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他推动的调查工作逐渐有了眉目。查对一一六个人名的第一份报告来自纽约州监理处:折迭整齐的计算机打印纪录,一份正本,六份复印件。狄雷尼迅速看了一下,注意到列出十一个人,撕下一份复印件自己存盘,然后把报告拿去给蒙妮卡·吉尔伯特。他解释他要的是什么:
“一旦抓到要领,读起来就很容易。这是计算机打印的东西——全部大写,没有标点——但别因此就气馁不前。好,名单上第一个人是艾佛利约翰h,住在东七十九街。你找到艾佛利的卡片了吗?”
她乖乖翻找档案,递给他那张卡片。
“好。艾佛利被控直接开过无人收费站,没有投入五毛钱。他认罪,付了罚金。这里印的文字有点类似官方行话,但我想你一定看得懂。现在我要请你在他的卡片上加一笔短短的附注,只要写:‘收费站——有罪——罚款’,就够了。也要请你写下他的驾照号码和车型,他的车是蓝色水星。清楚了吗?”
“我想清楚。”她点头。“下面这个让我试试。‘布兰克尼尔G,东八十三街;超速二度被捕,有罪,罚款。黑色柯维特,然后是驾照号码。’这张卡片上是不是要这样写?”
“对。如果你有疑问,我并不打算找这些人麻烦。这份报告只是可能的背景资料。重要资料会来自市政府和联邦政府的档案。还有一件事……”
他给她看他在文具店买的各色塑料标签,解释他为她写出的色彩代码对照表。她看了看对照表,把红色标签夹在艾佛利和布兰克的卡片上缘,看来非常有效率,他很满意。
凯文·凯斯来电,报告已经过滤完户外生活的销售单据,档案里有过去七年来购买冰斧的二百三十四笔纪录。狄雷尼给他一张手绘的二五一辖区地图,第二天凯斯已经挑出辖区居民的购买纪录。一共六人。狄雷尼把那六张销售单据拿回家,列出两张清单,一张自己存盘,另一张交给蒙妮卡·吉尔伯特,让她在那些人的卡片上写附注,夹上绿色塑料标签。他刚回到家,就接到她打来的电话。她很烦恼,因为那六个买冰斧的人当中,有一个不在她的户外生活顾客总名单上。她把那人的姓名地址告诉他。
狄雷尼笑了,“听着,”他说,“别为此烦心。我们不能期望一切完美。这八成是人为疏失,通常都是这样。不知什么原因,这个顾客没被列入邮寄名单。谁知道——也许他说他不想收到目录,他不喜欢垃圾邮件。给他建一张卡片档案就行。”
“是的,艾德华。”
他沉默。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名字。她一定也醒悟到说了什么,因为她突然匆匆说道:“是的,队长。”
“艾德华比较好。”他告诉她,然后两人道别。
现在他可以叫她蒙妮卡了。
回到那些纪录,他记起要新列一份清单给索森,把原先清单没包括的那个买冰斧的人列在第一个。两天后,蒙妮卡·吉尔伯特过滤完他新给她的那份邮寄名单,总档案和要给索森的新清单上多了三十四个名字。又过了两天,凯文·凯斯过滤完纽约另两家卖冰斧的店的销售清单,住在二五一辖区的另三人加进蒙妮卡的档案,夹上绿色塑料标签,名字也加进索森的新清单,然后狄雷尼派人把清单送给副督察。
同时,关于原先那一一六人的计算机打印纪录逐渐传来,蒙妮卡·吉尔伯特在档案卡片上写附注,夹上彩色卷标以标示信息来源。同时,凯文·凯斯开始整理户外生活那份包括任何种类登山装备的大档案,抽出二五一辖区的居民。同时,克里斯托弗·兰利走访纽约的德国正式代理商,调查冰斧在美国的制造厂商、进口商、批发商和零售商。同时,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亲自调查那六个在另两家店买过冰斧的人。并且念小宝贝给妻子听。
打从他自制服巡警升至三级警探开始,狄雷尼便听从第一位搭档——一名经验丰富的酗酒老警探,那人都叫他“小老弟”——的建议,开始收集名片。不管银行职员、鞋店店员、殡葬业者、保险经纪人、私家侦探——无论哪个行业——给他名片,他都留着,用橡皮筋绑成一束。一如教他的老搭档所言,这些名片大有用处,可以提供暂时的“掩护”。人们会深受名片影响,有时他只需这样就可以冒充银行职员、鞋店店员、殡葬业者、保险经纪人、私家侦探——无论哪个行业。这张小小纸片是一份护照,很少有人进一步调查他的身份。每当走过贴着“一百张名片五元”广告的印刷店,他就能了解骗子和诈欺犯有多容易得逞。
现在他从搜集的名片中挑出几张,开始亲自调查住在二五一辖区、过去七年间买过冰斧的九个人。他按地点排列这九个姓名和地址,这样就不需要走回头路,或者一天收工之际远在辖区另一头。这差事只能靠走路,他翻出一双以前曾穿来做类似差事的旧鞋,是柔软舒服的袋鼠皮,系带的鞋帮直盖到脚踝。
他等到早上九点,他开始四处绕行,只找门房、管理员、房东、邻居……等等谈话。
“早安。我叫巴瑞特,在‘顶级保险’工作。这是我的名片。但我不是来推销东西的,只是要找一个叫做戴维·夏普的人。我们有一位客户保险受益人写的是他,有些钱要交给他。他住在这里吗?”
“谁?”
“戴维·夏普。”
“不认识。”
“我们手边他的住址是这里。”
“没,我从没——等一下……他叫什么名字?”
“戴维·夏普。”
“哦,是了。老天爷,他搬走快两年了。”
“哦。我想你大概不知道他的新地址吧?”
“不知道。去邮局问问。”
“好主意。我会去试试。”
狄雷尼拿回名片,继续跋涉。
“早安。我叫巴瑞特,在‘顶级保险’工作。这是我的名片。但我不是来推销东西的,只是要找一个叫做阿诺·K·埃布尔的人。我们有一位客户保险受益人写的是他,有些钱要交给他。他——”
“运气不好。他死了。”
“死?”
“是啊。记不记得去年那起坠机意外?飞机没降落在地面,掉进了牙买加湾。”
“是,我记得。”
“唔,埃布尔就在那架飞机上。”
“真遗憾。”
“是啊,他人不错。他是个酒鬼,但人不错,圣诞节总是给我十块小费。”
然后发生了一件他早该预料到的事。
“早安。”他开始那套说词。“我是——”
“哎呀,我认识你,狄雷尼队长。我参加过你成立的那个店主守望相助委员会。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姓戈登堡。”
“当然,戈登堡先生。你好吗?”
“很健康,谢天谢地。你呢,队长?”
“没什么可抱怨的。”
“听说你退休了,真遗憾。”
“晤……不完全是退休,只是暂时请长假,但局里事情太多,我每天花几个小时帮新分局长的忙。你知道?”
“哦当然。帮着他适应——对吧?”
“对。现在我们要找一个姓西门斯的人。华特·J·西门斯。他不是通缉犯什么的,只是差不多一年前目击一件抢劫案,现在我们逮到了我们认为的嫌犯,希望这位西门斯可以指认对方。”
“罗斯福医院,队长。他在那儿已经待了快六个月。他喜欢爬山,从高处掉下来,摔得一塌糊涂。我听说他永远都不能复原了。”
“真遗憾。但他还是可以作证。我最好去一趟。谢谢你。”
“不客气,队长。老实说,你认为这个新人,这个朵夫曼,怎么样?”
“他很行。”狄雷尼迅即接口。
“这几个月出了三件命案,神经病杀手还自由自在到处乱跑?这个朵夫曼到底怎么处理的?”
“唔,这事不归他管,戈登堡先生。调查行动是由布罗顿副局长亲自领导的。”
“我了解,我了解。但这里是朵夫曼的辖区啊——对吧?”
“对。”狄雷尼悲哀地说。
就这样,一天过去了。九个买冰斧的人当中,三人已搬出辖区,一人死亡,一人住院,一人过去六个月都在欧洲爬山。
如今剩下三个可能人选。狄雷尼匆匆赶去探视芭芭拉,然后晚上调查那三人,这次直接询问本人,报上自己的本名,拿出警徽和证件。他没告诉他们为什么来问话,他们也没问。纽约市警局的狄雷尼并不比顶级保险的巴瑞特更有收获。
一人已经八十几岁,买冰斧是送十二岁曾孙的生日礼物。
一人是活蹦乱跳得几乎接近疯癫的年轻男子,他向狄雷尼保证,他已经放弃爬山改玩跳伞。“正港男子汉得多了,老兄!”在狄雷尼的要求下,他从屋内一个橱柜挖出冰斧,已经积灰变脏、满是锈斑,队长不禁纳闷这冰斧到底有没有用过,不管用在哪里。
第三人是个年轻男子,来应门时第一眼就似乎符合侧写:高、瘦、敏捷、强壮。但在他身后紧张又好奇地瞄着意外访客的,是他显然怀有身孕的妻子。他们公寓里堆满了圆筒和纸箱,狄雷尼来时他们正在打包,再过两天就要搬家,因为等宝宝出生,他们便需要更多空间。队长提起冰斧,两人都笑了。显然,她嫁他之前坚持的条件之一,便是要他放弃爬山。于是他照做,也相当主动地把冰斧拿给狄雷尼看。他们把冰斧拿来当普通榔头用,顶端伤痕累累。此外,他们也曾用尖锥那端试着撬开一扇油漆封住的窗,结果冰斧的鹤嘴锄忽然就这么断了。照理说这是钢铁呀,这不是太莫名其妙了吗?他们问。狄雷尼消沉地同意,这是他听说过最莫名其妙的事。
他慢慢走回家,心想自己真笨,竟相信事情会这么容易。但是,从凶器追踪到来源再追踪到买主,仍然是最明显的做法。这事必须做,他便做了。一无所获。他知道自己现在可以改走许多其他路径,但这令人失望,他承认。他原希望——只是希望——这些夹着绿色塑料卷标的卡片其中一张能指向凶手。
他最大的担忧是时间。这一切过滤销售单据以及列列表以及建立卡片档案以及讯问无辜的人——时间!这一切都要花好几天、好几星期,而同时那个神经病正在街头乱逛,而且,如同过去类似案件的历史所显示,凶手杀人的间隔时间愈来愈短了。
回家后,他见到一个玛莉代为签收的包裹。他认出这是索森派快递送来的,拆开,看见里面是什么,便不再细看。这是一份来自纽约市警局档案部的报告,包括特勤分队。原先那一一六个人名的前科纪录就此查对完毕。
他一直在做一件奇怪的事。不管是联邦政府、州政府还是市政府送来的报告,他都撕下一份复印件存盘,然后把其他复印件交给蒙妮卡·吉尔伯特,让她在总档案里加上附注和标签。他告诉自己,这么做的理由是,在收到所有报告、让蒙妮卡在档案卡片上做好纪录之前,他不能去追查有犯罪前科的个人。要先做好纪录,他才能一眼就看出多少人犯过几次法。他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他也告诉自己,他这是在撒谎——对自己撒谎。
他遵循这套程序的真正理由非常复杂,他不太确定自己了解。首先,身为迷信的警察,他感觉蒙妮卡·吉尔伯特为他带来了幸运,也会继续带给他幸运。不知怎么,透过她的努力,她独力或协力的努力,他会找到需要的线索。其次,他希望这些计算机打印的前科纪录会带他找到凶手,由此向蒙妮卡证明,他要求这些数据只是逻辑而专业的做法。他告诉她他打算怎么做时,在她眼神中看出,她认为他是个残忍、无情的——唔,是个警察,对人性弱点没有感觉或同情。他向自己保证,他绝对不是这样。
解开高统鞋的鞋带,脱下汗湿的袜子,他顿了顿,手里还拿着一只袜,纳闷自己何以这么在乎她对他是否有正面观感。他想到她,想着她厚重结实的大腿在薄薄黑洋装下移动,羞愧地醒悟自己竟开始勃起。自从芭芭拉病倒,他便没有性生活,而他的“牺牲”跟她的痛苦相比是那么微不足道,他不敢相信自己在做这种梦:命案被害人的新寡遗孀……当芭芭拉……而他……他厌憎地对自己嗤之以鼻,洗个温水澡,换上新洗的睡衣,一小时后从床上爬起,毫无睡意心绪紊乱,吞下两颗安眠药。
翌晨他把新送来的报告拿去给她,婉拒了她的邀请,没留下来喝咖啡吃丹麦奶酥。她是否露出受伤的神情?他想是。然后他叹着气,一整天——时间!时间!——都花在他必须做但也知道毫无价值的事情上:查证那些搬家、死亡、出国或住院的冰斧买主。一如所料,结果是零。那些人真的搬家、死亡、出国、住院了。
玛莉留下一张纸条,说吉尔伯特太太来电,请队长回电。于是他立刻回电,听不出她声调里有任何冷淡之意。她告诉他,她已经把所有报告里的前科纪录在总档案标示完毕,也夹上对应的彩色塑料夹。他问她是否愿意隔天下午一点与他共进午餐,她一口答应。
他们在本地一家海鲜餐厅吃饭,点的菜色一模一样:蟹肉色拉,一杯白酒。两人共度了愉快的一个半小时,谈论在这城市生活的痛苦与快乐。她告诉他,她想在窗前花台种天竺葵总是不成;堡诸她,多年来他和芭芭拉试着在有遮荫的后院种花和会开花的灌木,最后终于向煤灰和酸土投降,任长春藤恣意生长。现在后院是一片长春藤丛林,令人惊讶的是,还蛮漂亮的。
啜饮咖啡时,他告诉她芭芭拉的事。她专注聆听,最后问:
“你认为该不该换医生?”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坦承。“她向来找那医生看病,对他很有信心,没有她允许,我不能另找别人。我相信他已经尽了全力,而且还征询其他医生的意见。但她的情况没有好转,事实上,我觉得她就这么日渐憔悴、日渐消逝。几星期前我儿子来这里看她,见到她的模样大吃一惊,那么瘦,脸色那么红,又那么憔悴。而且现在有时候她会变得不理智。不过时间很短。”
“可能是因为发烧,或甚至是因为那些抗生素。”
“我想是吧。”他颓丧点头。“但这让我害怕。她以前总是那么——那么犀利,那么敏锐。现在也是,当她没有漂到天外天的时候。唔……我邀你吃午饭不是为了向你吐苦水。谈谈你的女儿吧。她们在学校过得怎么样?”
她脸色一亮,讲起她们的好、她们的坏,她们说过的话,以及两人性格有多么不同。他感兴趣地听着,微笑着,想起艾迪和莉莎成长的那段时光,不知自己现在是否正为那时的快乐付出代价。
“唔,”等她喝完咖啡后他说,“我们可不可以回你家?我想看看那份卡片档案。报告全弄完了?”
“是的,”她点头,“每项纪录都加上去了。恐怕你会失望。”
“我通常如此。”他自嘲说道。
“唔,嗯,”她微笑,“这些只是失败的罪犯。”
“什么意思?”他问,一开始没醒悟到她在开他玩笑。
“唔,既然留下前科纪录,就表示那人是个没效率的罪犯,不是吗?所以才被逮。如果他工作表现好,就不会有前科了。”
“是啊。”他大笑。“你说得对。”
他们起身走向柜台,狄雷尼拿出皮夹,但经理显然一直在等这一刻,微笑着走来,对收银员说,“狄雷尼队长不用买单。”
他惊讶地抬头。“哦……嗨,法罗先生。你好吗?”
“祝福上帝,还不错,队长,你呢。”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恐怕不能接受,我现在并非现役值勤,你知道。请长假。此外——”他朝密切旁观这一幕的蒙妮卡·吉尔伯特比个手势。“——这位小姐是证人,我不希望她认为我收贿。”
三人都笑了——轻松的笑。
“这样吧,”狄雷尼边付账边说,“下次我自己一个人来,点你们店里最大的龙虾,再让你请客。怎么样?”
“当然好。”法罗微笑。“你知道我。随时欢迎,队长。”
两人走向蒙妮卡的公寓,她抬头好奇看他。“你会去吗?”她问。“我是说,去那里吃一顿免费的饭?”
“当然。”他高高兴兴说道。“如果我不去,会伤他感情。法罗人不错。最好的弟兄几乎每天都去那里喝咖啡。巡逻车的警察也是。不是所有人都让他请客,但我猜大部分都会。这无伤大雅。辖区内上百家餐厅和酒吧和热狗摊和披萨店都是这样。难道要说:‘轻贪污罪’?这样说没错,但大部分警察要靠薪水送小孩上大学都很吃力,偶尔吃顿免费午餐比你想象的更重要。我说无伤大雅,意思是,如果这些慷慨的店主和经理不守规矩,照样会被管。一杯免钱的咖啡不代表他们有什么特权,只是换来一声友善的问候。何况法罗欠我一份情。差不多两年前,他发现储存室的东西不翼而飞。不是员工平常的顺手偷拿——偶尔少个一罐或一包什么——而是成箱成箱的不见,所以他来找我,我叫来杰瑞·费南德兹,他当时是我们辖区警探小队的巡官。杰瑞安排两个人守在后巷暗中监视。他们监视的第一天晚上——第一天晚上!——就看到一个人开着旅行车停在后门口,从容不迫打开后门,动手从地下室搬出一箱箱、一袋袋东西装上车。他们一直等到他把车装满,正在锁后门,才走上前去。”
“然后呢?”她屏息问道。
狄雷尼笑了。“他们叫他把车上的东西全搬回地下室,整整齐齐摆好。他们说等到全部搬完,那人已经喘得像只鲸鱼。他是店里的助理厨师之一,所以有后门和储藏室的钥匙。事情实在没有严重到要提出告诉,否则就得没收证据,大家都多出一堆文书工作,在法庭上浪费时间,那人如果是初犯,八成会被罚钱然后假释。因此等他把所有东西都放回原位之后,杰瑞的手下扁了他一顿。不严重。我是说他不需要上医院什么的,但我想他们是给了他一点颜色——几处又疼又痛。他当然被开除了。消息传开,法罗店里从此连一罐色拉油都没丢过。所以他想请我们吃午餐。”
他微笑看着她,看见她突然打个哆嗦。
“那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低声说。
“什么世界?”
但她没回答。
她说得没错,前科纪录令人失望。他原先希望,等计算机打印的纪录核对加入档案卡之后,会出现几张或好几张上缘夹着五颜六色塑料卷标的卡片,指出重大前科纪录,可能显示心理变态且无法控制的暴力模式。
然而,卡片档案空白得令人泄气。三枚卷标的卡片有一张,两枚的两张,一枚的有四十三张。狄雷尼调查过的那九个买冰斧的人都没有前科纪录。
他在蒙妮卡的厨房桌上慢慢翻看夹了卷标的卡片,她则拿来要缝补的东西,戴上一副无框眼镜,开始在女儿的一件洋装上缝边,动作迅速,针脚细小,一旁准备着顶针和剪刀。他看完卡片,推开档案盒,她听见声响抬起头来,他向她惨淡一笑。
“你说得没错。”他说。“令人失望。一件强暴,一件抢劫,一件持致命武器伤害案。我的天,这辈子没看过这么多逃漏个人所得税的案例!”
她淡淡一笑,低头继续缝。他坐着闷想,铅笔有橡皮擦的那头轻敲在桌上。
“当然,这是个好辖区。”他说,既是跟她说话,也是边说边想。“我所谓‘好’,是指比东哈林和贝德佛-司徒桑好。这辖区的个人所得是全市第二高,暴力犯罪率排在最低的三分之一。我现在说的是曼哈顿、布朗克斯和布鲁克林,不是皇后区和史戴顿岛。因此我早该预料会比较倾向白领犯罪。你有没有注意到逃漏税、虚报理赔、股票骗局——那一类的东西?但还是……先前我没有考虑到的是,这些卡片,这些人——对了,你有没有看到整个档案里只有四名女性?——这些人想来全都喜欢爬山或其他类型的户外活动:打猎、钓鱼、驾船、健行、露营等等。这表示这些人有钱足以负担休闲嗜好。而暴力犯罪的起因通常是缺钱。所以我们手上是一个富裕的辖区,档案里的人花得起钱,花得起很多钱,在休闲活动上。我想是我太笨,才会指望登山客和深海钓客跟贫民区居民有一样的前科百分比。但……这还是令人失望。”
“气馁了?”她静静问,没抬头。
“蒙妮卡。”他说。听到他的语调,她抬起头来,看见他正朝她微笑。“我从来不气馁。”他说。“唔……几乎从来不。我会去查那件强暴、那件抢劫、那件伤害。要是没结果,我还有很多事可以做。我才刚开始而已。”
她点头,继续缝补。他记下档案卡上那三件暴力犯罪的前科纪录。为了保险,虽然他认为没有机会,但还是也抄下有破坏公物、勒索、撬开保险箱定罪纪录之人的姓名住址。他瞥一眼手表〈厚厚的双盖表,是他祖父的遗物),还有时间调查三四个前科犯。
他起身,她放下针线活也站起来,两人同时脱下眼镜,一起笑了,感觉实在很奇怪。
“希望你太太早日康复。”她说着送他到门口。
“谢谢你。”
“我——我想见见她。”她微弱说道。“这是说,如果你认为可以的话。我是说,现在档案完成了,我多得是时间,可以去那里陪——”
他热切转向她。“你愿意吗?我的天,那太好了?我知道你们两个一定处得来。她会喜欢你,你也会喜欢她。我尽量一天去两次,但有时候没办法。我们有朋友会来看她,至少一开始是这样,但——你知道——现在他们也不常来了。我可以带你一起去,介绍你们认识,之后你若愿意偶尔去看看……”
“当然。我很乐意。”
“谢谢你,你真好心。也谢谢你跟我共进午餐,这顿饭我吃得很愉快。”
她伸出一只手,他惊讶了一秒,然后握住,两人握手。她掌心干燥,皮肉结实,手劲出乎意料的强。
他走进灰暗的冬季下午:天空是发黑的白镴。他瞥了一眼清单,看看该先找谁,但奇妙的是,他没有在想清单,没有想蒙妮卡·吉尔伯特,也没想芭芭拉。有什么东西小口啃噬着他的脑海边缘,跟命案有关的某样东西。是他最近听到的某句话,某人说过的某句话,但到底是什么,他想不出来。它就这么盘旋在那里,可望不可即,令人心痒难熬,最后他摇摇头,把它甩到一旁,开始在街头奔波。
那天晚上他十点出头到家,双脚疼痛(他没穿那双“警察鞋”),挫败得吹起口哨、想起黄水仙——总之就是尽量不去闷想无用的线索和浪费的时间。他冲个热水澡,洗头,感觉好了一点;穿上睡衣、睡袍、拖鞋,下楼去到书房。
下午和晚上他调查了六人名单的其中五个。强暴犯和抢劫犯还在坐牢,致命武器伤害罪的人一年前出狱,但不住在那个地址,明天早上必须问问他的假释官。至于另外3人,撬保险箱的还在坐牢,破坏公物的两个月前搬去佛罗里达,而且还周到地留下转信地址,勒索的那人,狄雷尼实在累得没去找,留到明天再说。
他木然把自己所有活动写成报告,加进档案,然后照例巡视全屋,锁好门窗。关灯,上床。还不到午夜,但他很疲惫。他真的已经太老,不适合搞这些有的没的。今晚不吃药,幸福的睡眠会来得很容易。
等待睡眠降临时,他纳闷把蒙妮卡·吉尔伯特介绍给太太认识是否明智。他说过她们会处得很好,而确实很有这个可能。芭芭拉一定会对命案被害人的遗孀感到同情,但她会不会认为……会不会想象……但她曾要他……哦,他不知道,无法判断。他会让她们两人见面,至少一次,看看情况如何。
然后他把思绪转向下午离开蒙妮卡的公寓之后便一直在骚扰他大脑的事情。他坚定相信,如果想着一个问题入睡——一个你想记起的字词,一个地址,一个名字,一个职业或个人的难题——醒来时会神清气爽,解答会神奇地出现,睡梦中问题在潜意识里获得解决。
第二天早上醒来,那问题仍然存在,啃噬着他的记忆。但现在答案比较接近了,是蒙妮卡午餐时说过的某句话。他试着回忆两人对话的每一个细节:她谈她的天竺葵,他谈他的长春藤;她谈她的孩子,他谈芭芭拉。然后法罗想请客,然后狄雷尼告诉她餐厅遭小偷的事。但这一切跟中国的蛋价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厌恶地摇头。进浴室刮胡子。
整个早上,他寻找那个勒索犯,也就是蒙妮卡·吉尔伯特档案里有犯罪前科(尽管只是轻微暴力)的六人中的最后一个。狄雷尼终于在第二大道一家小裁缝店找到正在熨裤子的他。那勒索犯身高只有五呎,至少五十五岁、一七五磅,脸色苍白,双手颤抖,双眼泪汪汪。他到底勒索过什么啊?狄雷尼嘀咕几句“弄错人了”便尽快离开,留下又是发抖又是流泪的肥胖小个子。
他直接去医院,帮忙喂芭芭拉吃午餐,然后念了将近一小时的《小宝贝的第一个小花园》给她听。怪的是,念书不仅安抚她也安抚了他,他回家时情绪郁然但不沮丧——这种情绪适合稳定工作,不去质疑为什么或为何。
他花一小时处理私事:账单、投资、银行账户、试算税额、慈善捐款。他清理了累积一个月的杂物。
付了该付的钱,写封信给会计师,存一笔钱到储蓄账户,从活期存款账户提一笔钱应付目前的开销。
信封一一封好,贴上邮票,放在门厅桌上,这样他下次出门时一定会看到,记得拿去投邮。然后他回到书房,把长型拍纸簿拉到面前,开始列出自己的选择。
1、他可以开始亲自调查蒙妮卡卡片档案里的每一个名字。估计约有一百五十五人。
2、他可以等克里斯托弗·兰利的报告,然后写信或打电话联络美国每一家贩卖那把西德冰斧的零售店。
3、他可以等凯文·凯斯的档案,列出二五一辖区每一个曾在户外生活及另一家提供邮寄名单的店买过任何一种登山装备的人,然后请蒙妮卡再度比对自己的档案,确定每个顾客都有一张卡片。
4、他可以回去找那家拒绝提供销售单据和邮寄名单的店,对他们施压。如果没效,他可以问索森有没有机会弄到搜索令。
5、他可以再次检查自己对九名冰斧买主和档案里有暴力犯罪前科那六人的调查。
6、他可以终于回到早先的主意,去查是否有登山杂志,向他们借订户名单;是否有登山俱乐部或会社,向他们借会员名单;是否可以向本地圈书馆调查二五一辖区曾借过登山书籍的居民。
7、如果走到那地步,他会亲自调查户外生活天杀的邮寄名单上每一个天杀的纽约人天杀的名字。名单上大概有一万名左右天杀的纽约人,他会把天杀的每一个都找出来。
但这只是废话连篇,他也知道。如果手下有隆巴德行动的五百名警探,他可以这么做,但自己一个人恐怕得花上五年。到那时候被害人会有多少?哦?……大概不超过一千人吧。
但这些全是胡乱思索。有件事在烦他,他知这是什么。当蒙妮卡打电话向他报告,凯文·凯斯档案里有个买冰斧的人不在她的户外生活邮寄名单上,他一笑置之,说那是“人为疏失”。没有人是完美的。人都会犯错,不管是主动犯下或被动忽略的错。当然都是相当无辜的。
万一凯文·凯斯深夜疲劳,漏掉一张购买冰斧的销售单据呢?
万一克里斯托弗·兰利漏掉纽约地区一家卖冰斧的店呢?
万一蒙妮卡·吉尔伯特不知怎么跳过了计算机报告上的一笔暴力犯罪纪录,没有记在卡片档案上呢?
万一他,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面前一直都有这整团他妈的混乱的破案解答,却视而不见,只因为他笨,笨得很,笨得要命?
人为疏失。专业人士跟狄雷尼的业余部属一样都会犯错,所以包利组长派不同的人再度查证相同事实,所以他重复侦讯两次,有时三次。我的天,就算计算机也不是完美的。但他有办法解决吗?没有。
因此队长再读一次自己列出的选择,然后丢到一旁。全是狗屎。他打电话给蒙妮卡·吉尔伯特。
“蒙妮卡?我是艾德华。有没有打扰到你?”
“没有没有。”
“你有时间吗?”
“你要过来吗?”
“哦,不是,我只是想跟你谈谈。关于我们昨天的午餐。你说了句话,我想不起来是什么,只是有种感觉那很重要。这事一直在我脑袋里纠缠不去,我死也想不起来。”
“是什么?”
他猛然大笑,笑声响亮暄闹,最后终于口齿不清地说:“要是我知道,就不会打电话来啦,不是吗?我们谈了什么?”
他的大笑没惹恼她。“谈了什么?”她说。“我想想……我讲我的窗前花台,你讲你的后院。然后你谈到你太太的病,然后我们谈到我的女儿。要离开时,经理想请客,你不肯。回家路上,你告诉我那个助理厨师偷东西的事。”
“不是,不是。”他不耐地说。“一定是跟案子有关的事。我们吃饭的时候有没有讨论案子?”
“没有吧……”她怀疑地说。“我们喝完咖啡,你说我们回我家,你要看那些卡片。哦是了,你问我有没有把所有报告的纪录加在卡片上,我说做完了。”
“就这样?”
“对。艾德华,这究竟是——不,等一下。我开你玩笑,我说计算机的纪录只显示失败的罪犯,因为如果他们工作表现好,就不会留下前科,然后你笑了,说正是如此。”
他沉默片刻。
“蒙妮卡。”他终于说。
“什么事,艾德华?”
“我爱你。”他笑着说,保持语气轻松。
“你是说这就是你想记起的事?”
“这正是我想记起的事。”
他的记忆不规则地往回跳,记起在分局走上二楼途中与杰瑞·费南德兹刑警巡官交谈。当时他们正要拆散分局的警探小队。
“你分到哪里?”当时狄雷尼问。
“我抽到中城的‘保险箱、统楼与卡车组’。”费南德兹厌恶地说。
现在狄雷尼打电话给警方查号台,报上姓名职位,向接线生要曼哈顿中城一名保险箱、统楼与卡车组的新警探的电话号码。他被转接了两次——花了将近五分钟——终于拿到号码,然后他小心交叉手指,拨号,找费南德兹巡官。他运气很好,铃响八声之后,警探接起电话。
“费南德兹巡官。”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
一秒沉默,然后是一声兴高采烈的:“队长!我的老天爷!太好了!你好吗,队长?。”
“不错,巡官。你呢?”
“完全陷在狗屎里。队长,这套新系统实在不行。我可以告诉你,全是一大堆狗屎。你以为我知道现在情况如何?我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没人知道现在情况如何。我们这里有来自全市每个辖区的人,他们把我们全安在这里,我们就该知道所有的一切。偷窃、劫车、诈欺、纵火、破坏保险箱、犯罪集团——啥都要瞭。队长,这实在太邪门了。我告诉你,太邪门了!”
“放轻松点。”狄雷尼安抚。“给它一点时间,也许会行得通。”
“行得通个屁。”费南德兹大喊。“昨天我手下两名弟兄逮到一个黑鬼,从美国邮政包裹车上往下搬包裹。你能想象吗?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车停在三十四街和麦迪逊大道口,这神经病就冷静地拖出两个沉重的包裹,大摇大摆带走。美国邮政耶!”
“巡官,”狄雷尼耐心说道,“我打电话来,是想请你帮忙。”
“帮忙?”费南德兹叫道。“我的老天爷,队长,尽管吩咐。你知道的。什么事?”
“我记得,分局小队被拆散前,你告诉过我,你在整理还没结案的档案,按照罪行种类送到新的警探分区。”
“没错,队长。我们花了好几个星期才清干净。”
“唔,那垃圾呢?你知道——申诉窗体、抱怨报告、线报、日志那些?”
“那些狗屎?大部分都扔了。留着又能干嘛?我们被分派到全市各地,最多只有一两个人会留在二五么。反正都已经是过去的历史了——对吧?所以我叫弟兄们把那些东西丢掉——”
“唔,多谢了。”狄雷尼沉重说道。“我想那——”
“——除了去年的档案。”费南德兹继续说,不理会队长的打岔。“我想新的东西可能会对某人有用,所以我们就留下去年的文件,但其他全扔了。”
“哦?”狄雷尼说,仍有生机。“你怎么处理那些文件?”
“放在分局地下室。你知道,下楼之后更衣室在右边,拘留室在左边,对吧?唔,经过牢房,经过醉鬼监禁室,然后右转,有条走道通往一道台阶和后门。”
“是的,我记得。上面来视察的时候我们总是封住那条走道。”
“对。唔,那条走道有个扫把间,用来放拖把水桶那些玩意儿,继续往后门方向走,有间小小的储藏室,里面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想以前那里是酷刑室。”
“是啊。”狄雷尼笑了。“八成是。”
“当然啦,队长。那间房的墙很厚,又没有窗,谁听得见惨叫声?谁知道多少案子是在那里破的——对吧?总之,我们就是把垃圾档案丢在那儿。但只有去年的。有帮助吗?”
“很有帮助。非常谢谢你,巡官。”
“乐意之至,队长。听着,可以轮我请你帮个忙吗?”
“当然。”
“两个字:救命!队长,你有影响力,也有好名声。把我弄出这里好吗?我快死了。我不喜欢这里。也不喜欢这里的同事。我整天弄文件,活像个满洲白痴官员,你以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连自己的屁股和手肘都分不出来。我想重回街头,街头是我熟悉的地方。你可不可想想办法,队长?”
“你想调去哪里?”
“伤害——重案组,或窃盗组。”费南德兹迅即接口。“就算缉毒组也行,我知道我没法指望风化组,我长得不够帅。”
“唔……”狄雷尼慢慢说道,“我不能承诺你什么,但我会试试看。也许能有办法。”
“这就够好了。”费南德兹高兴地说。“多谢了。队长。”
“要谢谢你才是,巡官。”
他挂断,瞪着电话,想着费南德兹告诉他的事。这当然机会渺茫,但应该只会花一天时间,而且总比他那张清单上七个选择的任何一个都好,那些选择大半只是艰苦劳累的工作,毫不保证能够成功。
当蒙妮卡·吉尔伯特覆述那句玩笑,说成功的罪犯不会留下前科,他必须承认这的确是真的。但蒙妮卡不知道的是,在完全逍遥法外和正式罪名之间,存在着一个不上不下的文件世界:不受理的控告、因证据不足而没进行的逮捕、庭外和解的官司、由于利诱或威胁而撤销的告诉、只因法院待审案件堆积如山又人手不足而延迟或驳回的审判。
但这些流产的案件多半都有历史,有一份存在于某处的文字纪录。部分是在警探的文书作业里:抱怨和申诉窗体和日志和种种纪录:“罪名撤销”、“拒绝提出告诉”、“同意赔偿”、“警告后释放”——这些都是迂回的说法,显示工作过量的警探,多半以耐心说服的方式,不管有没有上司警官的同意,把案子留在法庭日程以外。
大部分权宜执法都是情节轻微,由负责调查的警察以经验和常识结案。酒吧里两个男人喝多了,开始互相以拳击脸。警察赶到。两人都希望对方以伤害罪被捕。警察该怎么办?如果他聪明,就会狠狠骂两人一顿,威胁以扰乱安宁的罪名逮捕两人,然后把他们往不同的方向赶开。没有痛苦,没有压力,没有正式控告的文书作业、令状、损失在法庭上的时间——对每个人来说都很烦。何况法官可能会难以置信地听上五分钟,然后把原告和被告都赶出法庭。
但如果情节比酒吧冲突稍微严重一点,如果财物有损失,或某人明显受伤,那么负责调查的警察或许会更谨慎行事。事情仍然可以不必闹上法庭,由警察扮演法官和陪审团,让理亏的一方当场付钱赔偿,或者负责警察威胁要提出更严重的罪名,让两人同意和解,或者当事人贿赂警察。
这是“街头正义”,镶着核桃木壁板的法庭每审理一件案子,全国每个城市每天每小时就有一百件街头审理的案子,主审法官是警察——便衣警探或制服巡警。无论他正直或腐败,都是“街头正义”这整套七拼八凑、摇摇欲坠、荒谬可笑的可行系统的中心;若没有他,全国已经阻塞过度的正式法庭会被案件淹没,消失在讼棍狡辩的汪洋中无法运作。
有良心的负责警察也许会、也许不会写该案的报告,视他判断其重要性而定。但如果负责警察是便衣警探,如果案件当事人的社会阶层显然高过人行道上吵打的混混,如果任何一方提出正式告诉,且当事人来过分局一次以上,那么警探几乎一定会写报告,叙述发生了什么事,谁做了什么,谁说了什么,造成什么伤害或损失。就算冲突消失——告诉撤销,没有签发令状,没有上法庭审理——警探还是会叹着气填表格,写报告,把所有文件塞进留之无用弃之可惜的“杂七杂八堆”,等档案装不下了就拿去丢。
狄雷尼知道这一切,知道在分局警探小队解散之际留下的残渣中找到任何有意义线索的机会渺茫,但还是遵循自己的警察本能,打电话给隔壁二五一分局的马帝·朵夫曼巡官。
一开始,两人的对话友善但疏远。狄雷尼问候朵夫曼家人,巡官问候狄雷尼太太的病情。直到队长询及分局的情况时,朵夫曼的声音才出现苦痛又气愤的语调。
原来隆巴德行动把二五一分局当作指挥总部,布罗顿副局长接收了朵夫曼巡官的办公室,他的手下占据了二楼的办公室和原先分局警探小队的临时拘留所。朵夫曼自己困在巡佐办公室角落的一张办公桌旁。
他告诉狄雷尼,他或许可以忍受这种侮辱,甚至忍受布罗顿的无礼——包括在走道上遇见时对朵夫曼视而不见,征用分局车辆时没有事先征求朵夫曼同意。但最令他受不了的是,辖区的居民显然都在怪他,朵夫曼本人,没有抓到凶手。尽管在报上读到、电视上看到布罗顿副局长率领隆巴德行动的报导,他们知道朵夫曼是这辖区的分局长,因此怪他没能维持街道安全。
“我知道。”狄雷尼同情地说。“他们感觉这是你的管区,你的责任。”
“可不是吗。”朵夫曼叹气。“唔,我正在学,学你以前需要忍受的东西。我想这是番好的经验吧。”
“是的。”狄雷尼说得肯定。“这是最好的经验——置身在火在线。你打不打算参加队长升级考试?”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太太说不要。她要我离开,改做别的。”
“别这样。”狄雷尼迅速说道。“先撑住。至少再撑一段时间。情况可能会不知不觉改变。”
“哦?”朵夫曼问,现在感到兴趣和好奇,但不想过度追问狄雷尼。“你认为可能会有改变?”
“是的。也许比你认为的要快。现在先别做决定。等一等。先等一等。”
“好吧,队长。就听你的。”
“巡官,我打电话来是因为——明天早上八点或九点左右,我想去分局,到地下室那间储藏室。在通往后门的走道旁边。你知道,经过牢房和醉鬼监禁室,然后右转。我想翻看一些存放在那里的旧档案,是警探小队留下的杂七杂八数据。我可能会花一整天时间,也可能会拿走一些档案。我需要你的准许。”
一段沉默,狄雷尼以为电话断了。
“喂?喂?”他说。
“我还在。”朵夫曼终于轻声说,“是的,我准许。谢谢你先打电话来,队长。你不需要这么做。”
“这是你的辖区。”
“我正在学习这一点。队长……”
“什么事?”
“我想我知道你这阵子在做什么。有任何进展吗?”
“没什么确切结果。还没有。正在进行。”
“那些档案会有帮助吗?”
“也许。”
“需要什么就尽管拿吧。”
“谢谢你。如果我们碰到,你点个头走过去就好,别停下来讲话。布罗顿的手下不需要一—”
“我了解。”
“朵夫曼……”
“什么事,队长?”
“继续念升级考试的书。”
“好吧。我会的。”
“我知道笔试你没问题,但口试会出现一些陷阱问题。有个问题每年必问,只是形式不同,大概是这样:你是队长,手下有一名巡官,三名巡佐,以及大约二三十名弟兄。发生一场暴动,嬉皮或哈德逊河游艇上喝醉的人或某些神经病暴民,大约一百人大吼大叫,打破窗户,闹得不可开交。你会怎么处理?”
沉默。然后朵夫曼不甚有把握地说:“我会叫手下组成楔型队形,然后,如果有扩音器,我会叫暴民疏散。如果没用,我会叫手下——”
“不。”狄雷尼说。“他们要的不是这种答案。正确答案是,你转身向巡官说:‘赶走他们。’然后掉头离开现场。这或许不是正确的方式,你懂吗?但这是这问题的正确答案,他们要确定你知道怎么发号施令。小心这类问题。”
“谢谢你,队长。”朵夫曼说。狄雷尼希望他们或许能慢慢回到原先亲近的关系。
他以井然有序的方式仔细思考过,他会穿上最旧的西装,因为地下室那间储藏室一定满是灰尘。那里八成天花板上有盏灯,提供足够光源,但为了有备无患,他还是会带手电筒。
好,储藏室可能上锁,那他就不得不到处找人要钥匙。但他一直没缴还自己那串万能钥匙,而前任分局长向他保证过:这串钥匙能开分局里每一扇门、每一间牢房、每一个置物柜。因此他会带那串钥匙。
他不知道翻看警探的旧档案要花多少时间,但判断大概要一整天,他不想出来吃东西:愈少在楼梯或走廊上走动,愈少机会被布罗顿的手下或布罗顿看见,对大家就愈好。因此他需要三明治,两份三明治,早上他会请玛莉替他做好,加上一保温瓶黑咖啡。他会把这些饮食,加上手电筒和钥匙串,放进公文包,还有蒙妮卡·吉尔伯特卡片档案的打字列表。
还有吗?唔,他需要某套说词,以防运气不佳被布罗顿看见、拦住、问他究竟他妈的在干什么。他决定说自己是来这里拿些放在地下储藏室的私人档案。他会尽量含糊其词,或许混得过去。
翌晨他醒来,坚决试着不心怀希望,试着把这番搜索当成只是另一项必须进行的逻辑行动,不管有没有结果。他吃了顿对他而言异常丰盛的早餐:蕃茄汁,全麦吐司加两个水煮蛋,猪肉腊肠,两杯黑咖啡。
玛莉为他准备午餐三明治和咖啡时,他到书房打电话给芭芭拉,解释今天为什么不能去看她。谢天谢地,她今天警醒而快活,当他告诉她自己打算怎么做,她立刻表示赞许,还要他答应一搜索完就打电话给她报告结果。
他轻松进入二五一分局,没有意外。他走进时,值班的是那个令人生畏的金发女巡官,她正倾身越过桌面,跟一名哭泣的黑人女性说话。巡官抬起头,认出队长,挥手朝他半敬了个礼。他也挥挥手,踩着稳定的步伐前进,拎着公文包像个推销员。他走下磨损的木头台阶,转弯走向拘留区。
值班的警察——转做内勤,因为右臂被一个嗑药的十一岁小孩持刀划伤——坐在一把古老的扶手椅,倾斜向后靠着墙,正在读晚版的《每日新闻》。狄雷尼可以看见头条标题:疯狂杀手仍逍遥法外。警察抬眼一瞥,认出队长,连忙要起身,狄雷尼挥手要他坐下,惭愧于自己记不起这人的名字。
“伤口怎么样了?”他问。
“不错,队长。复原得很好,医生说我再过一星期左右就可以恢复正常值班了。”
“好消息。但别操之过急,慢慢来。我要去后走道那间储藏室,有些私人档案要拿。”
警官点头,一点也不在乎。
“我不知道会花多少时间,所以如果你交班时我还没出来,麻烦告诉接班的警官我在这里。”
“好的,队长。”
他走过拘留室:一共六间,其中四间有人。他没有左顾右盼。有人小声跟他说话,有人大叫。醉鬼监禁室有三个男人,躺在彼此的秽物中呻吟。让他受不了的不是吵闹声,而是气味,他几乎已经忘记有多难闻:陈年尿、陈年屎、陈年血迹、陈年呕吐物、陈年脓液——九十年的人类痛苦渗透地板与墙壁。穿过这片瘴气如刀直戳而来的,是尖锐穿剌的石碳酸气味,刺痛他的鼻孔,让泪水涌入眼睛。
储藏室上了锁,他花了将近五分钟才从大串钥匙中找到正确的那支。门锁弹开,他稍顿几秒,纳闷自己何以没把这串钥匙还给朵夫曼。正式说来,钥匙应该归巡官所有,这是他的辖区。
他推开门,找到墙上的开关,打开头顶上的灯,进房关门,环顾四周。跟他预料的一样糟糕。
分局成立于一八八二年,狄雷尼检视储藏室,猜想这九十年以来,每一份值班临时记录册都仔细攸藏在这里,再也没人看过。记录册高高堆得直上天花板,历史学家或许能从中挖出宝藏。队长想着觉得有趣:“我们这年代的犯罪史”——借着分析这些发黄的警局记录册,重建我们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的生活方式。这种事有可能做到,他想,而且可能发人深省。不是一般的历史,不是哲学家的理论、科学家的发现、政治家的计划,不是战争、探险、革命、新宗教。
只是软弱犯罪的人类的小奸小恶、行为不检以及重罪,都在这里,一片混乱:诈欺、打小孩、窃盗、滥用药物、酗酒、绑架、强奸、谋杀。这会是一份引人入胜的纪录,他希望会有历史学家做此尝试。也许我们能从中吸取教训。
他脱下大衣、帽子和外套,放在举目所见灰尘最少的一个木箱上。房间没窗,一台暖气散热器不停发出匡当嘶嘶声,喷出蒸汽和水。狄雷尼把门打开几吋,流进的空气充满石碳酸味。但稍微凉爽一点。
他戴上眼镜,看看房里还有什么。
大部分是硬纸箱,装着满出来的档案和文件。
纸箱侧边印有各式威士忌、兰姆酒、琴酒等等的名字,他知道这些大部分来自第一大道转角那家酒铺。房里也有粗糙木箱,装着看似久已遭人遗忘的案件的物证:一只被蛾蛀的编织羊毛手套,一把握柄断裂的生锈剁刀,一副有污渍的上排假牙,一个小孩玩的“破烂娃娃”,一个张着空洞大嘴的人造皮女用皮包,一根断掉的拐杖,一个有黑色污渍的窗扇平衡锤,一顶头顶有弹孔的男用毡帽,若干塞得满满封了口、边上随手涂写信息的信封,一顶沾血假发,一件被刀划破的紧身束腹。
狄雷尼转身,面对一箱戏服,胡乱翻看,心想或许是久远之前某个圣诞节,住在附近的小朋友在分局表演时所穿的,戏服由警方提供。但在那些原先俗丽、现在逐渐腐朽的廉价棉布底下,他发现一把古老的柯尔特左轮,至少有十二吋长,锈得已经不能用,扳机护弓挂着一枚绉绉的标签,褪色字迹写着:“马隆的枪。一九零二年七月十六日。”马隆是谁——警察或凶手?现在已经不重要。
他终于找到要找的东西:两迭相形之下比较新的硬纸箱,装着警探小队去年档案的垃圾。每个纸箱都装着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档案夹,但纸箱本身堆得乱七八糟,狄雷尼花了将近一小时重新整理。这时已过中午,他坐在一口钉了钉子的木箱(箱盖上漆着:“凯利队长保留座”)吃了一个三明治:裸麦面包夹意大利香料腊肠和切成厚片的西班牙洋葱,涂上薄薄一层他最爱的美乃滋,然后喝掉半保温瓶的咖啡。
然后他取出从蒙妮卡那些卡片列出的人名,开始工作。他必须拿名单与档案比对,工作时必须站着或跪着或蹲着。偶尔他会大张手臂,往后弯腰,他两次走上走道,来回走了几分钟,试着摆脱双腿的抽痛。
找到第一份符合名单上姓名的档案时,他毫无兴奋之感。地址一致。他只是把档案放在一旁,继续工作。这是艰苦的差事,就像盯梢或二十四小时跟踪。你不会停下来质疑自已在做什么,这只是一件该做的事,通常为了证明“否”而非发现“是”。
看完最后一个纸箱的最后一个档案,已经将近晚上七点。他皁已吃完第二个三明治,喝完剩下的咖啡。但他不饿,只是渴。他鼻孔里似乎积了厚厚一层灰,但暖气散热器始终没停止匡当嘶嘶地吐出蒸汽和水,他的衬衫黏在腋下、胸口和背上,他闻得到自己的汗味。
他仔细收起东西。三份档案。蒙妮卡的卡片档案里有三人曾涉及“街头正义”的案子。他仔细把档案收进公文包,然后收起空保温瓶和包三明治的蜡纸。他穿上外套和大衣,戴帽,最后一次环顾室内。如果他有朝一日重回二五一,第一件事就是要派人清理这房间。他关上灯,走出房,确定弹簧锁锁上。
他走过醉鬼监禁室和拘留室。两个醉鬼已经离开,拘留室也只剩一间有人,附近不见制服警察,可能上楼倒咖啡了。狄雷尼走上摇摇欲坠的楼梯,惊讶地感觉到自己累得双膝发抖。朵夫曼巡官站在分局门口附近,跟一个狄雷尼不认识的平民交谈。队长经过,点头,微微一笑,朵夫曼也点头致意,没有中断谈话。
回到卧室,狄雷尼快速剥光衣服,把脏衣服留在地上堆成潮湿的一堆。他洗个热水澡,双手抹了三次肥皂,但还是洗不干净毛孔里和指甲下的污垢;之后他在洗手台下的柜子里找到一罐厨房清洁剂,这才大功告成。他擦干身体,洒上古龙水和爽身粉,但还是闻得到石碳酸的味道。
他穿上睡衣、睡袍、拖鞋,瞥一眼床头的钟。有点晚了……他决定打电话给芭芭拉,不想等到看过拿来的档案再说。但当她接起电话,他发现她又已飘走,也许是因为睡意或服药,也许是因为生病,他实在不知道。她一直重复叫他的名字。带笑:“艾德华!”疑问:“艾德华?”要求:“艾德华!”爱意:“艾—德—华……”
最后他说:“晚安,亲爱的。”挂电话,深吸一口气,试着不哭出来。他木然来到书房,调了杯浓烈的裸麦威士忌加水,然后打开公文包,手电筒放回厨房橱柜的抽屉,揉成一团的蜡纸丢进垃圾桶,保温瓶稍加冲洗,然后装满热水放在水槽的边架上泡着,钥匙串放回书桌上层抽屉,准备交给朵夫曼巡官。狄雷尼现在有某种了悟,知道自己永远不会重掌二五一了。
三份档案整齐堆在他书桌吸墨垫的中央,他拿一张纸巾擦去表面的灰尘,再重新堆整齐。他洗洗手,坐回书桌后,戴上眼镜,就这么坐在那里,慢慢啜去半杯浓烈的调酒,瞪着档案。然后他倾身向前,开始阅读。
第一个案子很逗,负责处理申诉的二级警探山姆尔·伯寇维兹从一开始就看出这案子的好笑之处,报告的语调尖酸反讽,含蓄却又加强了其中的幽默。一个名叫提摩西·J·列斯特的男人,朝麦迪逊大道一家孕妇装专卖店丢空垃圾桶,打破了玻璃橱窗。店名含羞带怯地叫做“期待”。伯寇维兹报告中说,嫌犯“显然灌饱了詹姆森威士忌”——这推论很合理,因为“期待”隔壁就是一家叫“那古老的翡翠之岛”的酒馆。伯寇维兹警探也查明,列斯特先生虽然年仅三十四,却已有七名子女,而且当天晚上他妻子才刚告知第八个即将报到。提摩西立刻前往“那古老的翡翠之岛”庆祝,庆祝完回家途中,顺道把垃圾桶扔进“期待”的橱窗。既然列斯特——伯寇维兹写道——“显然是个顾家的好男人”,有份排字工人的稳定工作,且表示愿意全额赔偿打破的窗玻璃。伯寇维兹认为最能伸张正义的方式,便是让列斯特先生付钱弥补这番捣乱行为的损失,撤销所有告诉。
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边读边笑,同意伯寇维兹警探的判断。
第二份档案简短而悲哀。当事人是蒙妮卡·吉尔伯特那份名单上少数的女性之一。她三十八岁,住在第二大道靠近八十五街的一间时髦公寓,找了个室友,是二十二岁的年轻女子。显然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一切顺利。然后年轻女子交了男友,订了婚,向年长室友宣布这消息,室友也表示恭喜,第二天晚上年轻女子回家,发现室友拿剃刀把她所有衣服割成碎片,毁了她所有东西。她打电话报警,但跟未婚夫讨论过之后,她拒绝提出告诉,搬出公寓,案子到此为止。
第三份档案比较厚,当事人名叫丹尼尔·布兰克,离了婚,独居在东八十三街。他涉及两件独立的事件,间隔大约六个月。第一个事件中,他原被控告一般伤害罪,对方是同一栋公寓的住户,显然先前在打自己的狗。布兰克插手制止,发生口角,狗主一条手臂骨折。有个目击证人,门房查尔斯·立普斯基,他签了一份口供,表示布兰克被对方用报纸卷打了之后,只推了对方一下,那人绊到人行道边缘摔倒,造成手臂骨折。最后控告撤销。
第二个事件比较严重。布兰克在第三大道一家叫“鹦鹉”的酒吧,据称被一名中年同性恋求爱。根据目击证人的证词,布兰克揍了那人两下,第二拳打断他下巴。那人无助倒在地上,布兰克又一再踢对方胯下,直到别人把他拉开并报警。同性恋男子拒绝签署告诉,布兰克的律师现身,受伤男人显然签了一份弃权书。
狄雷尼慢慢细读这份档案,然后又读一遍。他起身再调一杯裸麦威士忌加水,然后站在书桌旁读了第三遍。他拿下眼镜,开始在沁寒的书房里来回踱步,一手拿酒不时啜饮。一两次他走回书桌后,瞪着丹尼尔·布兰克那份牛皮纸档案夹,但没有再打开档案。
几年前,他还是刑警巡官的时候,曾在市警局的月刊上发表两篇文章。第一篇专论名为“常识与新警探”,非常基本而实际地分析大部分案子如何破案:基于物证与经验做出良好判断——知道二加二等于四,而非等于三或五。这论点并没什么石破天惊之处。
第二篇文章名为“直觉、本能与新警探”,得到的响应多了一点。狄雷尼论道,尽管有日新月异的化验分析技术、鉴识科学、计算机化档案与机率百分比,新警探仍不应忽略自己的直觉和本能,因为直觉和本能常常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对物证的观察以及经验累积的结果,警探本身甚至可能对此不知不觉。但这些东西在潜意识里慢慢发酵,达成一个理性且合理的结论,闯入他有意识的思绪。警探绝不该不加深究任其凋零,因为很多时候这跟常识一样合乎逻辑与经验。
〈狄雷尼还写了同一系列的第三篇,处理他的“敌手概念”此一理论,探讨警探与罪犯之间杜斯妥也夫斯基式的关系。这篇文章玄而又玄地检视猎人与猎物之间的“感官性”〔这是狄雷尼用的词〕类同,指出在某些案件中,警探必须穿透并假想进入罪犯的身体、精神与灵魂,才能将他绳之以法。在芭芭拉的温和劝说下,狄雷尼没有把这篇论文拿去投稿发表。〉
现在,思考着丹尼尔·布兰克档案里列出的事实,狄雷尼承认自己介于尝试与直觉之间。智力与经验让他深信,涉及档案中那两个事件的这人值得进一步调查。
第二个事件中最突出的一点,是布兰克展现出:不加控制的凶蛮。一个正常男人——唔,一个普通男人——碰上同性恋搭讪示好,一开始或许只会微笑摇头,或坐远一点,或甚至离开“鹦鹉”。布兰克的暴力行动太过火了。抗议过头?
第一个事件——狗主受伤的案子——或许不像布兰根席警探报告写的那么无邪。的确,证人门房——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狄雷尼查了一下:查尔斯·立普斯基——立普斯基的确作证表示,布兰克是先被那人用报纸卷打,然后才推对方。但证人可以收买,这种事屡见不鲜。就算立普斯基说的是实话,狄雷尼仍惊异于这是件符合他多年经验中习见的一种模式:倾向使用暴力的男人,太容易动拳、动脚、甚至动牙的男人,不知怎么卷入显然错不在他们的情境,结果却是对方受伤或死亡。
狄雷尼打电话给蒙妮卡·吉尔伯特。
“蒙妮卡?我是狄雷尼。抱歉这么晚打扰你,希望我没吵醒孩子们。”
“哦,没有,单单电话铃声是吵不醒她们的。什么事?”
“可不可以麻烦你看看卡片档案,找找有没有一个叫丹尼尔·G·布兰克的人的资料。他住在东八十三街。”
“稍等一下。”
他耐心等待,听见她四处走动,然后她回到在线。
“丹尼尔·G·布兰克。”她念道。“两度超速被捕。有罪,罚款。你要车型和驾照号码吗?”
“麻烦你。”
他抄下她念出的资料。
“谢谢你。”他说。
“艾德华,这是——什么线索吗?”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很有意思,目前我只能这么说。明天我会知道更多。”
“你会打电话来吗?”
“会,如果你要我打的话。”
“请你打来。”
“好的。好好睡吧。”
“谢谢你。你也是。”
两次超速被捕。本身没什么特殊重要性,但符合模式。车型也是同样的意义。狄雷尼很高兴丹尼尔·布兰克开的不是福斯汽车。
他打电话到报社找托马斯·韩德利,韩德利已经下班。打到他家,没人接。他打电话到警局找杰瑞·费南德兹刑警巡官,费南德兹下班了。狄雷尼突然心头火起,气这些人在他需要的时候都找不到。然后他醒悟这样多幼稚,于是冷静下来。
他的随身笔记本后面仔细列出二五一分局所有阶级在巡佐以上的警官的住家电话,此时他翻找到费南德兹的号码。费南德兹住在布鲁克林,接电话的是一个小孩。
“喂?”
“请问费南德兹警探在家吗?”
“等一下。爸爸,找你的!”小孩大叫。
狄雷尼听得见那里有音乐、叫喊、响亮笑声、起劲舞步的咚咚声。费南德兹终于接起电话。
“喂?”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
“哦。可好啊,队长?”
“巡官,真抱歉这时候打扰你。听来你家在开派对。”
“是啊,老婆过生日,我们请了些客人。”
“我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巡官,你在二五么的时候,手下有个一级警探姓布兰根席,对吧?”
“当然。朗尼。好手一个。”
“他长什么样子?我好像不记得他。”
“你一定记得啦,队长。个子非常高,差不多六呎三,六呎四,瘦得跟竹竿似的,我们都叫他‘稻草人’。想起来了吗?”
“哦,是了。喉结很大?”
“就是他。”
“他后来呢?”
“他抽到西城的伤害-重案组,我想是在六十几、七十几、八十几街差不多那一带。我知道那小队含括二十分局。听着,我有他的住家电话号码,这有帮助吗?”
“当然有。”
“等一下。”
他等了将近五分钟,但费南德兹终于找到布兰根席的电话号码。狄雷尼谢过他,费南德兹似乎还想再聊,但队长截断话头。
他拨打布兰根席的住家号码,接电话的是女性,背景可以听见幼儿嚎啕大哭的声音。
“喂?”
“布兰根席太太?”
“是的。请问哪位?”
“我姓狄雷尼,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纽约市警——”
“发生了什么事?朗尼发生了什么事?他还好吗?是不是受伤了?什么——”
“不是,不是,布兰根席太太。”他连忙说,安抚她的恐惧。“就我所知,你丈夫平安无事。”
他能体会她的惊吓,每个警察的妻子都活得担惊受怕。但她应该知道,如果丈夫出了事,她不会是从电话上得知。局里会派两个人去按她家的门铃,她打开门,那两人会站在那里,脸色扭曲内疚,她就会知道了。
“我想联络你丈夫问些事情,布兰根席太太。”他继续说,话语缓慢而清晰。这女人显然反应不很灵光。“看来他不在家。是不是上班去了?”
“对,他接下来两星期都值夜班。”
“可不可以麻烦你给我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好。等一下。”
他也可以告诉他,不该把丈夫的任何资料告诉一个半夜来电、自称是纽约市警局队长的陌生人。但又有何用?她丈夫八成已经告诉过她十几次。迟钝的女人。
他抄下号码,谢过她,这时已快十一点,他心想不知是该试试,还是该等明天早上再说。他拨了号码。布兰根席确实已经签到,但人不在。狄雷尼留下号码,没有报上姓名和身份,问总机能否请他回电。
“请告诉他我有要事。”他说。
“‘要事’?”那男人说。“怎么写啊,要事先生?”
狄雷尼挂电话。自作聪明的家伙。队长会记得他。市警局的动向复杂,有时神秘;有朝一日,该刑事组的该名总机可能会变成狄雷尼的下属,他会记得那个高亢、轻快、带笑的声音。那种态度太愚蠢了。
他开了个新档案,写着“布兰克,丹尼尔·G”,放进布兰根席的报告,以及他对布兰克超速被捕的纪录、开的车型、驾照号码所做的笔记。然后他翻查曼哈顿电话簿,找丹尼尔·G·布兰克。只有一笔数据叫这名字,地址是东八十三街。他抄下那电话号码,加进档案。
他正在新调一杯裸麦威士忌加水——这是第二还是第三杯?——电话响了。他小心放下杯子和酒瓶,跑向电话,在第三声响到一半时接起。
“喂?”
“我是布兰根席。哪位?”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我想——”
“队长!真高兴有你的消息,你好吗,长官?”
“很好,朗尼。你呢?”狄雷尼以前从没直呼过这人的名,打电话给费南德兹之前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事实上,他甚至不记得曾亲自跟布兰根席交谈过,但他想把语气设定得亲切些。
“还不错,队长。过得去。”
“你喜欢新分配的职务吗?告诉我,你认为这次重新组织行不行得通?”
“队长,棒极了!”布兰根席热切说道。“早在多年前就该这么做。现在我可以花些时间办重要的事,不用管那些鸡毛蒜皮的抱怨。我们的逮捕率上升,士气也非常高昂,累积待办的案子少多了,我们有时间可以思考。”
这人听来聪明,声音低沉悦耳,浑厚而中气十足。狄雷尼想起他那个又大又凸的喉结。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他说。“听着,我现在请长假,但发生了一些事,我同意出力帮点忙。”
他就这么含糊其词,等着看布兰根席会不会追问。但警探迟疑片刻,然后说:“当然,队长。”
“事情有关一个叫做丹尼尔·布兰克的男人。他住在二五么,去年有两件关于他的申诉,两次都是你办的。我手上有你的报告,写得很好,非常完整。”
“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布兰克,丹尼尔·G,住在八十三街。第一次是推一个据称打狗的男人。第二次——”
“哦当然。”布兰根席打岔。“我记得。八成是因为他姓布兰克,而我姓布兰根席,当时我觉得很滑稽,怎么刚好是我处理他的案子。六个月内两件申诉。第二次,他狠狠踢了一个玻璃圈的,对吧?”
“对。”
“但受害人不肯签署告诉。你想知道什么,队长?”
“关于布兰克的事。你见过他?”
“当然。两次。”
“记得他什么?”
布兰根席念诵道:“丹尼尔·G·布兰克。白种男性,身高约六呎或稍高,体重约——”
“等等,等一下。”狄雷尼连忙说。“我正在抄笔记。说慢一点。”
“好的。队长。身高抄下了?”
“六呎或稍微超过六呎。”
“对。体重约一七五磅。体型纤瘦,但肩膀很宽。就我能看到的部分,体能状况很好。没有明显的伤疤或生理缺陷。肤色深,我想是太阳啰太多了。长脸。长相有点中国味道。我再想想——还有什么?”
“他穿着如何?”狄雷尼问,很欣赏他的观察力和记忆力。
“深色西装。”布兰根席迅接口。“不花俏,但剪裁很好、很贵。我记得一些滑稽的事。他手表是金表炼,像个手环。第一次看见他,我以为他头发是真的,但第二次我敢发誓是假发。第二次他穿一件有够离谱的衬衫,一路敞开快到他的小鸡鸡,还戴一条项链。你知道——嬉皮那种东西。”
“口音呢?”狄雷尼点头。
“口音?”布兰根席覆述,想了片刻,然后说。“不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我猜是中西部。抱歉没法讲得更确切一点。”
“你已经很厉害了。”狄雷尼向他保证,大感振奋。“你认为他强壮吗?”
“强壮?我猜是。能一拳打断别人下巴的人不可能不强壮,对吧?”
“对。你个人对他的印象如何?娘娘腔?”
“有可能,队长。那样痛揍一个明显是玻璃圈的人,其中一定别有意味,对吧?”
“对。”
“我想控告他,但受害者拒绝签任何东西,所以我还能怎么办?”
“我了解。”狄雷尼说。“相信我,这跟那份申诉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相信你,队长。”
“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工作,是做什么的?”
“我报告里没写?”
“没有。”
“真抱歉。但你有他律师的姓名和地址,是不是?”
“哦是的,有,我会去问他。”狄雷尼撤谎。这是布兰根席犯的第一个错,不过是小错。找律师是没用的,对方只会拒绝透露资料,然后一定会告诉布兰克警方来问过问题。
“差不多就这样了。”狄雷尼说。“非常谢谢你的帮忙。你现在在办什么案子?”
“漂亮极了,队长。”布兰根席热切说道。“老太太在自家公寓被杀。勒死。没有强行进入的痕迹,就我们看来也没有东西被偷。邻居闻到臭味,我们才被找去。公寓又破又小,但结果老太太其实很有钱。”
“谁继承遗产?”
“侄子。但我们彻头彻尾查过他,他的不在场证明站得住脚。当时他在佛罗里达待了两星期,我们查过。他真的在那里,每一分钟都在。”
“去查他的银行账户,往回查六个月一年左右,看看有没有提出一大笔钱的纪录——也许五或十次大额提款。”
“你是说他花钱雇人——?那个狗娘养的!”布兰根席怨恨地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再多待二十五年就行了。”狄雷尼大笑。“你会学到的。再次谢了。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尽管找我。”
“我会记住的,队长。”布兰根席用他那深厚的喉音说。
“没问题。”狄雷尼认真的说。
挂下电话,他调好酒,大喝一口,然后咧嘴而笑,笑了又笑。他环顾四壁、天地板、家具,对每一样东西咧嘴而笑。感觉很好。这超越了他关于常识的第一篇文章:亲自观察的证据和经验的价值。甚至超越了高捧直觉和本能的第二篇。现在他身处在没发表过的第三篇的领域,芭芭拉已经说服他那篇永远不该发表,而且她说的有道理。因为在那篇探索警探与罪犯关系——他的敌手概念理论——的专论里,他鲁莽地大肆写到成功警探的“欢乐”。
他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欢乐!他埋首于“丹尼尔·G·布兰克”的新档案,加进布兰根席警探报告的每一点,而没有一点,没有任何一点明显不符他原先那份“嫌犯”的轮廓。他边扩充笔记,边感觉愈来愈笃定。这真美,真美,一切都太美了。而且,一如他那篇没发表的文章所写的,这种追逐有着感官快感——是否有性意味?他全神贯注,迅速写着他的报告、他美丽的新档案,电话响了五声他才接起,事实上接起的同时还在继续写。
“我是艾德华·X·狄雷尼队长。”
“我是朵夫曼。又一个。”
“我是——什么?”
“我是朵夫曼巡官,队长。对不起吵醒你。又一件命案。相同类型,有些额外细节。”
“哪里?”
“八十五街。第一大道和约克大道之间。”
“男人?”
“是的。”
“个子高?”
“高?我猜五呎十或十一吋。”
“体重?”
一阵沉默,然后是朵夫曼无精打采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体重多少,队长。这重要吗?”
“额外细节?你刚才说‘额外细节’。什么细节?”
“他至少被砍了三下,也许更多。有挣扎迹象。地上掉了三包圣诞包裹。人行道上有刮痕,他的大衣撕裂了。看来他努力抵抗过。”
“身份查出来没?”。
“费恩博。艾伯特·费恩博。”
“有没有少了什么?任何身份证件?”
“我们不知道。”朵夫曼疲惫地说。“正在跟他太太查证。他的皮夹不像隆巴德那次放在外面。我们实在不知道。”
“好吧。”狄雷尼轻声说。“谢谢你打电话来。听来你需要睡一下,巡官。”
“是的,我是需要。如果睡得着的话。”
“你说在哪里来着?”
“八十五街,第一大道和约克大道之间。”
“谢谢你。晚安。”
他看着桌历,仔细数算。距离寇普警探遇害十一天。他的研究得到证实:杀人的间隔愈来愈短。
他拿出那张盖着塑料膜的辖区地图,用红色油性船笔小心标上艾伯特·费恩博的命案,写下被害人姓名、遇害日期、地点。四起命案的地点在地图上约略呈正方形,他一时冲动,拿油性铅笔和尺把正方形的对角线连起来,画出一个X,两条线恰在八十四街与第二大道口正中央交叉。他查查丹尼尔·布兰克的地址,在八十三街,约距离一条半街。地图没说是,也没说否。
他瞪着地图,点着头,十五分钟后惊醒,震惊于自己竟然睡着了。他站起身,喝干最后一杯酒剩下的淡薄液体,巡视家中,检查门窗是否锁好。
然后上床,发出疲惫呻吟。他真正想做的……真正想做的……好愚蠢……是去找丹尼尔·布兰克……现在就去找他……自我介绍,然后说:“全说给我听吧。”
是的,这样很愚蠢……很白痴……但他确定……唔,也许不确定,但这是个机会,最好的机会……即将入睡之际他带着悲哀的微笑承认,这一切关于模式和百分比和心理侧写的狗屎想法实在——就是一大堆狗屎。他追查丹尼尔·布兰克,是因为没有任何其他线索。就这么简单,这么明显。奥卡姆的剃刀。于是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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