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子出在拉雷多。这件事要怪小利亚诺,因为他本应该把打杀的对象仅限于墨西哥人。不过,小利亚诺已经二十出头了。在里奥格兰德河边境地区,如果到了二十岁,还只有杀墨西哥人的记录,那也未免有点说不过去了。
事情发生在老朱斯托·瓦尔多斯的赌场里。当时有一场扑克牌的赌局,玩牌的人大多并不相识,有的只是碰巧骑着马从远方赶来,进来碰碰运气。后来,因为一对王后牌这样的小事发生了争执。待硝烟散尽时,人们发现不仅小利亚诺太过鲁莽,他的对手也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的这个不幸的对手并不是墨西哥佬,而是一个有着高贵血统的牧场主的儿子(年龄大约与小利亚诺相仿),拥有许多的朋友和支持者。他的子弹偏离了小利亚诺的右耳有十六分之一英寸,他的这一失误并没有能阻止小利亚诺这位更高明的枪手的鲁莽行为。
小利亚诺没有随从,由于他那出了名的暴躁,也没有众多的支持者和崇拜者。所以,他认为选择“走为上策”的明智之举,与他性格中的那一不可或缺的倔强性格并不相悖。
复仇者很快地聚集起来,在四处地寻找他。其中的三个复仇者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追上了他。小利亚诺朝他们转过身来,露出他亮闪闪的牙齿,冲着他们狰狞地笑着,这是他动手械斗之前惯有的表情,追他的人还没有等他去拔枪,便退了回去。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小利亚诺并没有感到那种去拼杀和嗜血的渴望。这纯粹是一场偶然发生的争执,是由于两个人在出牌时彼此说了几句难以容忍的粗话而引起的。小利亚诺起先甚至对这个身材瘦高、生性高傲、面庞黝黑的小伙子有些好感,只是因为在气头上,一颗子弹就结束了人家风华正茂的生命。现在,他不希望再流血。他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到牧豆草地上去,用一块手帕遮在脸上,挡住阳光,好好地睡上一觉。在这种心情下,即便是一个墨西哥人挡在他的道上,也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小利亚诺大摇大摆地登上了一辆北去的列车。五分钟后,列车驶出了车站。可是火车没驶出几英里,刚到韦布,就接到信号,停下来叫一位乘客上车,于是他放弃了这种搭车逃跑的办法。前面还要经过不少的电报局;小利亚诺看不惯蒸汽机和电力这些玩意儿。马鞍和马刺才是他安全的保障。
小利亚诺并不认识那个被他枪杀的人。不过,他知道那人是伊达尔格的科拉利托斯牛场的,他知道那个牧场的人多是来自西班牙的下层贵族。只要他们的人中间有谁受到伤害,他们就会进行凶残的报复,他们甚至比世代结仇的肯塔基人更爱寻仇。所以,凭借一种许多大的农场主都禀有的智慧,小利亚诺决定尽可能地远离这些西班牙人的报复。
车站附近有一家商店,在商店门前的牧豆树丛和榆树林中间,有几匹未卸鞍的马。它们大多都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但是有一匹长腿弯颈的枣红马,却在喷着响鼻,前蹄刨着草皮。小利亚诺登上了这匹马,双腿一夹,用马主人的鞭子轻轻地抽了几下,马儿就疾驰了起来。
如果说枪杀那个玩扑克牌的赌徒已经让小利亚诺正直善良的公民身份蒙上了一层阴影的话,那么,他的这一偷马的行为就足以使他变得声名狼藉。在里奥格兰德河边境,你夺走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倒不是那么要紧,可是如果夺走了一个人的马,那简直就是叫他破产,而你自己也不会变得富有——如果你被抓住的话。对小利亚诺来说,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有奔驰的枣红马在他的身下,小利亚诺不再觉得不安和担心。在疾驰了五英里后,他转向东北方向的纽西斯河的低洼地带,开始像平原人那样的随意漫行。他对这片荒野非常熟悉——熟知这里灌木丛和梨园中间的每一条林荫遮掩的曲径,熟知在那里他能得到款待的每一个营地和荒僻的牧场。他一直向东,因为小利亚诺从来也没有见过大海,他早就幻想着能有一天能抚摸到墨西哥湾这匹淘气的马驹的鬃毛。
在这样走了三天之后,小利亚诺站在了科帕斯克里斯蒂的海岸边,眺望着静静的海面上泛起的涟漪。
此时,纵帆船远洋号的布恩船长正站在他的快艇旁,一个水手守护着这快艇。在要起航的当儿,船长发现他忘了带一件生活中的必需品——口嚼烟草块。于是,船长派了一个水手去取。与此同时,船长在沙滩上来回地踱着步,嚼着他口袋里还剩下的烟草。
一个穿高跟马靴、身材不胖不瘦的年轻人来到了海边。在他那张稚气尚未褪尽的脸庞上,是一副早熟的严肃神情,说明他已有了成年人的丰富阅历。他的皮肤本来就不白,加上多年户外生活的风吹日晒,变成了深褐色。他的头发像印第安人的一样,又黑又硬;他的脸膛还不曾受到过剃须刀的羞辱;他的蓝蓝的眼睛透着沉稳和淡定。他的左臂稍稍离开身体一点儿,因为他的那支警察见了就蹙眉的珍珠贝壳的四五口径手枪是插在他坎肩左侧的地方。他望过船长布恩的头顶,看着墨西哥海湾,脸上是一副中国皇帝的那种蔑视一切的威严神情。
“你是不是想要把这个海湾买下来呢,老弟?”船长问,语气中带着讥讽,正为差一点儿就要做一次没有烟草抽的航行而气恼。
“噢,没有,”小利亚诺轻声地说,“我想我不会。我只是从来没有见过海,想多看它一会儿。你也没有想要把它卖掉吧,不是吗?”
“这一次不会的,”船长说,“等我下次从布埃纳斯蒂埃拉斯回来的时候,我把它按到岸价卖给你。来了,那个去取烟草的水手总算回来了。我的船本来在一个小时前就该起锚了。”
“海上停着的那条大船就是你的吗?”
“哦,是的,”船长回答说,“如果你把一条纵帆船也称为大船的话,我权且吹吹牛也没有关系。不过,准确地说,这条船的主人是米勒和冈萨雷斯,而我老塞缪尔·K·布恩,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船长而已。”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逃亡的人问。
“布埃纳斯蒂埃拉斯,南美海岸——我上次去过那里,不过我想不起那个国家叫什么名字了。当时我们的船上装的是木材、竹节铁条和大砍刀。”
“那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小利亚诺问——“天气是冷还是热?”
“天气温暖,气候宜人,小老弟,”船长说,“简直就是一个人间天堂,风景秀丽,四季如春。每天早晨有长着七条紫色尾巴的红鸟和吹拂在百花丛中的风儿,将你从睡梦中唤醒。那里的人从来也用不着工作,因为他们睡在床上,伸出手去,就能摘到一篮一篮的上好的温室水果。那里没有礼拜天,没有结冰,没有房租,没有犯罪,什么样的烦恼也没有。那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人们什么也不用做,在睡梦中就可能会有奇迹发生。我们吃的香蕉、橘子、菠萝,还有飓风,都是来自那里。”
“听起来,那儿的确不错!”小利亚诺说,对那个地方终于表现出了兴趣,“坐你的船到那儿,需要多少钱?”
“二十四美元,”布恩船长说,“包括伙食费和船费。二等舱。我的船上没有头等舱。”
“成交。”小利亚诺说着,掏出了一个鹿皮袋子。
他带了三百多美元,到拉雷多,准备在那里好好地玩上几天。瓦尔多斯赌场的那场决斗中止了他狂欢的计划。不过,这也倒叫他剩下了钱,他现在口袋里还有二百美元,在杀了人不得不逃亡时,这笔钱倒是帮了他的大忙。
“好吧,小老弟,”船长说,“我希望你的母亲不会因为我帮助你离家出走而责怪我。”他招手叫来了快艇上的一个船员,“让桑切斯把你带上快艇,这样你就弄不湿鞋了。”
美国驻布埃纳斯蒂埃拉斯的领事萨克先生现在还没有喝醉,这才是早晨十一点钟。在下午三四点之前,他还达不到他所渴望的那一飘飘欲仙的醉酒境界——到那时,他会唱起催人泪下的古老歌谣,他会把香蕉皮投掷到听着他的歌声也会尖声怪叫起来的鹦鹉身上。所以,当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咳嗽,他从吊床上抬起头来,看到小利亚诺站在领事馆门口的时候,他尚处在正常状态,能够代表伟大的美利坚合众国,向来人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和礼貌。“你还是躺着好了,”小利亚诺很自如地说,“我只是顺便进来看看。人们说在入城之前都要先到你这里打个招呼。我刚从得克萨斯坐船过来。”
“很高兴见到你,请问你怎么称呼?”领事说。
小利亚诺笑了起来。
“我叫斯布拉格·多尔顿,”小利亚诺说,“这个名字在我听起来怪怪的。在里奥格兰德河一带,人们都叫我小利亚诺。”
“我叫萨克,”领事说,“请坐在那张藤椅上吧。如果你来这里是投资的,你就需要有人给你做顾问。这些当地的黑鬼能把你骗得分文不剩,要是你不懂得他们的做事方式的话。抽支雪茄吗?”
“谢谢,”小利亚诺说,“我不抽雪茄。不过,如果我后裤袋里没有了烟草和那个小包,我恐怕连一分钟也活不下去。”他取出烟叶和一小片纸,卷了一支烟。
“这里的人说西班牙语,”领事说,“你需要有一个翻译。如果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噢,我非常愿意效劳。如果你打算购置种植水果的土地,或者是想搞什么土地经营权,你一定需要一个熟悉内幕的人给你一些关照。”
“我会说西班牙语,”小利亚诺说,“比英语说得好得多。在我来的那个牧场,人人都说西班牙语。我并不打算做什么投资生意。”
“你说西班牙语?”萨克若有所思地说。他出神地打量着小利亚诺。
“你长得也像西班牙人,”萨克继续说,“你从得.99lib?
克萨斯来。你现在顶多二十或是二十一岁。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胆量。”
“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事或是什么坎儿?”小利亚诺问道,他表现出的精明叫萨克有点儿出意料。
“不是,是另外一件事,你愿意听听吗?”萨克说。
“我当然愿意听一听,”小利亚诺说,“我在拉雷多卷进了一场枪战,打死了一个白人。我来到你们这个到处有鹦鹉和猴子出没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只是来闻闻牵牛花和金盏花的香味。现在,你明白了吗?”
萨克站起身来,关上了门。
“让我看看你的手。”萨克说。
他拿起小利亚诺的左手,仔细地查看着他的手背。
“我能做到,”萨克激动地说,“你的肌肤像木头一样硬,像婴儿的一样健康。在一个星期之内,一定就会痊愈。”
“如果你打算叫我来一场拳击赛,”小利亚诺说,“我劝你还是不要在我身上下注。如果是用枪,你尽可以下注。只要不是让我在茶花会上像女人们那样地相互抓打对方就行。”
“我要说的事比那容易得多,”萨克说,“你站到这边来。”
萨克指着窗外不远处的一幢有着宽阔回廊的两层白墙建筑。那座楼房耸立在对面的一座靠海的小山上,山坡上覆盖着深绿色的茂密的热带雨林植物。
“在那座房子里,”萨克说,“有一位卡斯蒂利亚的老绅士和他的妻子正在盼望着把你搂入到他们的怀中,并将你的钱袋装满。这位老人叫桑托斯·乌瑞克,他拥有这个国家至少一半的金矿。”
“你没有吃错药吧?”小利亚诺问。
“你还是再坐下来,”萨克说,“让我慢慢地告诉你。在十二年前,他们失去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并没有死——尽管这个地方有许多孩子喝了地面的淤水得病死了。这个孩子在不到八岁的时候,就淘气顽皮得出了名,街坊邻居无人不晓。几个勘探金矿的美国人来到这里,曾带着信件找过乌瑞克先生,那几个美国人很喜欢他的孩子。他们给他灌输了许多有关美国人的故事。一个月后这些美国人走了,那个孩子也从此失踪了。人们猜测他可能是躲在一条水果运输船上的香蕉堆里,偷偷地去了新奥尔良。据说有人曾在得克萨斯见过他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人听说过他了。乌瑞克老先生花了成千上万的美元,派人去寻找他。他的母亲伤心透了,这小家伙是她的命根子,她到现在还穿着丧服呢。不过,人们也说这位夫人相信她的儿子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从来也没有放弃过希望。在这个男孩的左手背上文了一只爪子里抓着长矛的老鹰。那是老乌瑞克先生从他古老的西班牙家族继承下来的一种徽章,或是图腾。”
小利亚诺慢慢地举起了他的左手,在很奇怪地盯着它看。
“这个主意太妙了,”萨克说,伸手到办公桌的后面,拿出一瓶走私的白兰地,“你脑子不笨。我呢,会文身。我这个领事待在汕达根为的是什么呢?啊,到今天我才算弄明白了。一个星期之内,我就能把这只抓着长矛的老鹰在你的手背上文好,保证天衣无缝,就像它生来就长在你身上似的。我来时带了一套文身用的针和墨水,就是因为我确信你有一天会来到这里,多尔顿先生。”
“噢,先生,”小利亚诺说,“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了!”
“好吧,我就叫你小利亚诺。反正你的这个名字也用不了多久了。你觉得把你的名字换成乌瑞克少爷怎么样?”
“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也没有做过谁家的儿子,”小利亚诺说,“如果我曾有过父母的话,他们在我出生的时候,也都死了。你把你的计划说来听听好吗?”
萨克把身子朝后仰起,靠在了墙上,冲着光亮,举着他的玻璃酒杯。
“现在,我们就来谈一谈,”萨克说,“看看你在这件事情上,究竟愿意走多远。”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小利亚诺只是简单地回答说。
“回答得很好,”领事说,“不过,这一回用不着你冒太大的风险。计划是这样的:等我在你的手上文好那个徽记之后,我就会通知老乌瑞克。与此同时,我会将我所了解到的有关这个家族的情况都提供给你,这样你在跟他们老两口的谈话中间就不容易露馅了。你长得像他的儿子,你会说西班牙语,你很快就会熟悉了他们家的情况,你对得克萨斯州也很了解,而且在你的手背上又将文上老鹰的标记。到时,我会通知他们说,他们的合法继承人回来了,在我这里,想要知道他是否能够得到父母的原谅,父母是否还愿意收留他。到那个时候,他们一定会很快地跑到我这里,将你热烈地搂在怀里,这场戏也就到此结束,然后大家就可以在休息室里吃点儿点心,在大厅里散散步了。”
“这就是你的计划?”小利亚诺说,“我刚来到你的地盘,马鞍卸下来还没有一会儿呢,老兄,而且我以前也从来不认识你。如果你只是想要给我找个父母亲,哦,那我可是看错人了。”
“说得太好了,”领事说,“我好久都没有遇到过一个像你这样能跟我的想法合拍的人了。剩下来要做的就比较简单了。只要他们把你带回他们家里一会儿,就足以成事了。不要逗留得太久,以免叫他们发现你左肩膀上没有红色的胎记。老乌瑞克家的一个小保险柜里,总放有五万到十万的美元,而那个保险柜,你用一根铜丝就可以弄开。你把钱拿到手。我的文身技术占一半,我们五五分成,然后随便搭上一条不定期开往里约热内卢的货船。如果没有了我的服务,美国政府就要瘫痪了的话,那就叫它垮掉吧。你认为如何呢,先生?”
“我完全赞同!”小利亚诺点着头说,“这钱我赚定了。”
“很好,”萨克说,“在我给你文上那只老鹰之前,你必须先躲起来。你可以住在我这里的后屋里。我自己做饭,我会尽可能地用我们吝啬的政府所给予我的有限的薪酬,让你吃好喝好。”
萨克原定一个星期完成,可是等到他耐心地在小利亚诺的手背上文好那个图案,并且觉得满意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随后,萨克找来一个侍童,叫他把一个写着下面内容的便条,送给他们预谋暗算的人:
请容许我向你禀告,有一位年轻的客人现正暂居寒舍,他是数日前从美国来到布埃纳斯蒂埃拉斯的。我不愿意令你抱有任何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不过,我还是要说此人有可能就是你失散了多年的儿子。你最好是能来见见他。如果他真是你的亲生骨肉,我觉得他本也是想着回他自己家的,结果在到了我这里的时候,却由于担心家里可能会不接纳他而顿生疑虑,不敢贸然回去了。
半个小时之后——在布埃纳斯蒂埃拉斯,这已经是很快的了——乌瑞克先生的四轮马车就由一个赤脚的车夫鞭打吆喝着几匹肥壮得几近于笨拙的马,来到了领事馆的门前。
一个蓄着白胡子的高个子男人下了车,随后他扶下了一位穿黑衣服、蒙黑面纱的女士。
两个人急匆匆地进了屋子,受到了萨克的最高外交礼节的接待。在萨克的办公桌前,站着一个年轻人,身材瘦高,眉清目秀,皮肤黝黑,黑黑的头发梳得整齐光亮。
乌瑞克夫人一下子摘掉了头上的面纱。她看上去已经中年,头发开始变白,但是她丰满优雅的体态和浅橄榄色的皮肤还依然保留着巴斯克地区女性所特有的美丽。不过,你若是看了她的眼睛,发现了她那阴郁无望的眼神中所流露出的巨大悲哀,你就知道这个女人只是生活在对往事的回忆里了。
带着最痛苦的疑虑神情,乌瑞克夫人久久地注视着那个年轻人。临了,她的黑色的大眼睛落到了他的左手上。接着,她发出一声抽泣,声音虽然不大,却似乎震撼了整幢房子。只听她大叫了一声,“我的儿子!”就将小利亚诺搂在了她的怀里。
一个月之后,小利亚诺收到萨克叫人送来的一张便条,应约来到了领事馆。
小利亚诺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位西班牙绅士了。他穿着进口的衣服,珠宝商们也没有在他身上白下功夫,在他卷着纸烟的时候,一枚大得异乎寻常的钻石戒指在他的手指上熠熠地闪着光亮。
“咱们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萨克问。
“没怎么样,”小利亚诺平静地说,“我刚刚吃了今天的第一块蜥蜴肉饼。就是那种很大的蜥蜴,你知道吗?不过,我倒是认为菜豆炒熏肉,对我来说就蛮可以了。你喜欢蜥蜴吗,萨克?”
“不,而且别的爬行类动物我也不喜欢。”萨克说。
现在已是下午三点钟了,再有一个小时,领事就又该进入到他飘飘欲仙的醉酒状态了。
“这是你该兑现诺言的时候了,老弟,”领事继续说,他的脸因为涨红而变得更加难看了,“你这样做对我很不公平。你在老乌瑞克家做阔少已经四个星期了,只要你想,你可以顿顿享用盛在金盘子里的小牛肉。哎,利亚诺先生,你能让我这样天天地吃糠咽菜吗?麻烦出在什么地方?你这双孝子的眼睛难道就没有看到他的豪宅里任何像现金之类的东西?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每个人都知道老乌瑞克值钱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还有他的美金现钞。他从来也不接受其他国家的货币。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一次,你可别再说‘没怎么样了’。”
“哦,当然啦,”小利亚诺说,一边欣赏着他手指上的钻石,“那个小保险柜里的确有很多的钱。虽然我不知道那一摞摞的证券的价值到底是多少,可是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我曾经在那个我继父叫做小保险柜的铁皮盒子里,见过五万元以上的钞票。有的时候,我继父会叫我拿上保险柜的钥匙,以便向我表明他知道我就是真正的弗兰西斯科,就是他的那个在很久以前走失的儿子。”
“那么,你还在等什么呢?”萨克生气地问,“你不要忘记,我随时都可以揭穿你的老底。如果让老乌瑞克知道了你是个骗子,你知道那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吗?噢,你对这个国家还不了解,得克萨斯的小利亚诺先生。这里的法律像拌进了芥末,辛辣无比,当地的人们会把你的四肢撑开,活像一只被踩扁了的青蛙。在广场的每一个角上,揍你五十棍子。而且,他们把每一根棍子都要打折。把你剩下的皮肉,他们会拿去喂鳄鱼。”
“我不妨告诉你,伙计,”小利亚诺说,把身子舒适地躺在了帆布椅子里,“事情就将按照目前的样子继续下去。现在的情形就刚刚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萨克问,用杯底敲着桌子发出咚咚的响声。
“计划取消了,”小利亚诺说,“以后在你高兴跟我说话的时候,一定要称呼我堂·弗兰西斯科·乌瑞克,我保证会答应的。我们就让乌瑞克上校的钱还在原来的地方吧。就我们两个而言,他的小小的铁皮保险柜会像拉雷多国家第一银行里的定时保险库一样的安全。”
“那么,你是决意要抛弃我了,是吗?”领事问。
“是的,”小利亚诺快活地说,“抛弃你。说得对。现在让我来告诉你原因。在我去了乌瑞克上校家的第一个晚上,他们领我到一间卧室。这间卧室的地上没有床垫——是间真正的卧室,有床,还有各种各样的家具。睡觉前,这位我刚认下的母亲走了进来,给我掖好被子。‘妈妈的宝贝,’她说,‘妈妈的曾经迷途的小心肝,是上帝把你送还给了我。我要永远赞美和感谢上帝。’在说话的中间,她有一两滴眼泪落在了我的鼻子上。所有这些都打动了我,萨克先生。我愿意永远就这样子下去。而且,也必须这样子下去了。你不要以为我是图了他们家的财产,才这么说的。如果你是这么想的,那你就错了。我这一生还很少跟女人有过什么接触,也没有一个母亲可以说说话,可是对这位太太我们是不得不一直隐瞒下去了。一次打击她能经受得住,再来一次,她就承受不了了。我是一个卑鄙可耻的畜生,也许不是上帝而是魔鬼把我赶到了这条路上。可是不管怎样,我一定要在这条路上走到底了。现在,你记住了,无论你多会儿提到我的名字,都要叫我堂·弗兰西斯科·乌瑞克。”
“我今天就把你揭露出来,你——你这个双料骗子。”萨克有点儿结巴地说。
小利亚诺从帆布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并没有大动干戈,只是用他刚健有力的手掐住萨克的脖子,将他慢慢地抵到墙角。然后,从他的左臂下面掏出了那支珍珠贝壳的四五口径手枪,用冰冷的枪管顶住了领事的嘴。
“我告诉过你,我是为什么来到的这里的,”小利亚诺带着他那种冷冷的笑说,“如果我离开这里,将是因为你的缘故。你千万不要忘记了这一点,老兄。现在,我再问你一次,我叫什么名字?”
“呃——堂·弗兰西斯科·乌瑞克。”萨克喘着粗气说。
从外面传来一阵车轮声和吆喝声,还有木头鞭柄重重地戳在马屁股上发出的啪啪声。
小利亚诺收起了枪,向门口走去。但是,在快到门口的时候,又折回到还在瑟瑟发抖的萨克面前,冲着他,抬起了自己的左手背。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说,“要让目前的这种状况持续下去。我在拉雷多杀掉的那个人,在左手背上也有一个这样图案的刺花。”
房子外面,堂·桑托斯·乌瑞克的那辆古色古香的马车已经喀嗒喀嗒地驶到了门口。车夫也停止了吆喝。乌瑞克夫人穿着一套缀着白色蕾丝花边和缎带的漂亮衣服,向前探出身子,在她那柔和的大眼睛里都是快乐的光芒。
“你在里面吗,亲爱的儿子?”她用银铃般的嗓音,用卡斯蒂利亚语大声喊着。
“妈妈,我就来。”年轻的堂·弗兰西斯科·乌瑞克在屋里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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