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光着脚站在那冰冷的石板地上。她的双手紧紧地抠住了那门柱。她听着。然后她顺着那门柱瘫软了下来。她绝望至极。她抱住了自己的双肩蜷缩着。然后她压抑着自己低声地哭了起来。那被憋住的哭声。她的脸在膝盖上来回摩擦着。那止不住的泪水顿时洇湿了她的衣裙。
为什么?高阳在心里问着自己。
为什么要牵扯到吴王呢?为什么要把他也牵扯进来呢?
不!不——
高阳大声地喊叫了起来。她如疯了般拼命地拍打着那紧锁的房门。
不——高阳撕裂般喊叫着。她觉得她已经几近崩溃。她此生最最不愿的事情就是吴王恪因她而受到伤害。吴王恪已是她在此世间唯一的亲人了。怎么能也牵连了他呢。不,她不要他死。不要他因连坐而被押解来长安。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呢?如果说她此生犯下了无数的罪恶,那么最最深重最不能够饶恕的就是这一桩。那是种怎样的残酷。是她,是她亲手把她的这至亲骨肉也卷进了这可怕的深渊。
不——为什么要抓吴王?吴王有什么罪?吴王是无辜的!你们不能残害忠良!
高阳公主在她的房子里绝望地喊叫着。
她从清晨一直喊到了黄昏。
她喊着。喊得精疲力竭。喊出了血和泪。她拍击着木门。她抠着那窗棂。她撕扯着自己凌乱的头发……
直到沉沉的寒夜降临。
她不再有气力。她甚至连爬到床上的气力也没有了。她瘫倒在冰凉的石板地上。那刺骨的冷侵袭着。
这时候高阳平静下来。整整一天了,她径自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无论她怎样地疯狂怎样地绝望,都没有人理睬她。门口的卫兵任由着她。他们不放她出去,不放她去杀了那歹毒的长孙不放她杀了那高宗。她只要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只要能见到他们,她拼着死也要杀了他们。但是他们不放她出去。他们把她牢牢地锁在她自己的屋子里。他们关住她。让她绝望让她疯狂让她歇斯底里地伤害着她自己。
高阳不再认为高宗李治是个善良的人。她也开始诅咒他,骂他,指责他的绝情绝义和心狠手辣。连他的远离朝廷京都的哥哥都不肯放过。高阳想,李治将事情做到了这一步,他是定然要遭到报应的。
还不如趁早死了吧。
高阳觉得她确实已对死无所畏惧。就是死也确实是公平竞争的结果。这是她和房遗直之间持续了十几年的恩怨争斗。她是不在乎最终死在她的对手房遗直手里的。他们是生死冤家。他们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但让她无法忍受的是,她与房遗直之间的恩怨竟会殃及吴王;而让她更加不能忍受的是,那个贪生怕死奴颜婢膝失魂落魄的房遗爱竟会告发远在千里之外对所谓谋反毫无牵涉的吴王。
高阳在黑暗中在冰凉的石板上。伸手不见五指。但她仿佛能看见房遗爱那无耻求饶的模样,也看见了吴王是怎样被五花大绑押赴进京城的情景。
她不知究竟是谁把吴王李恪送上了这长安的刑台,就像是她几年前不知道是谁把辩机送上刑台一样。是她吗?是她亲手杀了她最爱的这两个男人吗?不,不是她。但那玉枕明明是她送给辩机的,而吴王的连坐也是因为和她高阳过从甚密。难道同他们彼此相爱她就是杀害他们的凶手吗?难道她深爱着他们就一定会把他们送上绝路吗?不!她不是凶手。她手上并没有沾着她亲人们的血。杀辩机的是父亲,而杀吴王的是房遗爱。
对,就是那个房遗爱。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地意识到,她此生最应该憎恨的那个男人应该是房遗爱。不是父亲李世民,也不是什么房遗直。自从嫁给了房遗爱就命中注定了她此生难逃的劫难。永无尽头的苦痛,一阵深似一阵。是命运在无情地掠夺着她的爱和她的心。
如今她已成空壳。
血肉已所剩无多。
那仅仅的最后的血肉最后的感情竟也要被那房遗爱无耻地剥夺。为什么?他为什么连她的三哥也要夺走?他为什么连吴王也不放过?
直到此刻,高阳才开始真正地恨着房遗爱。这也是个她生活中的男人,甚至,也算是她生命中的男人,因为她自从一沾上他就开始倒霉。如果说,在以前的那所有十几年的光阴里,她一直是可怜、同情,有时为着她与辩机的爱而感谢着房遗爱的话,那么当房遗爱为了求生终于丧尽天良地出卖了吴王恪后,她对他所有的感情就全都变成了仇恨。
很深很深的仇恨,还有蔑视。
他也算个男人吗?
高阳公主看不起这类小人这类奴才这类贪生怕死的草包。她恨不能朝廷判他五马分尸。她恨不能阉割了他,撕碎了他。他根本就不配做个男人,甚至不如一条狗。房遗爱是该遭千刀万剐的。可惜她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否则她会亲手把他宰掉。为她自己,更为吴王恪报仇雪恨。
她躺在那僵硬的石板地上,觉出了正有夜晚的寒霜冻上来,冻上来把她与那僵硬的石板地凝结在一起。
她知道无论怎样的奋争,如今他们已经回天无力。她感觉到了这一次长孙的反击是怎样地来势凶猛,咄咄逼人。已经不再是什么宫廷的游戏,也不再是她和房遗直之间私人的恩怨。一切都和生命相连,甚至将相连着无数条生命。
直到此刻,高阳才开始真正地也是第一次感到有些后悔。
这是她一生都不曾有过的一种对自身的怨悔。
她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可能是因为她的任性,因为对房遗直莫名其妙的仇恨。她吵闹。她上告。她非要把这个一向对她忍让的男人逼到死角。她这样做着的时候竟然很快乐。她想她只有把他逼到死角才能迫使他反弹,迫使他也把她逼到一个不可回旋的死角,因此而感受意识中一种身临绝境的快感。这样才证明他们是势均力敌的,证明他们之间的争斗具有殊死拼搏的质量。她至今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同房遗直进行这种生死之拼。她恨他,但恨的成分又很复杂。她不希望他只是远远地躲在一边观望着她,不希望多少年来他对她不理不睬。她要他站起来反抗。她甚至希望他能像困兽一般反扑过来压在她的身上把她撕成碎片。她想她会在被撕烂中感受到那绝望中的辉煌。她渴望着被虐待被蹂躏。她的生命中总有种异常强烈的欲望。她要将那欲望释放。她要同那奋起反抗的房遗直同归于尽。
她原以为这是纯属她个人的事情。
但是不是。
她把这纯属私人的搏斗引到了朝廷之中。
她引火烧身。
不仅烧了她自己,并且殃及他人。
她最终牵连了那么多无辜,确乎是她始料不及的。而在那皇室的众多的无辜中,竟还有她最亲爱的三哥李恪。
她看见正是由于她的错儿,长孙无忌才铺开了那张大网。而他们这些宗室的只会说不会做只敢怒不敢言的无能也无用的一个个“吾辈”像麻雀一样,只能是束手被擒、坐以待毙。
居然。
是的,居然。
他们连远在吴国的李恪居然也不肯放过。
世界永远不属于无辜者。高阳太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了。但是连无辜的恪也将被连坐诛杀,那事情就全然不同了,高阳的罪孽也就格外地深重了。
她竟不可以代恪去死。
她只有一条命。她只能死她自己的那条命。
没有人能再来救他们。
她所铸成的是大错,是千古之恨,是万古奇冤。
她原以为还有高宗李治。她原以为李治脆弱的血管里也同她同吴王李恪一样,流着父皇的共同的血。但那共同的血又有什么用呢?在皇权面前,不要说亲情,就连道理也没有,他又怎么会顾及他们脆弱的生命呢?
高宗不念及手足之亲。
为了高宗不念及手足之亲,从那个清晨开始,高阳公主便开始在她被监禁的房子里绝食。
她但求一死。但求早死。
她惩罚自己。她觉得她是有着深重的罪恶的。她应当受到惩罚。
她想不到她对自身的这种惩罚竟惊动了长孙。
长孙立刻派人来探视,并决定答应她的一份请求。
长孙还是错估了高阳公主。他原以为这个绝望的女人是想再同她两个儿子见上一面。但长孙想不到的是,这女人死前想要见到的竟不是她的儿子。她说得斩钉截铁,她说她只想见吴王。
只想见吴王?长孙疑惑了,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给高阳公主一个许诺。
老臣长孙无忌终于为宗室叛乱的事件单独求见高宗李治。
他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前前后后都想得万无一失之后,才决定在最后的判决前与李治摊牌的。
他太了解他的这个外甥了。为此他提前就命人按照他的意思起草了判决书。他想他对皇室的清肃是绝对正确绝对及时的。他想也许只有历史才能证明,他的这步棋是怎样的雄才大略。他想高宗李治日后是会感谢他的。而事实确实证明,高宗至死能安稳地坐在皇位上,的确是同长孙舅父发动的这场血淋淋的清肃分不开的。
长孙无忌一走到高宗李治的面前就首先摆出了一副义愤填膺的架势。
他直奔主题,历数此次谋反事件的来龙去脉及皇室成员在其中扮演的各类角色。在长孙无忌的描绘中,仿佛他高宗李治的宝座已岌岌可危。高宗的那些看似亲近的同胞们,其实都是些心怀叵测的阴谋家。他们日夜密谋,伺机推翻李治的统治。若不是长孙舅父明察秋毫,此时李治的首级真不知道还是否长在他的身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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