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和海娜蒂的约会是一生中最奇特而莫名其妙的经验。她在家中的私用电话一直忙碌了一个钟头,接通之后,她说她“有责任”要见我,建议一同去逛街吃午饭。她叫我在第五街沙克士的洗手间门口等她。
她出现时穿的衣服让我吓一跳。从下到上:短统阿迪达斯跑鞋,松大的牛仔裤上包了厚厚针织护袜,圆领衫上印着‘滑溜溜’字样,外面是件有军队勋目标背心。蓬乱金发上戴顶沾汗的男用呢帽。肩上背个印第安式皮袋,上面有丝穗和装饰的珠子贝壳。
“嗨,亲爱的,”她不理会我的瞪视,高兴的说,“我没有特别要找什么,只是想一起看看有什么新鲜的东西。”
我跟在她后面逛过沙克士的底层。五分钟后我才发现她在扒窃。小东西:进口肥皂,丝领巾,男人领带,镀金链子。她态度从容,手法熟练,已是此中老手。她把东西塞进宽大的裤腰或皮袋中,一面侧头和我笑嘻嘻地聊天……
我惊讶欲绝,想转身逃走。我实在不能相信,我知道她绝对买得起她偷的这些东西。偷窃狂?那是合法的辩解吗?我紧张四望,怕被店里的侦探抓住送进官去?那时真会羞死了。
我们走过麦迪逊大道,娜蒂还是叽叽喳喳说个不休。可是我听而不闻;我心中争辩该不该和她讨论这种罪行,可是又怕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而无法打听德玛丽新的窃案。
“我拿的东西,”她恬不知耻地笑笑,“要分些吗?”
“不,谢谢。”我连忙说。
她笑起来。“我用不到那些破东西,”她说,“游戏而已。我全送了出去。”
“如果被抓到怎么办?”
“爸爸会设法,”她有自信地说,“他一向会。”我替海奇保感到悲哀,他似乎是个十全十美的人。他严肃的态度掩盖了多少家事纠纷困难。
我们在麦迪逊大道一家拥挤的小餐馆里吃午饭,我们挤过人群过了后面收帐台,到了一堆小桌间。我们在后方找到坐位,厨房便在旁边,一些女侍来来去去。
“这是个新地方。”海娜蒂说了望望四周。
我们叫了鸡肉色拉和冰茶。等菜的时候,娜蒂由提包中掏出一支绉绉的香烟。
“今天芳一支,”她说了把香烟递给我看。“要一支吗?”
“我弃权。”我说。
“好货。”
“娜蒂,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不,”她高兴地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不见得。”我只得承认。
“那么好……来。”
她点起手卷的香烟,我闻到芳香扑鼻的气味。希望附近的客人不会大惊小怪起来。没有一个。
“娜蒂,”我说,“你父亲丢了那个钱币,我万分抱歉。”
“他有钱,”她蛮不在乎地说,“反正他会由保险公司获得赔款,对不对?”
“大概是。但是保险价值已过了时。今天应该保得更高。”
“那么不是大数目了。警察以为是家里的人拿的,对不对?”
我点点头。
“不是我,”她说,“我要那个烂钱做什么?”
我实在不了解她。她对偷百货公司的东西毫无愧疚,现在对她父亲丢掉古钱也不在乎。我不知道她在反叛什么,家庭?社会?也许她自己。
我们的菜来了。娜蒂把半截香烟递给女侍。
“小费给你,爱人。”她笑着说。
女侍接过闻了闻,说,“谢谢,亲爱的,正是我想要的。”
这种事在我们小城故乡绝不会有,对吧?
我们吃菜时我望着她;单薄厚颜的女孩(二十二?二十四?),精力充沛,动作敏捷。我看出她的不快,微笑与明朗的容貌下有深沉的绝望。她的蓝色眼线无法掩遮悲哀的神情。
“黄润碧?”我问,“会不会是她?”
“润碧?不可能。她弟弟是个毒虫,但是她很正直。日夜工作送她儿子上私立学校,孩子是数学神童。”
“那么会是谁?”
娜蒂耸耸肩,“明洛达,我的姐夫,是个怪物。他顺手牵羊的东西不会有比麦当劳烟灰缸更值钱的。柔丝和他一样阴沉。”
“当然不会是你母亲。”
娜蒂笑了起来,“别那么确定。别让她的蓝头发欺骗了你;她是个厉害的女人。可是她为什么要偷钱币?据我所知,爸爸大多数财产都已经在她名下了。”
我对海家的财富几乎一无所知。
“你父亲退休了?”
“半退休。他有个纺织公司,针织之类的产品。后来他卖给另一大公司。但是他还领顾问薪水,路特替他们工作,那是合约的一部份。”
“路特如何?可能是他吗?”
她停一下还没到口的叉子。“可能。”她想着说。
“我没见过你哥哥。”
“他有困难。主要是为了他妻子凡妮。她是条梭子鱼,支出超过收入,使他伤透脑筋。”
“我看你不喜欢她。”
“你看得完全对,阿进。她是条真正的母狗。”
“她可能偷古钱吗?”
“她爱钱,可是不会亲自动手;她会找个人替她下手。只要有钱的男人她都会看得上。她也去勾引明洛达,糟得很,爸爸只好出面叫凡妮别乱来。她实在滑稽,她喜欢刺激男人,大概使她有种权力感。”
“她漂亮吗?”
“像条蛇。是,你可以称她是漂亮。我不以为然——我认为她是绣花枕头——可是男人看她一眼便想脱裤子。”
我笑起来,“万奥森呢?脱下裤子没有?”
她把冰茶喝完才开口,“奥森是个混蛋。他自以为是上帝送给女人的礼物,可是他是个混蛋。他有次对我逼得很凶——我指肉体,我给了他的一脚,事情才结束。他似乎与凡妮十分相肖。两个人是一对混混。”
“他们之间可有什么?”
“奥森和凡妮?我怀疑。他没钱,凡妮不会感到兴趣。我看过他们多次在一起,不过看不出有什么。也许是互相猜忌。他们互相明了,彼此了解。一对贱货。哦……”她把盘子推开靠在椅子上。“你喜欢海家人吗?”
“娜蒂,”我难为情地说,“我不是要打听隐私。我只希望这件事早点破案,我可以回去工作。”
“当然,我明白。”
“如果你认为家里有内贼,谁是第一号嫌犯?”
她想了想,用指甲剔出牙缝中的一块鸡肉。“万奥森。”她说,“或是我哥哥路特。”
“为什么是他们?”
“两锢人都急着找钱。”
女侍送账单过来。“谢谢你的大麻,好人,”她对娜蒂说,“真棒。”
海娜蒂抓了账单。“你先去,”她对我说,“在街上等我,我一会就来。”
“我付自己的账。”我说了在皮包中掏钱。
“算了,”她说,“去!”
于是我走出去在麦迪逊大道等待。五分钟后娜蒂才出来。她拿了白纸袋,走了半条街,她把它扔进垃圾箱。
“咖啡和三明治,”她说,“谁要它。”
“娜蒂,”我说,“你做什么?”
“中饭账单十五块,”她说。“我去外带柜台买了两块钱咖啡和三明治。我把午餐账单收起来,付了两块的外带账单。那地万的管理真差劲,非常容易。”
“女侍的小费呢?”
“大麻给她了,不是吗?”
“娜蒂,”我说,“你真可怕!”
“对,”她笑道,“我喜欢。”
我们互相吻脸,答应以后再见,她坐上出租车。我不知道她怎么骗司机。我决定走回去,我要想的事很多。
曼哈顿的六月天气非常燠热。走回西八十三街有段长路,但是打球的日子把我训练得四肢有力,走走路也很舒畅。
我在纽约已经住了几年,人群的拥挤总使我讶异。曼哈顿就像个过挤的大篮球场,人行道上的人必须推左挤右才能前进。这点我很在行,我就像是在带球过人上篮。
可是我的头脑仍在转着娜蒂的话和海家的事。她坦率得出奇,我是绝不会把家庭打开给别人看的。
我分不清娜蒂的话是因为她仇视父母兄弟,或是她有别的动机。也许她是在嫁祸东吴——以掩饰自己的罪。我发现这些实在难以令人置信。
最后我认为她不够谨言慎行,可能是因为敌视鄙弃虚伪。她事实上是个理想主义者——至少是个罗曼蒂克的人。
乔其安说我像女福尔摩斯,我却认为像佛洛伊德!
我在附近杂货店买了瓶蓝莓果酱、一盒生菜色拉,又在冲动之下拿了两罐啤酒,我回家脱了鞋子,喝了罐啤酒下去。
我躺在沙发上,又思忖娜蒂对我说的家事,一群恶棍,然而老实说,我看不出会有人偷德玛丽新。
我正在想要不要洗头时,电话响了,是乔其安,他似乎焦急而紧张。
“听着,”他说,“今天你见到海娜蒂没有?”
“是,我们一起吃午饭。”
“好,我六点钟要去见路特和凡妮,他们下班回家,我要两个一起见,我看需要一个钟头,不会超过。我带点吃的来,七点半到八点之间到你那里好吗?你把娜蒂的事告诉我,我把路特和凡妮讲给你听,好不好?”
“好,”我说,“来吧,披萨要一半糟鱼的。”
“盐吃多对你不好。”
“大蒜对你也不好。”
“好,好,”他笑着说,“你有心脏病,我有胃溃疡,一会儿见,阿进。”
八点不到他来了,带一盒披萨和半加仑冷冻红酒,他像以前一样不修边幅,他眼眶深陷,但是眼神奕奕。
“累了一天?”我问。
“都是厉害人,”他说,“我不是来抱怨的,吃东西。”
我们坐在长沙发上,把咖啡矮桌拉过来,我拿来酒杯和纸巾,我们又喝又吃,虽然不正式,但是十分惬意。
“你先说,”他说,“娜蒂……”
我边吃披萨喝红酒,边把全部经过告诉他,连在百货公司顺手牵羊,在小馆子欺骗的事也没隐瞒,他笑了起来。
“这种人物,”他说,“真正的嬉皮。”
“不错,”我同意,“但是我并不因此认为她偷了德玛丽新。”
“嗯,”他说,“很难说,还有什么?”
我把娜蒂对海家的评语都告诉了他,其安仔细地聆听,既不打断我的话,也不停地吃着他的披萨。
“你记忆力很强,阿进,”他说,靠在椅上用纸巾擦嘴,“你说的和我查的相当脗合,你想娜蒂·是清白的?”
“我想是,其安,也许她是个不良少女,可是我不认为她会偷她父亲的东西。”
他思考了一会,“也许不是她的主意,”他终于开口,“我告诉过你,她和一帮狂人混在一起,她的爱人是个戴小红帽、金耳环的黑人。可能是他逼她做的。”
我叹了口气,“她是个不知好歹的孩子。”
“哦,是,”他说,“我是,你也是,但是我们不会去偷百货公司。阿进,你要学做侦探,第一件事是不能让个人喜恶影响判断,娜蒂可能犯了大罪,你懂吗?”
“好,”我简促地说,知道他错了,“你说路特和凡妮。”
“正如娜蒂对你说的,路特是个受难的失败者,凡妮是个随便的女人。”他笑了笑,“她甚至于来找我,天老爷,像我这种笨蛋。”
“你不笨,其安。”我说。
“不,”他说,“我又不是卡莱·葛伦,我知道她在做什么,阿进,我告诉你,这是个刺激的女人。”
“美丽?”
“不同,引人注目,她给人一种悉听尊命的印象。不是很明显的,她不袒胸露腿——不是风骚的,事实上她穿得很保守,她充满性感。我想娜蒂说得对:凡妮喜欢打情骂俏,人尽可夫,我替她丈夫难过。”
“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他是个失意的人,可是十分爱她——或是一厢情愿,或是永不知足——随你怎么说,可是他绝不愿抛了她。”
“其安,如果她要他去偷德玛丽新,你想他会去吗?”
“她叫他赴汤蹈火,他也会乖乖从命,阿进,你得见见这个女人,她实在是个人物。”
“我要娜蒂猜可能偷窃的人,她说路特或万奥森,她说两个人都急着要用钱。”
“如果说路特,我相信,你该去看看他们的公寓,公园大道与第六十四街,凡妮佩戴的珠宝;她有一个戒指可以让一家波多黎各人吃上十年。路特替买下海奇保纺织厂的新公司工作,如果他一年能赚七万五就算幸运了。可是阿进,你信不信,一年十万元还不够公寓、凡妮珠宝绘画、朋驰车、和别墅的开支,除非老爸援助,这家伙会焦头烂额。他一副破产相:苍白,喝几杯酒后手才不会发抖,嘴唇紧闭,笑声高尖。”
“那么弄到德玛丽新可以解决他的困难。”
“一点不错,”乔其安点头说,“他有动机,可是不知道他怎么样——”
电话铃声打断他的话,我厨房里有墙上电话,卧室几上有个分机,我像傻瓜般跑进厨房,他可以听得见。
“喂?”我问。
“嗨,好人,”马约翰轻快地说,“能讲话吗?”
“不大能。”我说。
“嗬嗬!”他说,“有人,乔其安?”
“我很忙。”我说。
“明天再打给你。”他说完挂上电话。
我回到起居室。
“马约翰?”乔其安问。
我不能骗他,只好点点头。
“好,”他说,“我知道你不会传话。”
“当然!”我生气地说。
“我知道,”他耐性地笑道,“约翰有他的工作。”
气氛有点紧张。
“那么……”我说,“你下一步呢?”
他疲倦地耸耸肩,“再去挖,看什縻人会获得大利益。这案子是一罐虫子,我已经被轰了,你看报纸没有?登得很热闹,谁偷了无价古币?警察局也在逼我。”
“我可以想见,”我说,“再喝点酒?还剩很多。”
“好主意。”他说,笑容又变得温和可亲,他替两人加了酒。
“你住那里,其安?”我问他。
“皇后区,”他说,“地下公寓。房子归前妻,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总有个地方可以住。”
“自己烧饭?”
“当然,我手艺还不错。”
“我相信,”我说,“意大利菜?”
“大多是的,我烧的鸡胸你吃起来会说是小牛肉。”
“别说了,”我说,“听了也会让人发胖。”
他瞧着我,“如果我请你,愿意去吗?”
“你试试看。”我说。
“谢谢,阿进,”他说,“你是个好人。”
我把空披萨盒和纸巾拿到厨房扔进垃圾桶,我去了不会超过一分钟,回到起居室乔其安居然睡着了,他低着头呼吸深沉,手上的酒杯在摇动。
我拿过酒杯放在桌上,关掉顶灯,开亮椅边的枱灯,坐在唯一的太师椅上。我戴上半月形眼镜拿出针线羊毛,继续已经做了四个月的毛披肩。
我喜欢做些女红,很好的消遣,一旦学会基本指法,做起来便轻松自如。当你乐于创造些什么时,思想会自由翱翔。听说有些些女人可以一边织毛线,一边看电视,我深信不疑。其安睡觉,我一边绣花,一边想着海家人的生活。
这个家庭复杂得令人讶异,而且令人觉得奇幻。我一生简单而朴实,困难与问题也很实际,一点也没有戏剧性。现在我进入了陌生的海家生活,我扮演的是个小龙套的角色,仍然意趣横生。
乔其安和马约翰都认为本案是内贼所为,我也同意,可是这个内贼会是谁?其安要我不能凭个人好恶影响判断——可是男女有别,我不确定他是一定对的,男入口口声声逻辑,而理性不能解释一切。
我的本能与灵感认为是万奥森。即使不是他亲自偷的,他也一定有所牵连,我为什么这么想?只因为他的湿手握住我不放,以及他对我的下流眼光与态度?这就足够判他的罪了。他正是我祖母所称客廊四脚蛇的人物。
我又猜想万奥森怎么掉十三号箱的包,这时乔其安醒了,他呆呆地四望。
“我的天,”他说,“几点了?我睡了多久,阿进?”
“大约半个钟头。”
“对不起。”
“不用道歉,”我说,“你显然需要睡会。”
“洗手间呢?”他说,“我可以用冷水洗洗脸。”
他出浴室时摇着头说,“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
“酒。”我说。
“不,才喝了一点点,我该回去好好睡上八小时。”
“你能驾车吗?”我问,“如果你愿意,可以在这里睡长沙发。”
又是温暖的微笑,“谢谢,阿进,最好不要,你可能会赶我不走。”
“我愿意冒险。”
他笑着吻我的脸。“我喜欢你戴眼镜。”他说。
“真的?”我讶异地说:“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耸耸肩说:“让你显得更性感。”
“好,我不脱了,”我说,“其安,你的酒还剩很多,带回去。”
“不,放着,我可以有借口再来。”
“随时欢迎。”我说,心中想起我也对马约翰这么说过。
其安在门口说,“谢谢你的招待,还有小睡一觉,下次。会保持清醒。”又说:“你为什么这样盯着我?”
“我在想,”我老老实实地说,“如果你要求在这里过夜,不在沙发而在床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拥拥我,他非常坚实慰人,他摸摸我的头发。
“等你决定好,”他说,“可以让我知道吗?”
“当然。”我说。
我们握握手,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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