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服私访扬州的几日,使赵匡胤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战争并非王侯将相地图上的游戏。战争的残酷,关系到天下无数普通人的命运。柳莺就是其中一例。因为战争,她的命运从此改变,蒙上了难以抹去的阴影。对于战争的这种认识,赵匡胤之前并非没有。但是,柳莺这样一个孤弱女子,就那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身边,这给他产生了莫大的心理冲击。他甚至开始怀疑,他统一天下的愿望究竟有没有意义。不过,当他想到自己有可能结束五代以来的纷繁战乱,用几十年的征伐换来数百年的太平,他的心又渐渐坚硬起来。统一天下、开创太平盛世的信念,如今仿佛是淬过火的钢。
扬州遇刺的事情,使他微微感到不安。李处耘暗中进行的调查没有任何结果。赵匡胤只能将此事搁置不提,心中却暗自盘算要用新人慢慢将几位老臣从重要岗位上替换下来。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处于更加安全的境地。
至于如何对待南唐,赵匡胤心里也已经大概有了底。他知道,南唐民心尚在,还不能急于发动战争,吞并南唐的时机还远远没有到来。
当赵匡胤一行潜回京城时,李重进派出的秘密使者翟守珣经带着密信到达了潞州。
潞州节度使李筠回到潞州后,对外称病,在派人秘密赶赴洛阳游说柴守礼的同时,暗中已经开始大力招兵买马,储备军粮,只等时机成熟便发兵反宋。
淮南节度使李重进的密信到来,令李筠大喜过望。李筠当即决定尽快正式起兵讨伐赵匡胤。他请翟守珣火速返回淮南,请李重进届时务必同时发兵。翟守珣离开后,李筠又叫来闾丘仲卿与儿子李守节共同商议。
“李重进已派密使前来,同意共同起兵讨贼了!吾大计成矣!”李筠说着,重重拍了一下茶几。
“不然!”闾丘仲卿慢慢放下手中茶杯,干净利落地说道。
闾丘仲卿的回应令李筠大感意外。
“仲卿,你之前不是说,只要有南北呼应,则可起兵吗?”
“不错,之前我是曾说过。不过,如今情况有些变化。最近,我安插在京城的密探来报,朝廷刚刚下了诏书调任李重进去青州。这样看来,朝廷似乎已经将李重进可能出现的行动考虑在内。主公,这一情况,我们不能不防。”
“依你之见呢?”
“我们需要争取更多的同盟者。至少,我们应在四方布下疑阵,以牵制赵贼。如今,有可能争取的力量除了最为关键的淮南节度使李重进之外,还有保义节度使袁彦。此人性轻率,政出群小,陕人多患之。自从赵贼窃位以来,袁彦日夜缮甲治兵,他的行动,必然引起赵贼的怀疑。我们只要火上浇油,即使不能拉袁彦起兵,也能分散赵贼的注意力。另外,忠正节度使杨承信、建雄节度使杨廷璋也都是我们可争取的人。之前,在下已经派人前往江淮一带散布谣言,说杨承信思念先帝,已有反心。而杨廷璋,则是赵贼难以放心之人,他的姐姐,乃是周祖的妃子。成德节度使郭崇那边,我们也可去游说。此人重情重义,素受世宗眷顾,必对旧主有报恩之心。只要我们利用这些,就可能争取到更多同盟的力量,至少可用谣言乱了那赵贼的心思。如此,有北汉于北起兵,有李重进于南举旗,再有各方节度使呼应,我潞州方有回旋之余地。到那时,主公就可以学汉刘邦,进击京城,与赵贼决一胜负了。”
“好!仲卿考虑周全。果然乃我潞州第一谋士!”李筠哈哈大笑起来。
赵匡胤匆忙赶回汴京,是因为离开汴京之前安排的密报人员送来情报。情报显示,在西京的司空柴守礼最近正在与成德节度使郭崇、保义节度使袁彦、忠正节度使杨承信、建雄节度使杨廷璋等人联系,而蹊跷的是,在这一段时间,这四位节度使几乎是同时加强了军备。
这个消息让赵匡胤不得不感到心惊。“难道柴守礼想以郑王为旗帜,怂恿几个节度使联合起来反对朝廷?也许,当初让郑王与周太后移居西京是个错误。只是,如果柴守礼要起事,为何不联络李筠?或者,真的只是巧合,是我多疑了?或者,柴守礼是因为联将郑王迁到他宅中居住后,感到了潜在威胁,所以想拉拢几个节度使来稳定自己在新王朝中的地位?”赵匡胤在回京的路上心神不宁地思量着如何应对西京可能发生的变故。
回京以来的这几日里,除了潞州之外,有关成德节度使郭崇、保义节度使袁彦、忠正节度使杨承信、建雄节度使杨廷璋的信报还在增多。从这些信报来看,这几个都有随时起兵反抗朝廷的可能。赵匡胤从四方送来的报告中嗅到了一种风波将起的气味。
不过,令赵匡胤感到奇怪的是,淮南节度使李重进那边,倒是似乎安静多了。
“难道,朕对李重进的判断出了问题?”诸多的报道确实令赵匡胤感到非常困惑,但是,对于李重进的顾忌却依然是他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这是因为,在淮南十四州的背后,还有南唐这个足以与中原抗衡的南方大国——至少从土地面积与财力来看,南唐并不是完全没有战胜中原之国的会。尽管此前通过一次盛大的明德楼宴饮,赵匡胤知道南唐短时间内不可能冒险进击中原,但是假如李重进与李筠一同起兵,天下的局势必然大变,到那个时候,南唐就很可能趁机图取中原。
“所以,最好的战略是阻止他们的联合,只要他们不一起起兵,朕就可能将他们一一击破。”赵匡胤心里暗暗谋划着实现这一战略的具体思路。
在崇元殿的龙椅上,赵匡胤已经坐了有一段时间了。现在,他已经慢慢熟悉了这把椅子。他开始熟悉了它的红色。“是的,周尚木,木生火,大宋以火德王。这个颜色不错,庄重而热烈!”有时,他会在心里暗暗对它的颜色做出评价。他开始熟悉这把龙椅的两个扶手了,抚摸着扶手上两个黄金雕铸成的龙头,如今就像抚摸着自己拳头一样。他开始熟悉龙椅靠背上头两端的两个黄金雕铸的龙头了。他知道,就在这四个黄金龙头的口中,各有一块打磨成菱形的红宝石,每块红宝石下,又悬垂着三颗小的红色玛瑙。他依旧不是很喜欢黄金的龙头和红色的宝石,但是,经过这段时间,他已经对它们感到熟悉了。“好吧,如果这样有助于君主的威严,它们就是必需的了。就好比朕要摆设明德楼宴饮震慑南唐使者一样,它们是必需的。至少是现在!”赵匡胤有时也会这样想着。
赵匡胤决定冷静下来仔细判断一下当前的形势,他必须对这些潜在的威胁做出应对。“决不能让局面失控!否则,别说什么天下一统,即便是世宗打下的根基都可能动摇!”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警醒自己。不过,四伏的杀机并没有令他沮丧。危险越大,压力越大,他越感到斗志昂扬。赵匡胤就是这样一种人!
赵匡胤在脑海里,不断描画着各个节度使的领州的方位:成德节度使郭崇镇所在镇州,西为太原,北有契丹。保义节度使袁彦镇所在陕州,如与北汉连气,可对晋州、潞州形成半包围之势,若是与晋州、潞州连气,则据太行之险,又有黄河之护。忠正节度使杨承信镇所在寿州,乃东向与扬州遥相呼应的要害之地。建雄节度使杨廷璋镇所在晋州,东面为潞州,若两者连为一气,颇令人担忧。
“这些地方,皆与潞州气息相连,不管是否是谣言,朕必须趁早做出决断,否则,一旦潞州起兵,这几处如纷纷响应,那后果将不堪设想!”赵匡胤在心里告诫自己。
赵匡胤决定在采取行动之前去拜访一下宰相范质。
范质这些天并未上朝,卧病在床。
就在不久之前,赵匡胤免去了范质与王溥兼任的参知枢密院事之职。参知枢密院事乃是枢密使的副手。枢密使是唐代宗永泰二年(766)开始设立的,最初由宦官担任,负责将下面承奏呈给皇帝,并将皇帝旨意下达给宰相,主要的职责乃上传下达。唐末朱温不用宦官,由朝臣充当枢密使。五代纷乱时,枢密使几乎都以武官担任,掌军国大事。
入宋后,赵匡胤以魏仁浦、吴廷祚为枢密使,一度令宰相范质与王溥参知枢密院事。在这年二月四日,赵匡胤为范质加侍中,为王溥加司空,为魏仁浦加右仆射,而加吴廷祚为中书门下二品。这几位重臣,看似各有升迁,实际上被削弱了对于军机大事的掌控权。
但是,当谣言四起的时候,赵匡胤再次想起了这几位前朝重臣。在这几位之中,赵匡胤最信任的乃是范质。
在博学强记的魏仁浦面前,赵匡胤多少感到有些心虚。而王溥呢,赵匡胤又觉得他似乎在任何时候都并不尽全力,有令他琢磨不透的一面。至于吴廷祚,赵匡胤则打算进一步削弱他对军国大事的掌握权。
他心里早有打算,迟早要以自己的亲信李处耘逐渐分夺他们的权力。不过,李处耘目前资历尚浅,出任枢密使还未到火候。唯有范质,不但见识非凡,气节高尚,而且为人忠诚,最得赵匡胤的胃口。另外,范质在赵匡胤兵变之后所表现出来的对于世宗的忠诚和对于天下的责任,更令赵匡胤感到安全。若范质不是前朝重臣,赵匡胤很可能给予他更多的权责。
赵匡胤只带了几名亲信前往范质的府邸。这还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亲自拜望范质。
范质这几日卧病在床。赵匡胤知范质病重卧床,进入范府后,便令范府之人不必传告,只让管家带着径直便往范质的卧室。宰相府邸异常朴素,几乎有些寒酸。这令赵匡胤感到有些于心不安。到了范质卧房的门口,赵匡胤让管家退了下去,令亲信楚昭辅带刀候于门外。
当赵匡胤走近卧榻之时,范质方才发觉是皇上御驾亲临。范质又是感动,又是慌张,挣扎着从卧榻上坐起,欲下床参拜,却早被赵匡胤一手按住了肩膀。
“范爱卿,不必拘礼了。这是我来打扰你了呀!朕数日不见爱卿,心里也颇为挂念。”
“陛下……老臣哪劳陛下亲自过问呀!”范质老眼朦胧,眼眶子已经热泪充盈了。
“听说你已经数日未下得床了,今日可感觉好些了?”
“其实也没啥大毛病。年纪大咯,这前一阵事务繁多,熬了几夜,竟熬出病来了。岁月不饶人呀。”
“是呀,时间是过得快呀……”不知怎的,柳莺唱的那首词突然又回荡于赵匡胤的脑海中。
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
赵匡胤看着范质的满头白发,一阵发愣。柳莺的影子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青丝。白发。美艳的红颜。衰弱的老人。
“陛下!”
“……”赵匡胤回过了神来。
“对了,范爱卿,其实朕今日前来打扰,实是有事向你请教。”
“不敢,不敢。陛下折杀老臣了!”
“这么说吧,今天朕是来‘问人’的。”
“问人?”范质一下有点摸不着头脑。
“向范爱卿问四个人。”
“……”
“这第一个要问的,乃是成德节度使郭崇。爱卿觉得此人怎样?”
“忠义之士。”
“保义节度使袁彦呢?”
“莽撞无谋,却勇冠三军。”
“爱卿认为他可能谋反吗?”
“陛下何出此言?”
“哦,是这样的,最近有密报说袁彦整治军兵,意欲谋反。”赵匡胤不动声色地说道。
“这……”范质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好了,是朕为难爱卿了。”
“这第三个人,乃是忠正节度使杨承信。”
“陛下,老臣不敢说。”
“那么,建雄节度使杨廷璋呢?”
“老臣还是不敢说。”
“哦?爱卿为何不敢说?今日就你我二人,你所说的话,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赵匡胤目不转睛地盯着范质。
“请陛下治老臣死罪!”
“爱卿,怎的突然说这话?”
“陛下硬是要老臣说,老臣唯有先请一死。”
真是拗老儿!先前未死成,这会儿又来要挟朕!赵匡胤心里暗怒,但是这种怒气一瞬间淡去了。“朕现在是皇帝呀,朕怎能怪罪于他。要说实话,毕竟常常是有风险的呀!”正是这种想法,使赵匡胤的心立刻平静下来。
“这样吧,不论你说什么,朕都不怪罪于你。”
“既然这样,老臣就要说,陛下所问的几个人,他们是否会谋反,不在于他们自己,而完全在于陛下!陛下若想令他们反,他们不能不反。陛下若令他们不反,他们必然可以为陛下所用!如果他们几位谋反,真正的罪人乃在于陛下,而不在于他们。”
赵匡胤闻言,浑身一震,仿佛被雷击一般,慌忙立起,说道:“范爱卿,今日多谢你的肺腑之言。朕受用匪浅。朕告辞了!改日再来看望爱卿。”说罢,更不待范质回话,匆匆走出屋去。
“……”见皇帝如风一般来,又如风一般去,范质不禁发起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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