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普敏感地察觉到赵匡胤似乎对柳莺姑娘动了情,所以坚决要求一行人都回客栈住宿,而且暗示李处耘与楚昭辅当晚不要带风月楼的姑娘回客栈,由此断绝了赵匡胤带柳莺回客栈的念头。对于赵普而言,现在没有什么比保护皇帝的安全更重要。他知道,他的全部梦想,他的全部赌注,全都压在了皇帝身上。如果没有赵匡胤,他赵普就一文不值。尽管此前赵普暗地里已经向皇弟赵光义表示以后将效忠于他,但是,赵普很清楚,就当下而言,如果没有赵匡胤,他就无法实现他心中的梦想。从这个意义上说,自视甚高的赵普在心底其实是将赵匡胤当成了实现自己梦想的工具。
赵匡胤也很清楚赵普的用意,但是,尽管他知道赵普是出于忠心才阻碍他对柳莺感情的发展,他依然对这样的处境感到不快。同时,他也多次审视自己的内心,他质问自己是否真的已经爱上了柳莺。他并没有给出一个清晰的答案。他只是清楚地意识到,柳莺在他心底激起的波澜,与他对少时恋人阿琨的感情不一样,与他心底对自己第一任妻子贺氏的感情不一样,也与他对如月的感情不一样。对于柳莺,他一无所求,他甚至没有期望过这个可怜的女子能在心里爱上他。但是,他知道,这个女子拨动了他心底的弦。在离开风月楼的几天时间内,赵匡胤的心里对柳莺念念不忘,不时想起在搂着她的腰肢的时候从指尖传来的那一丝暖暖的肉体的温柔,他很吃惊自己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对这个陌生的女子产生如此留恋的感觉和强烈的欲望。
这种感觉,让他对已经死去的妻子贺氏和现在的妻子如月充满了愧疚。他自己也很清楚,之所以顺从了来自赵普的隐形的约束,不仅仅是为了在近臣面前保持尊严,更主要的原因恐怕是他担心自己对柳莺的爱,会破坏他统一中原的计划。他知道,他的一生都会为了追求这个目标而努力。可是,如果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这个目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当他想到与柳莺的分离,他感到困惑、沮丧。令他自己感到羞愧的是,尽管他想到了这一层,他还是顺从了赵普的约束。“与其说是赵普对我的约束,还不如说是我自己的胆怯与虚伪吧!”赵匡胤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理智就像水珠,爱情的火焰一旦真的燃起,会将理智的水珠蒸发得无影无踪。
赵匡胤最终决定无论如何在离开淮南之前要再见柳莺一面。于是,在暗访淮南半个月之后,赵匡胤坚持要再次去趟风月楼。这次,赵普、李处耘和楚昭辅三个人只得听这个新皇帝的话,陪着他故地重游。赵匡胤特意让老鸨叫来第一次来时遇到的那几个姑娘。
这个晚上,赵匡胤等四人与几个姑娘一起,像上次一样喝酒闲聊。赵匡胤请几个姑娘轮流唱一首曲子,但是当柳莺唱完一曲的时候,他却坚持让她再唱了一曲。
赵匡胤离开风月楼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对柳莺说:“明日,我来请姑娘吃饭吧。”他知道,自己实际上明天就要离开扬州回京城了。为了给自己再见柳莺一次找理由,他自我安慰地想:“吃了饭再走也未尝不可呀!”
柳莺从赵匡胤温情脉脉的眼中看到自己期盼已久的情意,但是,她感到害怕,害怕自己眼睛所见的只是幻想,害怕自己心中所体验到的只是自己的幻觉。“难道,他真能真心对我这样一个风尘女子吗?算了吧。他这时的情意,只不过是一时的动情而已。”她这样充满悲伤地想着,口中说出了违背自己心意的话:“不用了,谢谢你。这几年,我自己攒了些钱。就在昨日,已经与嬷嬷商量好了,赎了自己。天一亮就离开扬州了。我会去沣州,去投靠我的一个叔叔。”
“难道真这么巧,天一亮就离开?”赵匡胤有些惊讶,口气中充满了失望与无奈。
“是啊,本不想与你说了……”柳莺低垂下头,伤心地说道。
“想不到,见面即是离别……”赵匡胤的声音有些颤抖了。他突然想起了阿琨,那一年,也是他放了手,为了追求心中的梦想,告别了阿琨,踏上了征战四方的道路。从此,那个让他第一次坠入爱河的女人,再也无法回到他的身边。如今,眼前这个他从心里爱上了的女人,让他再次面临别离——而且是一次近乎永别的别离。“难道不是吗?难道我与她还能再次遇上吗?难道这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吗?”赵匡胤悲哀地想着,夫人如月的面容也浮现在他的眼前,“还有如月,完全是因为我才变得不幸,如果她嫁给别人,也许会得到幸福。难道我不爱她吗?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世宗安排嫁给我的,我才不爱她吗?还是——还是我害怕真正爱上她会给她带来厄运呢?如月怀了三个孩子,都夭折了,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呢,是因为她嫁给了我吗?如果真是这样,我还是让柳姑娘走吧,也许,这样对她是公平的。假如我真的会给她带来不幸,我又有什么理由将她留在身边呢!走吧,如果命运真的让她离开我,就让她走吧。老天,如果你真的还能对我有一点点眷恋,就让她留下吧,留在我身边。不,还是让她走吧!”
赵匡胤颠来倒去地想着。
柳莺无言地望着陷入沉默的赵匡胤。从赵匡胤眼中,她看到了浓浓的悲伤。这悲伤,像乌云一样,出现在他的眼中,掩盖住了原来光芒四射的眸子。她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人的眼中,充满了如此多的悲伤。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黑色的悲伤,在黑色的悲伤里面,看到了黑色的孤独。两行热泪从她的眼中滚了下来,挂在她粉嫩的脸颊上,又从脸颊上滑落,落在了她举在胸前的双手衣袖的袖口上,然后在衣袖上慢慢散开,浸湿了那柔软的光滑的绵绸。
“我明日午后也要出发回汴京城了……”赵匡胤说道,他绷着脸,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
赵匡胤与柳莺,这个时候完全沉浸在他们两个共同制造的悲伤的空间中,他们旁边,赵普、李处耘和楚昭辅三人正各自与一个姑娘高声说笑。这些说笑声,在他们耳边缥缥缈缈,仿佛离他们很远很远。这些说笑声,尽管在他们耳边响着,但是在他们心里却没有激起任何有意义的联想。他们也同样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危险正在像阴影一样,悄无声息地向他们逼近。
此时,风月楼二楼,临街一面,一个神秘的黑衣人打开了一个包间会客室的格门,迈步走到了回廊上。大红灯笼的光芒为他的身子笼罩上红光。他缓缓沿着回廊走动,不时将眼光望向远方。看起来,他似乎在欣赏着扬州的夜景。他慢慢走到临街回廊的一边尽头,折了个弯,拐到了二楼侧面的回廊上。在一个带木格子的钩窗前,他停住了脚步。他警惕但似乎是不经意地往两边看了看。这段回廊,不是临街的。红色栀子灯笼的“瀑布”在临街的一侧。灯笼红色的光芒照不着他。这段回廊上,除了他之外,只有月华投下一些横竖错乱的大树枝叶的影子,但是一个人也没有。他在那扇钩窗前立住一动不动,装出往远处看夜景的样子。过了片刻,他缓缓移动一下身体,扭过身子,用手指蘸了一下口水,轻轻地戳破厚厚的窗纸。他微微低下身子,眯着一只眼睛,透过窗纸的破洞悄悄往屋内窥视。透过这个破洞,他看到包间会客室内烛火辉煌。在数对男女中,他看到了他的目标正在与一个年轻的姑娘轻声细语地交谈。
神秘人心中不禁狂喜,他觉得自己的机会已经来了。他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型弓弩,用极其缓慢的动作将一支弩箭装上弓弩的机关。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冷静地准备好了刺杀工具。他将这支小弩慢慢地塞进窗纸的破洞。也许是由于过于激动,他的手有些颤抖。他屏住了呼吸,冷静了片刻,终于扣动手中弓弩的扳机。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声响,一支小弩箭飞出,直奔他的目标飞去。
这个神秘刺客的目标,正是赵匡胤。
飞弩划破空气的声音惊醒了欢声笑语中的楚昭辅。他听得响声,扭头看去,只见会客厅的钩窗外人影一晃。楚昭辅心知大事不妙,紧张地大喝一声,便腾身往窗口扑去。
在扑向窗口的同时,楚昭辅又大吼了一声:“有刺客!”
李处耘的反应其实比楚昭辅还要早,他几乎是在神秘人拿出弓弩塞入窗纸破洞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在神秘人发射弓弩的一刹那,李处耘正好发现了他的方位。几乎是弩箭射出的同时,李处耘已经抓起一只木碗向飞出的弩箭掷去。
但是,木碗的速度毕竟没有弩箭快,它只是轻轻掠到了弩箭的尾巴。
那弩箭被旋转的木碗微微一碰,稍稍改变了方向,斜斜射向柳莺。
赵匡胤此时不及多想,用力将柳莺往旁一推,只听“噗”的一声,那只从窗纸破洞中发出的弩箭正好射在他的肩膀上。他顿感一阵剧痛袭来,身子一晃,几乎跌倒。
赵普见到如此突变,不禁一声惊呼。
赵匡胤被弩箭射中后,上身摇晃了一下,随即翻身倒下。赵普和李处耘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慌忙扑上去扶住赵匡胤。
这时,楚昭辅已经破窗而出。他在二楼回廊上站稳的同时,只见一个黑衣人已从回廊往旁边的大树纵身跃去。只见黑衣人脚下一点,半空中借一根树枝的缓冲力,远远跳落在地面上。楚昭辅担心还有其他刺客,左右看了一眼回廊,发现没有其他人,这才从回廊跳到地面,发力向正在跑远的黑衣人追去。
这个刺杀赵匡胤的黑衣人,正是韩通门客陈骏。原来,当他在柴守礼的“武后宴”上听说了赵匡胤微服私访淮南的消息后,便定下了赶赴淮南行刺的计划。离开洛阳后,他马不停蹄地赶到扬州。他揣摩着赵匡胤微服私访淮南的心理,把搜索的目标设定在中等规模的客栈。他猜想,赵匡胤等人既然微服私访,肯定希望掩人耳目,不会去大客栈落脚,但是为了安全,扈从们肯定也不乐意将皇帝安排在小而脏乱的小客栈。这样一来,不大不小的中型客栈就最可能是他们的落脚点。陈骏见过赵匡胤,知晓赵匡胤的身材容貌。他想,相貌可以通过易容术稍加改变,但身材毕竟是改不了的。陈骏的推理没有错。要在数量有限的中型客栈打听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原来客的行踪——而且这个客人肯定有几个扈从,对于陈骏来说并非难事。他花了几日工夫,便查到了赵匡胤等人的行踪,找到了他们下榻的客栈。这天晚上,陈骏正是尾随着赵匡胤等人,来到了风月楼。陈骏终于在这个晚上找到了刺杀的机会。在逃离的那一瞬间,陈骏瞥见赵匡胤倒下了。当然,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的那一箭是否命中了赵匡胤的要害。
李处耘用力拔出赵匡胤肩头弩箭,拿到烛光下仔细查看,只见箭头在烛光下泛着幽幽青光。李处耘看在眼里,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心想:“不好,好像有毒。”
这时,柳莺已经从地板上爬起来奔到了赵匡胤的身边。她被眼前发生的事情吓得浑身发抖。但是她知道,自己侥幸得脱,都是眼前这名刚刚认识不久、第二次见面、尚不知道名字的男子舍命相救。她大口喘着气,想让自己尽快地冷静下来。
柳莺扶着赵匡胤的肩膀,感觉到了他衣服内坚实的肌肉,感觉到了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冷静,冷静!”柳莺在心底对自己大声地说着。这一刻,她紧张地无法说出话来。
仿佛过了许久,她发现自己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令她自己没有想到的是,她会说出如此大胆的话:“这弩箭肯定有毒。小女子曾学过医术,就让我来吧。请借匕首一用。”
柳莺指了指李处耘腰间别着的一把用鲛鱼皮做刀鞘的匕首。
李处耘犹豫地看了赵匡胤一眼。赵匡胤忍住剧痛,微笑着点了点头。
李处耘从腰间拔出匕首,盯着柳莺看了一眼,便将匕首递给了她。
赵匡胤看了李处耘等人一眼,说道:“让小凤姑娘和其他几个姑娘赶紧离开吧。让她们出去后休要乱说。”
李处耘阴沉着脸,用令人战栗的眼神扫了一眼小凤、芍药等几个姑娘,说道:“我家老爷在生意场上得罪了不少人。今晚这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你们出了这个屋子,可知道怎么说话吗?”
小凤、芍药等姑娘早已经被眼前的突发事件吓呆了,听到李处耘这么一说,才缓过神来,一个个颤抖着身子,战战兢兢地点头不止。
“你们走吧!”李处耘冷然道。
几位姑娘慌慌张张地往房门走去。
“等等!”赵匡胤声音低沉地喝道。
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姑娘们吓得赶紧止住脚步,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事。
“多给她们一些。”赵匡胤拿眼向赵普示意。赵普会意,从随手的包裹中拿出一包铜钱,递到小凤姑娘手中。
“几位姑娘拿去添些头面吧。记住,今晚的事情,你们什么都没有看到。明白吗?”赵普再次提醒了一下几位姑娘。
小凤等人识趣地点点头。
“你们去前后门守着,休要让外人进来。”赵匡胤说道。
李处耘、赵普为之前疏于防备而后悔不已。他们满以为此次微服私访神不知鬼不觉。皇帝微服私访除了他们几个之外,只有几位宰执知道。他们的行踪是怎么泄露的呢?不论赵普,还是李处耘,心里都浮出了这样的疑问。但是,他们此刻都是脑子一片混乱,还不能理出任何蛛丝马迹。此时,他们虽然放心不下,但也知道赵匡胤说的没错,现在待在屋里帮不上什么忙,在屋外守卫才能防备可能再次发生的偷袭。于是,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各自抱着极度后悔的心情,一个去守包间的前门,一个去看着包间会客室通往回廊的格门。
屋子里只剩下赵匡胤和柳莺两个人。刚才满屋子的欢声笑语一下子没有了踪影,仿佛在一瞬间就消失在虚空中了。
柳莺使劲稳住微微发抖的手臂,拿着匕首慢慢挨近赵匡胤肩头,轻轻割开他肩头的衣服。这时,她看到在新伤旁边有一道可怕的长长的暗红色的刀疤,不禁吃了一惊,拿匕首的刀停在那里猛然颤了一下。
“姑娘还犹豫什么,快动手吧!”赵匡胤的额头冒出了冷汗,忍痛微笑着说。
柳莺咬了咬牙,将手中的匕首慢慢刺入赵匡胤肩膀的肌肉中,又慢慢往下一用力,小心地割开了伤口。
“的确有毒。官人忍一下!”柳莺说道。
赵匡胤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柳莺要做什么。正在疑惑之际,他突感肩头一麻,一股温暖酥软的感觉伴随着疼痛一起袭上了他的心头。他的鼻中,闻到了一股幽香,他的耳边,感到了一种湿软的摩擦。原来,柳莺已经伏在他的肩头,她那温软红艳的嘴唇,此时已经触到了他流着青黑色鲜血的伤口。
“她是在帮我吸毒血呀!”赵匡胤这样想着。
他想的没有错,柳莺正低下头,在他的伤口上拼命地吮吸着毒血,每吸出一口毒血,便吐在旁边的酒碗中。她不停地吮吸着,直到看到伤口流出鲜红的血液才停下来。
“忍一下!”
由于剧烈的疼痛与嘴唇温暖的触感奇怪地混合在一起,赵匡胤有些迷乱。突然,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骤然从伤口袭来,一刹那间传遍全身。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原来,柳莺已经将一碗烧酒全部浇在了他的伤口上。
那阵闪电般的剧痛过去后,赵匡胤感觉到伤口变为一种又沉又麻的疼痛,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满脸渗出了汗珠子,脖子上,后背上也已被冷汗浸透。
柳莺喘了口气道:“应该没事了。”
赵匡胤仰起脸,望着眼前这个刚刚认识不久的女子,怜爱之情、感激之情、爱慕之情、歉疚之情,无数种情感复杂地搅混在一起。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柳莺的脸上浮出了红晕。
“应该没事了。”她红着脸重复着方才说过的话。
“姑娘何必冒险救我?”
“小女子命贱,官人又何必冒险为我挡这一箭呢?”
“这玩意儿本就冲我来的,让姑娘犯险,已经令我心愧不已了。”
“是官人的仇人吗?”
“嗯。”赵匡胤含含糊糊地答道。他确实不知道刺客是谁。
“官人也从过军吧?”
“这都被姑娘看出来了。我的确从过军打过仗。”
“这年头兵荒马乱,官人为何从军呢?”
“很多年前——”赵匡胤开了话头,便停顿下来陷入沉默,心里想要不要把自己的过去告诉柳莺。转念之间,他还是决定说一说自己的故事。他想对她倾诉。
他继续说道:“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认识喜欢过一个姑娘,她的名字叫阿琨。有一天,我与那个姑娘离开了我们的村庄,像往日一样去野外嬉戏。我们两人骑着马,在风景如画的山坡上飞奔了许久。当傍晚来临,我们便骑着马儿往回赶。当我们来到近村的那个山口时,从山头看到,整个村庄都在燃烧。大火显然已经烧了很久。我们的村庄,已经是一片火海。我和阿琨都惊呆了。我们不敢靠近,我们吓坏了,只能愣愣地待在山岗上,无助地看着我们的家园被烈火焚毁。大火烧了很久。稍晚些的时候,下了一场雨。如不是那场雨,我们的家园恐怕会彻底成为灰烬。我们等着大雨浇灭了烈火,方才骑着马赶回村庄。烈火余下的灰烬之间,到处散布着村民的尸首。我们被看到的景象惊傻了。我们骑马穿行在断壁残垣间,哭红了双眼。我们的快乐在一瞬间被击碎改变了。我们的村子,我们的家园,遭受了兵祸!村子里的很多男人被杀,连男孩都未放过。自那个时刻起,我就想要为那些死去的人报仇,我更想要结束这个乱世。当时,我的父亲不在家中,幸免于难。我的母亲,因为躲在地窖中而逃脱了一劫。万幸的是,阿琨的父母当日碰巧去了附近的集市卖自家种的红薯,也躲过了这次兵灾。可是,这次事件彻底改变了我。我告别了阿琨姑娘,投奔了周世宗的军队,因为他们是杀害我们村人的军队的敌人。我答应一定会回去接她。三年后,我回来接阿琨,却获知她遭遇了又一次兵乱,她的双亲在兵乱中被杀害。后来,我四处打听,才知道那次兵乱中阿琨被一位将军救走了,那位将军与我同事周世宗,算是同僚吧,那时,阿琨已成了那位将军的小妾。而后来,世宗为了争取支持力量,命我与一名将领的女儿成了婚。这就是我的故事。再后来,我——我便离开了军队,与朋友一起做起了生意。”除了最后一句,赵匡胤说的都是实话。
赵匡胤将多年未曾提及的往事说了出来,心里仿佛一下舒畅了许多。
此时,突然屋外有人敲门。
赵普在门外说道:“老爷,在下有急事告知。”
赵匡胤从往事中回过神,道:“进来说吧。”
赵普推门进来,附在赵匡胤耳边。
赵匡胤听着听着,脸上神色越来越凝重。稍许,他抚着伤口努力站了起来。
“我——这就告辞了!柳姑娘多保重。”赵匡胤斩钉截铁地说道。
柳莺似乎还沉浸在悲伤的故事中。听赵匡胤这么一说,略微一呆,愣愣地看着他,沉重的悲伤弥漫了她美丽的双眼。她看着赵匡胤,眼睛眨了眨,睫毛上闪烁着晶莹的光亮。
“官人珍重。”她有些哽咽地说了四个字。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举到胸前,手指甲使劲抠着绵绸衣襟的湖绿色的边缘,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体的一侧。
“人生说到底,只不过是对过去的记忆、当下的活着,以及对未来的希望,能够在此与姑娘相遇,已是我三生有幸。姑娘救命之恩,如果日后有缘,我定当报答。姑娘珍重!”赵匡胤说完,迈步往门口走了几步,便停住了。他缓缓转过身,走回到柳莺的身前,眼睛直直地盯着柳莺,仿佛要把她的容貌永远烙印在自己的心中。过了一会儿,他又扭头往桌案上看了看,仿佛要找什么东西。
这时,他看到了桌子上那把柳莺为他割开伤口的匕首。他拿了起来,又从地板上捡起了方才被柳莺扔在地板上的鲛鱼皮制作的刀鞘。他将尚沾着自己鲜血的匕首塞进刀鞘,在手心里捏了捏,便缓缓递给柳莺。柳莺犹豫了一下,从他手中接过了那把匕首。
“留个纪念吧。如果以后有缘能够与姑娘再见,我——”赵匡胤说到此处,不知该说什么,便硬生生停住了。他心痛地想:“原谅我吧,也许咱们再也无缘相聚了!”
他再次转过身,向包间的房门走去。这次,他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去看,一步不停地走出了门口。
翻身上马之后,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如月:“我伤害了如月,又几乎害死萍水相逢的柳莺姑娘。如月因我而忍受着另一种伤痛。究竟是我不爱她,还是因为是世宗为我安排了与她的婚姻,我才反感她?难道,在我心底,暗暗抵触的不是如月?而是世宗?”想到这里,他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感到被一团浓厚的黑云笼罩了,这团黑云,不是来自外面,而是来自他自己内心最为隐秘的角落。
“看清刺客面容了吗?”赵匡胤问已经赶回来的楚昭辅。
“没有,他跑得太快了。还蒙着面。”
赵匡胤也不追问,身子随着马的步伐心不在焉地自然晃动着。他的心,也在晦暗不明的浓雾里晃悠着,一会儿思念着柳莺,一会儿牵挂着如月:“如月,这个可怜的女人,在幽暗的宫殿中静静地窥视男人的世界,可是,她看到的世界是多么小啊!柳莺,比如月经历了太多的人生风霜,看得也更多,可是她竟然连我的名字也无法知道。而我,又有什么理由去责备她们呢?与她们相比,我看到的世界虽然更大更广,可完全是个杀戮的世界,是个权谋与刀剑交织的世界。可是在心的面前,我也只是一个站在幽暗的阴影中的可怜人,心神不宁地窥视着自己的内心与别人的内心。兴许,我也只是看到了世界一个很小的角落。”
赵匡胤骑着马,胡思乱想着。
“刺客好像事先就知道了我们的行踪。这事情有些蹊跷。”赵普在马背上突然扭头对赵匡胤说道。他骑着马,走在赵匡胤的旁边,只是稍稍落后赵匡胤一个马头。
“你的意思是我们微服暗访淮南的消息,之前已经泄露了?”赵匡胤问道。
“不然,如何解释这件事?弩箭明摆着是有目标的。”
“可是,这件事除了你们几个,知道的人也就是光义、范质、王溥、魏仁浦、陶榖这几个人。他们不可能走漏消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希望目前的局面失控。”
“不错!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现在都不可能左右局面。可是——”
“可是什么?”
赵普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可是,如果他们几个联合起来呢?”赵普冒了一个险,他想探探赵匡胤的态度,看是否能够将矛头指向赵光义。如果能够借此除掉赵光义,他自己就彻底安全了。况且,赵普其实心里真是觉得,刺客还真有可能是赵光义派来的。
“不可能,他们几个不可能联合。范质的为人,我信得过。王溥、魏仁浦也不可能背叛。陶榖没有这个胆子。光义是我的兄弟啊!”赵匡胤摇摇头。
“只是——”
“掌书记,退一步说,即便是他们几个联合,他们现在也不能左右局面。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会去冒这个风险。”
“那就奇怪了。刺客是怎么知道我们行踪的呢?”
“或许,刺客在京城便盯上我了,有可能一直尾随我们到了淮南。”
“那怎么解释他今晚才下手?”赵普即便再神机妙算,也想不到陈骏知道这个消息的偶然性。
赵匡胤扭头看了一眼赵普,说道:“有没有可能是韩敏信安排的人?或许,是李重进的人?”
“陛下,我看有必要查一查行踪是如何走漏风声的。”赵普说道。
“说的也是,这事待回汴京后,我安排李处耘暗中查一查。你暂时不要插手,别把事情搞大了。”赵匡胤心里揣摩着究竟是哪个重臣泄露了消息。随后,他勒了一下马缰绳,让马儿站住了。
“扬州有卖琴的地方吗?”赵匡胤忽然扭头问赵普。
“什么?”赵普一愣。
“哪儿可买古琴?”赵匡胤又问了一遍。
“有啊。州桥附近就有一家。”赵普回过神,带着疑惑的神情回应道。
“好,现在就去。我想买把古琴带回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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