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而有些人,是永远也走不出去的。
离开大明宫返回金仙观,裴玄静仍然纠结在宋若茵之死的谜题中。她是怎么死的,已经毋庸置疑了。但究竟是意外、他杀,还是自杀?裴玄静仍然无法回答这个关键问题。
皇帝身边的宠侍为什么如此关注宋若茵的死,还一口咬定她是自杀?
再有……仙人铜漏。裴玄静原以为,宋若茵将仙人铜漏送去武府,只是为了留下一条线索。陈弘志的异常表现使她意识到,仙人铜漏本身也可能暗藏玄机。
到目前为止,除了武肖珂母子和宋家姐妹之外,并无人知道仙人铜漏的去向。既然大明宫中有人对仙人铜漏的下落十分在意,那就说明,宋若茵将它藏在武肖珂处是相当正确的举措。武府虽比不上大内宫禁森严,却胜在人头干净,没有耳目。
要不要再去提醒一下武肖珂注意保密呢?
裴玄静尚未采取行动,段成式上门打听案情来了。
这回裴玄静不好意思再将他拒之门外,少年为了帮忙查案,身陷险境,差一点儿就丢了小命。裴玄静从心底里感到愧疚,并且万分后怕。
段成式倒像没事人似的了,也可能是装成没事的样子。其实那天他在“飞云轩”里吓得魂飞魄散,接连做了好几天噩梦。
由于祠部郎中的儿子在“飞云轩”中差点遇害,负责管理东市的万年县县令全力侦破“飞云轩”一案,所以才能那么迅速地查清“飞云轩”和老张的底细。老张的死状恐怖至极,仵作的结论是:他死于自己培育的毒蛊,从尸体的状况来看,死了最多不超过两天。所以裴玄静才能肯定地告诉宋若华,老张是在宋若茵之后死的。
不过,他死得也太凑巧了,否则总能从他口中问出些端倪来。
坐在裴玄静的房中,段成式一边不住地东张西望,一边还在感慨。
他的目光立即被案上的锦帕和毒笔吸引过去了:“咦,这是做什么用的?”伸出手就要去拿毒笔。
裴玄静赶紧喝止:“别动!”
段成式吓得一激灵,把手缩回去,眼巴巴地说:“炼师姐姐,把你查到的都告诉我吧。”
裴玄静知道瞒不住他,便将自己在宋若茵一案上的发现,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段成式听得连连惊呼:“天哪,我真想看看那个木头盒子。”他兴致勃勃地说。
“有什么可看的,你的若茵阿姨就是死在那上头。”
“也只有若茵阿姨才能想出那么精妙的杀人武器!”段成式又想朝毒笔伸手,迟疑了一下,终究不敢,便转向。
“咦?若茵阿姨好喜欢哦。”
“你怎么知道?”
“她前一次来我家时,就跟阿母说了半天,闹得阿母自己也绣起来,绣得漂亮极了,我偷偷拿出去炫耀,结果让爹爹发现了,还罚我跪了半个时辰。”段成式说得且喜且悲。
原来还有这么一出。
裴玄静从案上捡起,捧到眼前,却见红、蓝、黄、黑、紫,五色交糅而成的一幅锦帕上,数百个米粒大小的字纵横交错,令人目眩神迷,烘托出正中央火红的“心”字。
正是在宋若茵的精心安排下,这个“心”字成了终极杀器。
裴玄静心中一动。到目前为止,她研究了木盒的机制,研究了毒笔的构造,却并未重视过。在她的眼中,只不过因其回文诗的特质而为宋若茵选中,充当了扶乩木盒的组成部分。
为什么她就没想到,也许宋若茵选择另有深意呢?
这块锦帕上有那么多字,正、反、斜、纵横、回环,能够组成几百首诗。这其中会不会有宋若茵想说的话呢?扶乩,不就是当神灵附体之时,“正鸾”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以手中之笔,记下神灵的话吗?
裴玄静似有所悟,为什么宋若华坚持要用木盒完成扶乩?须知附体的不一定是神灵,也可能是鬼魂!莫非宋若华期待着,扶乩之时三妹的鬼魂上身,便能将整个案子背后的真相揭露出来?
她很有可能这么想!
更重要的是,值得好好研究。
“炼师姐姐,你想到什么了?”
“暂时还没有。”裴玄静微笑着说,“段小郎君该早些回家,否则你阿母又该担心了。”
段成式去探“飞云轩”,是经过武肖珂允许的。但在发生险情之后,武肖珂必不愿儿子再介入到宋若茵一案中去。裴玄静自己也不想再把段成式牵扯进来。这么可爱的少年,绝不允许受到半点伤害,哪怕一点点可能性也必须避免。何况宋若茵一案越查下去,就越觉得诡异难测,内幕极深。
段成式噘起嘴撒娇:“现在还早嘛,我还要听炼师姐姐分析案情。”
裴玄静正色道:“我答应小郎君,案情有进展必如实相告,但也请小郎君答应我两件事。”
“姐姐请说。”
“第一,小郎君从我这里听到的所有案情,都不可泄露出去。即使对你阿母,也不能说。”
“没问题。”
“第二,自今以后,小郎君不再直接介入探案,不见有嫌疑的人,也不去有嫌疑的地方。总之,一切安全为上。这两条,小郎君都务必要答应我。”
段成式苦着脸嘟囔:“我……”
“你答应吗?”
段成式极不情愿地点了头,但哪里肯善罢甘休,眼珠一转,立马又计上心来。
“炼师姐姐,这两条我都答应了,你可以让我去金仙观后院看看吗?”
裴玄静始料未及:“后院?那里有什么可看的?”
“我听说……后院闹鬼。”
“你要看鬼?”裴玄静真有点吃不消了。
“我还从来没见过鬼呢……”
“不行!”裴玄静板起脸来,吩咐李弥立刻送段成式出观。不能再给这孩子机会,否则他定然死磨硬缠到自己心软为止。
李弥就坐在裴玄静的屋中,谈论案情的过程中,自始至终呆若木鸡,毫无反应。此刻听见裴玄静一声令下,他却马上跳起来,冲着段成式道:“走。”
段成式无可奈何地告辞而出。
金仙观大得很,从裴玄静的屋子到观门要经过一片茂盛的竹林。走在林间小径上,枯黄的竹叶不停地拂过头顶。段成式悄悄瞥着竹林一侧高耸的围墙。围墙那一头,就是名闻遐迩的金仙观后院。从那边吹过来的风,似乎就多了那么点腥涩的味道。
他的心里实在痒得不行,便扯了扯李弥的衣袖:“自虚哥哥,你放我到那头去看看行不?只看一眼。”
“嫂子说不行,就不行。”
段成式气得干瞪眼,还不甘心地左顾右盼。突然,他发现前方不远处,一丛茂密幽竹后的墙上,隐约露出一扇门的轮廓。段成式心下暗喜,这门肯定能通后院。
于是他边走边和李弥东拉西扯:“自虚哥哥,你听说过海眼吗?”
“不知道。”
“我告诉你,海眼埋在地底下的极深极深处,能一直通到大海。”
“听不懂。”
“我最近才发现的,在长安城里面就有海眼,而且不止一处!其中之一在南内兴庆宫,还有一个嘛……就在这里!”段成式趁着李弥愣神之际,向掩在竹后的那扇门猛冲过去。门关着,他一推没推开,右脚便往最近的竹子上一攀,想趁势登竹翻墙而过。
离墙头还有一段距离呢,双脚就被牢牢抱住了。
段成式不敢大喊,只得低声恳求:“自虚哥哥,你放手……”
“咕咚”——他被李弥扯住双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为什么不让我过去?这扇门明明打开过!”段成式气急败坏,信口胡说,“自虚哥哥你坏,你让别人进去,就不让我去!”
“你怎么知道?”
“诶?”段成式瞪着李弥一阵红一阵白的脸,突然灵光乍现,再看那扇门,居然真的掀开一条缝……原来刚才自己误打误撞,已经把门弄开了。
“哇!自虚哥哥你……”实在是太大的意外,段成式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李弥急道:“你别告诉我嫂子。”
“可以啊,”段成式满脸坏笑,“不过你得让我进去逛逛。”
李弥耷拉着脑袋,从门闩上解下锈蚀的铁链子。
门敞开了。
眼前是一片幽深又荒凉的异域。草木疯狂生长,起伏蔓延,望不到头。早春的野花已然盛开,触目都是大片大片的红、粉和黄色。亭台楼阁悉数淹没其中,像海中的沉船只能露出破败的顶部。
但是段成式心中无限狂喜,因为他看到脚下的杂草从中,有一条清晰的由杂乱脚印组成的道路。
有人来过这里,而且就在最近!
段成式得意地扬起脸,李弥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你快点儿。”
段成式猛点头,循着脚印向前一溜小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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