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教书先生的中年人没有看错:对田庆模他们如何处置,田兴恕确实感到棘手。
田兴恕虽说官至二品,拥兵数千,但“虎威营”对他而言,却有着一份特殊感情。这支营伍,成立于咸丰五年,是他一兵一卒组建起来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啊!这些年,一拨拨三湘子弟被招进“虎威营”,随他转战南北东拼西杀。正如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当初入伍,今日还活着的士兵,几乎是屈指可数了!这些兄弟,面临强敌哪个怕死过、后退过?!哪个身上没几处刀伤、枪伤?!然而,他们现在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作为主帅,田兴恕对五条汉子,对所有湘勇,都怀着深深的内疚之情。
他认为:这五个人违反军纪,给湘军形象造成了极大的损害,固然该杀;但五个全杀,他又觉得是小题大做!“刚才的话,实在太草率了。但是,脱嘴的话收不回呀!”
回到官署,田兴恕懊悔不迭。他思虑片刻,皱着眉头给夏堂发安排了两件事:一、派人给五员主将传信,叫他们火速来总兵府商议对策。二、派人摸清那个中年人的背景、下落。
传令兵刚走,钱登选就拿着一份石蜡封口的公文走了进来。“大人,请签收公文。”
“么子天大的事情?现在我烦,晚上再讲不行?”田兴恕双手撑在书案上背对着房门,说话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大人,是巡抚衙门的急件!”钱登选说着,将公文放在他手边。
“急件也不看……”此刻,田兴恕心急如焚,哪顾得上这些?他“叭”地将那公文掷到地上,气哼哼道:“妈个皮,巡抚有甚了不得的!从现在起,凡是蒋霨远来的手谕,哪个都不许给我签收!”
一向稳重的钱先生,突然“哈哈哈”地笑出声来。
田兴恕看了他两眼,觉得莫名其妙。不待他发问,钱登选又转口说话了,但是,这一次,他没有称呼田兴恕的官衔,那开心的口吻,恰似宽厚的大哥在逗弄自己的小兄弟:“忠普,忠普,你简直还是个吃长饭的大娃娃。”说到这,他猛地把笑脸一收,轻描淡写地,“今日之事,田大人稍作变通不就应付了么?!”
“变?怎个变?”田兴恕自嘲地冷笑着说,“‘军中无戏言’!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讲,就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咧……”钱登选弯腰捡起公文,重新摆放回原处后,不慌不忙地说:“那,明天就按时处斩他们嘛。这样一来,既平了民愤,还维护了田大人说话算话的形象。”说这话时,他尽量保持着一本正经的神态,眉眼里丝毫看不出他的真实意图。然而,依钱先生那不苟言笑的一贯作派,田兴恕暗自揣测:他的话,肯定还有更深的内容。他睁圆眼睛,像陌生人一样用力盯了钱登选两眼,脸上那疤瘤也紧跟着扯了两下:“哎呀,有甚话就只管讲嘛!吞吞抖抖(吐吐)的,简直就像个才过门的堂客!烦不烦?!”
语气虽不失身份应有的威严,但是,田兴恕此时的落寞与无奈,却尽在话中。
仿佛是为了回敬田兴恕的信任,钱登选望着田兴恕的眼睛,直截了当地说:“田大人,五个士兵处以斩首之重刑,在下觉得,这样做不妥。”田兴恕边听边在自己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轻轻叹口气,动了动嘴皮,本要去接钱登选的话,后来又放弃了。
钱登选看出对方是在期待什么,便接着说下去:“做事要分理,断案要降情——这是我们清镇老家的土话。你田大人治军有方,大家有目共睹。不过呢……”他故意停了下来。“我听着的,”田兴恕诚恳地说,“钱先生不必顾虑!”
“那好,”钱登选说,“保境安民,乃湘军援黔之要务。今日这五人违犯军纪之事,从表面看,他们扎媒子骗吃骗喝、行凶打馆,似乎可恶至极,但是,如果营伍中不断粮——我想他们绝不会做出此等下作之事。”
“嗯!”若有所思的田兴恕点点头,赞同地哼了一声,示意他讲下去。
“当然,如若不惩治他们,同样也说不过去。关键在于尺度——这就是我刚才所说的‘变通’二字。世间没有一成不变的军纪嘛!倘若不知变通,实在算不了名副其实的将才。”
“说得好啊钱先生!”田兴恕突然“噔”地站了起来,打断了钱登选的话,他一改平日的冷峻和阴沉,显出少有的兴奋,说,“钱先生,你知道么——我‘虎威营’总共才五百号人。而这五个人,全都是熟勇啊!”
“是的。”钱登选说,“五大五个熟勇。可惜嘞!”
熟勇是相对“生丁”而言的。每隔十个月,湖南官府就要颁布一次枟征兵令枠,征召男丁入伍,为湘军补充兵员。才入伍的生丁,往往要经三至五个月的严格训练,才能勉强叫做合格的湘勇。至于“熟勇”,则必须是历经数次恶战后仍未阵亡者。熟勇十之八九是刁钻、滑头的兵油子,这些兵油子的军事技术普遍过硬,打仗的时候足可以一当十。但是,在田兴恕营伍中,熟勇的比例从来没有占到过一半。大部分农村青年从戎不久即战死在沙场上了……
此时,如何设法保住这五名熟勇,是田兴恕首要关心的问题。
“钱先生,我不明白,你刚才所说的‘变通’,指的是什么?”
钱登选说:“田大人,这桩事情,付出代价已在所难免。”
“这个我知道。”田兴恕说,“但是,亏本生意做不得嘛——只是不知钱先生有何见教?”钱登选做出一副很虚心的样子,对田兴恕笑着说:“这就看田大人愿意花多大本钱……”迟疑片刻,见田兴恕仍不解,他便从案桌的一头抽出一摞空白公文纸,又找出一枝秃锋的狼毫小楷笔……在总镇大人办公的案桌前,钱登选就着砚台里的一滩残墨润润毛笔,旁若无人地拉开了写字的架势。
他目不斜视,双腿做马步状微微叉开,接着就伸长右臂,开始在空白公文纸上悬腕运笔。他写得极慢,点横撇捺每一笔都很专注。
写完,他小心放好笔,又将那墨迹未干的文字小心端起,笑眯眯地呈给了田兴恕。这些字,钱先生是用楷书写的。田兴恕咬着上嘴皮数了数,总计十六个汉字。钱先生将其分做两行,在公文纸上均匀排布。
田兴恕认字很吃力。他横看竖瞅、挨个揣摩了好一阵子,才把那两行字疙疙瘩瘩地念了出来——“真、真、假、假、移、花、接、木,假、中、有、真、莫、保、堂、叔。”
田兴恕把语意连贯着一想,总算理解了这十六个字的意思。
“哦!”他茅塞顿开,对钱登选点点头说:“事到如今,看来也只能这样嗒!”正说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钱登选、田兴恕抬头去看时,沈宏富等人已走到签押房门口。田兴恕连忙拉开抽屉,把写字的那张纸塞了进去。钱登选腾出身子走到门边,礼节性地跟几员主将一一打个招呼,侧身退出。
案桌边的田兴恕抬起头来,阴沉着一张刀疤脸打量众人。他的目光在这五个人身上扫了好几个来回,才咕哝了一声,叫大家落座。
对这支湘军来说,中午的事情无疑是件丑闻。所以,和田兴恕一样,几位将领都显得心事重重的。田兴胜的情绪尤其低落,从一进门,他的脸就紧紧地绷成了一张“芝麻饼”,人还没有坐稳,他又“噗”地一声,狠狠将一口唾沫吐在椅子脚边。大家知道,田兴胜这是在发气。
几位湘军将领中,性格最古怪、最叫人琢磨不透的是田兴胜;而最没官架子、最容易让士兵接近的,也是这田兴胜……
田兴胜个头不高,才五尺多一点。在湘西,像他这种精瘦、矮小的身架几乎随处可见。倘若摘掉红顶子官帽,除去金线绣制的官袍,让这个田大人站在士兵们中间,活脱脱仍是六年前那个割草的农村青年。
田兴胜作战勇猛,以善打硬仗着称。沙场上,他可以不顾一切地呐喊着,如猛兽般冲入敌阵冒死拼杀。但是,他的为人却非常厚道。“慈不掌兵”乃兵家古训。田兴胜却在反其道而行之。在田兴恕、田兴奇、田兴胜三位“田大人”中,田兴胜的脾气最好。
或许是考虑到自己出自苦寒家庭,官至三品确属不易,田兴胜特别强调自我约束。平日里,他处处谨慎,事事小心,很少殴打、体罚士兵。他对部下的体恤、宽容,有时甚至到了近乎护短的地步。
田兴胜长相淳朴而谦卑,丝毫看不出一丝英武之气。他身上的显眼之处,是那张脸。上面密密麻麻地散布了不少雀斑,那些雀斑,就像吹风时落在八仙桌上的尘土,东一片、西一块地分布不匀,一生气,就是乱了章法。“晃眼看去,那不是块发霉的芝麻饼子么!”
背地里议论他时,湘勇中有人悄悄打了这么个比方。不过,说归说,没人敢传——因为田兴胜毕竟是一个深受大家钦敬的长官。他的带兵诀窍并不稀奇,几个字就能概括:以心换心。
照营制,湘勇的成分比较单一。当兵前,他们全是乡间卑贱的下力人:吃得苦、下得烂,没有多少见识。这些人可以藐视敌人的刀枪,也可以漠视执法官的皮鞭、棍杖,赌博时他们甚至可以为两文小钱挖眼、劓鼻、剁手指。但是,他们在乎真诚的弟兄情谊——因为他们同样有血有肉,他们也懂感情!天长日久,大家都喜欢上了他那张透着人情味的“芝麻饼”。凭着这人情味,田兴胜无论在哪支营伍担任主将,都能得到下属的敬重和爱戴,把部队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一点,连田兴恕都不得不恭维。因此,他一擢升古州镇总兵,就把自己原先直接统管的嫡系部队“虎威营”交给了田兴胜。
可是,半个时辰前,这田兴恕好大方,他面对十字街几千名男女老少,居然放话要将“虎威营”的五名士兵全部斩首!不单单田兴胜有气,其他四员主将领,同样反对将违纪士兵全部处死。
不过,如何平息这桩“打馆事件”,大家却见仁见智,各种观点产生了冲突。“争个!”田兴恕眼中闪过一丝自负、狡黠的冷笑,心里暗骂:“争个!”
他冷眼旁观,哪个的茬都懒得去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官场得志的田兴恕,渐渐养成了目空一切、惟我独尊的习惯。凡是他做出的决定,下属就必须无条件执行,任何人不准妄加评说!尤其开会时,他对那些隔靴搔痒的争论更是深恶痛绝。他认为,就个人而言,红尘间的事情,不外乎好事、坏事两大类;其他概念,都他妈是虚的!人不可能做趋利避害的神仙,一旦碰上麻烦事,重要的是采取措施补救。至于哪种办法最好,各人有各人的角度。这角度不同,看法也就肯定会出现差异——既然没个明确的标准,那还争个!当然,这一次例外——他召集主将们开会,确实是想谋划个妥当的点子。可是,听大家争吵了半天,田兴恕对所有的“高见”都嗤之以鼻,不肯搭腔,最后,他实在不耐烦了,便站了起来。
他用阴森森的眼睛扫了众人一眼,然后将目光收回,瞪着天花板,轻描淡写地说:“田兴胜,沈宏富——你们两个留下来。其余的,先回去,随时听候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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