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房子位于第七和第八大道之间的一三九号街上,是一排旧式四层楼大宅的其中一栋。石灰岩建筑的正面有一扇镶有水晶玻璃板、手工雕刻的桃花心木门——现在已经被漆黑了——而房子两侧立着爱奥尼亚柱列。马车出入口在侧面,马车房已经被改建为车库。
多年以前,很多暴发户定居于这条街,此区曾颇为自命不凡。到了一九二〇年代,一个精明的黑人房地产经纪人,则让这些古宅住进了具社交野心的黑人专业人士,自此这里便以“奋斗街”名闻整个哈莱姆区。
不过到了一九三〇年代经济大萧条时期,艰困的日子开始像蝗虫过境般袭来,这条街很快就沉沦潦倒了。屋宅先被分隔成公寓,后来又被隔成套房。然后就是鸨母接收了这里,房间里头遂尽是妓女。
“棺材桶子”埃德把车子停在屋前,下了车打开后门。他伸手入内抓牢狗炼把手,拉出那只硕大无比的狗。牠的口套又戴上了,头上的伤口已经好好包扎过了,看起来还蛮体面的。
他牵着牠绕过房子侧面,经过马车出入口,按下后门门铃。
厨房门大开,只有厚重的纱窗外门锁着。“棺材桶子”埃德看到一个身穿宽松晨衣的胖女人摇摇摆摆朝他晃过来。
她透过纱窗瞧出来,说道:“我的天,是‘棺材桶子’埃德。”
她解开锁,开门让他进来,但一看到那只狗,她马上退避三舍。
“那是什么玩意儿?”
“是一只狗。”
她挑高眉毛。染过的头发几乎跟她的眼睛同色,有皱纹的皮肤厚厚抹上密丝佛陀粉饼,以及红棕色的蜜粉。她叫做玛莉·雷德。
“牠不会咬人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喉咙里哽着东西,而她涂得厚厚油油的红嘴唇嘟翘起来,露出沾了口红的金牙。
“牠咬不到你,”他边说边挤进厨房。
这是个电器化的现代厨房。每件东西都一尘不染,洁白得亮晶晶。活跃仍具竞争条件的年轻妓女,都会梦想拥有钻石和皮草。但是一个年老色衰、不再活跃的老妓女,不论是变得又老又丑,或是升格成有钱的房东,她的梦想则是拥有一间像这样的厨房。它包括了各式各样想象得到的小巧电器,例如炉子上方的大型白瓷电子钟。
“棺材桶子”埃德看看时钟。四点二十三分。时间越来越紧迫了。
在侧边的白瓷小桌上,一架浅棕色电视机的顶端播了一台搪瓷收音机。电视屏幕上正播放着节目,不过音量却被关掉了。
一个无精打采、短鬈红发一球球长在秃顶部位周遭的高大男子,就坐在管状的不锈钢椅子上,手肘支在白瓷的厨房大餐桌上。
“我们刚刚在听收音机,”他说。“广播说‘掘墓人’约恩斯中弹受伤,而且你们两个都被踢出警队。”
他听起来似乎幸灾乐祸,不过还没高兴到足以让他被打掉大牙。
“棺材桶子”埃德站在室内,狗炼松松地牵在手中。
“听着,”他说。“你可以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但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哪里找得到粉红仔?”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自然,好像喉咙被束起来似的,而且肌肉的抽搐现象渐消。
那人瞥了“棺材桶子”埃德一眼,视线转回他面前桌上的威士忌酒瓶,然后伸出双手用指尖摩挲着酒瓶。
他有一张大扁脸、粗糙的淡红皮肤,以及不断渗出泪液的微红眼睛。他叫做钱宁·雷德。他也许跟粉红仔有些关系。
他穿着敞领的丝质白衬衫、红绿格状的吊带、棕褐色的轧别丁长裤,白棕相间的尖皮鞋,并且戴着有钱妓院老板身上常见的贵重金饰:镶有来路不明巨大乳白石的金戒指、零点七五克拉的黄钻戒,还有一只猫头鹰外形且眼珠镶着两颗红宝石的金戒指。
他跟站在“棺材桶子”埃德左后方的玛莉迅速交换眼神,然后张开粗厚的十指,凝视着“棺材桶子”埃德肩上的枪形凸状块。
“我们很清白,”他低声地说。“我们没给警长生事,而且你现在也没有任何权力干涉。”
“我们甚至也不认识什么叫粉红仔的人,”玛莉大声说。
“你们现在只是在自找麻烦,”“棺材桶子”埃德说。他强抑着怒火,下巴的肌肉微微抽动。“你们没有任何他妈的理由掩护粉红仔。你们只是因为我是警察而讨厌我罢了。你们现在可以表态了,不过,你们正在犯下错误。”
“什么错?”钱宁问道。声音里几乎掩不住傲慢。
“你年过五十了,”“棺材桶子”埃德说。“因为二级谋杀罪蹲了十三年苦窑。你现在混得可不错。靠走运中了彩票买了这栋房子,还让这个前妓女升格成鸨母。你们两个的底细我清楚得很。她是因为刺杀一名年轻妓女未遂而入狱服刑。后来出狱回来重操旧业时,她替一个叫丹迪的懦弱皮条客做街头流莺,那家伙后来被一个上当的老土割断了喉咙,因为他乱动二十一点赌局的纸牌。现在你们俩可不得了了,时机正好,招摇撞骗处处吃得开。街上遍布隐匿的巢穴,到处都有容易受骗的笨蛋,财源滚滚而来。你们用钱收买人,日子倒是过得很舒服。不过你们却犯了一个错。”
“这你之前就说过了。什么错?”
“棺材桶子”埃德放手让狗炼掉落地板。
“我不是闹着玩的,”他说。
钱宁·雷德环抱双臂,在椅子上往后靠。他的视线略微落到塞在“棺材桶子”埃德皮带间的枪痕。
“你绝对没有权力进来这里,询问我关于任何人的消息。”
他开口说,而桌子对面的玛莉则出声警告:“别逼他,钱宁。”
“我才没有逼他,但我也不让他逼我。我已经告诉他我不认识什么粉红仔的,他可以——”
他永远没机会说“棺材桶子”埃德能做什么了。“棺材桶子”埃德的整个侧脸肌肉急剧抽动,右手闪向臀部。钱宁·雷德以动物般的反射神经移动;他头部一扭,目光紧追“棺材桶子”埃德的手势;他的左脚靠在地板上,右手臂本能地往上一挥抵挡枪击,他完全没看见“棺材桶子”埃德左手的动作,那只手拿着“掘墓人”约恩斯的手枪正面袭来,反手一挥直击他呆呆张开的嘴。
钱宁·雷德的整排前齿陷进他的嘴巴里,下排两颗牙像爆米花般斜飞出去,而且钱宁·雷德整个人从椅子上后冲翻倒。他的后脑袋咚地一声闷响撞在油毡地板上,双脚应声往上翘,踢到了白瓷餐桌底部。威士忌酒瓶飞空六吋高,掉落时砸了个粉碎。
骤然响起的震耳吵杂声让狗受了惊。牠一跃扑向钱宁·雷德的脸,并往内门冲去。钱宁·雷德以为牠要咬噬他的喉咙,因此试图大叫。但只见血液四溅,未闻任何声响,他被自己的牙齿噎到了。
“棺材桶子”埃德的视线没放在钱宁·雷德身上。他早已旋身以左手枪瞄准玛莉的腹部,并且半途冻结她的动作——她的右手往前挥,左手浮在背后半空中,宽松肥胖的巨大身躯靠踮起的右脚尖保持平衡,彷佛是芭蕾舞伶在跳搞笑版的“天鹅湖”。
但是没人觉得好笑。她的脸庞惊惧得变形,“棺材桶子”埃德看起来就像个杀人狂。
椅子发出刮擦声,钱宁从椅子上滚了,他抓着喉咙,发出哽咽的声音。
“棺材桶子”埃德的头痛异常剧烈,脑中流泄的声响犹如诅咒。不知从哪儿冒出钱宁试图拔枪的念头,于是他急转过身,朝钱宁的下颚猛然一踢。
“咳!”钱宁·雷德咕哝一声昏厥过去。
那只狗冲进内门,一路在走廊上狂奔,狗炼铛啷鏮锵地拖在后面。
玛莉·雷德猛然抓住桌缘寻求支撑,但手指一滑却重重跌到地上。
房屋前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棺材桶子”埃德站在室内中央,一手握持长管的镀镍手枪,另一手拿着橡皮棍,茫然的神情活像才刚从精神病的电击疗法中恢复似的。
电视屏幕上有三个瘦巴巴的蠢蛋正勾肩搭背地前后摇摆狂舞,他们的眼珠子转来转去,嘴巴开开合合,却无声无息。
“棺材桶子”埃德的脑袋倏地豁然开朗;只是两耳中犹存几乎难以察觉的彻弱尖锐耳鸣。
他把棍子收进口袋,手枪塞回皮带里,然后伸手翻转钱宁·雷德使之俯卧。
“噢,天哪,不要杀他,”玛莉·雷德哀号着说。“我说。”
“给我一支大汤匙,然后闭上嘴,”“棺材桶子”埃德暴躁地说。“他会他妈的自己告诉我。”
她四肢匍匐地绕爬餐桌,从抽屉里拿了一支汤匙。
“拿过来这里,”“棺材桶子”埃德说道,并在钱宁·雷德身旁跪下,接着抬起他的头。
钱宁·雷德呑到自己的舌头。“棺材桶子”埃德遂把汤匙塞进钱宁的喉头抵高,直到他能用另一只手拉出够长的舌头,并握住舌尖部位。带血的舌头滑溜难握,他试了六、七次才攫住舌尖,将它拽定位。大量血液从他手中流落地板,还有四颗牙齿掉了出来。
“过来,你把他的舌头往下按,直到他回复呼吸为止。”他命令玛莉照办,并且叫她拿着汤匙柄。
他起身走到水槽,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冲掉手上的血迹,再用厨房毛巾抹干手。他的蓝衬衫袖口沾了些微血迹,但他并不在意。
他折回原处,站在地板上那两个人面前。
“我要问一些问题——”
“我来回答,”玛莉说。
“让他回答。如果答案是肯定的,你就点点头。听懂了没?”
钱宁·雷德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就摇头。牢记别再犯任何错误了。”
钱宁·雷德再次点头。
“这样他会痛的,”玛莉·雷德说。
“我就是要他痛,”“棺材桶子”埃德说。“你这里经营室内聚会所?”
钱宁点点头。
“很平常的聚会而已,”玛莉·雷德防卫地说。“只是偶而会有一些男妓来这里,就是一些男同性恋——”
“还有毒贩,”“棺材桶子”埃德截断她的话。
钱宁摇摇头。
“要是让我逮到你说谎——”
“我宁愿上帝杀了我,”玛莉·雷德脱口而出。“我们不让毒贩进来这里。只是我们办聚会时,有人会带他们自己的玩意儿。我们是有一些毒品注射者,可是他们注射的海洛因量不到会上瘾的程度。而且他们没有人真的有毒瘾。他们多半只是哈大麻烟而已,寻求一点刺激。我们不做这种生意,我们这里只做性交易的买卖。”
“粉红仔有毒瘾。”
“是的,不过——”
“让他回答。”
钱宁点头。
“棺材桶子”埃德往后退离流向他脚边的一滩血。
“上天为证,他不是来这里满足毒瘾的,”玛莉说道。“他甚至也不是来买醉。他只是来嫖妓罢了。”
“他有任何的偏好吗?”
“他长得太丑,在这里由不得他选;他跟耶稣一样博爱,哪个都行。”
“他今天人在哪里?”
钱宁摇摇头。
“昨天晚上呢?”
钱宁再度摇头。
“知道他住哪里吗?”
答案依旧不变。
“你_刚一直说个没完,现在倒是多说点啊,”“棺材桶子”埃德对着玛莉说。
“我们对粉红仔一无所知,我对天发誓;他只是过来看看女孩,而且我真希望他去别的地方挑女孩;我不需要他的钱,因为我真的受不了他的长相。”
“他都在哪儿晃荡?”
“晃荡?”她开始闪避问题,但瞥了一眼“棺材桶子”埃德的脸就只好松口,于是她开始结巴起来。
“我知道的只有老黑仔的体育馆。有一次我曾听他说他刚从那里过来。你还知道其他地方吗,钱宁?”
钱宁摇摇头。
“好吧,”“棺材桶子”埃德说。“我带来的那只狗是粉红仔的。我打算带牠到这栋屋里四处闻一闻。要是让我发现你们说谎——”
“上帝是我的救星、守护者以及我的庇护——”玛莉开始念念有词,但“棺材桶子”埃德打断她。
“妳真令我想吐。妳们这些被用烂的妓女怎么会跟上帝交情这么好?”
“不全是祂,”玛莉肃然地说。“是耶稣基督。”
他分辨不出她的回话是否是认真的。他推开门,走向前廊呼唤那只狗。
“牠在这里!”一个女人应声回答。
他走上通往二楼的前梯,循声找到后面一间敞开的卧室。一个身穿晨缕的棕肤妓女,正从口套边往那只狗的嘴里塞牛奶巧克力。那只狗显然爱极了。
“棺材桶子”埃德执起狗炼,牵走那只狗。他并不清楚自己真的要找什么,只是出于直觉才这么做罢了。除了领受正在做生意的妓女口出咒骂外,他其实一无所获。
“天杀的!”有个女孩气急败坏地说道,因为她的白人恩客一看到有个高大黑人带着一只巨犬探进房间,突然就萎缩了下来。“花了这么久,才让这个慢郎中立起来说——”
“棺材桶子”埃德看到前廊有公用电话,于是过去拨了电话到医院。
回答还是没变。
当他穿过街房时,钱宁和玛莉已不见踪影。
他牵着狗绕过桌边,避开那滩血,然后穿过后门绕过屋子。他没遇到任何人,整个街区好似荒废无人。
他把狗安置在车子后座,自己坐进了驾驶座。他看看手表。现在是四点五十分。
他突然有一种疯狂绝望的感觉,觉得自己是在海底捞针、浪费时间;而事实,时间却是最宝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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