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其安驾了旧的蓝普莱茅斯来接我。等我们到了大路向东七十九街海家公寓驶去时,他才对我说话。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他问。
“什么?”我不解地问。
“你昨天去找柯世久做什么?”
“哦……”我困惑地说,“哦,那个。我想查明海奇保有多少个展示箱。因为空箱是真货,如果被掉了包……”我说不下去了。
“这些事让警察去做,好吗?”他生气地说,“早上我去卡明街发现你和马约翰比我先到。柯世久简直弄胡涂了,一连三个人来打听海奇保的箱子。”
“对不起,”我谦虚地说,“我只是想查出来另外一个箱子是那里来的。”
“啊……”他鄙视地说,“我不是生你的气,只是伤害了我的自尊心。因为你和马约翰先想到而且比我早去。没坏什么事。我打电话给海奇保。是,他买了十五口箱子,两个多的还放在他卧室里。我请他去看看。他回电话说现在只剰下一口,另一口不见了。那口拿去掉包了。”
我思索了一下。
“那么我清白了,对不对?”我问他,“我不可能知道多的箱子,更不可能知道他放在卧室柜子里,他从来没提起过。”
“哦,你是清白的,”他说,“也由于这个理由,装甲车的人也是清白的。”
“那么……”我想弄个清楚,“还有谁呢?”
“家人,”乔其安说,“像电视上侦探片里说的,家贼难防。”
我们驶过中央公园时都没开口。然后:
“对不起,我向你乱吼,阿进。”他说。
“没关系,其安,”我说,“我实在没有想要扰乱你的工作,只是我急着要洗刷自己。”
“当然我能了解,可是别再自己蛮干。有人犯了罪,我不想吓唬你,当你和那种恶人周旋时,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你认为我会有危险?”
“为了大量金钱,人们会不择手段。”
我不信,我可做错事了吗?
“我们和那些人谈话时,”他又说下去,“让我来主持。你只要完整而诚实地把你的事说出来就行了。我再来判断他们的说词,决定该怎么做。”
“听你的,其安。”我说。
我们全集合在海家公寓的起居室里,它像个我从未见过的洞窟,也像是个伟大的陵墓。四周是褐绒帷幔,我几乎想脱下小帽到室内寻找开篕的棺柩。如果有风琴演奏“与主安息歌”,我绝不会感到惊讶。
在场的有海奇保、妻子玛萍、已婚女儿明柔丝与丈夫洛达、万奥森,和一个介绍为王俐南,她是海先生的律师。她和我差不多高,可是比较结实,穿着黑甲必丁套装。
大家握握手露齿寒暄,然后各自就座。乔刑警自然地开始控制场面从事询问。我钦佩他一丝不苟、精明能干的态度。
“我想请白小姐,”他说,“依她最佳记忆,仔细说出那天早上包装运输钱币的情况。诸位请不要打断她的话。她说完后,我再请你,海先生,你,万先生,说出你们记忆中与她叙述不同的地方。白小姐?”
我开始再度说出已经记得滚瓜烂熟的故事。我一边说一边望着大家,最后看着明柔丝与她丈夫洛达。
她像是个汤圆,穿着宽大高领的衣服以掩盖肥胖。她眼睛突出,嘴唇外噘,妆化得很浓。她的头发剪短,这是个错误。我觉得她像只胖兔子,也许因为她有两颗大而发亮的门牙。
明洛达是个严肃的年轻人,头发早秃,薄薄的从一边梳到另一边。面色苍白,如同一个职业悼丧的人。我记得他一直压按手指关节,直到他太太伸手阻止。我说明时,忽然想到两人在床上的可怕情景,几乎使我说不下去。
我说完,高兴地望着乔其安。
“谢谢你,白小姐,”他说,“非常完整。”他转向海奇保。“现在,先生,请你回忆有没有与她不同的情形?”
海奇保毫无表情地望我一眼。“没有,”他决断地说,“白小姐的叙述完全正确。”
“万先生?”刑警问,“有补充或更正的吗?”
“哦,我想没有,”秘书挥挥手说,“事情正如她所说的。”
乔其安由口袋中取出记事簿和原子笔,写了些什么。似乎要给一家一种专业的印象——除了我。然后他仰靠椅背,吁了口气。
“好,”他说,“我们来看看,白小姐和万先生离开图书室去走廊找装甲货车守卫,封好的箱子还在房间里,对不对?”
“是,”我说,“事实正是如此。”
“你们告诉他们做什么,然后又下街去监督装车。”
“不然,”万奥森说,“白小姐去外面,我带两个警卫去图书室。”
“哦?”乔其安说,“你带警卫进图书室时,海先生还在吗?”
王璃南律师开口了,“这个问题的目的何在?”她问。
乔其安木石般地看着她,“这个问题的目的是查明谁偷了德玛丽新。万先生,你陪警卫进图书室时,你舅舅还在吗?”
“嗯,……不,”秘书说,“他不在。”
警察转向海奇保,“对不对,先生?”
“对,对,”他有点激动地说,“全家都集合在起居室,所以我去看看他们。”
“那天是我生日,”海太太说,“我们有小小的宴会。”
“换言之,”乔其安说,“钱币在图书室,一时没有人在,后来万先生带了警卫来把箱子装车搬下去。对不对?”
他望望他们。没人讲话。
“海先生,你离开图书室有多久?”
“一两分钟,不会更久。”
“万先生,从你离开到回图书室之间有多少时间?”
“不会超过两分钟。然后我舅舅回来了。他监督箱子装上推车,我走回外走廊,和白小姐会合,一起下去到街上看箱子装上装甲货车。”
乔其安在记事本上写个不停。他抬起头,“换句话说,装好箱的钱币在图书室里约有两分钟没人看?”
“你的话使我遗憾,”海奇保以坚定的口吻说,“你说得对,那是我的错。我不该把它留下没人看管。”
刑警不理会他。“先生,你到起居室时,里面有些什么人?”
海奇保面有难色。“记不清了。人们走来走去,有些去厨房检查送货来的食物。”
“送货?”乔其安疾声问:“送货人什么时候到的?”
“哦,至少是两小时前的事了,”海太太说,“都是冷盘。送货入在白小姐来前就已经走了,后来才开始替钱币装箱。”
“好,”刑警说,“不谈送货人,再回到起居室,海先生由书房来的时候有些什么人在?你在吗,海太太?”
“我在,”她肯定地说。迟疑了一下又说,“大概在。不是全部时间。我常去厨房看润碧准备的情形。”
“明太太,你在这里吗?”
“在这里,”她以一种令人意外的童穉声音说,“正是坐在现在坐的地方。”
“哦,不对,亲爱的,”她丈夫说,“我们两人坐在巧克力色长沙发上——记得吗?”
“海先生在这房间的两分钟里,他小女儿在什么地方?”
“她在这里。”海太太说。
“你儿子和他太太,那段时间也在这里吗?”
他们无助地互望一眼。
“哦,”海奇保生气地说,“我说过大家都跑来跑去。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去厨房调杯飮料。你是否认为我的家人里有人偷了德玛丽新?”
乔其安重重地合上记事簿,声响使大家吃了一惊。他瞪着他们,“不可能是装甲货车警卫,也不可能是白小姐。你们要我猜测是什么人——外星人?”
“我颇感不愉快。”王璃南说。
“别不愉快,”警察说了站起来。“这才是开始。我会再来。”
他走向门户时,忽然站住转向海奇保。“有什么人知道你把另外两个箱子放在卧室橱柜里?”
海先生首次感到难以回答。他期期艾艾地说:“哦……我想全家都知道。”
乔其安冷峻地点点头走了出去。我连忙站起来跟他出去。
回到他车边时,他说,“吃点午餐好吧,阿进?汉堡?”
“好,”我说,“各付各的。”
“好,”他高兴地说,“勒辛顿大道有个好地方,上等英国式汉堡,还有腌肉。”
我们说定了。我们坐在炉边的小桌后,吃着脆热的汉堡,炸芋条,喝茶。
“一切还算顺利,”乔其安说,“我把他们吓一跳,互相怀疑。他们开始猜:是什么人干的。”
“万奥森干的。”我说。
“为什么?”
“我不喜欢他。”
他嘴里含着腌肉,呛得笑了起来。“好。如果我对检察官这么说,他会一脚把我踢出窗子。为什么不喜欢万奥森?”
“他是个狡猾的家伙。”
“他怎么下手?他没有单独和箱子在一起。”
“反正是他。我要查个明白。”
“你是什么人——女福尔摩斯?”他忽然又说,“晚上吃晚饭如何?”
我瞧着他。“你结婚了,其安?”
“离婚了,”他说,“已经两年了。”
“孩子呢?”
“女儿。莎莉。要看她的照片吗?”
“当然。”
他拉出皮夹,把放在塑料套里的照片拿给我看。
“她好美!”我说。这是真话。
“是吗?”他说了又望望照片。“她会让许多人伤心。”
“她多大?”
“快十二岁了。”
“你常见到她吗?”
“并不常,”他伤感地说,“每个月可以去两个周末。可是这个烂差事……也是我太太和我离婚的理由。嫁给警察实在并不容易。工作第一。”
“好,其安,”我说,“晚上和你吃晚餐。要盛装吗?”
他笑了起来。“你开玩笑?看我,我像个盛装的男人吗?我带你去的不是豪华场所,那里有全美国最好的蛤蜊。”
所以我穿的是平常衣服:黑色高领衫,黄夹克和小帽。其安说我活像中美洲的恐怖份子,他穿的还是那套绉西装。我从未见过如此不尙浮华的男子,令人觉得亲切。
他带我去意大利区的一家小馆子。一进门便芳香扑鼻,我知道这里就像个家。我们进去后,店东跑过来和其安拥抱,两个人用意大利语互相吼叫,然后白胡子老板转向我。
他吻吻我的指尖,又说个不停。我听不懂他的话。
“他是说,”其安翻译道,“如果你愿意和他私奔,他会遗弃他的妻子,六个孩子和十一个孙子!”
“告诉他等我吃完再说。”我说。
其安把话转过去,老人大拍拍大腿,捻捻胡须,滚动眼珠。四十年前他在女入堆里一定吃得很开。
最后我们就座,还没点菜,老板便送了几杯红酒。
“家酿的,”其安说,“在地窖里,棒极了。”
果然又醇又香,我觉得可以喝上整夜不休。“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
“我出生在两条街外。当时就有这家店了。一样的酒,一样的菜。有些侍者还是老人。一点都没变,但愿永远不变。”
这里的海鲜奇隹:蛤蛎、小虾、蟹肉、龙虾。我的胃口大开吃个不停,生菜色拉也很好。其安教我如何在咖啡上加一球冰淇淋。真是天上人间!
老板又送上两杯酒。我真希望不要离开这里,我对其安说这顿晚饭实在可口,他失神地点点头。
“听我说,阿进,”他说,“你见过海娜蒂吗?”
“娜蒂?当然见过。”
“印象如何?”
“比较野,是家里的嬉皮。她和别人全不一样,可是我喜欢她。”
“你和她相处得好吗?”
“当然。有天她来店里参观拍卖,后来我们一起去吃披萨。”
“嗯——”他望着我头顶,“我告诉你,她交了些混混。我们对那种帮派特别注意,以防范他们闹事——例如爆破自由女神像。”
“娜蒂?”我摇摇头,“我不相信。”
“哦,是的,她和她那些朋友都是些疯子。”
“你认为德玛丽新可能是他们偷的?”
“可能,不过我怀疑,他们不像会做这种事。他们会硬干,用冲锋枪劫货车。你打电话给海娜蒂,邀她吃中饭。”
“做什么?”
“探她口气。我拿她没办法。我是警察,是条猪。你说你们处得不错,也许她会和你谈谈她的家人,家中的不和等等。大家庭常有互相妒嫉的事,积怨,暗潮。我希望能多知道一些。”
我盯着他勉强微笑。“我以为你请我吃饭,只是喜欢和我聚聚。”
他倾身向我,“事实如此,阿进。我请你出来正是这个目的。如果你不愿当侦探,我们可以把这件事忘了。”
“你真是能说会道,你这家伙,”我说,“你不是说过——工作为先。好,我去找娜蒂。我对这件事和你一样焦急。”
“好,”他说,“明天设法去找她。”
“你做什么呢?”
“我约定和海路特及凡妮见面。”
“如果我把娜蒂的话告诉你,你是否也把和他们见面的情形告诉我?”
他伸出多肉的手。“一言为定,”我扪握握手。“我晚上还要写报告,”他又说,“我先送你回去。阿进,说实话,我约你出来是因为喜欢和你聚聚。你信不信?”
“也许。”
“我们可以再同进晚餐或午餐吗?”
“当然,”我说,“你只要请我像晚上这么美的菜,随时奉陪。”
又是可爱的笑容。“我羡慕你,你怎么吃也不会增加一两体重。看我的肚子,快要发胖了。”
车子停在我家门口,我们又坐着聊了一会海家的事。
“目前海家是一窝妖魔鬼怪,”其安说,“过几天也许可以理出头绪,消除一些可能性,案子便会简单一些。”
我瞪着他,“你为什么这么做,其安?”
他感到讶异,“这是我的工作。”
“我知道,我是说不只如此。你像是十字军。”
他耸耸肩,“我不喜欢那些做了案以为可以逍遥法外的凶手——甚至于偷了古钱的窃盗。我恨这种人——胡作非为,认为法律是对付别人而不是自己的。”
“你把他们关进牢就高兴了?”
“既不高兴也不满意。这只是我份内的事。”
“你是个很狡诈的人。”我说。
“我?不,我只是个在办公的警察。你明天去找娜蒂?”
我叹口气。“是,我明天去找她。谢谢美味的晚餐。”
我伸头吻一下他的脸。我觉得他颇为吃惊,不过他立刻复原。
“谢谢你,”他说,“你是个好姑娘,阿进。”
我站在人行道目送他离去。我们挥挥手。我回头走向公寓时,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我深吸口气准备高声嘶叫。
“嗨!”马约翰说,“晚上愉快吗?”
“你这混蛋,”我愤怒地说,“你把我吓死了!”
“是吗?”他笑着说。他举起一个皮牛纸袋,“看,这是什么东西?我弄到一瓶上好的芬兰伏恃加。给你。请我进去喝杯夜酒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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