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在铺满鹅卵石的湖滩上坐下来,等待着,希望斯奎克知道到这里来。他现在该到了。面前是一弯狭长的湖水,水面上吹过来的风冰冷刺骨。远处的山冈上,有些脏兮兮的小白点点缀在绿草间,托马斯知道那是绵羊。他们曾经参观过农场,那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一年一度的假日也是去观看农业节目演出,那是一个从很久以前沿袭下来的传统。在很久以前,学校里的大多数男孩都有可能继承到一处庄园,都会很自然地关心羊群。现在不再是这个样子了,现在的他们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群体。从农场回来的公交车上,他们的谈话主题是这些羊多么难闻,多么肥腻,你事实上是否可能与一只羊交配。
湖滩上的黑色鹅卵石是园林绿化车倾倒在这里的。托马斯拾起一块,本打算扔进碧波荡漾的水面,却又住了手。小孩子才这样做,他不再是孩子了。他放下石子,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斯奎克在他身旁坐下来,离得有一点远。
他们都把夹克的拉链拉到了下巴底下,双手紧紧塞进口袋里。在大厅里吃完午餐后是自由活动时间。他们是从不同的路线过来的。斯奎克穿过了树林,因为他是从教堂那边过来的,而托马斯是从墓地那边过来的,因此,如果有人看到他们,可以说两人是巧遇到一起的。
虽然很多年没有来过这片湖滩了,托马斯却知道斯奎克会找到他的。他们彼此了解。
他们是同一年来到那所学校的,刚来时都只有8岁,是学校仅有的两个8岁孩子。大多数家庭会等到孩子再大点才把他们送去寄宿学校。托马斯的父亲甚至从6岁起就开始寄宿了,但是在现在看来,6岁实在是太小了,对孩子的成长是非常不利的。他们从8岁开始,所有人都同情他们,都知道他们或者是家中遇到了麻烦,或者是父母不喜欢他们。因此他们互相亲近起来,一起成长,相互影响,说着几乎相同的语言,玩着只有他们才懂得规则的游戏。
斯奎克望着湖水叹了一口气,托马斯瞪着他。他们有很多事情需要谈谈,但谁也找不到切入点。他们沉浸在各自灼热的情感激流里,携卷着隐秘的担忧、羞愧,以及对彼此的不满,不是因为他们已经做过的事,而是因为各自对对方的看法。
他们自从在桑顿霍尔钻进汽车后就没再说过话。斯奎克开着车,抽着烟。整整两个小时的车程托马斯都在用湿纸巾不停地擦拭。他用了整整两包,纸巾上令人作呕的香精沾在他的脸上,渗进他的眼睛,浸入他的指甲,使他闻起来像世界上最大的婴儿。他还有两天都洗不成澡,这让他真的想呕吐,让他想起了保姆玛丽,他的厌恶感是如此强烈,就像内脏正在腐烂一样。
“他们没有孩子。”斯奎克说。
他们开车回来时,斯奎克把车停在村子里。他们爬过学校围墙,蹑手蹑脚穿过操场,绕过宿舍区后院的路灯。托马斯其实不在乎是否会被抓住,他想被抓住,但斯奎克坚持要从托马斯房间的窗户爬进去,他们站在黑暗中,互相望风,直到斯奎克咕哝一声晚安,回到自己的房间。
今天早上吃早餐时,他们在餐厅相遇。斯奎克看起来脸色疲惫,眼睛发红,他机械地一勺一勺往嘴里送着粥,眼睛茫然地扫视着餐厅,定格在托马斯的脸上,只是片刻后就移开了。
现在,湖水轻轻舔着岸边的石头,斯奎克从口袋中拽出一只小铁盒,打开,取出一支烟,点燃,用力吸了一口,然后屏住呼吸,舒服地转动眼珠,在要吞下去之前吐出烟圈来。
托马斯无法抗拒诱惑,接过烟来。他只是装装样子罢了,拿着烟过了好久才吸了一小口,但是没有深吸进去。他把烟递了回去。
“不吸进去吗?”斯奎克让他知道自己注意到了。
“不了。”托马斯向后靠在胳膊上,很放松的样子。他偷偷瞥了一眼斯奎克的后背,突然深信斯奎克知道他只是假装轻松罢了。他坐起来身来,“你睡得好吗?”
斯奎克向后瞥了他一眼,低下头,似乎有些鄙夷的样子,或许这只是因为他所在的位置和坐姿吧。
“还不错。”他看向远方,又吸了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吞下去,好像要阻止自己说出什么话。
托马斯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了,厉声道:“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斯奎克慢慢转过头,“我?我有什么要对你说的?”
看到对方反应强烈,托马斯退缩了。斯奎克把手中的大麻烟卷轻轻弹进水中,“你他妈的究竟要我对你说什么?他们根本没有孩子!”
托马斯的眼中突然溢满了泪水,下巴不停地抽搐。斯奎克逼视着他,指甲离他的眼球只有一英寸远,“别哭!你他妈的带我去的!你说是她!你说你知道!你他妈的敢哭!”说完坐回去,怒气冲冲地看着面前的湖水。
托马斯低声说:“他告诉我——”
“他说过她的名字吗?提到过那栋房子吗?”
他没有,他没有特别提到任何名字。托马斯是从父亲那里搞到莎拉的号码的,是通过一条旧信息找到她的地址的。
托马斯深吸了口气,下巴放松下来,那阵哭泣的冲动已经过去了。他擦去眼中的泪,猜想要是有人正好从湖边走过,看见他们,一定会认为他们是那种在争吵的情侣。
像那样的谣言一旦传出去,就会黏在你身上,一生都无法洗脱,即便你把富勒姆的每个婊子都睡遍了,别人仍然会认为你是同性恋。
去年圣诞节时,托马斯曾经与父亲一起走在伦敦街头,天气很冷,事情已经开始有些不对头。
他父亲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媒体上,先是在互联网上,然后是在报纸上。他们在购买礼物时遇到一个父亲认识的人。
这个男人给托马斯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他英俊潇洒,50岁的年纪,体形依然保持得很好,一脸志得意满的样子。托马斯记得他指了指一辆跑车,说那是他送给自己的圣诞礼物。但托马斯的父亲却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态度很傲慢。他们走开时,父亲说这名男子是他的老同学,比他晚一届,他们有一次在打完橄榄球后一起淋浴,父亲看到那个人不经意间勃起了。父亲窃笑着说:他们从来没有让他忘记这件事,从此以后,那小子得了个绰号叫“直立”。托马斯笑了,因为父亲说的意思是“勃起”,这似乎很有趣,但是后来他想了想,仔细地想了想后,这个故事又让他觉得可怕起来。让他觉得害怕的并不是同性恋的暗示,没有人真的在乎这个,是人的那种脆弱性让他害怕。当一件很私密的事情公布于众,每个人都容易受伤。现在,如果他不能在运动开始前自慰一遍,他就会尽量避免集体运动,因为他不想让自己背上类似的名字。
斯奎克从盒子中又取出一支烟,点燃。这支不是大麻,是香烟,他用力吸了一口,脸颊随着吸气动作陷进去。他张开嘴,烟圈像小拳头一样袅袅地飘出去又被他吸了回来。
“这样会让你得癌症的,咽喉癌。”托马斯说,他在哪儿听说过。
“是吗?”
“让烟雾在嘴里逗留是致癌的,吸香烟的人一般得肺癌,但是吸雪茄的容易得咽喉癌,因为他们爱像你那样做。我爸爸告诉我的。”
斯奎克不在乎,“但是,如果你把它吹出来,再吸回去,味道真的很不错。”
托马斯笑了,虽然只是一掠而过,虽然真的很悲伤,但仍然笑了。斯奎克含着满口的烟说:“你应该吸烟,如果你吸烟,你会瘦一点。”
“嗯。”这不是挖苦,托马斯其实不在乎他是不是真的有点太胖了,斯奎克却为自己的瘦弱感到很难堪,他的几根肋骨一根根地突起来了。他们了解彼此的一切。托马斯突然意识到昨天他们为什么惊讶的原因了。自从8岁开始在一起后,他们还是头一次让彼此如此惊讶。
“震慑加恐吓。”他沉吟良久后大声说。
斯奎克不得不转过头看着他,看他是在小便还是在干什么别的事。当发现他什么也没有做时,斯奎克笑了,“震慑加恐吓?”
托马斯对着湖水悲伤地点了点头,“是的,不是吗?昨天。”
斯奎克又吸了一口烟。当他吐出烟圈时,他咧嘴笑了,“爽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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