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搭乘地铁前往前尼路。经历过这么多特别诡异的事件之后,我认为有必要去地铁站享受点正常的诡异景象。从我步下通往人潮汹涌的地铁站台阶后,一切看起来就正常到令人安心。街头艺人倾巢而出,热情洋溢地为他们的晚餐而唱。一个拥有多重人格的大眼绅士正在一人分唱三部,表演摇滚版的“我的男人”。一台身穿僧侣长袍的故障机器人正在演唱葛利果圣歌,三不五时会参杂几句福音灵魂乐。还有一缕来自没人记得的世界的鬼魂,以没人听得懂的语言吟唱一首悲伤歌曲。我在所有艺人面前丢了一些零钱。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要一个极不顺遂的日子,我们都有可能跌落谷底。
走道与月台似乎比平常更加拥挤,到处都是来自这里、那里和各地的人们——以及其他生物。他们全都充满焦躁的活力,急着想要前往他们想去的地方,仿佛担心自己抵达时目的地已经不见了一样。没有人在交头接耳,拥挤的情况导致不少推挤冲撞,而这些在夜城里都算不上是安全的举动。
不过,所有人都离我远远的。我是约翰·泰勒。
我靠在月台的一面墙上,等待我的地铁列车进站,漫无目的地研究着对面墙上的海报。它们会产生微妙的变化,为某些只有在特定私人俱乐部里看得到的电影打广告。诡异的影像浮现、消失,如同来自恶梦中的场景。
一名身穿白皮衣的高个子女歌手牵着一头剃光毛发的吸血怪路过我身边。一群相貌一模一样的复制人男孩乐团无精打采地跟在她身后。一名身穿破烂睡衣的死去冲浪者走过来站在我身边,耐心地靠在当冲浪板用的棺材盖上。(虽然天知道他怎么会以为夜城里有浪可冲。)身穿上好西装的绅士依照各自的小团体聚在一起,谈论着祭典仪式以及《金融时报》的股票指数。这里还有各式各样常见的生物试图假扮成人类,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没有人与他们交谈。思想才是决定人性的关键。
数码之外,一群默剧演员拿着隐形木槌殴打着一名扒手。
夜城另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
当地铁带我抵达前尼路时,我已经情绪放松到差点在位子上打盹。列车到站时,我立刻抬起头来。我穿越走道,跟着拥挤的人潮前进,最后终于来到街上。空气又湿又热,一阵强风将一些小垃圾吹得团团乱转。夜城里没有清洁队,因为总有一些什么都吃的东西。我沿着人行道行走,慢条斯理,仔细观察这个地方。莉莉丝大战还是不久前的事,但是这里完全看不出任何战斗或是毁灭的痕迹。一切都修好了、重建了、翻新了。遭受大火、爆炸,以及暴民疯狂行径所摧毁的老店家,现在都被新店家取而代之;像是一场于坟场之上举行的嘉年华会。
狂饮酒吧和先进舞厅开在一起,明亮的书店则提供了被遗忘的典籍与禁忌知识。都是平装本,而且通常是库存书。这里甚至还有一家新时代灵魂按摩铺,保证能让你的内在自我通体舒畅;以及一家奇特食品连锁餐厅,专门提供来自其他世界与空间的美食。针对富有冒险精神的人,这里还有一间山姆帝爵士的咬一口凌晨店;你可以在那里付钱供人短期附身,藉以享受被附身的快感。而针对真正的怪人们,这里有间梦幻旅行社,利用清醒梦境药水让有眼光的客户渗入梦幻时代,跑到别人的梦里去裸泳。
尽管如此,观光客和逛街的人还是川流不息,眼睛瞪得比皮夹还大,徘徊不去,流连忘返,不顾一切地想用自己拥有的一切去换取所有危害身心的事物。街道上人声嘈杂、闹哄哄的,充满着无穷魅力。色彩鲜艳的霓虹灯招牌如同灯塔般大放光明,触目所及到处都是宣传花招。罪人引领着罪人;夜城正在做着它最擅长的事。
我走到一半停下脚步,试图回想是在哪里看见汤米·亚布黎安倒下的;先是倒在一面坍塌的墙下,然后又掩没在疯狂暴民的利爪下。我一直假设他当场丧命,因为我那一天里看见太多人死了。像是街头游民的天使吗啡修女,死在我眼前,我完全束手无策。当时夜城陷入大战,我没办法拯救所有人。我还记得那些尸体堆成垃圾堆似的,水沟中的鲜血多到满出来。我还可以听见伤者与垂死之人所发出的惨叫与哀求……还能看见暴民四下游走,因为震惊与恐惧而丧失理智,杀害所有路过的人。这么多死人,却没有任何纪念碑,就连在墙上挂面纪念牌都没有。
因为夜城毫不看重过去。
我终于在街尾遇上赖瑞·亚布黎安,他站在一间原先是新开张的店铺前,但如今已经沦为冒烟的废墟,剩下几面焦黑的残壁,围绕着地上的一个大洞。一盏明灭不定的霓虹灯招牌从中折断,看起来像是色彩鲜艳的钢刺。一群吃饱撑着的围观群众远远围在爆炸区外围;也可能是在与眉头深锁的赖瑞·亚布黎安保持距离。他们全都开开心心地争论着究竟是怎么回事,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发生的原因为何;互相交换理论,猜测下一个遭殃的是谁。接着,他们看到我走近,突然安静下来。不是因为他们怕我,而是因为他们不想错过任何细节。所有人都知道赖瑞和我的过节。夜城是个非常喜欢八卦的地方。我刻意朝赖瑞露出最友善的微笑,好让大家失望。
“哈德利来过了。”赖瑞直言道,“我问过附近的人。他吓跑了所有人,然后单凭目光就将这地方夷为平地。典型的哈德利。至少这次他只杀了一群坏蛋,没有伤害无辜路人。算是好事。”
“他偶尔会这么做吗?”我问,“杀害无辜的路人?”
“谁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在干些什么?”
“为什么挑这个地方?”我问,好奇地打量还在冒烟的废墟。
“他不认同这里。”赖瑞说。
“那又关他什么事?”群众中传来愤怒的声音。
赖瑞和我好整以暇地转过头去,不想被认为我们会被别人的怒气催促。我立刻看出说话的人是谁,我认识奥古斯都·格林很久了,他总是喜欢出面担任受害群众的发言人,鼓动人群采取暴力举动,在一切一发不可收拾之后消失在背景中。格林是被免职的异教会计师,懂得能造成一定程度伤害的数学魔法,不过还称不上是危险人物。他因为以不道德的手段使用想象数字而被会计师公会踢出来。(显然,格林可以让某些数字想象它们是在他客户的银行账户里,而不是它们应该出现的地方。公会立刻把他开除。没人能够恶搞夜城里的生意。)
“闭嘴,奥古斯都。”我亲切地说道,“不然我就过去踢得你屁滚尿流。”
赖瑞和我礼貌地等待片刻,但是格林不敢直视我们的目光。我们故意转身背对他。
“哈德利不认同这个地方的存在。”赖瑞说,“只要价钱合适,扭转乾坤公司可以将一个人的心灵换到另一具躯体里。老人可以换到年轻人的身体里以维持生命,只要持续付钱就行。他可以对那具年轻的躯体为所欲为,因为总是可以搬到另一具躯体里,与他所做的邪恶之事撇清关系。他们生意兴隆,让人使用身体的人供不应求,于是他们跑去街上绑架孩童。”
我缓缓点头。这已经是今天我所听说第三件交换心灵的事情了。有人想要告诉我什么事?还是警告我什么?
“哈德利单凭一个眼神就把这栋建筑炸成碎片。”赖瑞说,“杀了老板、员工,以及所有刚好在里面的客户。几名被附身的人跌跌撞撞地走出废墟,完全没受伤,并且回到他们自己的身体里。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心存感激,有些人是因为需要钱才跑去的。当你为了还债而卖掉所有财物后,剩下唯一可卖的东西就是你的身体,不管是怎么个卖法。哈德利不去理会他们。看来现实探长只对罪行感兴趣,不在乎受害人。”
群众越来越嘈杂。我回过头去,看见奥古斯都·格林满脸义愤填膺的模样,煽风点火,朝赖瑞和我比手划脚。围观群众似乎比之前要多,很多人一脸愤怒、大声鼓噪。我心中缓缓生起一股冰冷的怒意,想起当时杀害吗啡修女,或许还包括汤米·亚布黎安的那群暴民。不管身处夜城里的何处,你永远无法远离愿意为了任何好理由,或是毫无理由地采取暴力行为的愤怒暴民,因为他们喜欢追求快感。夜城的本质就是会诱发人性最黑暗的一面,我们就是为此而来。
“你以为我不认得你,死人?”格林对赖瑞叫道,“你是他弟弟!所以你和他一样有罪!你有什么权力评判我们、剥夺我们的乐趣?你会为了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不可一世地举起一只手,一把发光的长剑凭空出现在他的掌心。我想幻想数字与幻想武器只有一线之隔。这把剑没有实体,而是一把剑的概念,但这只有让这把剑更加强大锋利。群众发出认同的声浪。赖瑞踏前一步,想对群众说话;格林挥出幻想长剑朝他砍落。发光的剑刃划过赖瑞的外套与衬衫,于底下的灰色皮肤上留下一条长长的口子。当然没有喷血。
赖瑞低头去看,然后转向格林。“这是我最好的西装,你这坨小狗屎!”
他挥出他的魔杖,就这样,时间不再流动。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僵在原地;整个世界凝止不动。周遭气氛静止,受困于这一刻与下一刻之间。就连插在地上的霓虹灯招牌都闪到一半。赖瑞收起魔杖,迅速穿越群众,把每个人都痛扁一顿。他没有感觉的死亡拳头起起落落,施以暴力惩罚。他捶打脑袋、胸口及身侧,骨碎的声响在这阵强化过的死寂中听起来格外清脆刺耳。没有溅血——还没溅。不管他打得有多用力,所有人都没有动静,没有反应,甚至连抖都没抖一下。
我看见一切,听见一切,因为即使我和所有人一样僵在原地……我依然可以思考与观察。或许是我的天赋让我不受魔杖影响,也可能是因为我不凡的血脉。不管喜不喜欢,我依然是母亲的儿子。然而,不论如何,我都决定不要泄露此事。赖瑞无须知道。
改天,我或许得利用这一点去对付他。
赖瑞终于回到刚刚的位置,脸不红,气不喘。他拿出魔杖,再度启动时间,然后收回魔杖,享受眼前的惨状。围观群众在震惊与痛苦中惨叫。骨骼碎裂、皮开肉绽,鲜血自口鼻中涌出。有些人摔倒;有些人昏倒;有些人抱着脑袋或肋骨东倒西歪。奥古斯都·格林平躺在地上,很幸运地人事不知,因为这样他就不必承受赖瑞对他的身体所采取的那些恐怖手段。永远不要惹火死人,他们没有我们的自制力。
我故作惊讶,然后冷冷地看向赖瑞。
“出手太重了点吧?”
“你没资格说我。”赖瑞说,“至少我没把他们的牙齿拔光。再说,要是这些家伙不是扭转乾坤公司的客户或潜在客户的话,我绝对不会这么生气。所以,刚刚发生的事都算他们活该,就当是做公益服务。就和我哥一样,我就是没有办法忍受狗屎。”
还能走动的人此刻已开始逃离现场,把哀号呻吟和昏迷不醒的家伙留在原地。赖瑞转身背对他们,打量繁忙街道上的其他路人,大多数人都忙着在做自己的事,根本没注意到这场小小的骚动。一切一如往常,而赖瑞全都看在眼里;冰冷的死人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那天晚上我不在现场。”他终于说道,“我忙着处理战事,组织反抗势力对抗你那个可恶的老妈。如果我有来的话,你觉得会有任何不同吗?如果我没把弟弟交给你照顾的话,他今天还会活着吗?”
“我救不了他。”我说,“没人救得了他。当时在打仗。打仗会死很多人。”
“你这样讲是想让我好过一点吗?是吗?”他没有看我,也没想要我回答。“你确定他是在这条街上倒下的?他是在这里消失的?”
“再往那边过去一点,但就是这条街。我没有亲眼看见他死,所以还有一线希望。”
“活人才会抱持希望。”赖瑞说,“死人只能寄望复仇。”
他依然没有转头看我,显然将全副精神放在街道上。
“我和哈德利已经多年不见了。”赖瑞终于说道,“连他现在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应该没几个人知道。”我说,“现在只有他的敌人和受害者才有机会见到他,而这些人事后通常都没办法多说什么。”
“他没那么糟。”赖瑞说,“只是一个非常吓人的正义之士。”
“见过剃刀艾迪吗?”我问。
“哈德利不是怪物。”赖瑞说,“我必须相信这一点。亚布黎安三兄弟中唯一还活着的人绝对不能是怪物。”
我回头看向扭转乾坤公司的废墟,启动天赋。我集中心神开启心眼,第三只眼,利用天赋召唤不久之前的鬼影画面。重要的事件与特殊人物会在时间上留下短暂的印记。我放开现在,将天赋专注于近期发生在扭转乾坤公司上的事。世界一片迷蒙、捉摸不定,接着街道在我眼前转变,瞬间清晰无比。那栋建筑依然是废墟,某种力量不让我继续回溯;但是哈德利·亚布黎安却站在我面前。
他看起来不像我曾经见过的那些来自过去的鬼影:闪亮的身影、如同肥皂泡泡般呈半透明,看起来若隐若现。哈德利让我觉得他真的存在,真实得几乎不自然。高大严峻的身影,身上的皮质长外套如夜色般漆黑,顶着一头浓密的黑发。他不可一世地站在原地,神态傲慢,因为他很肯定自己有权出现在那里,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力量,即使距离如此遥远,我依然看得出来、感觉得到。他突然转头朝我凝望。他面色苍白如骨,有双深邃慑人的眼睛,以及明亮愉悦的笑容。他看我就像我看他一样清楚,即使当我身处在相对而言尚未发生的未来也一样。
“哈啰,约翰。”他说,声音冷静正常得令人不寒而栗,“代我向赖瑞问好,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影像消失,过去不见了。他轻轻松松就把我赶跑,仿佛对他而言我的天赋与力量根本不算什么。或许真是如此。我的心眼紧闭到令我头痛。我看向赖瑞,但他显然什么也没注意到,依然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决定不要提起哈德利的事,暂时不要。
他或许不是怪物,但是我无法确定他还是人。
接着,我们两人同时转头。没人说话,没人呼唤我们;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就是知道。我们看向前尼路另一头,随即看到渥克凭空出现,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沿着街道大步而来,好像马路是他开的。他笔直地朝我们前进。人们急忙让道,他把他们当作空气,毫不理会。渥克是只鲨鱼,只有在肚子饿的时候才会注意到其他鱼。他终于在我们面前停下脚步,轻松微笑,向赖瑞礼貌地轻点圆帽,然后以沉着的眼神盯着我。
“听说你们在找汤米·亚布黎安。”他跳过客套话,直接切入主题,“我知道那个可怕的夜晚里,他在这条街上发生的一些事;这表示我知道一些你要知道的事。但是,所有知识都有代价,我会和你分享我所知的一切,约翰……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你想怎样,渥克?”我认命地道,因为我很确定已经知道他会怎么说。
“跟我走走,约翰,不会太久。现在就跟我走,之后我就把你要知道的事告诉你。”
“这样有点狗急跳墙,是不是?”我说,“你通常只有在快要无计可施的时候,才会祭出公然勒索这种招数。”
“当时间的走狗已经找上门来时,我就必须有所应对。”渥克无动于衷地说。
“我们没时间来这套,”赖瑞说,“如果你有任何有用的线索,渥克,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不然就滚,我们很忙。”
“说定了吗,约翰?”渥克说,完全忽略赖瑞。
“我可以逼你告诉我。”赖瑞说。他那死气沉沉的冰冷语调迫使渥克转头看他。
“我对此存疑。”渥克说。
“告诉我你到底知道什么关于我弟弟的事。说,立刻就说。”
“喔,真怀念从前那些老日子。”渥克喃喃说道,“死人不会说故事的日子。”
赖瑞伸手去掏魔杖,渥克张口施展声音;但是我已经跳到两人中间。“可以请两位收回你们的睾丸素,改天再来演这出吗?这样做对我们大家都没好处。我跟你走,渥克,带我去见识那些你认为我需要见识的事情,但是最好值回票价。”
“喔,肯定值得。”渥克说着,对我轻松微笑,借机不去理会赖瑞,“我有好多东西要给你看。”
我忍不住扬起一边眉毛。“你在引述《养鬼吃人》里的台词?你看过那部片?”
“看过?亲爱的孩子,我是技术顾问。”
我永远听不出来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我转向赖瑞。“抱歉,但是我得先走这一趟。不这么做的话,他绝对不会说出他知道的事。我会尽快赶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先去找认识汤米又还没失踪的人谈谈,看他们能不能想出他和失踪名单上的人之间的关系。”
“好吧。”赖瑞说,语气极不友善,“但是别搞太久,不要逼我跑去找你。”
他转身背对我和渥克,大步离开。我看着渥克。
“你就是不肯放弃,是吧?”
“永不放弃。”渥克冷静地道,“那是我较为讨喜的特质之一。”
“你有讨喜的特质?”我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拿出黄金怀表,打开表盖,其中的携带式时间裂缝突然窜起,带着我们离开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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