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黑板每个角落仔细擦干净后,他奔向茶水间。在那里备妥水壶与毛巾后,已接近上午八点半。学生已全体就座。周一的时间比一周其他任何一天都过得更快。
宫坂奔向教官室。敲门前,先对着走廊的窗子照一下,调整领带的歪斜。
但他实在运气不好。偏偏在这种时候轮到当教场值日生。
——我是风间公亲。
昨天傍晚,站在学生面前的风间,以虽然清楚却有点沙哑的声音说出自己的全名后,立刻直接走下讲台。
再怎么说也太冷漠了。不要求他陈述自己的教育理念,但起码也该跟大家说一声请多指教吧。
他很不安。如果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恐怕犯点小错都会挨骂。那或许是因为一听到“公亲”这个名字就令他联想到“性急”这个字眼。
昨晚他立刻去翻图书室的教职员名册,找出那个名字的汉字写法原来是“公亲”,但微微的恐惧依然没有消失。
走进教官室,布置稍有变更。因为在植松的空位子旁,新摆了一张风间的桌子。
那张桌前有白发脑袋。
“报告。我是初任科第九十八期短期课程班,宫坂定。现在请风间教官至第三教场,进行晨间指导及第一堂课的教学。”
风间转头。
这双眼睛果然令人想到义眼。明明视线相接,却感觉不到。只觉得那双眼睛好像穿透自己的脸孔,盯着自己身后的某种东西。
风间没回答。也没点头。不过,倒是站起来了。
宫坂像要开路似地率先走到教官室门口。等风间走到走廊后,宫坂关上门,当场微微行礼,朝教场小跑步奔去。
教场值日生,还有再当一次门童的任务在等着。去请教官后,必须抢先回到教场前面站好,等待教官抵达。按照规定,见到教官后必须敬礼替教官开门。
就在宫坂一边想像那个顺序,一边跑了五、六步时。
“慢着。”背后传来风间的声音。“我们一起走。”
“是!”他又跑回风间身旁。以退后一步的位置走在教官身边,宫坂的脑海浮现的,是“说不定”这几个字。
说不定,校方早已预见植松即将住院。而且,说不定也早已敲定由风间来代课。所以风间才会一再前来旁观上课情形。
他一边这么猜想,另一方面,也在盘算着,如果要抢在风间之前先开教场的门,应该在什么时机追过教官才好。
蓦然回神,才发现不知几时自己已与风间并肩同行。是对方放慢了脚步。
宫坂也放慢步伐。
他刻意慢慢走。当他为那意外的高难度困惑之际,风间把步调放得更慢了。他们再次并肩同行。
“你叫宫坂是吧?”
“是。”
“我问你,对你来说警察学校是什么样的地方?”
是!首先是锻链自己的场所,继而也是身为警官确立自觉的场所——。
教科书式的答案当下浮现脑海。
“或许,是筛子吧?”
然而宫坂如此回答。这是真心话。趁早将欠缺警察资质的学生剔除的筛子。那就是警察学校。
这或许是个很普通的答案。但是,入学不到两个月,就算只有这点程度的认识,也莫可奈何吧。
“原来如此。——那我再问你,你为何想当警察?”
“因为雪。”
风间用微微转头的动作催他说明。
“那是六年前的冬天。考上大学,刚拿到驾照的我,独自去滑雪。回程,暴风雪令我的方向盘失控。”
车子冲破路边护栏后,他想开门,门却文风不动。从崖上翻落的车身,前后左右,都被沉重的积雪深深覆盖。
他用力将双脚撑着挡风玻璃,试着以手肘撞破旁边的车窗,却只落得脚踝扭伤,手骨骨裂。
大声喊叫也只令喉头疼痛,无人前来救他。
他怕汽车废气进入车内,只好关掉引擎。车子立刻停电,暖气停止。现场在手机的收讯圈外。他一边冷得哆嗦一边想到的,是会来出席自己丧礼的人数。
不知不觉意识不清。
“这时救了我的,是任职派出所的巡查部长。”
当他被敲挡风玻璃的声音惊醒时,窗外是堆满雪的警察帽子。帽子底下,巡查部长一边露出笑脸,一边猛然朝他竖起大拇指。他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够像那根大拇指那样温暖自己的身体。
那位巡查部长,每当天候不佳时总会仔细巡逻自己负责的区域。他根据多年的勤务经验,找出方向盘特别容易失控的地点。当时一手还拿着上面做了记号的手绘地图。
“换言之,是因为崇拜救命恩人。这就是你的答复。”
“是的。”宫坂一边留意不要走到风间的前头,一边犹豫。
那位巡查部长姓“平田”,自从车祸后,至今一直用明信片与他保持联络。还有平田巡查部长的儿子和道,居然与自己同期的巧合。这些事是否该告诉教官?
不,在那之前,还是先说各家媒体得知他的获救经过纷纷跑去派出所时的状况吧。
闯进休息室的记者,围着平田巡查部长做完探访后,接着又把镜头与麦克风对准巡查部长的独生子,当时大学四年级的和道。
——不,我不会继承父亲的衣钵。我打算找家公司上班。
或许对教官说说和道当时也许是因为害羞,以略显僵硬的表情回答“将来有何打算?”这个问题的模样也挺有趣。
那样的和道,在接连辞去两家公司的工作后,终究在亲戚的劝说下,不情不愿地报考县警并且被录取。这段经过不妨也顺带说出吧……。
但是最后,先开口的是风间。
“我有点遗憾。”
“……为什么?”
“因为若是抱着崇拜,恐怕前途堪虑。反倒是对警察有埋怨才当警察——那样的学生,更适合这里。如果照我的经验来说的话。”
宫坂一下子想不出该怎么回话。
“那你的志愿是地域课罗?”
“……不,是刑事课。”
风间再次微微歪头。
“没有特殊理由。只是,在准备警察考试的期间,渐渐对犯罪搜查产生兴趣。”
风间点点头,从怀里掏出记事本,突然停下脚步。
“宫坂。”
“是。”
“你现在对我做路检盘查试试。假设这个小记事本是皮包。如果你又像上次那样不及格,现在就给我打包行李滚蛋。”
宫坂也张开嘴。但一时之间想不出该说什么。
“要做吗?不敢吗?到底怎样?”
“现在,就在这里吗?”
“我应该已经说过了。不敢的话就滚蛋。”
“……我做。”
几乎在他回答的同时,风间已率先迈步。宫坂自背后接近,出声喊道:“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我是——”
他朝左胸的口袋伸手。掏出警证之际也不忘继续注视风间的眼睛。
“敝姓宫坂。不好意思,可以请教您的大名吗?”
“你凭什么这样问我?”
一度驻足的风间,又开始迈步。宫坂紧咬不放。
“根据警察职务执行法第二条,警察针对有异常举动的可疑人物可以做临时拦检盘查。”
“真不巧,我现在有急事。”
宫坂抢先绕到继续迈步的风间面前,挡住他的路。轻轻将手抵在风间的胸前,阻止他前进。
“碰触身体,好像行为过当了吧?”
“不,警职法中也有‘得令对方停止,提出质问’这一条,所以这项行为是被容许的。”
“我姓风间。”风间一边回答,视线垂落地面。
“那么风间先生,可以让我打开你的皮包看一下吗?”
风间做出不情愿的样子,宫坂朝他走近半步。
“我得先提醒您,您越是抗拒,只会让我的印象越糟。您如果没有心虚之处,就请配合一下。”
依旧低着头的风间,把手上的记事本递过来。
宫坂同时看着记事本与风间,一边又说道:“麻烦您在我检查时一直看着好吗?请不要把脸撇开。期间也请不要把双手放进口袋。”
“好,到此为止就行了。”风间抬起头。“看来你不用回去打包行李了。”
“学生惶恐。”
“为什么?”
“啊?”
“你为什么故作笨拙?”
风间是在说上次的课堂表现。看来果然被他发现了。打从宫坂隔着教场的门看到风间双眼的那一刻起,便有那种预感。
这次是宫坂低头。虽然心里多少感到必须老实回答,却还是依旧垂眼不语。
“你不想说吗?”
“是。对不起。”
“好吧。那就算了。不过,我要给你一个课题。你给我好好做出来。”
“请问是什么?”
“下课后到教官室来。到时我再告诉你。不用担心。不是什么难事。”
教室快到了。宫坂跑过去开门,保持敬礼的姿势等候风间抵达。
风间走进教场后,宫坂关上门,原地扬声。
“立正!”
看准风间上讲台的时机。
“向教官敬礼!”
手臂的动作七零八落。若是植松看到这种表现肯定会命令大家重做十次,但风间只是轻轻点头。
风间以从容不迫的动作回礼的举动,令人很意外。也许是第一次见面的冷漠态度,至今令人印象深刻。
“坐下!”号令完毕,正准备回自己的位子时,“慢着!”风间叫住他。
“宫坂。不好意思,你过来一下好吗?”
他听命行事,走上讲台与风间并立。
“抓住胸口。”
“是……这样吗?”
宫坂把右手伸到自己的胸前。找到制服第一颗扣子后,试着握住那一块。
“谁叫你对自己做了?”
风间露出沉稳的笑容,一边竖起大拇指。指尖对着风间自己的胸口。
“那怎么行……”宫坂一再微微摇头。“我不能……”
“快点。”
“可是……”
风间转向全体学生。“有人志愿吗?”
一名坐在窗边的学生,倚着椅子靠背,懒洋洋地举起右手。那张嘴唇丰厚、鼻孔看起来比实际更大的自大脸孔,属于都筑耀太。
都筑不等教官正式指名便走上讲台。然后毫不迟疑地朝风间的胸口伸手,一把将他的制服前襟揪到一块。
风间的制服上有金色物体脱落,掉到讲台地板上。
“对不起!”宫坂代都筑道歉,慌忙捡起掉落的扣子。
“不用在意。——你们两个,都可以回去了。”
转身背对风间与走下讲台时,都筑一直保持沉默。宫坂也紧跟在后回到位子。
“你们也迟早会去街头巡逻。届时,被醉汉纠缠不放的机会,想必多得是。”
在旁人看来,想必会以为他之前就一直担任这群学生的班导吧?再怎么资深的教官,碰上头一次授课,照理说多少应该会有点意气昂扬。但是白发男身上丝毫看不出那种迹象,只见他缓缓放眼环视学生。
“像刚才那样被揪住制服,扣子脱落的情形也不稀奇。”
宫坂将手指搭在领带结上。一回到自己的座位立刻开始冒汗。他试着思索刚才是什么扰乱了自己的心情。或许是因为嫉妒都筑的大胆豪迈。以风间的个性,比起瞻前顾后的自己,想必对爽快听话的都筑有更高的评价。
“发生那种事态时,若是你们会怎么处理?”
对于风间的这个问题,宫坂第一个抢先举手。他想借此挽回劣势。一边勉强按捺激动的心情一边起立。
“逮捕对方。”风间缓缓解开其他的扣子,脱下外套。
“什么罪名?”
“妨害公务执行。”
把脱下的外套随手揉成一团,扔到讲桌后,风间环视教场。“宫坂的答案是依妨害公务逮捕对方。有人和他的想法一样吗?”
几乎全体都举手了。不过,只有都筑,他把双手放在桌下,定定盯着讲台。
“原来如此。我的结论是——省省吧。”
风间把右手轻轻举到胸前的高度,
“一,现行犯逮捕手续书。”
配合自己说的话,他弯下大拇指。
“二,辩解笔录。”
他把食指也弯下。
“三,处理状况报告书。四,实况勘验调查书。五,犯罪前科照会书。”
中指、无名指、小指都弯下,还没结束。这次又举起左手,同样依序弯下手指。
“六,嫌疑人调查书。七,被害者调查书。八,照片摄影报告书……”
等他列举完文书名称时,已经把十根手指都用完又回到右手,而且弯到无名指为止了。
“依妨害公务执行逮捕某人时,起码得制作这么多报告书。你能说出妨害公务的法定刑责吗,宫坂?”
“……我记得是三年以下的惩役或禁锢。”
“对。绝对不算轻。不,甚至堪称是重罪。所以才会制造出这么多的文书工作。依妨害公务执行逮捕——这句话经常听到。但是,关于那背后的工作,你们可曾想过?”
众人摇头。
“别把时间与精力花在书写无聊的公文上。有那种闲工夫,还不如上街多巡逻一分钟对社会更有帮助。即使被醉汉纠缠也要忍耐。记住警察就是要忍耐!”
是!对于众人这声回答,风间做出毫不在意的动作,抓起讲桌上的外套。
“抱歉。毕竟是第一次上课。我这边,还没做好充分的准备。植松教官又是突然住院,交接工作也没做好。所以,我刚刚只是说出我临时想到的。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剩下的时间你们自习。”
风间走出教场后,学生们面面相觑。只上了十分钟的课。
人人哑然之际,宫坂起立。走到都筑的位子,小声发话:“你真有胆量。”
都筑抬起头,猛然把手朝他伸过来。
“你干嘛?”
“少罗唆,站着别动。”
宫坂被揪住胸口。都筑拉扯他。
双脚用力也没用,宫坂不得不跨出一步支撑身体重心。
“放手!”
“你不觉得奇怪吗?”
都筑想说什么,他大致明了。现在,都筑的手,虽然用力拉扯他的制服,但扣子还是好好的。线头并未因此松脱。之前明明轻易就从风间的制服脱落……。
“看来他不是省油的灯。”
都筑把课本胡乱叠在一起站起来。
“你要去哪?教官不是叫我们自习?”
“噢。所以我要去自习呀。回宿舍自习。”
都筑以宛如轻拨弦乐器细线的清脆声音如此说道,把椅子推回桌子底下。
原来如此,风间的确没说“在这间教室自习”……。
都筑走出教场的背影,无人试图挽留。
宫坂回到自己的座位。
不是省油的灯。或许的确如此。“什么也没准备。只是说说刚才临时想到的。”风间嘴上这么说,却似乎已事先动了手脚让扣子轻易脱落。
当然他动手脚的目的,肯定是要让大家对上课内容留下强烈印象。学生揪住教官胸口的情境,如果再加上掉落的扣子这种小道具,视觉效果会很强烈。刚才目睹的情景,想必今后也会萦绕脑海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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