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五年十月二十三日,羽柴筑前守秀吉终于如愿以偿地率领一万多大军进入播磨。除了近江长滨所养的将士兵丁几乎全数出动外,还加上了信长派来的六千人。这当然不足以应付强敌毛利,但织田家正值多事之秋,除了大坂的本愿寺、南边的纪州和北边的丹波分别有敌人虎视眈眈外,北国的上杉谦信也正伺机上京,这样的兵力已经是极限了。
秀吉所获得的职衔为中国管领,权限大到可以“任意侵夺宰割播磨以西”。换言之,中国地方全境隶属织田家的大名和农村武士可全数纳为其部下,夺得的领地可直接归入羽柴家名下。这使秀吉真正成为织田家地位最高的重臣之一。当时,只有柴田胜家领了信长“可任意侵夺宰割北国”的密令,权力足堪与之比拟。
自永禄初年至今二十多年,秀吉辛勤事主、废寝忘食,在沙场上更是不惧危险,奋勇杀敌。这种种成绩,加上这几年来不断拉拢播磨豪族的卓越表现,到这时才终于开花结果,使他得到如此显赫的地位。
初冬时分,列队行走在播磨滩上的羽柴大军,军容整齐耀眼,充分展现出主将的威势。士兵们都穿着亮簇簇的新衣,马匹披着朱紫色的缨穗,旗本们身穿朱色和金色交织的军装,铠甲背后插着鲜艳的小旗。筑前守秀吉本人则撑着信长特允的朱伞,瘦削的双颊戴着假须,头上还顶着一顶和他矮小身材不相称的高帽型头盔。走在马前的马印,上面用金粉涂着一个特大的葫芦,加上五缕鲜红的萝卜丝,鲜艳而华丽。秀吉性喜华丽,尤其爱那些金光闪闪的装饰,更何况碰上这个靠上半辈子辛劳所换来的光彩出阵,当然会弄得分外华艳夺目。
当然,这不单是个人喜好问题。华丽的军装同时也能夸耀织田家的富强,对播磨的豪族产生威吓作用。这也正是主君信长希望看到的军容。
“好个阿猿,做得不错。”
据说当时织田信长曾站在刚竣工的安土城天守阁,目送羽柴家的队伍离去,并心满意足地如此说。光是这样,秀吉的目的便已经达到了一半。和强敌毛利对抗,秀吉首先必须让信长确信这次的人事安排正确无误。
(哥哥真的出头了……)
小一郎秀长率领先锋部队走在前面,回顾后方迤逦不断的华丽将士,心里忍不住如此感叹。这时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十五年前,哥哥在尾张清洲的足轻长屋中被虱子叮咬时的面容,觉得那简直像是恶作剧的伪装。有那么短短的一时半刻,他甚至觉得今天的华丽景象只是刻意安排出的恶梦,为了在他梦醒时嘲笑他的失落。
事实上,小一郎秀长的心中一片阴暗惨澹,因为在华丽的外表背后,羽柴家的财务状况简直惨不忍睹。
今年夏天,由于上杉谦信入侵,哥哥奉命出兵越前,和主将柴田胜家意见不合,擅自撤退,严重违反军令。所幸信长宽大,只命秀吉闭门蛰居。当然这一方面也是因为织田家强敌环伺,人手欠缺,信长不愿在此时此刻将战力如此强大的部属斩首。信长虽是生性严苛无情的独裁者,但同时也是精打细算的现实主义者,往往在强敌大致弭平后,才开始无情地整肃异己。
即便如此,这次违反军令的代价仍然极其高昂。为了让信长消气,他们兄弟耗费大量的金钱和财物,用尽一切手段,将贵重的礼物送到信长手上。同时还再三贿赂信长身边的人帮忙调解关说。信长身边的人,不论武将、奏事者、侍僮或妻妾,以及最近人数日增的商贾、僧侣,都是质欲望强烈的野心份子,需要大量的资金应付未来的职位或事业。像织田家这样一个军事组织,之所以能在十六世纪后半的自由竞争社会获致最大的成功,就是因为它招聚了这些野心勃勃、欲望强烈的干才。任何时代都一样,一个快速成长的组织,绝不是甚么文雅清高的团体。犯下大罪的羽柴秀吉,便利用了织田家的这种特性来避免遭到严惩。
结果虽然秀吉的闭门禁令三个月就解除了,但也耗尽了羽柴家所有的资金,小一郎更是把十多年的积蓄全部吐了出来。因此,这次讨伐播磨,羽柴家根本没有足够的军费。
织田信长也因为最近战事不断,建筑安土城花费可观,并没有给他们甚么钱。信长赐下“可任意侵夺宰割播磨以西”的特权,其实就是让他以掠夺敌人来养活兵马。换言之,这就等于给他特权拿取未来可望得到的利益,命他去开创新事业。信长经常采用这个方式,这一方面能取悦、鼓舞属下,但也常让他们烦恼、痛苦。造成本能寺悲剧的原因,其实也在这里,因为倾向理性思考的明智光秀,当时已经再也无法负荷信长一再派下的赌命式任务了。
幸好秀吉生性大而化之,又具备了赌徒的胆识,发现钱不够,就毫无顾忌地四处张罗。他推出减免措施,鼓励领内的百姓预缴年贡充当兵粮;又答应付给高利,到处向京都的寺社或堺市的商人借钱。还好秀吉当过京都的奉行,在堺市人面又广,否则恐怕也没有这些门路吧。
小一郎也为了借钱而四处奔走。但是当借贷金额高到以长滨十二万石的收入根本无法偿还的地步时,小一郎也不禁迟疑起来。过惯了朴实的生活,小一郎对高利贷自有一种无以言喻的恐惧。
“唉,小一郎,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看到小一郎一脸担忧的模样,哥哥秀吉笑着说:
“这次攻打中国,可是赌命哪。打败了,就家破人亡,人死了,债当然也不用还了。如果打赢了,中国地方十国就是咱们的,这么点钱,还不一下子就还清了。不,我看根本不用还,只要给他们在领内经商的特权就行了。”
说完之后他还补充道,这就是武士和农夫、政治和实业间的不同。“任意侵夺宰割”的战事固然是赌博,借贷资金供大名作战,又何尝不是赌博呢?
(原来是这样……)
小一郎默默点头,但心里的忧虑并未完全消散。要想赢得这场赌局,不单要战胜,而且要胜得快。
“不管怎样,我们得赶快攻下播磨。这样又能收年贡,又能卖特权。而且啊,只要快快攻下播磨,又可以再借钱。那些人哪,看到我们有胜算,就会肯出钱的。”
哥哥愉快地如此说。不过,急于获得成果,导致心情焦躁,使秀吉这样圆滑能干的人,都难免言行轻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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