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诗意的春雨,像个屈死的冤魂一样来去无踪,但是,山城的每个角落,都浸透了它的幽怨与哀愁!破败的街道,低垂的树枝,还有泥泞中那落地的槐花,都在为岁月诠释愤懑……
中午,白斯德望打着一柄淡黄色的油布伞,伫立在化龙桥那棵皂角树下,热切地注视着远方。
本多鲁和胡缚理都知道他在等谁。
当王老楞、赵国澍和邓三刀一走出普陀巷,就看见了那个倔强的身影。“畏三,那就是白先生!”
见雨中的白先生是在迎候自己,赵国澍不由肃然起敬,他把雨伞递给邓三刀,加快步子,和王老楞一起走近了白斯德望。
这时白先生也把伞收了。“白先生,畏三兄弟拜望你来啦……”
王老楞还没介绍完,赵国澍、白斯德望都同时拱手向对方施礼了。
“果然是个气度不凡的翩翩少年!”白先生用发音纯正的贵阳口音说。
“白先生过奖了,过奖了!”赵国澍边说又边从邓三刀手上拿过雨伞,想给白先生遮上,但白先生个子太高,他举得很吃力。白先生忙把自己的那把递给王老楞,然后从客人那里把伞抢过来,罩在自己和赵国澍头上,一道进了“猫猫巷”的主教府。
在会客厅里落座后,主教安排佣人给赵国澍他们倒茶。赵国澍发现白斯德望的长袍和布鞋都湿了,心头很过意不去,忙劝主教去换。主教从壁柜拿出一本书说:“那好,你现在没事,就翻翻这本书吧。我很快就出来。”
这本薄薄的小册子,是按中国格式刊刻印刷的,名字叫枟神州论枠,作者的名字很长,叫“弗朗索瓦·马利·阿鲁埃”(伏尔泰)。
“随便你们怎么去争辩有关伏羲以前的十四个诸侯,你们的精彩辩论只能成功地证明中国当时人口众多,法律健全!
“……
“几乎没有丝毫的虚构和奇谈怪论,绝无埃及人和希腊人那种自称受到神的启示的上帝的代言人,中国人的历史从一开始起便写得合乎理性。全世界的各民族中,惟有他们的史籍持续不断地记下了日食和星球的交会。我们的天文学家验证他们的计算后惊奇地发现,几乎所有的记录都真实可信。”
……
“这是一本多么美妙的书啊……原先我怎么不知道呢?倘若和它失之交臂那才真叫可惜!”好奇、崇敬、欣慰、兴奋……赵国澍的心绪沉浸在一种复杂的、从未体验过的情感之中。透过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他的视野猛然间开阔起来,他觉得自己的目光霎时间就越过贵阳,越过青岩,越过了往昔的所有人生岁月,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世界还大得很喔!”赵国澍不由轻轻地发出一声感叹。
他猛然间感到自己原来是那么封闭、那么狭隘、那么浅薄!
白斯德望换上一套干衣服和一双厚底布鞋,在赵国澍旁边的一张高靠木椅上坐了下来。此时,他穿的是塌领对襟马褂和长衫,这副打扮,完全是贵州的士绅装束。
赵国澍说:“在下今日造访,主要是就借款一事前来向白先生道谢!”
白斯德望起身打了个拱说:“赵先生太拘礼了。其实,赵团首的大名对老朽来说,早就如雷贯耳矣!”未等国澍接茬,主教又接着说,“足下少年有为,羽瑶先生可是很器重你哩。”
“您老说的就是蒋中丞吗?”一听“羽瑶先生”几个字,赵国澍就诧异不已。因为他知道,这“羽瑶”,指的就是贵州巡抚蒋霨远蒋大人。“嗨——兄弟,你这就孤陋寡闻喽!”王老楞指着墙壁上的字画,见缝插针地介绍道,“省城各个衙门中,都有白先生的朋友。你看——这些都是他们送的。”
注视着白斯德望那双深邃的蓝眼睛,赵国澍心想:“看来,眼前这位白先生,果真像人们传闻的那样,同蒋中丞有着非常特殊的交往哩!”
“人们都说,‘江东弟子多才俊’。”白斯德望真诚地望着赵国澍,笑了笑接着说,“其实,依老朽愚见,贵州更是一个藏龙卧虎之地嘛!”
说到这里,博闻强记的白斯德望,借题发挥地和赵国澍谈起了贵州学界名流周起渭、宋炫、孙应鳌等。对周、宋、孙三位的学术成就,皮埃尔·白斯德望几乎是如数家珍。
“贵国民族文化源远流长,真让我羡慕不已。”说到这里,主教轻声吟哦起了周渔璜的那首枟泛舟西湖夜半始归枠。
看着主教那如痴如醉、飘飘欲仙的神态,赵国澍很受感染。他问主教宋炫曾为甲秀楼鳌矶石作过枟涣矶二绝枠,不知白先生是否熟悉。
主教说:“咏甲秀楼的佳章名句,我读过江东之的枟鳌矶赋枠、张士受的枟甲秀楼枠、王履升的枟秋日登甲秀楼枠;还有鄂尔泰的‘鳌矶溪下柳毵毵,芳杜州前小驻骖……’至于宋廷采的,在下还未曾得见。还望赵先生指教!”
王老楞鼓动国澍:“念出来,念出来听听!”赵国澍站起来,说了声“见笑”,正准备吟宋炫的枟涣矶二绝枠,主教却说:“赵,请稍等片刻,让我把它记下来。”说着,白斯德望和本多鲁、王老楞一起,在靠窗的八仙桌上摆开了纸、笔。
赵国澍清润了一下嗓子,抑扬有韵地朗诵起来——水光潋艳接云霞,荡漾扁舟泛水涯。
云锁空庭闲白昼,两行归燕接阳斜。
烟霞常作画图看,尽日矶头意结宽。
钓罢归来天欲暮,笑呼稚子接渔竿!
主教用的是行书,赵国澍刚一朗诵完毕,他也随之记完了。
“太美啦!真是太美啦!想不到这宋廷采,他居然把贵阳风光写得如此绝妙!”主教兴奋地放下笔,不停地搓着两手说,“今天若不下雨,真该去‘荡漾扁舟泛水涯’,可惜现在,我们只能‘烟霞常作画图看’啦!”
国澍说:“白先生居住省城,去甲秀楼还不容易吗?只是,不知您老是否去过我们青岩的桐野书屋?”
“噢——非常遗憾!”白主教说,“虽说在下多次路过你们青岩堡,但是从未作过停留;至于桐野书屋,那就好比对你一样,虽是慕名已久,却迟迟未能一睹尊容啊!”
“那好,现在正是春季,你不妨去看看。”赵国澍说的本是客套话,主教却顺水推舟地说:“那就这两天吧,天一晴稳,我就去贵府拜访——你看如何?”国澍忙说:“好,我在寒舍恭候!”
王老楞也说:“还是我陪你去。”
赵国澍与白斯德望正谈得投机,外面突然传来吵闹声。“在老子们地盘上,想咋屙就咋屙……关你鸡巴相干!”这腔调莽声莽气的,分明是邓三刀。他刚才不是在屋里坐着吗?谁也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赵国澍怕邓三刀惹祸,忙往外走。刚抬腿就见邓三刀骂骂咧咧进来了。接着,白胖胖的胡缚理和一脸憨厚相的本多鲁也跟了进来。
原来,邓三刀刚才和胡缚理闹了场误会……
白斯德望和赵国澍,一老一少,一中一西,却都文绉绉的,说起话来之乎者也、引经据典的,邓三刀听不懂,再加上昨晚他喝多了酒,憋不住尿,于是趁主教忙着抄诗,便出去小解。
贵州乡间的茅厕,在住宅中是个很好找的附属设施,抬头就一目了然;贵阳天主堂虽系中西合璧式建筑,但厕所却设计得比较背僻。
邓三刀打着伞转了几圈,都未找到茅厕,正在发慌,他仰头看见二楼走廊上有个传教士,忙向他打听。
一脸憨厚的中年神父,就是本多鲁。他和邓三刀连说带比画地弄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于是朝楼下一间小房子扬了扬手。邓三刀过去一看,那扇关着的门漂漂亮亮地绘了一些洋画,门上挂着一把未合嘴的铜锁。
“你家妈的×!这哪是茅厕?狗日的洋和尚整老子!”邓三刀心里骂了一声,仰起脑壳想重新问,走廊上的那个人却不见了。
他等不及,看看四周无人,就走到花台边,丢下雨伞,撩开大裤腿干了起来,恰好被下楼的胡缚理和本多鲁撞见。本多鲁只是鄙夷地笑笑,胡缚理却很生气,忙跑过去阻拦邓三刀:“不行不行!厕所不在这里,在那边……”邓三刀听不懂他那半生不熟的中国话。
“滚开!”他随手一巴掌甩去,胡缚理就被推了个踉跄。胡缚理更是火冒三丈,返身回去抓住了邓三刀的衣角。邓三刀气得左躲右闪,连声叫骂。
听了本多鲁的解释,大家都笑得前俯后仰。
白主教说:“看来,对河流两岸的人们来说,桥梁确实重要啊!否则,会发生许多莫名其妙的误会。”
赵国澍问:“白先生,你这里所说的桥梁,是指什么而言呢?”
“仁爱。”主教侃侃而谈,“孔丘、孟子倡导的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我认为它包含了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方面讲的是秩序和尊严,中国人不是常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吗?但是,秩序的建立与维护,不仅仅是要约束我们的越轨行为,而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人的生命和尊严。引申开来,这是一种仁爱啊!”
“另一方面呢?”赵国澍问。
“第二个方面,强调的是慈善与宽容。纵观古今,凡是不‘仁’者,绝对是无‘义’可言的。不仁不义之邦,人性灭绝,文明崩溃。后面的‘礼’、‘智’、‘信’三个字更是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一句话,慈善、宽容是仁爱的根本体现,仁爱则是一种高度的社会文明。”
听了白主教这番话,畏三似懂非懂,他又问道:“白先生,照此说来,贵国不是也有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不是也有孔子、孟子这样的大学问家。”
“对,这是毋庸置疑的。也就是说——中西同源!”见赵国澍不住地点头,白斯德望接着说,“关于人类起源,大清国也好,西方国家也好,都流传着很多神话,奇怪的是,中西方这些神话故事的内容甚至时间,都惊人地雷同。例如,关于史前人类所经历的大洪水的洗劫,在枟圣经枠和枟尚书枠中就出现了相同的记载。据说,我们人类就是在这场洪水之后得以繁衍的。西方的人类始祖叫亚当、夏娃,贵国的呢,则分别叫伏羲、女娲。”
“对对对!白先生言之有理。”赵国澍连连点头,发自内心地表示赞赏,他随口将枟淮南子·览冥篇枠的相关内容背诵了一遍:“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白斯德望:“谈到道德、学问,我们远的不说,仅以近代为例,法兰西的笛卡尔、伽桑狄和贵国的王阳明,他们都是着名的思想家。虽然国籍不同,但他们对人类社会精神内核的各种表述,往往不谋而合、异口同声。所以我想,我们老少二人今天谈论的话题,用‘人心向善,中西同源’这八个字来形容,应该是比较恰当的。”
“想不到,白先生对孔、孟学说还很有研究啊!”赵国澍钦佩地说。
“过奖了!”主教一面自谦,一面又不无炫耀地说,“我什么书都看,枟论语枠枟孟子枠枟礼记枠也略有涉猎。”他指着茶几上的枟神州论枠,很有感慨地说,“我说的桥梁,也包括这本书在内啊……当初,如果我不知道——或者说不详细了解伏尔泰先生的枟神州论枠,今天,我就不可能万分荣幸地来到贵国,向这里的人民传播福音。在中国的这些年里,我不但饱览了美丽的自然风光,而且受惠于古老的华夏文明……虽然,在浩瀚的岁月中,我们的生命是短暂的,但是,此生能来到这么一个国度,我非常荣幸、非常自豪!”
“这么说,白先生的汉语,是到中国之后才学的?”
主教点点头,说:“我到中国至今已九年了。”
“九年时间,白先生就积累下这么深的儒学造诣,在下实在佩服!”赵国澍由衷地说。开始的时候,他还不知道白先生为何如此慷慨地借钱支持他修城,现在,他已经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学养丰富的谦谦君子啊!赵国澍为自己与白斯德望的结识感到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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