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顿霍尔所有的房子都很大,也因此显得孤寂,即使是那些相对小些的平房,不是静静地立在气派的大花园里,就是在后面神秘地接出一片巨大的院落。马路边的树篱被打理得整洁光滑,轮廓优美。
从车窗向外望出去,莫罗觉得这些房子的分布很不可思议。在外围区域,是高大的维多利亚式别墅,但是中心区域却是20世纪70年代的建筑风格,有着倾斜的屋顶和庞大的观景窗。她怀疑这个村庄是不是曾经在战争中被轰炸过。
司机来了个左急转弯,沿一条林荫大道向事故现场开过去。远离主干道的这些房子甚至更新,米黄色砖块砌成的豪宅模仿了那些老别墅的风格,所不同的是这些新房子有双车库,双层玻璃窗,一切都是成双成倍的。
林荫大道在尽头处分出了两条车道,其中一条是全新的,打着黄色的V形标志,沿着山坡向下通往一座现代牧场风格的豪宅,向上的那条则是碎石沥青铺成的,参差不平,通向一座摇摇欲坠的灰色乡间别墅。
“我搞不明白这个地方,”她说,“商店在哪里?为什么你会把这样好的房子建在山下,那座破败的老房子下面?”
“那是最初的庄园房产。”司机轻声说。
“庄园?”莫罗向前坐起身子。
司机似乎突然局促不安起来,声音含糊不清,莫罗不得不竖起耳朵倾听。
“嗯,这一栋,我们要去的这栋房子,是这里位置最高、年代最久远的。看出那些新旧房子的排列规律了吗?越老的是不是越远?所有的土地曾经都属于这栋房子。他们一直在一点点地出卖庄园土地,最初是最远处的,然后再近一点,再近一点,最后是这些距离最近的巨宅。”
莫罗低头看了看下面的豪宅,明白了司机的意思,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个村庄成长变化的过程,有一种奇异的虚拟变成现实的兴奋感。
“你怎么知道的?”
司机不太愿意亮出底牌,“只是……看过许多建筑节目,在电视上。”
上去的坡道很陡,汽车向上攀爬时,她们都伸长了脖子,莫罗急不可待地想快点上去,重新感受一下岁月的痕迹。她根据司机的总结判断这条车道不是最初的车道,因为一匹马或四轮马车是不可能爬上这么陡峭的坡道的。这是一条新车道,是在真正的车道卖给下面那栋别墅后修建的。莫罗第一次仔细打量着司机。她是新招来的,但是年纪稍微大点,30多岁吧,举止有些拘谨,像刚刚脱下军装的那种人。她长得很漂亮,肤色偏黑,面部轮廓有点像美丽的波斯人,但事实上她是英格兰人。
莫罗没有给她压力。在山顶,沥青碎石路面变成了纯粹的沙砾路面,汽车放慢了速度。她们绕到房子正面,看到警探哈里斯正一脸焦灼地站在两辆警车旁,还有一辆法医取证车。
房子正面是那种令人觉得舒服的对称结构,用灰色的石头建成,窗户小小的,显得很坚固,一段短短的六级台阶通向房子宽大的绿色正门。
“这又是什么风格?”
司机向上扫了一眼,“乔治亚。”
“你怎么判断的?”
她皱起眉头,看了看房子。她知道答案,莫罗看得出来,也明白她为什么不愿意回答。建筑艺术方面的广博知识并不会让她在餐厅变得更受欢迎。作为一个女人,年龄稍长的女人,而且还是英格兰人,这些已经足以拉开她与其他人之间的距离了。她需要一种归属感,她希望在提到自己的同事时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们”。
女人的脸有点红了,“嗯,好吧,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四四方方的,窗户小得可怜,看到二楼那三扇窗户了吗?”莫罗抬起头,只见二楼墙面等距并排着三扇小小的上下推拉式窗户。
“那是乔治亚风格的典型特征,不过属于乔治王时代晚期。”她指着六级台阶上面正方形门廊处的绿色大门,“那也是乔治亚风格的,你在巴思和都柏林都能看到这样的门。你看到后面那些椭圆形房间了吗?”
“哪里?”
“房子后面的中间几间房,都是半圆形,那也是乔治亚风格。那儿,那一处扩建出的部分,”她指向房子一侧的附楼,虽然是用同样的石头建成的,但是窗户又高又长,三扇一组,“那是新古典风格,更晚一些,属于维多利亚时代。”
莫罗看着她,对于像她这个级别的人来说,她的西装太昂贵了,“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英格兰的萨里。”
“你在那里做什么?”
“我的搭档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我有自己的生意,做电子产品。”
莫罗咕哝了一声,她们正在接近愉快的交谈,这是危险的。她不知道所谓的“搭档”是特指“女同性恋伴侣”还是萨里地区对合作伙伴的常用称呼。她看起来并没有男性化的特征,但现在同性恋女子不再个个都是男性化。
她给莫罗留下了深刻印象,“好样的。有野心吗?”
她看着莫罗,坚定地点点头,眼镜后面是谨慎的目光。现在没有人承认自己有野心。
“好。当你被提拔到比他们更高的位置时,他们会说那是因为你是女性。你很聪明,这对你不利,所以,做只鸟,做英格兰人,还有——你明白,是吧?”
司机假装不明白莫罗没有说出来的话,但是在拉住手刹的那一刻,她的嘴角还是溢出了没有抑制住的微笑。她们坐在车里,看着哈里斯走过来。他的皮肤具有典型的苏格兰人特征,白中泛青,即使不穿着格子呢也能看出他是苏格兰人,眼睛很小,黑头发,嘴巴更是小得可笑,几乎不到两只鼻孔的宽度。
“听着,”见哈里斯走过来,莫罗小声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说过有野心的话。”
“谢谢,探长。”她说得很快。
“因为你很聪明,所以你知道,低调,还有,嗯,”莫罗突然意识到时间是多么短暂,很快自己就会是个毫不相干的人,她想帮对方,但是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可以给予,“我会接受你的观点,当成我自己的,传递给别人。”
她的意思是开一个愚蠢的玩笑,但司机再次向她表示感谢,她们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她们打开车门,几乎同时跨出去。哈里斯的出现让莫罗松了口气,因为她们终于可以结束对话了。
“是的,”哈里斯朝司机皱起了眉头,“挨家挨户访问,具体这样问:看到过什么?认识这里的人吗?还有他们最近是否到这里来过。我们需要知道是否有什么东西被偷走,怀尔德会带你去。”
司机点点头,朝正在警车边溜达的警探怀尔德走过去。
“她是谁?”莫罗等这名女子走出听力范围后问道。
哈里斯看了一眼道:“警探塔姆辛·伦纳德。”
“聪明吗?”
哈里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自从上一轮加薪后警探们的报酬提高了许多,每次加班都能得到加班费。这是一个灾难性的决定。现在这些探员们比探长挣得都多,而且还不需要连续工作多日直到案件结束。现在指出某人应该被提升就相当于背叛,聪明人会躲在蠢驴后面。班纳曼的粗鲁无礼使这些人刻意隐藏起锋芒,他们越是低调越能在群体中获得尊严,好像干好自己的工作是在帮助班纳曼这头蠢驴。他们处在一种交战的状态。莫罗感觉她正在看着一种习惯演变成一种文化。
莫罗抬头看着这栋乔治亚房子的屋顶,假装仔细检查房子的外观,很高兴有一个挺起腰背的借口。
“进去过吗?”她问。
哈里斯不自在地点点头,“嗯。”
“怎么样?”她问,“很糟糕?”
“一片狼藉。”他平静地回答。
“什么时候发生的?”
“不出24小时,大概是昨天晚上。”
莫罗看到,屋顶的瓦片密密地挤在一起,排列不太齐整。一些枯枝败叶从屋顶四周的排水沟里探出头来。沿房子侧面,可以完整地看到一个污物净化池,被锈迹斑斑的金属支柱支撑着,似乎要跌落下来。在远处的角落,一扇窗户上面,是一只六边形黄色小盒子,封装着警报器,但是塑料久经风吹日晒己失去光泽,上面的蓝色字体模糊不清。
“这就是那种价值昂贵,保养费用也不菲的房子,是不是?”
哈里斯对着手中的笔记本点点头,“你家的葬礼怎么样?”
“不是我家的。”
“当然,我知道——”
“是我姑妈的。”
她不得不撒谎。她已经说过父亲死了,父亲的死亡是一个她不准备承认的谎言,切断与臭名昭著的麦格拉思家的联系让她得到解脱。当父亲还活着时声称他已经死了,让她感到一种胜利的喜悦,让她感觉就像是自己已经杀死了他。
“是啊,”哈里斯说,“我不记得了。”
“不过没关系。”
“那就好。”
她再次抬起头。这栋房子曾经一定是某个人的至爱:前面花园里的苹果树硕果累累,因为没有人采摘,许多熟透了的苹果已经落在杂草丛生的草坪上,正在慢慢腐烂。花坛的土被翻弄过,但是并没有再种点什么。
她感觉很沮丧,此情此景让她想到了丹尼和约翰,以及家庭的脆弱性,尽管一切都还在原来的老地方,但这一切的一切,是多么容易转瞬间变成一堆垃圾。
“现金放在哪里?”
哈里斯看着她,“O”型小嘴看起来像一个还未送出去的飞吻。
“在厨房里,”他扬起眉毛,“比我们想象的要多,是欧元。”
“高面值的?”
“500元一张。”
他们看着眼前的房子笑了。500欧元一张的钞票通常意味着洗钱,通常是毒资,在当今可信赖的货币中是价值最高的,其所需要的存储空间要远远小于百元纸币。
“多少钱?”
“上帝,我不知道,几十万吧?”他咧嘴笑了,“等你自己看吧。”
“有人在那里?”
“是的,戈比,他很高兴能坐在那里。”
莫罗感觉自己对这栋房子产生了兴趣,“她有这么多钱但是不花?也许是别人的?她可能不知道这些钱在那里。”
哈里斯耸耸肩,“有可能,但不太可能,等着,等你看看那些钱在哪里。”
如果是毒资,那它可能会涉及到团伙,一个大型国际运作团伙。他们可以办一个漂亮的案子,获得额外的报酬。
“不管怎么说,是有良好组织性的,因为不是松散的现金,上面有银行的束带。”
“你对这个区域了解吗?”
他摇摇头,“我刚过来一个小时左右,街上除了体力劳动者和园丁,一个鬼影也看不见。”
“探长?”和怀尔德站在一起的伦纳德匆匆忙忙跑过来,“督察打过电话,说你的手机关机了,所以把电话打给了他,”她回头指了指怀尔德,他站在百码以外,手拿工作手机,看起来鬼头鬼脑的,他很聪明,所以才不亲自过来传达信息,“想和你谈谈。”
“现在吗?”
哈里斯嘲弄地咳嗽了一声。
伦纳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吧?”她不确定地说。
“说你找不到我。”莫罗突然转过身去,问哈里斯,“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性,24岁,她的母亲最近刚刚在这里去世。”
“那是她的……?”莫罗指着靠在前门台阶旁的一条钢制的坡面匝道说。
“是啊,她母亲是坐轮椅的。”
“有护理人员在这里进进出出?”
哈里斯检查了一下笔记,“24小时护理。在客厅发现了一些账目。”
“很贵吗?”
“上帝,是的,看到那些东西,我也禁不住想为我的母亲攒钱买扑热息痛了。”
“也许这笔钱就是为了那个?”
“那么,难道你不会把这些钱存在银行里吗?如果没问题的话。”
他们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伦纳德已悄悄走远。
“查一下这家使用的护理机构,找出是谁在这里出入,谁有钥匙等等。”
他们看着伦纳德走到怀尔德身边,并对他说“我找不到她”。怀尔德把手机给她,莫罗很高兴看到伦纳德举起双手向后退去。
“污水顺坡往下流。”哈里斯愉快地说。
莫罗忍不住笑了,“那么,受害者的名字?”
“莎拉·埃罗尔。”哈里斯的脸色略微有些苍白。
“你看起来不舒服,哈里斯。”
“啊……”他仰头看了看台阶上的绿色大门,又缩回脖子,低头看了看她的肚子,“我不知道……”
莫罗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样。”
哈里斯不知道看到凶案现场后她是不是真的不会有事。她想,里面的情况一定真的很糟,要知道哈里斯一向是铁石心肠。
莫罗抬头看了看台阶上敞开着的大门,一位穿白色制服的犯罪现场警官正朝里跪在地上检查门锁,但是里屋一片黑暗。
“谁发现她的?”
“她的律师本来和她约好在办公室等她,要讨论她母亲死亡后有关这处房产的细节,她没有去,所以他就过来了……”
听起来不太对劲。
“这足够引起他的不祥之感吗?使得他要跑一趟?”
“很显然非常不合适。但是她一向很守时,总是会出现在她说好要去的地方,文件很重要,所以他跑来找她,而且找到了。他还在里面。”
警方已经来了近一个小时。莫罗不仅仅是因为葬礼而来晚了,她在过来之前不得不先把自己的车开回警局,因为警员是不允许使用私家车办案的,以防被人跟踪。
“还在这里吗?把他带到局里去。为什么他还在这里?”
哈里斯猛吸一口气,“入侵者是从后面绕进来的,我们正在那里做法医取证,但是也试图不让他再回到尸体旁,暂时还不能动,算是被困住了吧。”他清了清嗓子,“大家称她‘美腿’。”
“谁?”
“莎拉·埃罗尔。”
“她的腿怎么了?”
“没有,可惜的是那张脸,”他叹口气,“一团糟。”
莫罗不满地哼了一声。调查刚开始一小时就给受害者起了个没有人性的绰号,对死者是极不公平的。让这些男人对死者表现出关心和同情太难了。她想,只有一种情况比暴力死亡更糟糕,那是一种羞辱加暴力死亡。当没有人真的在乎时,调查的质量也会受到影响。
但是这其中一定是有些让人怜悯的地方的:哈里斯脸色苍白而悲伤,他的目光在沙砾中搜寻,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让他很担心。
莫罗扭过头去,轻声低语道:“什么,是性侵害吗?”
哈里斯停顿下来歇口气,她感到了一丝畏惧。她讨厌性谋杀,所有人都讨厌性谋杀,不仅仅是出于对受害者的同情,还因为性犯罪对社会及个人情感极具破坏性,会把他们带到自己大脑中可怕的黑暗一角,使他们怀疑和恐惧,而他们所怀疑和恐惧的不总是其他人。
“不,”他终于说话了,语气不是很肯定,“表面上不是。没有性侵犯,虽然她很漂亮,很苗条。我们应该把性侵犯作为一个可能的动机,也许吧,”哈里斯深吸了一口气,朝房子侧着头,眉毛怀疑性地扬起,“不是开玩笑,很糟糕,头儿。”
她突然非常愤怒,“你的确一直在说很糟糕,哈里斯,是的,你已经成功地克服了。”
他低头笑了,“是的。”
她用手背拍了拍他的手臂,“说到残忍的吹嘘宣传,你应该去做电影预告片。”
他们朝台阶走去,莫罗是在假装难以抑制的愤怒,哈里斯面带微笑,不再替她担心。
愤怒是她的王牌,这种情感能够帮助她克制或扫除悲痛。保持愤怒,保持距离。她工作时每个人都在担心她,因为她怀孕了。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上司们的眼中消失,成为一个隐形人,死在他们的眼中。他们做出可笑的暗示,说怀孕可能使她健忘,情绪化,无能。而事实上怀孕让她的思维更加敏锐,带她进入真正的生活。她从来不希望结束。她知道自己的恐惧部分原因,是因为儿子的突然夭折,但是作为警察,她曾在特护病房呆过,她被派送到那里保护一个等待被收养的新生儿,因为孩子的母亲曾试图扎破自己的肚子,来解决这个小东西,他们害怕那个女人会从病房跑出来,再次向新生儿下手。
莫罗在那里时一个护士告诉过她,有关双胞胎的统计数据。现在她认真地度过生命中的每个瞬间,尽可能地享受每一分每一秒,品味五脏六腑中的每一丝感受,食物的味道,睡眠的深度,体内温暖的蠕动,她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敏锐地活在当下。
他们一起踏上台阶走向房子,观察着地上的蛛丝马迹。台阶和栏杆上已覆上了斑驳的苔藓,一只铸铁靴擦已经腐烂,嵌入最底的一级台阶上,两侧靠后各有一只石狮子,鼻子和耳朵已经被岁月侵蚀,只剩一点残根。
台阶顶部的大门是绿色的,沉重而坚固。一位医取证人员正跪在那里,在铜锁上刮取碎屑。入侵者并不是从这里进来的,但警方必须证明没有使用其他方式进入。最近一起家庭入侵案以失败告终是因为一项狡猾的防御工事创造出合理的推测,暗示可能有另一组人采取第二种入室方法。命令是上头发下来的:因为毛发和纤维在门厅里到处都是,他们不得不利用有限的资源证明否定的观点。
哈里斯跟在她身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她竟然蹒跚起来,她感到他的手掌在轻轻掠过她的背。她才怀孕四个月,块头却已经庞大起来,双胞胎的每个小动作都会让她失重。她回头给了他一个微笑,他也嗤笑了一声。
大门里面浅浅的门廊处有一块黑色石头地板,旁边有一只老旧的橡木板凳,在其上方有一排衣帽挂钩,挂钩上除了一件灰色羊毛外套外什么也没有。这不是一件寻常的外套,圆形翻领,腰围处紧束,下摆的垂感很好,非常别致,红色标签上金色的字体刚好可见。门廊侧柱的钉子上挂着一个圣水池,里面有只半圆形的小海绵,已经干涩发黄。
“教皇的家吗?”她说完,立即后悔自己的措词是不是太唐突了。
哈里斯耸了耸肩,“也许。”
她真不应该那样说,她确信自己的措词是很无礼的,“这很不寻常,不是吗?我一直以为你不可能既是一个拥有大量土地的富豪又是一个天主教徒……他们不能世袭土地……”
哈里斯耸耸肩,“也许他们是皈依者?”
莫罗以为在走廊上会看到一排威灵顿防水长筒靴,出人意料的是,一双优雅的黑色天鹅绒高跟鞋被随意地丢弃在地板上,一只立着一只倒在一边。鞋是新的,猩红色的鞋底几乎没有划痕。旁边躺着一只簇新的手提行李箱,非常干净,绿白相间的英国航空公司行李标签还挂在手柄处。她走过去,低头细看,从纽约到格拉斯哥国际机场,日期是昨天,名字是埃罗尔。对于一件带到纽约的行李,这只箱子显得太小了。
莫罗指着手柄说:“只是一只手提箱,但是她办了托运,为什么?”
“很沉?”
“也许吧。她还有别的包吗?”
“现在还没有发现。”
莫罗指着箱子说:“把这个提进去,我要打开看看。打电话问问美国移民局,她的签证表上会有她在那里入住的旅馆及时间。”
哈里斯在笔记本上潦草地记下她的指示。
“现在为止我们知道她多少?”
“不多。护照上的近亲是她的母亲,已经去世。我们发现了她的国民保险号码,但是看起来她似乎从未工作过。”
“可能是对的,她可能依靠家里的钱生活。”
“仍然缴纳所得税,你会吗?利息或什么的?”
“不知道,她有可能在国外工作过吗?或者结婚了?有另外一个名字?”
他耸耸肩。
莫罗看着黑暗的大厅,“厨房里的现金可能是她的继承所得,藏在那里是为了避税。”
“以500欧元一张的崭新纸币形式?”
“是的,没错。”他们走进去,边说边思索,哈里斯在本上速记。她又一次想到哈里斯不追求升职真是一件遗憾的事。对于哈里斯而言不单是钱的原因,还有人的原因。他憎恶班纳曼。她注意到每当班纳曼的名字被提到,哈里斯就会后退,每次班纳曼针对手下的某个人进行常规性的羞辱性训话,同事们都会朝哈里斯望去。她希望时机成熟时离开这个部门。
穿过一扇内门就进入了气势雄伟的接待大厅,大厅没有窗户,有两扇宽大的橡木门,一扇通向巨大而空旷的起居室,蓝色的丝绒墙纸已经退色,另一扇门通向一间破旧的图书室。右手边的墙上有一个大平拱,通向楼梯。
齐腰高的木镶板和点缀着金色斑点的棕色墙纸加剧了房子的黑暗。所有的光线来源于右边一道开放的拱门,通向那座维多利亚建筑风格的附楼。大厅左侧的棕色墙纸因为阳光照射形成了一道斜拉下来的亮橙色图案:仿佛时间留在墙上的一道苍白无力的涂鸦。
黑白相间的瓷砖地面已有凹痕,里面积满污垢。奇怪的是,像门廊一样,接待大厅里也没有摆放家具和装饰品。她可以看到一些地方瓷砖颜色相对较浅,墙纸颜色较深,可以判断这些地方曾经摆放过家具,挂过画,只是被挪走了。她指了指这些地方。
“被盗了?”哈里斯问。
莫罗看着一块足有6英尺高的鲜亮墙纸,想到这里一定长时间摆放过一只巨大的穿衣柜,“要是那样的话,他们需要一辆超级大货车。”
在通往楼梯井的过道上,一个东西引起了莫罗的注意,是一部靠在墙边的红色手机;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它看起来很笨重,短短胖胖的,舒舒舒服服地侧躺着。她停下来,看着它,这可与大厅里的天鹅绒高跟鞋搭不上。
“那是什么?她妈妈的手机吗?”
“那个呀,”哈里斯笑了,“那是一把伪装成电话的泰瑟枪,发射电力达到90万伏。”
“凶手落下的?”
他耸耸肩,“凶手落下的,或者是她的,还不能确定。这种东西可以在美国买到,”他回头朝手提箱点点头,“从护照看来,她经常去美国,几乎每月一次。”
莫罗吃了一惊,“钱从那里来?”
“她似乎并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泰瑟枪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犯罪现场可追踪的物品有时是隐蔽性的,落在汽车座位底下,滑入沉重的家具底下,掉进长靠椅的内侧,或者是完全被留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多数人在离开房间时会仔细检查房间,但一些机警的罪犯有时会记得带走烟头却忘了他们停在外面的汽车。
她后退几步,再次环视了一遍大厅,那部“手机”仍然让她眼前一亮,非常明显。要说是凶手不小心掉在地上而在退出去时又没有看见,似乎不太可能;只要回头一瞥就能看见它,大厅里什么也没有,不至于单把这个东西落下。
“我想这可能是她的,最近有过威胁或非法入室的事情发生吗?”
“我会查清楚的。”
莫罗把这个东西归档,意识到每当发现一件不协调的东西时,自己会显出一种出奇的平静。当她在洗澡时,当她在夜里往肚子上擦着婴儿油时,当她在躲避一个给她的强奸犯侄儿做评估的心理学家的电话时,她都会反复思考这些问题。当别人在期待一场足球赛,一场音乐会,一夜酒醉的狂欢时,她在憧憬着温暖的未来。
莫罗朝通往新古典主义风格的附楼的拱门走过去。这边有一个明亮的大房间,刚从黑暗的接待大厅走过来,这种明亮竞稍稍有些刺眼。
法医取证小组仍在处理现场,她可以看到他们的影子在墙壁上移动,听见从角落处传来清脆的纸张揉搓的声音。
她带着哈里斯朝尸体走去,她能感到他故意呆在她的盲点区域,他在为再次见到已经看过的犯罪现场做好心理准备。
这又是一间空荡荡的大房间,壁纸因为时间久了而呈出泛黄的奶油色,带着蓝色的脉纹,点缀在上面的红色鸟儿已经退色成几乎看不见的粉红。拐角处,有一把楼梯升降椅,白色塑料制的,折平了靠在宽大的木制楼梯井底部的扶手上,很新很干净,扶手上装着遥控器,随时可以启用。
“小心……”跟在她身后的哈里斯低声道。
她正要转身时,看见了一个女人的两只脚,相距很远,涂着猩红的指甲油。莫罗稍稍侧转身体,就看到了完整的景象,她吓了一大跳。她曾预料过恶心,对此她是有防备的,但是面对令人窒息的可怖景象,她软弱无力,毫无思想准备。
这个女人是沿楼梯跑下来的,匆匆忙忙的,也许还扶着栏杆。她一定是向后摔倒了,凶手就在她摔倒的地方杀死了她。她的双腿在膝盖处向外张开,私处像一朵绽放的兰花,刺目地裸露着。脖子仍然完好无缺,身体的其他部位很明显没有被碰触过。非常美好的身体,修长的双腿是棕色的,被阳光亲吻过的大腿。
但是在莫罗看来最糟糕的是,死者很显然不是被摆放成这个样子的:她的两只脚交错着,莎拉·埃罗尔是摔倒在这里的,她死在了这里,被弃在这里。凶手并没有看着她,思考怎么羞辱她,把她置于一种没有尊严的境地。他们以一种冷漠的方式离开了她。她的脆弱让人无法忍受。莫罗现在理解了那个关于她的腿的冷漠玩笑了:警官们对莎拉·埃罗尔的鄙视只是个时间问题,好像是她自己选择被发现时的样子的,因为真实的情况实在太可怜了。
她走过去,吸了一口气,试图去查看受伤害的部位,但结果却把目光移向楼梯的扶手:精细的支柱,温暖的深色木头,现场取证工作人员正在楼梯上已经凝固的血渍中提取纤维。他们穿着白色的制服,带着工具箱,白色的塑料手提包杂乱地扔在台阶上。
莫罗又尝试着把视线移到死者身上,但是她的眼睛就是不忍停留,她把脸撇向一边,向楼梯上方的窗户望去,接着是墙上挂着的一幅灰狗油画,最后是旁边楼梯上一只血淋淋的脚印。
这很自然,她知道,当伤害达到这种悲惨的程度,没有什么能固定住你的注视,人文地图没有起点,你需要坚强的意志力迫使你的眼睛在那里停留,需要冷酷的决心来引导你自己。
她想起了一张犯罪现场照片。一架直升机坠毁在西部群岛的一个山坡上,为了让画面投射到警察学院的电影屏幕上时飞行员的身体清晰可见,直升机的前面已被切除,飞行员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右手仍然轻松地搭在油门上。她还记得当她看着那张脸时的困惑:鲜红但不血腥,没有眼睛,没有嘴唇,但牙齿还在那里,鼻子短得不可思议。她还记得她的眼睛在照片上游移时的迷惘,直到她突然看见了蒙克的名画,它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悬挂在飞行员的旁边,他的脸原来被旋转叶片削掉了。
莫罗深吸一口气,强迫目光落在死者的双脚上,这是出于对这名女性的尊重,也是做个榜样。她的一只耳朵的边缘已经脱离开,耷拉在肩膀上,形成一个肉乎乎的逗号,带着粉红的斑点。
其实回到警局看照片更容易些,对于寻找图案或痕迹来说也往往更有效,但是大厅里的警员们在看着她,他们会看到她仔细地观察这个女人,互相转告,基调就是这么定下的,没有废话,没有歇斯底里,直视着它,并说出你所看到的。
努力正视受害者使她的呼吸变浅,心跳减速,血液停止流动。她是那样安静地站着,腹中的双胞胎误将母亲的恐惧当作睡眠,开始危险地翻筋斗。
她看着死者皮肤上一处钝挫撕裂伤口,感到腹中的胎儿正在庆祝这片混乱,跳着一支缓慢而优雅的芭蕾。那块被撕开的肉突然颤动起来,莫罗本能地后退一步,以为这东西还活着。
她抬起头,一名幽灵般的犯罪现场警官站在楼梯的顶部,面部模糊不清。楼梯口的一扇门已经打开,灯光转到了尸体上。
从一个紧张的窃笑开始,有人在大厅里笑起来,她看了看四周,大厅里的每个人突然都笑了起来,尴尬在笑声中得到释放,这是对震惊和厌恶的正常化表达,是由衷的情感迸发。笑声在大厅回旋,沿楼梯蜿蜒而上,穿透了这栋老房子令人压抑的沉寂。
莫罗用责备的语气“嘘”了一声,“冷静,看在上帝的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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