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伯在车库附近磨蹭了好半晌,然后才鼓足勇气进屋去。
他用油灰将三颗子弹造成的弹孔填补起来,并且喷上快干黑亮漆。但是左后方挡泥板上的两个大凹痕和一道长裂缝却掩饰不了。他没有可以替换的镜子,所以他干脆拆下前面两个挡泥板,用喷漆盖过拆卸留下的痕迹。不过这么做也帮助不大;因为螺栓孔还在。牌照看起来没有问题。他有好几个可以替换的车牌,当然都不是合法登记的号码。他换上的是一面康涅狄格州的车牌。
他还是继续东摸西摸。他还一度想把整部车子漆成别的颜色,或者至少把上半部漆一下。不过,最后当激动情绪渐渐消散后,他就变得担惊受怕了。他知道自己如果太神经兮兮,绝对会被极乐姐妹看穿并惹上麻烦,因此他决定进屋做个了结。
现在得换她服侍他了,他告诉自己。二十五年来,她害他无依无靠、无家可归,但他并不打算只为了个小麻烦,就孤孤单单地拔腿逃跑。要是真的出事,他也要拖她下水。不管怎么说,这是她出的主意,他替自己辩解着,他只是尝试接收她的生意罢了。
他悄悄踏上通往房屋的小径,怀里揣着猎枪,像在潜伏接近敌人似的。
只有纱窗门关着。他开始谨慎提防。当他把头探进厨房时,他瞪大了眼睛,极乐姐妹正坐在厨房桌边喝着黄樟茶,边抽大麻烟斗,一副无比满足的模样。一瞬间,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她拿到东西了。他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但下一秒他马上顿悟,她不可能得手的。他走进厨房,然后关上门。
厨房侧面和后方都有窗户,但百叶窗全都关上以隔离热气,唯一的光线是从纱窗后门透进来的。厨房桌上铺着蓝白格状油布,摆在侧面窗户前。炉子靠着内墙而立,圣伯那条覆盖着军用毯的卧铺,就摆在后窗下方。
极乐姐妹并没有换衣服。她侧坐在桌边,翘起一条腿,露出衬裙的褶边,然后得宜地翘着小指,将热腾腾的茶杯端到嘴边。她黑色的珠珠包摆在桌面上,那把黑白相间的阳伞则斜靠在她身旁的墙面。
冰箱上头有个小电风扇在转,搅动着大麻烟味和黄樟茶香。
她从杯缘上方好奇地打量圣伯。
“哼,你可回来了。”她说。
圣伯咳了一声。
“你看见我啦。”他嘟哝着。
粉红仔坐在极乐姐妹对面,他的身躯比她高耸,他看起来像个站在椅子上、有桶状胸的侏儒。他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
“你看见噶斯了吗?”他用呜咽的声音问圣伯。
“我说过了,我等一下会告诉你。”极乐姐妹疾言厉色地对他说。
圣伯弄不清她玩的是哪一招,所以决定静观其变。他在卧铺上坐下,将上膛的猎枪放在身边,然后把手伸到床底下,拉出一个生锈的上锁铁箱,里面装着他所有的家当。他从裤子的侧边口袋拿出一把以长铜链系在皮带上的钥匙,用它打开锁住箱子的耶鲁大挂锁。
两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但他故做不在意状。他拿出他自己专用的酒精灯、茶匙和注射针头。
他们静静看着他把一包海洛因和一包古柯碱混在一起,点燃酒精灯烧煮茶匙,再注入针筒。接着自己把毒品打进左手腕上方的血管里。当针头注射时,他露出如动物牙齿般的蛀蚀黑牙,但随着针头抽出,他的嘴巴也随之放松垂下,逸出一声轻叹。
极乐姐妹喝完茶,缓缓呑吐着散发甜香的大雾好几分钟,等待他的药效发作。
“那个旅行箱怎么了?”她终于问道。
圣伯四下顾盼了一番,彷佛期待会在厨房发现旅行箱的踪迹。他尙未捏造出任何一种说法,尽管他不断地偷看她,但却没看出任何端倪。表面上看来,她似乎一派安然沉静,可是依他过去的经验判断,这根本不算数。因此,最后他决心说谎说到底。既然他已经追丢了那辆天杀的货车,而且还轰掉某个王八蛋的脑袋,那么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改变铁一般的事实了。他也他妈的老得不想操烦所有随之而出的琐事了。
他舔了舔干瘪的嘴唇,低声地说:“我们全搞错了。那个旅行箱里什么都没有。快递员把箱子取走之后,就直接送到码头,把它放在那儿了。我跟踪他们,可是我发现箱子里面空空如也,我猜想它们早就被掉包了。所以我就掉头回转,全速飙回上城区找妳,可是妳已经走了。所以,我想妳已经得手了——如果真有什么东西的话。”
“我就说嘛,”她语带玄机地说。“我们是在白费力气。”
粉红仔勃然大怒,疮痍的脸庞气得扭曲变形。
“你们在找噶斯的藏宝图,”他指责道,“所以才给我弄了一剂强效麻醉药。你们想偷走噶斯的藏宝图,不顾他的死活,害他被人杀死。”
“他跟你一样都还活得好好的,”极乐姐妹冷静地说,“我看到他跟快递员说话,就在——”
“你看见噶斯还活着!”粉红仔惊叫出声,圆鼓鼓的眼睛惊惶不已。
极乐姐妹恍若未见地继续说:“我不只看到他,还摸到他。快递员来取行李箱的时候,他曾和他们谈话,并把藏宝图交给他们寄送。”
粉红仔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你看见噶斯把藏宝图交给快递员?”他呆呆地附和。
“你在慌个什么劲?”她尖锐地问,“不就是你说他要把藏宝图交给他们,然后寄到加纳给他的吗?”
“可是我以为他现在已经被杀了。”粉红仔困惑结巴地说。
圣伯以不变的蠢表情轮流看着他们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现在他也许已经被杀了,可是我在那里的时候他确实还活着,”她说,“而且琴妮和那个非洲人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琴妮正在替今天要搬进来的新夫妻整理屋子。”
粉红仔一脸目瞪口呆。他张口欲言,却被前面街上的汽车喇叭声打断。
“是安杰罗。”她随口说说,目光锐利地来回在他们脸上梭巡,观察他俩的反应。
这两人突然都露出心虚、进退两难的神情。
她嘲讽地冷笑着。
“坐好别跑,”她说。“我出去看看这么大清早他来干嘛。”
“可是今天并不是他的日子啊。”粉红仔呜呜地说。
圣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过,极乐姐妹起身,只说了句:“当然不是。”
前门从不打开,所以她从后门进出,走小径绕过屋子。她的长裙拂过高高的枯草丛,裙襬黏上了干枯的野草和芒剌,但她毫不在意。
一个身材粗壮、肤色黝黑的黑发男人,头戴一顶饰有灰丝带的海军蓝草帽,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的偏光太阳眼镜,身穿炭灰色的山东绸料西装、白色丝质衬衫,打着栗色领带,坐在一辆配备白胎壁轮胎、黑色眩目的MGA跑车驾驶座上。他是管区巡官。
晒黑的脸庞一看到她,便露出成排整齐的白牙。
“近来如何,极乐姐妹?”他友好地打招呼。
她把戴着手套的手放在车门上,质疑地看着他。
“跟平常一样。”
在明亮的阳光底下,她灰色假发上的黑色草帽像蟑螂似地油亮闪烁。
“你确定?”他的声音语带双关。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刚从警局过来,”他说,“我一收到通缉公报,就马上跑来找你了。我至少还能替老朋友做这么点事嘛。”
她注视着他墨绿色的太阳眼睛镜片,想要直视他的眼睛,却只看到自己的倒影。她感觉有麻烦近身,于是她朝对街望去,察看是否有人正在监视他们。
对面的别墅是这个街区唯一的另一栋房屋。住户是一大家子意大利人,不过,对于巡官拉风的车子停在极乐姐妹家门前,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对于那间屋里发生的其他怪事,他们根本懒得理睬。此刻连半个小孩的鬼影子也没看见。
“那些废话就省省吧。”极乐姐妹说。
“好,”他附议道,“今天早上大约六点半,法国航运公司的码头附近发生了一件猎枪杀人案。”他继续说着,锐利的目光透过厚重眼镜观察着她,但她的表情毫无变化。“据说好像有一个人站在人行道上,被停在路边车子里的某个人用猎枪射死了。警方在被害人附近的人行道上找到一把装有灭音器的短管型袖珍手枪。而且才刚发射过。重案组认为,持袖珍手枪的男人企图枪杀车里那男人,结果却反倒被猎枪给射杀了。这种短管枪可是行家用的玩意儿。总之,那凶手逃脱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等待她有所反应。
她没有任何反应。只说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耸耸肩。
“没人搞得懂这件案子。你晓得,关于那两部车子和凶手的描述,众说纷纭。他们只能确定一点:就是那辆车子是一辆低车身的黑色豪华轿车,不过却没人知道它的厂牌。但是有一个目击者描述凶手是个上了年纪的黑人老爹,有一头灰色鬈发,穿着司机制服;而且目击者相当确定。”
“哼,那岂不是好极了!”极乐姐妹反感地大声说。
“你说的没错,”安杰罗表示赞同,“虽然我们还是一头雾水。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那辆车子留有记号。停在凶手后面的车子里,好像还有一个被害人的朋友。这个朋友看到伙伴中枪倒地,就拿了自动手枪开火,在凶手的车屁股上打了一些洞。重案组现在正在追査这条线索。”
她仔细思量了一会儿。
“第二个枪手怎么了?”她问道,“他也逃走了吗?”
“没有。所以说,那凶手真是走运。第二个枪手开车追逐凶手时,超前一辆卡车,结果枪手的车子被辗了过去,人也死了。”
极乐姐妹蓝赭色的老眼睛蒙上一层阴影,心里开始怒火中烧。
“有人认出他们吗?”她问。
“还没有,”他说。“不过他们有职业杀手的所有特征,所以应该不会太难指认。”
“好吧,”她终于松口。“我懂了,要收多少?”
他从胸前口袋掏出一个黑皮匣,抽出一小根黑色的方头雪茄,再慢条斯理地用法国进口的纯金打火机点火。一副模仿私家侦探的讽刺模样。
终于,他开口了:“这样吧,极乐姐妹,由于你外甥粉红仔昨天晚上才因为谎报火警而被通缉,我想他们两个合在一起算,十五克古柯碱不为过吧。还有,你去拿货的时候,最好顺便把下个月该缴的甜头也给我。发生这种枪击案,谁晓得到时候大家会身在何处。”
“两千块!”她大叫,“见鬼,你现在就可以把他们两个带走。对我来说,他们可没那么值钱。”
他悠悠吐出一团烟雾,朝她例嘴笑笑。
“你没弄懂。重案组会怀疑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可不会以为那只是黑人老司机凭空想出来的主意——而没有共谋,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她没有反驳。那没有用。
“我去看看有没有那么多钱。”她边说,边转身走向屋子。
“看仔细点,看快点。”他在她身后叫道。
她停下脚步,全身僵直。
“你晓得,这些偏远区域的亡命之徒多半聚集在这附近,”他说。“而且归我管辖。他妈的很快就会有人来问我问题,我得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继续前行,绕过屋子侧面时,长裙再次拂进杂草丛。被绳子拴住的母山羊咩咩叫着要喝水,她稍稍停下脚步解开牠,然后继续穿过酷热的花园,不分青红皂白地踩在枯萎的蔬菜上,目光望进车库里。
只消瞥一眼林肯车,她就了然于心。
“他以为他在耍谁啊?”她喃喃自语,复又大声些说着:“总之,我又没错。”
她回到屋子,走进她的卧室。
圣伯和粉红仔已经消失无踪了。
她在抽屉前蹲下,拿出一串钥匙,挑了一支打开最底下的抽屉锁。装了铰链的抽屉面板往下折开,露出一个内嵌式的保险箱。她转动刻度盘,打开一道矩形小门。接着又选了一把钥匙打开一个内格,里面塞满了成捆成捆的钞票。她从上面抽出两迭,关闭后锁上三道门,然后才离开房间。
一名身穿棕櫊滩俗气西装、戴着一顶附有红色帽带的硬草帽的高瘦男人,正杵在门旁。她迅即把钱悄悄塞进衣服底下。
“我现在没有天堂粉,瘦皮猴,”她说,“晚一点再来。”
“我现在就要。”他坚持道。
“哼,我现在没有。”她不耐烦地喝斥,擦身越过他朝人行道走去。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她。
“那你几时才会有?”
“一点钟。”她回过头说。
他看看表。
“现在才九黏半,还得等上三个半小时耶。”他叽叽哼哼地说,尾随她走上街道。
“滚开!”她怒声说道。
他的目光从她身上转到坐在车里的警察。安杰罗微微倾着头,用大拇指做了个手势。瘦皮鬼马上狂奔离开街道。安杰罗从后照镜盯着他,直到他转进一块空地对面的小路。
“现在没人了。”他说。
极乐姐妹从衣服里拿出钞票迭,交到他手里。他头也没抬,就大喇喇地仔细点数起来,毫不掩饰。每一迭钞票有十张百元。他随手把钱塞进外套内袋里。
“我看你很快就会上缴给积架跑车了。”极乐姐妹嘲讽地说。
“你说对了。”他回应道。
马力强大的引擎轰隆隆地发动了。她目视他高速倒车到第一个交叉路口,转弯,然后疾驰而去。
关键在粉红仔身上,她心想。但问题是如何从他身上套出来。
她没回厨房,反倒往兔子笼走去,她想看看粉红仔是否趁她不在的时候又呑了一颗强效兴奋剂。那只公兔子瑟缩在笼子角落,满眼惊惧地看着她。她拎着牠的耳朵抓出笼子,移开牠直肠处的栓塞。原本应该在那儿的三頼古柯碱加海洛因胶囊早就不翼而飞。
难怪他满口胡言乱语,她心想。他八成飘飘欲仙了。
她把公兔子放回兔笼里,手里拿着栓塞,缓步走回厨房。
那就装声作哑吧,她如此决定。这回且看那些超强兴奋剂会让他做出什么事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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