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说到做到,他和我将教授安顿好后,便开始为我作画了。画画的现场当然是在画家的房间里,他的热情使我激动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当时在从箱岩坡回来路上其实也是说说而已,并没有抱多大的奢望。更使我想不到的是后来这幅肖像还得到了落城专业人士,也就是落城铅笔画派代表人物冯项的赞誉。我当时有点诚惶诚恐,这毕竟是第一次,而且里面还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我的疑惑显然是不应该的,他已经为我摆开了架势,准备了画笔,颜料和画板。他让我坐到那张床上去,我只得照办。我的大腿股透过薄薄的衣裤可以感觉到床沿的冰冷,我显得有点不自然。
是第一次吧?是第一次。
这确实是第一次。我又说。我真是一个普通人,做一个模特都做不来,我暗暗的内心嘲弄着自己,是第一次,我又补充说。
身体显得生硬僵直,这是自然的,你要放松下来,就像平常坐在那儿一样,你平常怎么坐的,就怎么坐吧,不要太紧张,脖子不要梗住,要放松,对,就这样。画家想方设法让我的绷直的神经松弛下来。
就是在画画的过程中,画家跟我说了一些他的过去和他的燕娜。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水分,他叙述的出发点是为了使我松弛,分散我的注意力以便他更好地创作。但是我还是饶有兴趣地听他讲完。他的燕娜是一个不错的女人,他说,她几乎是他的灵感之源。他们爱情是美好的,可是结局却是以悲剧结尾,他,他自认为一个痴情的男人从此远走天涯,离群索居,归隐孤岛。而女主人公则失足跌入河流,香消玉殒。而这死亡的背后,他说,其实还是另有故事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说和那个婆娘有关,这个婆娘他没有明指是谁,不过从他的说话的语气上我大致判断是他的妻子。
我问,是不是你的妻子在背后导致了这场悲剧?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笑了笑,说道,是又怎么样呢,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他已经画完了,他笑着说,怎么样,当年这是我最拿手的活。
我看见了面前一个异常消瘦的年轻人,眼神忧郁地看着前方,而他的身后是模糊的箱岩景色。尽管模糊,但是色彩丽夺目,令人难忘。我可以看见远方的落日,草色一片金黄,犹如海浪,我从这片海浪中感到了一阵未有的紧迫感,我看见他的肩微微地缩着。
那根细长的午后的影子紧张地歪斜在脚下的碎石坡上。
我知道,那确实是我。我点点头。唯一使我不满也不理解的是他为什么将我的身影放置到那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去呢,而不是眼前的现实,狭促的,沉冗的,灰色的现实。眼前的现实是什么呢,是令我难忘的古旧的床,上面还有难得一见的生动的春宫画,眼前的现实还有斑驳的旅社,四围如水近墙的茅草,昏沉沉的餐厅,神秘感的碎花布帘背后,还有更为灰暗的那些诸如瘸子厨师,草大爷的传说,旅社的往昔部分。其实我感兴趣的是这些东西,这些人物,而不是仅仅是传说,是梦境中的现实。但是我还是表示了我的感谢,这些只能成为我们思想生活的分歧,并不会成为我们在这个旅社建立起来的初步友谊的障碍。我保留我的权利,而他也只是做了他自认的那部分。无可厚非。
我抱着肖像画回到了房间的时候,教授已经自己仄在了床上,精神果真好了许多,他枯黄的脸部发出了红润之色。只是地面上,留有了一摊污物,看得出来他刚刚吐过一阵。那个时候我正在隔壁坐在床沿上呢,我责怪他,问他,刚才怎么不喊我一声的,我们就在隔壁。
教授笑了笑,像是醉完酒后的情形笑了笑,脸上的笑容难得地聚拢在一起似的,形成了很多的褶皱。
我一边给他扫地面的污物,一边说,你还真得感谢感谢人家呢。否则的话,我们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当时你那个情形吓人得很的。你知道吗?
教授还是那样笑了笑。是吗?他说。然后他见了倚在墙上的肖像画,他清了清喉咙,就像当时在课堂上给学生发问前那样,听得出来,喉咙里面已经没有污物通过食管时的残余了,相反我觉得嗓音很是圆润,他问我那个神色恍惚的年轻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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