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劫难逃的死亡。那清肃皇室的杀戮就要开始了。
而那岔子究竟出在哪儿?是谁泄了密?是那个房遗爱吗?还是荆王元景?抑或是已被关进牢狱的房遗直?
在高阳被刀剑逼着退回到她房间的那个瞬间,脑子里骤然出现了这很多的问号。这许多的问号相互交织着。一时理不出任何的头绪。但她知道她一直预感的那死亡就要来了。那样的大兵压境。山雨欲来风满楼。
高阳从此被软禁在她的房子里。
没有人对她说什么。但高阳知道这是长孙无忌要她在恐惧里等待死亡。高阳很愤怒。她在她的心里依然是颐指气使地想着,她堂堂皇室的公主,又是当朝帝王的妹妹,此刻怎么竟真的成了一名阶下囚呢?
其实高阳并不是不知道皇权的残酷。
也许直到此时,高阳公主才真正体验到失去父亲对她的拥失。她尽管恨着她的父亲,刻骨铭心的恨,但至少唐太宗不会把自己的女儿监禁起来,更不会剥夺女儿的生命。
高阳被关起来之后,先是一大阵很长久很长久的寂寞。高阳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房间里很寒冷。空气像被冻住了一般很缓慢地流动着。高阳就那样躺着。炭盆里的火早就熄灭了。了无声息。一天,高阳骤然从她的床上跳下来。她披头散发。她衣冠不整。她使劲地去拍她的房门。她喊着,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她用尽浑身的力气去撞击那门。她拼命地撞着。一声又一声地。那撞门声和喊叫声划破了僵冷的寒夜。
那时候已经是深夜。本来在严寒中守卫的士兵们已经昏昏欲睡,高阳的吵闹却使他们陡然来了精神。他们很快地会集到了高阳的门前。他们觉得很希奇。他们不知道这个淫荡的女人想干什么。
领兵的侍卫军官反拍着高阳的房门。深更半夜的,你要干什么?他大声地吓唬着高阳。
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
因为你有罪!
我有罪?我有什么罪?我堂堂的公主……
公主就不能有罪啦?你没罪能让我们没日没夜地守着你吗?
好吧。她平和了一些,她说,就算是我有罪,可那罪名又是什么呢?
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吗?那小官不屑地回答她说,是谋反罪,此罪可是死路一条。
谋反?我怎么谋反了?我反谁了?那个李治吗?他值得我反吗?我是他妹妹,我们是皇室的亲兄妹……
亲兄妹算什么?你们真那么看重这手足之情吗?你们皇室里的人不要说是亲兄妹,就是亲娘老子也敢杀。你们彼此之间杀得还少吗?你这么聪明的公主怎么连这点都看不透?
你,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你忘了我是谁吗?
我怎么敢忘了你是谁呢?你在咱们长安城里可是大名鼎鼎。不信您亲自去打听打听,这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有谁不知道您。想当年您和那和尚……
你混蛋!你们这群混蛋!
您先别急。跟您说吧,甭管您是谁,可您现在被我们看着。您这次可是躲不掉了。您怕是死定了。否则我们这群小兵子怎么敢如此放肆地对公主这样讲话呢?
我死定了?你是说我死定了,怕还没有那么容易吧?高宗自会救我的。
他会救你?你们胆大妄为和大宰相较劲,这一次怕是亲娘老子也救不了你罗。
就算是我死定了,我也想死个明白。能告诉我是谁告发了我们吗?
那我可就不清楚了。
见对方这副光景,高阳公主便递出去几串珠宝。
好吧,就看在你已死定的分上告诉你。让你们倒霉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们房家的大公子。那小官说到这里,又鄙夷地评论道,他怎么能连自己的亲兄弟也不放过呢?你们这群王孙贵族干起伤天害理的事来,真叫我们黎民百姓想都想不出来。
房遗直?
高阳不再说什么。她默默地退回到她的床前。她终于知道了她想知道的内暮。
房遗直。
好一个房遗直。
高阳异常地平静。平静得连她自己都很惊异。她觉得她在听到告密者是房遗直的时候竟一点儿也不吃惊。她尽管没想到是他,但对于是他并不意外。当然是他。
高阳公主脸上浮现出一片很灿烂的得胜者的微笑。她突然觉得很满足。她觉得这一次终于是把她深恨着的房遗直逼到了死角上。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她了解了他十几年。她知道这个男人倘不是被逼无奈,是轻易不会出此告密下策的。他是一向很在乎良心的人。如今他竟也把良心出卖了。多么可怜。高阳公主想着这个曾与她有过恩恩怨怨的男人。她觉得她心静如水。她甚至觉得她并没有因这个男人告发她而怨恨他。她没有怪罪。那是因为她也曾无数次地向父皇告发过他。她觉得诬告谋反不过是一场有趣的游戏。而高阳没有想到的是,从她一个娇惯任性的女人口中告发的谋反也许是一场游戏,是闲极无聊之中一种心智的角逐;而出自一个掷地有声的一向沉稳的男人口中的谋反就是另外的一回事了。谋反不再是儿戏。而充满了血淋淋的刀光剑影的内容。高阳更没有想到的是,如今她所面对的,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对她宠爱备至的父皇唐太宗,而是被足智多谋且心狠手辣的长孙无忌牢牢控制着的高宗李治了。
毕竟岁月如逝水。
毕竟已事过境迁。
然而被囚禁的高阳却并没有泯灭她心底的生还的希望。她想李治尽管天生懦弱,但他也是生性善良的。他虽然已是坐在皇位上的傀儡,但总不至于连一点自主的权力都没有吧。她想到了求见高宗。这时她才觉出这个一向被她蔑视的李治是多么的重要。她要见他。她要向他解释。她要高宗相信她一个皇室公主,好端端地怎么会谋反呢?她怎么会想把高宗从皇位上拉下来呢?不,她没有那样的心也没有那样的力。她只不过是作为皇室的成员去关心大唐社稷是不是会旁落外戚手中。她只不过是和朝廷众多文武百官一样,对长孙无忌的专权跋扈不满罢了。
这就是罪吗?
这是什么罪?
高阳被困在她的房间里。
高阳到底是女流之辈,她实在不知道自己心中振振有辞的道理是多么的幼稚。
终于她提出要见高宗。
她等待着善良的高宗能再善良一次答应召见她。
她的请求被截断在长孙无忌的手中。尽管长孙多日来一直沉浸于一个赢家的喜悦中,但他十分清醒。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杀了这些宗室的成员们。他怎么能放虎归山,让高阳等辈去面见那个心肠软耳朵根子也软的高宗皇帝呢?
高阳公主的请求被驳回。
然而这只是高阳公主被监禁后遭受的第一个打击。
恪被从梦中惊醒。
恪被从梦中惊醒的时候长安来的禁军们已骑着马闯进了吴王府。
马蹄声凶恶地踏碎了长夜的寂静。
王府里顿时混乱不堪,大人孩子慌作一片。
吴王府的卫兵们被缴械。
松明火把中到处是京城禁军们骑在马上的狰狞的脸。刀光剑影。恪家所有的亲属全都被赶到恪的院子里。孩子们被吓得周身颤抖,使劲往女人的怀里扎。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南的深夜也很寒冷。湿的冷。浸润着肌肤。还有,被惊吓的恐慌。
禁军们的态度蛮横。他们用剑逼着吴王的一家大小。他们大声喝斥着。他们的坐骑在恪手无寸铁的家人面前冷酷傲慢地来回走着。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
等待着恪从他的房子里出来。
等待的时间越久,那缩成一团的家人们就越是心里发慌,禁军们的态度也就愈加残暴。
终于,恪走了出来。
恪如往日一般气宇轩昂。他甚至穿着得格外精心,仿佛要去出席一个隆重的仪式。他的目光也如往日般依旧炯炯。他挺拔着。大义凛然。气势非凡。他的出现,即刻把禁军们那嚣张的气焰压了下去。
他对那些马上的士兵说,你们不要太耀武扬威了。
恪沉静的声调竟使那些骄横的士兵顿时哑然。
恪说,你们放了我的家人。他们有什么罪?他们中有的连长安都没有去过。听见没有,放了他们,收起你们的刀剑。
然后恪转向了他的家人。恪语重心长。他用一种很平缓很镇静的语调对他们说,你们都回去吧。这是我早就料到的结局。我即或是远离京城,长孙无忌的毒手也是不会放过我的。如今我只能是视死如归。我只想请你们记住,我李恪是清白无辜的。我的死只能是令世人更加看清那长孙的狼子野心,看清他是怎样地垄断朝政,滥杀无辜。但愿我的死能警醒懦弱的高宗皇帝。倘皇帝能由此悟到大唐的江山就要丢失,那我李恪就是死也死而无怨了。
恪的亲人们泪流满面。
他们不得不服从恪的命令,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恪的院子。
然后恪更加镇静地面对着那些禁军。恪说,上路吧!
他气若长虹。
他扭转身跨上了他的马。
恪是在马上被五花大绑的。
禁军们在捆绑恪的时候内心里充满了恐惧。
吴王李恪被上百名禁军押解着走出了吴王府。
王府门前的广场上挤满了王府里的人。有恪的亲属,府中的卫兵和大小奴役们。被押解的吴王走来的时候,他们纷纷下跪。他们流泪。却不敢哭出声来。他们就那样默默地跪着。跪着为他们的亲人送行。
漫漫长夜。
长歌当哭。
吴王走了。他们的亲人走了。吴王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只有让他的魂灵梦游于江南。他只能在无尽的冥冥之中与他的亲人们再度相聚。
然后,江南的冬日照亮了那片清冷而秀丽的碧绿。
高阳终日被封锁在那荒寒的房子里。
死一般的寂静。比死亡还要可怕的死一般的寂静。
高阳等待着死亡。她原以为不久便要面临的死亡将会是生命中最终的打击,不会再有什么更大更深刻的摧残了。因谋反而被定罪,无非是一个死。死又有什么呢?高阳无所畏惧。
然而高阳不知道,此刻还有一个更大的打击正悬在她的头顶。那是比她个人的死亡还要深刻得多的打击。那是超越她生命以外的心灵的重创。
那更为可怕的打击是高阳公主从门外的看守那里得知的。一个早晨,她朦朦胧胧地仿佛听到门外的守卫在议论着吴王李恪。
吴王李恪?她突然清醒了。她光着脚飞快地跑到门口。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其中的一个卫兵问,把吴王恪也押解回长安了。吴王怎么啦?吴王可不是他们这种人。
这也是我刚刚才听说的。又一个卫兵说,听说吴王也参与了这次谋反。
不会吧,吴王那么远,见也见不到这边的人,他谋什么反?他肯定是连坐,是冤枉的。
长孙早就盯上他了。听说是房家的二公子招出的吴王。他说吴王在那次奔丧时,秘密来见了高阳公主。还说吴王和这个淫荡的女人眉来眼去……
我不信。吴王决不是那种人。
那朝廷要是没有把柄,他们敢把吴王从江南押解归案?
这是长孙的欲加之罪。这个老臣迟早要遭报应的。
你可不敢瞎说!
反正吴王肯定是冤枉的。如果他们连吴王这样的人也不放过,那他们就是成心让天下绝望了。
咳,谁懂得他们这些皇室的人。一个个都没了人性。人心难测呀!算啦算啦,不说了,咱们就等着看热闹吧。
高阳公主披头散发。她自从被软禁就再没有梳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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