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维见到陆家村的“恶棍”——陆申龙了。可是他的体型一点也没有“棍”的样子,倒反像是一只陀螺。五短的身材,比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郎高不了多少,又配了一只圆鼓鼓的大肚子和一对很凶悍的眼睛。族长、村书记、家具厂厂长……身兼各职于一体的老头走上前,用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和网维夫妇相握。
“你们好,你们都是吴斐的朋友是吧。在城里做什么工作?”
“我是个作家。”网维一边偷偷揉自己发痛的手,一边暗自想:这个老头就像是恶鬼道里面的老怪物嘛。“我妻子是个律师。”
“律师?”老头眯起眼睛看,“就是那种电视上出现的在审犯人时,帮他们说话的人?”
“爸爸。”陆羽说,“那是刑事律师,这位可是大律师,是人家大公司的专业法律顾问。”
“哦,怎么样大的公司呢?”老头子显得颇不屑。“一年能挣多少钱?”
“我们律师事务所主要的服务对象有麒麟集团……”江泉笑眯眯地随便甩了个公司名,把这个村里的土皇帝吓了一跳。对于他这样一个曾经的采石厂老板,建筑业巨头麒麟集团可是高不可攀的。
“你认识麒麟集团的老板?”一改刚才的飞扬跋扈,陆申龙谦卑地问。“听说现在的老板是个女的。”
陆岩和吴斐的头全部转过来,听着网维说:“你说麒麟的老板吗,我们是好朋友。经常一起见个面,个饭,聊个天什么的。”
“对,她还把网维当大哥看。”江泉在那帮腔,很明显是故意大摆姿态。
“嘿,伯父。”吴斐说,“你的家具厂可以想办法给麒麟集团供货了。”
网维斜眼一瞥,心想:你这小子的生意经还真灵。他打了个哈哈,说:“说实话,陆老板,你们这地方可真好。我都想到你们这里造房子住下来了。”
“想要来这买房子吗?”陆申龙说,“不巧,三个月前也有个香港人来过,想要买了北山那五百亩地造别墅。和镇土地局的那些人都说好了的,没想到国家一份什么禁令下来,说这里的一寸地都不能动。”
网维耸耸肩。
两个老女人和张茹雅走了进来。她们的年纪都在五六十之间,年纪稍小一点的那个在包头布上插着一朵黄色的不知什么花。她的小碎步踩得飞快,说话也像是蹦豆子一样。
“大阿姐啊,今朝夜里你几点?”
“十点半。”
“嘎么到时我来喊你。菊花啊,今朝夜里十点钟你要喊我起来啊。”
张茹雅微微的一红脸,说:“晓得了,妈妈。”
原来这个老女人是张茹雅的母亲。
“嘎么大阿姐啊,我先回去哉。”
“大妹妹啊,你不登拉这里吃夜饭啊?”
“不个哉。窝里个老头子还拉等我烧给俚吃。”
“你喊俚阿过来好哉。”
“不要哉,就让菊花登了这里吃吧。菊花啊,夜里不要忘记来喊我。”
“晓得了,妈妈。”张茹雅陪着她母亲又走出去,陆岩鼻子哼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轻声说:“两个老太婆,这么冷的天还要夜里去瞎烧香,真是做死。”
“这里有元旦烧香的习俗吗?”网维轻声问他。
“老太婆要去山上的狐仙庙烧香,迷信。你们别管了,吃晚饭吧。”
网维心想,这事我有什么能耐管啊,不过肚子倒真的饿了。
晚饭的菜肴很丰盛,据说都是这个张茹雅做的。大圆桌上摆着著名的太湖三白和膏肥脂厚大螃蟹。今年的太湖螃蟹,从新闻里可以知道,身价已经直追驰名的阳澄湖螃蟹了。还有自酿的高度米酒。
网维夫妇在吴斐的招呼下落了座,但很快他们发现了不对劲。吴斐虽然满脸的热情,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应酬着他们,但是他的心却不在他俩身上。不但把酒倒错了杯子,还摔了一把勺。
江泉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个问题的关键:陆羽没有来吃饭。
“阿岩,阿羽在哪,怎么不来吃饭。”
陆岩把头转向吴斐,对他爸爸的言下之意是这个问题你要问他。
吴斐晃了下脑袋,站起来,回答说:“叔叔,刚才她说有点不舒服,我再去看看,问她要不要吃饭。”
陆申龙点了一下脑袋。吴斐刚站起来,陆羽却进来了。她快步地走到饭桌前,对着她的爸爸,认真而有些严厉地宣布说:“爸爸,我要寄养许医生的儿子。”
饭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就像塞外的冷空气突然降临。所有的人都把头转向她。陆申龙站起来,揪了根胡子,说:“你要做什么?”
“我要寄养许言武的儿子许伟。”
“为什么?”吴斐不禁脱口而出。
“对啊,为什么阿姐。”陆岩也问,“那个脏头脏脑的小瘪三有什么好。瘦得就像个排骨。”
陆申龙还是不做声,他坐回到位子上,把倒满米酒的酒杯举起,升到空中,停滞下来。
“爸爸,啊好?”陆羽的语气更加严厉,甚至可以说是带有威胁的冷酷。
“阿囡啊。”她的妈妈突然说话了,“你阿是想要小囡哉,嘎么过年就结婚养一个。要去寄养人家个小人,做啥?你又不是养不出儿子。”
“这和我自己生不生小孩没关系。我就是要寄养许伟,爸,你说怎么样。同意还是不同意。”
“如果我说不同意怎么样?”陆申龙显然不喜欢被人逼,恶狠狠地回了她一句。
陆羽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字一句地大声说:“那么我就和你们断绝关系。”
吴斐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早地蹦了起来,“阿羽,你说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吴斐。”她冷冷的,往门口走。
一个霹雳喝道:“你帮我站住。”陆申龙又一次站起来,走到女儿身后,等着她回过头,问:“你非要寄养那个小赤佬?”
她坚毅地点点头。
“那你明天找许言武和他儿子过来,我帮你说。”
出乎这个饭厅里人的意料,陆申龙竟然同意了。
“为什么?”陆岩站在他的凳子前,大喊着问。
“这个不关你的事。你阿姐要寄养个小人,就寄养一个好了。”陆岩垂下头,有如斗败的公鸡。“阿羽,现在先吃饭。”
“爸爸,我现在就要喊他们过来。”女儿又说。
陆申龙带着厌恶的表情瞄了一眼坐在座位上一直没动过的网维和江泉,又点了点头。“菊花,你帮我去许医生家里。叫他和他儿子过来。”
张茹雅识相地做起了跑腿。
过了一会儿,饭厅里走来三个人。跟在张茹雅身后的是一对父子。男的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不是很高,也不是很帅,但是看上去很强健。网维估摸着吴斐要和他打架,恐怕还不一定能赢。而他的儿子,他们不看则已,一看不由吓了一跳。那小孩就是网维下午看到那个被追打的小鬼。骨瘦如柴,面孔丑陋,但是令人敢到害怕的不是脸的丑,而是脸的相似。这个小孩子的脸和陆申龙的脸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就算是不懂遗传学,也可以从这两张脸上看出些什么。
吴斐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网维担心他会出事。急忙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喂,吴斐,我要上个厕所,带我去一下。”他大力地把那个男人推出饭厅。
他们到天井里站定,吴斐的脸色像死人一般可怕。他紧紧咬着嘴唇皮,网维不知哪里变出一根香烟,他把香烟塞到吴斐的嘴里,还从他身上翻找打火机。
吴斐突然动了一下,他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打火机,打了三次才把火打上。狠狠地吸上一口,然后他气急败坏地咆哮道,“原来就是这么回事,我真他妈白痴。”
“闭嘴。”网维喝道,“你想让里面人都听到。你知道些什么了,你什么也不知道。就那男孩的脸和你那个岳父的脸一样,能说明什么?”
“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妈的,隔代遗传。她和那个男人……”吴斐话说一半,把已经吸完的烟蒂丢在地上,又说,“还有,那人不是我岳父。”
“你没有任何证据。在这个世界上难道没有相象的人吗?而且你别忘了,这个陆家村,每个人都有那么点血缘关系,如果他们是远亲呢。长得像根本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网维心里明白,即使是远亲,陆羽的表现也太过了。而且他还知道今天下午的那一幕,其实他在心里是相信吴斐的怀疑的。
“即使是真的,那又如何?你很在乎吗?”
“我……”吴斐打颤道,“我早知道她不是处女。”
“这不就结了。”
“可是你不明白这感受。知道是一回事,感觉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当那个男人站在你面前,还带着一个孩子。妈的,我怎么会碰到这种事。”
“你有两个选择。”网维对他说。
“什么?”吴斐又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点上,挂在嘴上。
“第一,离开这里,和你女朋友分手。第二,不要在意这件事,也不要再想,回去吃饭。”
“我……”吴斐咽了口唾沫,“我还是喜欢陆羽的。”
“那你就站在这天井里冷静一下头脑。”网维离开他,转身找到厕所,进去方便。
两人回到饭厅的时候,许伟正在向陆羽磕头,要红包。吴斐鼻子哼了哼气,走过去,从身上掏出一百块钱。
“叫叔叔。”他干笑着,说。
陆羽看了看他,带有一点嗔怒地问:“你干什么?”
“你干儿子不是应该叫我叔叔?”吴斐认真地问。
陆羽无言以对,让许伟叫了声叔叔,接着让这个难看的小鬼坐到了自己身边。
“许医生,这个吴斐,我想你已经认识了。这边两位是他的老同学。”陆岩介绍说,“嘿,这位许言武医生是我们村里唯一的医生,管我们全村一百来人的命。”
许言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与他们相握。席间的闲话中,网维他们了解到原来许医生是在很小的时候被人丢到陆家村的弃儿,被一对好心的许家夫妇领养了。当然这个许家和陆申龙他们也是关系很亲密的亲眷。十八岁的时候许言武带着红花去参军,成了村里的英雄。在苏北的某个军区服役了将近六年,回到村里,当上了村卫生所的医生。
“我当年在部队里当医生,不但给人看病,还给牛马看病。”许言武一喝酒,脸就统统红,他的舌头也有些大,在那胡吹自己的军旅生涯。“我们给牛马产胎,不管多大的家伙,一针催生……”
“那许医生,你为什么要回村里呢。依我看你在军队里面也做得不错啊,为什么退伍?”
“唉。”他两只手捧着酒杯,磕在桌面上,看了一眼儿子,“还不是为了这个小崽子。他妈难产死了,我一个人在部队里忙不过来,就申请退伍了。我没有要求分配工作,只拿了一笔安家费就回到这里。”
“那你现在又结婚了?”网维又问。
“是的。本来想找个女人可以好好照顾孩子。但是毕竟是后妈……”他的眼神越过桌面,随着心思一起射向远方。
陆申龙不知是不是给呛到了,大声的咳嗽起来。
网维把头摆到吴斐的肩膀上,悄悄地对他说:“听到了吗,他儿子是在部队里养的。不是在这里。那时候你女朋友才十七八岁吧?”
吴斐对着他哈哈一笑,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邪恶,网维想,这个东西到底存不存在于这间屋子呢?他的答案是有。但是邪恶在哪里,他却回答不出。
晚饭结束后,网维和江泉终于切身感受到吴斐所说的被吓了一跳是怎么回事了。没有丝毫的预兆,不知什么时候,就一群人走进了客厅。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长相和打扮都彼此差不多,说话的嗓音也差不离多少。
张菊花咯咯笑着把一位位客人替陆岩介绍网维夫妇。这对城里的夫妻堆着一脸的傻笑,不暇地说:“哦,六阿姨好。”“三舅舅在哪高就。”“小妹妹上学了吗?”“十三表叔,第一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忙呼完一阵,陆家大院的迎新年超级赌王大赛开幕了。一个宽广的客厅里前后左右,摆了六张桌子。除了第六桌,其他的每一个台面上都是哗啦哗啦地堆砌着小方砖。为首的族长扔出骰子,扔了个八点,摸出今晚的第一张牌——红中。
“嘿,网维,包分怎么样?”吴斐笑嘻嘻地扔出两副崭新的扑克,逗他,“我们玩小一点的。”
“不行。”网维一挥手,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喜欢。”
“嘿,你小子别死心眼了。难道你怕输钱,还是怕江泉说你。”
“别用激将法。”网维给自己倒了杯茶,“我根本就不会玩。”
“胡说八道,高中里看你玩的呢。”
“自从那之后已经有十年没玩过了。不信你问江泉去。”网维把头射向妻子,他那美丽的太太正被一群喋喋不休的农村老太太围着说话。
“难道你还会忘了不成?”吴斐不依不饶。
“吴斐,网维先生不愿意,我们就不勉强了。其实我也不喜欢老是围在方桌前,菊花,你过来凑一下。一块一分的。”
姑娘点点头,坐下来,和三个男人打起包分。
网维确实是在撒谎,因为他不但会打,而且打得很好。抱着茶站在张茹雅的身后,看着她手里的牌,计算着每一局的胜率。有两次他实在忍不住,还出口指点了一下。
“喂,你不是不会打吗?”吴斐沉着脸,恶狠狠地问。刚才的那一把,明明可以赢钱,却被网维的两个指点,被张茹雅偷逃了两张王分。“你要是这么想教,不妨坐下来好好切磋。”
网维对他尴尬一笑,摆摆手,“不好意思,我没有要赢你钱的意思。仅仅是出于对计算着迷。”
“那你站在一边就不要吵。”吴斐把手里的牌一甩,重新又一局。
张茹雅显得颇不安,张开嘴说:“网维先生果然很厉害。”
“是啊,是啊。”许言武也笑着搀和道,“网维先生这么厉害,坐下来,我们哪还输的起。”
“哼。”吴斐抽着鼻子,“你说得没错,我们都是穷人,哪有那么多钱赌。嘿,陆岩啊,明年你们这个厂有什么新的计划吗?”
“计划?能有什么计划。八十五。这你要问老头子去。”
“过。”许言武医生看着手里的牌不住地皱眉头。
“九十。”
“难道不想试着做点别的,说实话,我认为做实业是很难赚大钱的。要搞点贸易才行……”
“搞贸易,我也想啊。哪来资金。你没个上百万注册资金,谁相信你。和你搞贸易?哼。等一下,菊花,我——你打吧,过。”陆岩把手里的牌叠起来,放在台面上,对着十指说,“利润率越高,风险越大,我大学那个政治经济学老师的口头禅。相反开厂虽然利润不高,但是风险小。”
“你们这些人啊,就是胆子小。看看人家温州客商,连纽约的房产都敢炒。所以人家发大财。我要有个厂子什么的,就去银行抵押贷款,借个一两百万去炒汇。”
“吴斐你买股票了吗?”网维问他。
“全套牢了。妈妈的股市,经济学家的话全是放屁。从来没有预言准确过第二天的股市走向。”
“不对吧,至少今天的预测一定准确。”
“预测什么了?”连许医生也感兴趣地问。网维想,他该不会也买股票了吧。
“今后三天内股市绝对不会发生变化。”
“为什么?”吴斐瞪大眼,又看看自己上手的姑娘,“你还没埋好底牌吗?”
“快了。”张茹雅思量再三,把一张草花三换成从黑桃十放入底牌里面。“红桃王牌,梅花J一张。”
“对啊。为什么,凭什么那么说?”陆岩和许言武异口同声地问。“梅花……三。”
张茹雅一笑,立在她身后的网维想,这下子你小子可中这个小女人的圈套了。
许言武打出一张梅花Q,然后反手打了一对梅花K。还来不及被另外两个男人称赞,张茹雅的红心十对压了下来。后面的两个男子脸色迅速转变,一个个瞠目结舌。吴斐跟出一对梅花十,而陆岩却抛出一对梅花A。“我还以为这对老K在菊花手里,怎么在你那?”
“臭牌,臭牌。没见梅花A,你出什么K一对。”吴斐就快跳起来,去扯对家的领带了。
张茹雅呵呵笑着看他们狗咬狗,说:“网维先生的意思是明天起三天元旦放假,股市停盘。”
三个男人静下来,沉着脸打完剩下的那局牌,结果是张茹雅大杀三方,赢了他们每人五十块。九点的钟声,这时敲响。
“啊呀,九点了。”张茹雅慌慌张张从桌上蹦起来,“我忘了给爷爷送饭去。”
“嘿,菊花,你管那老头子干什么,打牌要紧。”
“不行,已经八点了,真该死。再不去,他会饿坏的。”
“少吃一顿饿不死他的。”陆岩无情地说着,被张茹雅狠狠地瞪了一眼。他闭上嘴巴,咕哝着小曲,洗牌。“网维先生,你真的不愿来一会儿。”
“我……”网维又很尴尬,他好生后悔刚才没有离开这里,和江泉回楼上睡觉,而是站在桌边看他们打牌。
“嘿,陆岩。我正想带网维和江泉他们去狐仙庙看看呢。”张茹雅帮网维解了围,还顺带把江泉女士从那群乡下大妈的包围中给解救了出来。
“九点了,我也要让许伟回家睡觉去。”许医生也站起来。陆岩欢迎说:“好极了,这样就可以让我姐来了。”
网维他们跟着张茹雅离开那个大得离谱的客厅。张茹雅笑着问他们愿不愿意去狐仙庙看看,那对城市夫妻同意后,就让他们在门厅里等。她一个人,迈着大步向厨房里走。
夫妻两人呼吸着室外清新的空气,都是如释重负舒了一声。江泉站在那小声埋怨着,发泄自己的不满。“那些女人竟然问我怎么能生双胞胎?”
网维大笑,“你怎么回答她们?我看你们聊得挺热心的啊。”
“是啊,尤其是关于生儿子这方面,她们都很专注,似乎是把我当成著名的妇产科专家了。”
“哪止?”网维又笑,“恐怕她们还会把你当送子观音给你造庙立像呢。”
“讨厌。”江泉揍了网维一拳,“说实在的,我们到这来干什么?吴斐他为什么找你来。”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
“那你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有一点,但是……”他看到张茹雅回来了,赶紧闭上嘴。
小姑娘套上一件厚厚的滑雪衫,一手提着一个保温瓶,一手拿着两只热水瓶。
网维先生处于绅士风度要帮她拿东西,女孩子推托再三,才把一壶热水瓶交到他手里。
他们出了陆家大门,沿着北面的小路,向山上蜿蜒而行。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地呼吸着冬夜里冰冷的空气。
转过一个小山坳。张茹雅说话了:“你们一定对这里很失望吧?”
“啊?”网维站定,呼了一口空气,望着从嘴里喷出的白雾,“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对这一定很失望吧。”
“怎么会呢。你们这么都热情,还……”
“还什么?”张茹雅笑着,又踏上一阶石阶,“我看得出你们俩对他们束手无策。不过,这就是我们乡下人生活的全部。一生只为四件事忙。”
“哪四件?”江泉措着没有戴手套的手问。
“盖房子、生儿子、搓麻将和烧香拜佛。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这样,谁都不能免俗。”
“可是在我看来张小姐似乎不是这样啊。你去城里读过书吗?”
“嗯,读了三年中专,在工艺美院。”她把热水瓶和保温瓶换了一下手,“连高中都算不上。说来还是陆岩姐弟他们俩比较好,村里的大学生。”
“陆羽是大学生我知道,吴斐他跟我说过。陆岩也是大学毕业生吗?”
“是职业大学毕业的,他爸爸要他去学的,将来可以接下他们家的厂子。”
“哦。”网维说,“张小姐,我能冒昧地问你一句。你和陆岩是不是定过婚约了?”
“为什么这么问?”张茹雅笑嘻嘻地反问他。
“怎么说呢,我虽然不是很明白你们农村人的生活,但是我知道你们结婚比我们城里人要年轻些。张小姐应该也有二十四五了吧。”
“过了年就二十四了。嗯,你说的没错,小时候就跟陆岩配过娃娃亲。我爸爸以前是陆伯伯厂里的‘工程师’,他们关系要好。”
“那么……”江泉还在揉她没有恢复血色的手,“为什么不结婚呢?”
“陆岩不愿意,他说要等他姐姐嫁了再说,其实是个托词。”带着一丝苦笑,张茹雅说,“他是个很矛盾的人,老想学着做个城里人,却改不掉乡下人的那些习性。他想晚点结婚,有自己的小天地;但又想靠着他爸爸,继承家里的财产。他瞧不起村里人的封建和迷信,常常为我对着个菩萨磕头烧香大发脾气;可是他在村里却又喜欢倚着他爸爸村书记的身份盛气凌人,自以为是,得罪了不少人。而且他和所有乡下人一样,看不起长辈。”
他们在一间粉墙庙宇前停了下来。那间庙宇有半亩来大小,红色大门虚掩着。张茹雅没有推门进去,相反走到庙后,在一个小木屋前,推开另外半扇虚掩的木门。
门檐上挂着半匹灰白色的破棉布。他们揭开门帘,走进去,在黑暗中,网维踩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那东西骨碌一滑,网维差点摔倒,幸亏身边的江泉伸手扶住了他。
“谁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里面响起。
“是我。菊花。”张茹雅说,“你们小心一点,这里有机关。”接着她不知从哪里拉了一下开关,黑暗中一个十几瓦的电灯亮了起来。
网维和江泉看清楚了。这是一个不到十个平方的屋子,大部分的地方对着木板和碎木块。满地都是有中间横跨的电动刨木机刨下的木屑。网维刚刚踩到的是一段不知从哪里截下的木棍。一个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的老人蜷在屋里一张狭小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三四条薄薄的破棉被,床下还躺着两把木拐杖。
“爷爷,对不起。今天晚上来晚了。你的晚饭。”她麻利地从保温瓶里倒出晚餐吃剩的饭菜,把他们混在一个黄色的铁碗盆子里,递给床上的老头。
“哎呀,菊花啊。嘎么冷个天,还要你来,不吃一顿又饿不死的。”
“这怎么行。爷爷,趁热快把这些吃了吧。今天晚上家里有客人,都是好吃的。”
“嗯,有客人啊。”老头接过她递上的铁碗盆,也不知哪里变出一把勺子。舀着汤汁和饭菜一起往嘴里塞。“哪里的客人啊?”
“城里来的朋友,是陆羽姐姐的朋友。”
“菊花你讲啥人的朋友?”
“陆羽的朋友。”网维心想他耳朵不好,就上前一步大声说,“你孙女陆羽的朋友。”
老头子一听,停下往嘴里塞的勺子,回了一句说:“我没有孙女儿,我只有两个孙子。”
网维瘪着嘴,发现张茹雅在打手势让他不要再说,就往后退了一步。小姑娘从老头的床上掏出一个冰冷的热水袋,走出门去。过了一会儿,又进来把热水瓶里的滚水给灌进已经被她倒瘪的热水袋里。
“爷爷这个热水袋,如果晚上冷了。你再换点热水吧,但是小心不要被烫到啊。”
“你把我当老糊涂嘛。”老头咧嘴一笑,“这天冷得紧,你如果给我带壶酒来就好了。”
张茹雅瞪大眼,气乎乎地说:“不行。许医生说了,你的肝不好,绝不能再喝酒了。”
老头子眨眨眼,调皮地笑了一下,“他的话能相信吗?喂,你们两个。”他对着站在门口的网维他们大声说,“这丫头多孝顺啊,可惜……唉,养儿不如养女好。”
网维又笑起来,推着眼镜对他说:“她不是你还没过门的孙媳妇嘛。”
“孙媳妇,唉……”老头改而叹了口气,默不做声,又隔了一会儿,他对张茹雅说:“菊花啊,你们晚上还要来庙里烧香吧。”
“嗯,新年里迎狐仙娘娘。”
“唉。天很冷……”老头的话有些混乱,最后把身子一缩,把头靠在他的枕头上,“你回去吧。你不要关灯了,我晚上要倒热水袋。”
小姑娘点点头,把他刚才吃干净的铁碗盆和铁勺拿在手里。她跑到外面,然后苦恼地摇摇头走进来,她拿起热水瓶往铁碗盆里倒了点热水,又往外走。再一次回到屋里时,她微笑了起来。把洗干净的碗勺放到老头床前的木椅上,接着又帮着他盖好了被子。
她站直了身子,对似睡非睡的老头说了声再会,刚要走,又站住。张茹雅满脸狐疑地蹲下身子,从老头木床和床头椅的缝隙中抓出两个酒瓶子。
“爷爷!”她略带微嗔地叫着,但是老头子却不理她,翻了个身,急急地装出几声胡噜。
“唉。”张茹雅苦笑一声,把酒瓶放在地上。拿起刚才带来的保温瓶和另外两个已经空了的热水瓶,和网维他们走出去。
仔细地把棉布帘子拉紧,把门关好,又用一根木头顶了一下,防止这没锁的破门被这狂烈的北风给撞开。
他们三人往回走,张茹雅在庙门前把那扇刷过新油漆的铁门给踢开了。网维一抬头,借着明亮的月光看到头上的门匾上写着“狐仙庙”三个工整的楷体字。门里是一个不大的天井。同样在银色的月光照耀下,天井中间一个大大的铁架子泛起黝黑的光泽,上面一排排满是油污的铁签子上,叉着一支支已经快点完的蜡烛。熔化后又凝结起来的红色蜡烛油矫揉造作地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个前卫的“抽象派艺术品”。但是在网维眼里,那和从命案现场看到过的血疙瘩没有多少分别。铁架子的里面是一个又大又深的黑香炉,满满半炉子的香灰堆在里面,又在上面插上一根根还没完全燃尽就熄灭了的贡香。
“狐仙庙,据传已经有三百年历史了。”张茹雅清脆地张口介绍起来。“据说宋朝的时候。”
网维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咧开嘴望着姑娘有些冬红的脸蛋,听她说:“我知道这是胡说八道,宋朝离我们现在都有一千多年了。但是村里面就是这么传说的。我妈妈告诉我说那时候村里有个书生要去京城考状元,可能是临安。就乘船从太湖出去,结果在湖上救了一只快被淹死的小白狐狸。他也没在意,下船后就把小狐狸给放了。”
“但是那只小狐狸其实是条小狐仙,她一定是做法保佑那个书生考上了状元。”
“对啊。就是这样的。那个小狐仙从皇帝那里去偷看了考题,然后就变成一个书生和陆书生,那个我们村里的书生姓陆。”
网维和江泉对着她笑。
“那个胡书生和陆书生就成了朋友,一起去考试,他还把考试的题目告诉了陆书生。结果呢,陆书生真的就考到了状元。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皇帝身边的大奸臣秦桧,这个人其实是北宋的,不是南宋的。唉,但传说就是这样的,他为了他儿子暗地里陷害陆书生,说他在考场舞弊,要砍他脑袋。”
其实,网维心里想,事先知道考题不是舞弊是什么。
“就在陆书生要被杀的时候,胡书生,那个小狐仙就做了阵法,把陆书生给救走了。陆书生因为丢了仕途,一蹶不振,就在他想要悬梁自杀的时候。又一个胡姑娘救了他,还说他即使不做状元,做个文人骚客,做个私塾先生也可以。陆书生于是就开始画画,他的画还真的被人欢迎,于是陆书生就变成了大画家。卖画赚了很多钱,他娶了那个胡姑娘,回到陆家村,盖房子,成了村里最有名望的人。”
网维想,这段情节倒和唐伯虎的履历有些像。
“后来,有一天,村里有一个恶棍去陆家偷东西。不小心碰翻了油灯,大火烧了起来。不但烧了陆家,连村子里的其他房子都着起火来。就当村里人以为他们快毁灭时,突然天降大雨。原来那个胡姑娘显出真身,做法灭了大火。陆家村被救了,但是她也因为泄漏了真身被捉回到了天上。从此村里人为了纪念她就盖了这个狐仙庙。”
“可是这个狐仙庙看上去还是很新的啊?”江泉问。
“每年村里的善男信女都会翻修一下,不过大部分钱都是陆伯伯出的。”张茹雅推开殿门,把他们往里面引进去。
庙里面黑洞洞的,没有灯,也没有明亮的月光。网维忽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身上升起,他直觉的怀疑这股寒意不是源于这个阴冷的夜晚,而是来自于面前那尊狐仙的塑像。
看不清那狐仙的脸,只能从模糊的身影里知道那是一个大小与真人相差不大的塑像。江泉猜测那可能是石雕或者木刻的,但张茹雅告诉他们这个塑像其实是泥塑的。
“狐仙庙有些年头了,我小时候这里都是破破烂烂的,原来的狐仙娘娘脑袋也被人砍了去。后来村里人说要重修这个庙,陆伯伯就开始干起来。这个泥塑的狐仙娘娘,据说还是陆叔叔亲手按照记忆中的模样做出来的。”
网维回忆陆申龙那双粗糙的大手,认可了张茹雅的说法。从那双握过的手,可以知道他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手很灵巧的人。
他抬头望着那张看不清楚的狐仙娘娘的脸,张开嘴,大大个打了个哈欠。
“你们困了吗?”
“几点了,泉?”网维没有带手表的习惯,一直用来看时间的手机,放在大衣里,刚才出门没有带。
江泉抬手看看夜光手表,告诉马大哈的丈夫说:“九点三刻。”
张茹雅一听,跳起来,“现在已经九点三刻了。”
江泉说是,然后那个姑娘慌慌张张地抓起刚才放在地上的空水瓶。“糟了,我妈让我十点去叫她的。”她蹦跳着,活像一只被抓了尾巴的兔子。
“这些东西我们两帮你拿回去吧。”
“啊。”她一个定格,反应过来,回答说:“好,谢谢。啊呀,来不及了。”她风风火火地丢下她的客人,心急火燎地往山下赶去。
网维和江泉拿起她留下的热水瓶和保温瓶,按着他们来时的样子拉上庙门,缓步走在又冷又硬的山路上。江泉把手搀进网维那只没有拿热水瓶的胳膊肘里,把漂亮的脸蛋靠在他肩上。两人一言不发地走在星光下,也不觉得寒冷。
忽然,江泉拽紧网维的胳膊,冒出一句话:“张茹雅呆在这个村子里,实在是太可惜了。”
网维侧头看看妻子的脸,盯着她可爱的鼻子,没有回答,心里却在想:那个女孩真的愿意把这一辈子留在这个村子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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