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小时以后,房车的轮胎已经在覆盖着大雪的森林小径上留下深深的胎痕。
自从他们从公路拐进黑莫尔的森林区以后,导航系统就警告他们他们已经离开公路大约一公里。距离北海岸还有二十公里,但是已经可以感受到飓风在过去几小时里对森林造成的破坏力。树枝摇晃不已。一尊好几吨重的雕像被吹歪了。他们的车刚刚才绕过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树,又一阵强风来袭,赫兹斐双手必须紧握方向盘,车子才不会被吹走。
该死,问题是我们怎么去湖上?在开车的时候,他其实什么都不能想。
树冠在他们头上摇晃得厉害。如糖霜一般散布在树枝上的残雪有时会掉到挡风玻璃上。
赫兹斐透过头顶上的活动车窗往外看,雪已经停了。虽然时间尚早,天色却已经暗了下来。
他不禁想到史芬多夫斯基女士,在她被分尸并且放进纸箱里以前,拍了段视频声称她是自杀的。
他们今天早上才解剖她的尸体,那才不过是几小时以前的事情,但是他已经觉得恍如隔世。
“我们在哪里?”在他旁边的英格夫打哈欠问道。他在车上一直在睡觉,过了好久才醒来。
“我也想知道。”
导航系统的屏幕有个旗帜记号,显示再有几米他们就抵达目的地。但是,除了松树和桦树集中的浓密树林,赫兹斐什么也看不见,他们继续开了一分钟,导航系统屏幕上的黑白棋盘状的赛车旗帜开始晃动。
“已经到达目的地。”他喃喃自语。
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或许琳达在黑暗中看错了数字?”英格夫低声说。他从储物箱里拿出备用眼镜,接着环顾四周。
他们停在一条岔路前。除了一个给登山客的指示牌和不远处覆盖着积雪的树干以外,看不到其他东西。
“好,英格夫。你待在车子里,我到处看看。”赫兹斐说。他打开远光灯,照亮前面的区域。
“你确定你要一个人出去?”英格夫问。
“还会发生什么事?如果马提诺克要杀我们,他有太多的机会。”
“而且他差点成功了,”英格夫附和着说,“要是你掉到一个挖好的坑洞里呢?”
赫兹斐摇摇头:“我相信在湖边是一个意外。至少我希望是这样。就算不是,那么你更要待在车里,这样你才能在紧急的时候救我。”赫兹斐很严肃地看着英格夫,“明白吗?”
“是的,长官。”英格夫说,并且行了个举手礼,“只是还有一件事。”
赫兹斐已经准备开车门了。“什么事?”
“那里在烧什么东西吗?”
赫兹斐往英格夫手指的方向望去……真的!
在氙气大灯的照亮下,前方是堆得井然有序的树桩。
“那里在冒烟。”赫兹斐说,因为逆风的关系,他必须使劲才能打开车门。一阵强风吹向他,吹散他刚从树干堆上方看到的那股黑烟。
冲进车里的寒气证实了天气预报零下二度的低温。赫兹斐从驾驶座跳出来,陷入深至脚踝的积雪里。他关上车门,蹒跚地走到林间空地。走了几米,他已经看到烟是从哪里来的:浓浓的黑烟从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的烟囱里冒出来,烟囱在一辆伐木工人的拖车顶上。他的脚下一根被雪覆盖的树枝有折断的痕迹,赫兹斐停下脚步。他想要马上继续走,但是他身后突然亮了一些。“我说过了,你要待在车里。”他大叫并且转身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副驾驶座的车门是半开着的,保时捷车内的灯也亮着,而警察局长的儿子不见了。
“英格夫?”
赫兹斐的胃在抽搐。
他看看拖车,又看看保时捷。
虽然有烟从拖车里冒出来,保时捷车子里的车灯也亮着,这两部车看起来都像是废弃的车子。
赫兹斐想跑回车子里,但是他迟疑了一下,放弃了那个念头。
没有东西。
他害怕会看见英格夫倒在车旁一动也不动,结果却什么也没看到。
“英格夫。”他再叫一次。没有任何回应。
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
他绕过引擎盖,走到副驾驶座。他不希望看到英格夫遇袭倒地的样子。
但英格夫没有留下任何足迹。
赫兹斐走近后座的车门,房车的冷气发出“咔咔”声。透过深色车窗,除了后座以外,赫兹斐看不到什么东西。
他抓住门把,大吼一声,把后门打开。但是里头没有人,没有任何对他有威胁的危险。
也没有英格夫。
车里空荡荡的。
“你在哪里?”赫兹斐转身,无助地往森林黑暗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车灯直接照到森林深处,他总算看到积雪里深深的脚印。小径旁的树丛里有一棵橡树。
“你在哪里?”赫兹斐再次呼喊,并且跟着脚印走。
英格夫打算干什么?为什么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森林里?
他越靠近树丛,里头越阴暗。
他生平第一次希望联邦刑事警察局的法医也能佩带武器。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听从直觉。他一开始就觉得这个英格夫有些不对劲,连警察局长儿子的身份都让人怀疑。谁会为了保住实习的工作而载他的教授跑遍德国?
为了他的生意点子?胡说八道。
赫兹斐不知道是否应该继续找英格夫,还是回到车子里。他伫立在橡树前大约一米处。
然后现在呢?
他往车子那里看过去,再看了树丛一下,脚印似乎消失在树丛里。他低头一看,就发现了。
该死。
他早该发现的。他追踪的脚印,在雪中太深了。
比我的深太多了。
好像英格夫扛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或者是……
就在树丛后出现一个人影的瞬间,赫兹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或者是有人把英格夫从车里扛出来。
赫兹斐还来不及认出是谁用浸湿的抹布捂住他的嘴巴,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又回到湖里。只不过这一次不是英格夫,而是他自己,湖面冰层破了个洞,而他的头在水里,手脚不住地乱踢。
赫兹斐想要伸手够到破裂的边缘,却没有力气。虽然没感觉到寒冷和湿气,但麻痹和沉重的身体使他一直往下沉,往黑暗深处去,他的肺部因为水压几乎要爆裂开来。他知道如果他吸气的话,他的气管就会进水。
但他如何抵抗换气的强烈欲望?他再也无法控制呼吸,不管是不是肺部进水而溺死,对他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张开眼睛,看见洞口就在他的头上。冰层是那么近,几乎用舌头就可以碰到。
突然间,结冰的水面远离他,仿佛伸出舌头碰它是一种污辱似的。他继续往下沉,压力越来越大,他全身好像要爆炸了。他完全绝望,最后一次想着汉娜。
赫兹斐大吼一声,张开嘴巴,想要吸一口空气,结果把自己给吓醒了。
谢天谢地……
幸好只是一场噩梦,他松了一口气,气喘吁吁地喃喃自语。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证明他还活着。
现实比梦里头还要暗一点。赫兹斐无法确定他是否睁开眼睛。他感觉到水滴从鼻子流下来,衬衫黏在胸膛上,但这湿气不是来自湖水,而是吓出一身的冷汗,从全部的毛细孔跑出来。赫兹斐想要擦拭额头的汗水,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的双手动弹不得,而这次是因为他的手被反绑了。
我到底发生什么事?
他困惑地四处张望,但是除了黑暗中的微光以外,看不见其他的东西。
他吞了吞口水,闻到血腥味,头部和颈部感觉到强烈的刺痛。他眨了眨眼睛,渐渐习惯了微弱的光。两步外有个红色的LED灯,散发出微弱而均匀的光线。赫兹斐看了一会儿,摄像机的形状更清楚了,仿佛被魔鬼的手一直提着,在房里飘浮着,后来他才看到它架在三角架上,镜头正对着他。
我到底在哪里?
他不禁想到关于极端分子的电影,在影片里,恐怖分子对着摄像机砍下人质的脑袋。他心想自己背后会不会挂着一条写有阿拉伯文的布幔。
他试着转身,疼痛使他动起来碍手碍脚的,他看到拱形的锡皮屋顶延伸到木造的空间外面,他是被抓来这里的。
我在拖车里。
了解状况以后,噩梦前的记忆也回来了:从木头后面的烟囱冒出来的黑烟、消失的英格夫、捂住他的嘴的抹布。
他想要按按自己抽痛的太阳穴,但是他的手又被扯回来。
困住他的椅子有金属扶手,但没有椅背,椅脚用螺丝固定在木头地板上。赫兹斐的双手被粗绳缠绕了好几圈。
尽管他知道会擦伤动脉上的皮肤,但至少还是得试着挣脱。他就要开始动作的时候,门突然开了。随着一股西伯利亚般的寒气,史芬·马提诺克走进拖车。
他手中提着一盏灯,是街道工程用的警示灯。他把灯抛向赫兹斐,对他点点头,就像在庭院倒垃圾时和邻居打招呼一样。他关上门,手里拿着长条形的门闩,站在赫兹斐面前。
他病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位前同事,这是在赫兹斐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他看起来生病了。
虽然黄色的灯光只能隐约看见他的身影。
这个生理和心理都受到重创的可怜人,身体和灵魂被摧残得同等憔悴不堪。他的衣服看起来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洗过,散发出汗臭、污垢和淋湿的狗的气味。靴子的鞋底已经松脱,靴子上满是污点。他比从前至少瘦了十公斤,身上所有穿戴的东西都显得太大。头发和指甲也很久没剪了。
你已经不成人形了,赫兹斐心想,但他不知道该跟这个男人说什么。马提诺克以前很注重外表,然而他现在看起来跟流浪汉没什么两样。
他把灯具挂在封住的窗户旁的钩子上,率先打破沉默。
“你终于醒了。”他看着他的手表,“你昏睡了很久!我以为你不想再醒来了。”
他转身走到一把看起来并不舒适的躺椅前,打开椅子下面的一只箱子。
“但我很高兴你在我这里。”他背对着赫兹斐说,这给了教授几秒的时间挣脱绳子。
马提诺克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瓶水。“我是说真的。我很高兴你找到我。”
他的声音听起来和他的眼神一样忧伤。
他走近赫兹斐,眼神里充满愤怒。
“汉娜在哪里?”赫兹斐使劲地问。他一直觉得手脚麻痹,以为自己完全没力气了。他只问这个问题,其他的他都不感兴趣。“她还活着吗?”
马提诺克皱眉。“你以为我是谁?”他疲惫地问。他喝了一口水,将瓶子搁在地上,然后从夹克口袋深处掏出一把半自动手枪。
“你真的相信我绞尽脑汁盘算怎样教训你,只是为了跟你对质吗?”
他用枪管指着额头,同时把枪上膛。
赫兹斐闭上眼睛,强忍着不要大吼:“教训?你杀了人。你拿我女儿的生命开玩笑,史芬。汉娜有病的。如果她长时间没有吃药,她会死的。”
“哮喘病,我们知道。”
“我们?你和谁合作?”
他的这位前同事扬起嘴角。“保罗,事情不是这样的。这里不是摊牌的地方,凶手不必忙着解释他的动机,好让主角有机会脱逃。”他停了一会儿,“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的手机有一条新短信。我不是告诉你不准让联邦刑事警察局知情吗?偏偏还是罗伊特勒,我以为你们水火不容呢。他说,根据天气预报,不久会有一个飓风,而且这个飓风会提早到来。在这之前,会有个短暂的暴风眼,照这个情况看来,二十分钟到赫格兰岛的航程是可以安排的。他已经安排了飞行员在库克斯港的运动机场等你,而那个飞行员,用他的话说就是:‘非常疯狂,愿意冒这个险。’”
马提诺克挖苦地笑着:“我们的同事真的认真搜索信息。只可惜天气只是短暂好转,而且你已经没时间了。所以我就回了一条短信谢绝了他,然后我拆了你的手机,把它丢到森林里。”
你不只是毁了我的手机,也毁了我去那个岛的唯一机会。
“你也应该要好好谢谢这场暴风雪。”
“为什么?”
“赫格兰岛不是你的管辖范围,保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线索,跑到我这里来的。我猜有人在协助你,对吧?”
赫兹斐下意识地点点头。
“我猜是那个管理员吧。算了,不重要了。如果没有暴风雨,你就找不到人替你做那些脏活。如果岛上医院里的医护人员没有撤离的话,尸体就会由法医执行解剖。一旦汉娜和死者的关联被揭发,你是不可能参与进一步的调查的,这样的情况你听起来耳熟吗?”
原来这就是你的计划,赫兹斐心想。当时马提诺克不能解剖自己女儿的尸体,而现在赫兹斐也要经历同样的恐惧,必要的话,他必须动用权力获取调查结果,才能拯救他的女儿。
“暴风雪让你有机可乘,否则的话,你是不可能进行得那么快的。”马提诺克对他说。
赫兹斐保持沉默,他不再尝试挣脱束缚。他的前同事并没有用心打绳结,可能是因为他没有捆绑的经验。
他一定是让他的同伙干这些脏活。视频中的男人帮他把尸体丢到湖底。一个连绳结都打不好的人,哪里有资格当冷血的绑匪,更不用说连环杀人犯了。赫兹斐祈祷上帝,不要让他的推测成为一厢情愿的空想。
“我不了解这一切,史芬。可我知道,你不是杀手。”他直视着摄像机旁的马提诺克。
“你确定吗?”
“是,我很确定。可能你准备好那些线索,可能你也解剖了那些尸体。我怀疑这些都是你计划的。至少对于女法官的桩刑,显然是性侵犯罪的线索。”
“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马提诺克露出一丝悲伤的微笑。
“不,我是破解了你的信息,但我并不明白,史芬。你为什么做这一切?”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马提诺克咬着皲裂的下嘴唇,然后换了只手拿枪,反问道:“你知道那个女法官轻判沙德勒,和她老公的性搔扰案件有关吗?”
赫兹斐摇头。
“马格努斯·多芬是个指挥家。一个年轻女孩,一个女小提琴家,因为不守时而被他赶出乐团,所以她想要报复他。后来她撤回起诉,然而这个男人的名声已经毁了,直到他心肌梗塞以前,他完全找不到工作。”
赫兹斐叹气:“你也知道的,史芬,盲目的报复怒火会有什么结果。多芬女士以轻判报复毁她丈夫名声的女人,或许也是在报复这个社会。但是你毁了我的家庭,而我并没有杀你女儿。”
“你是这么想的吗?”马提诺克问,听起来有些绝望。
“对。因为我不是沙德勒。我没有强奸也没有谋杀你女儿。”
“你没有。”马提诺克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武器,然后说,“你没有杀莉莉。你没有杀她。”
杀她?
“为什么你要强调这点?”
马提诺克举起武器,像好莱坞影片中的杀手一样将手转向一旁,指着赫兹斐的胸膛:“我刚才说过了,这里不是摊牌的地方。”
他看都不看,抓起身旁的摄像机,按下摄像机的按钮,“哔”的一声长响,一个暗门打开了,他从里面抽出像邮票大小的东西。
“你想要干什么?”赫兹斐问,眼看着大难将要临头。但是马提诺克没让他看手里的东西。他站在赫兹斐和摄像机中间,盯着赫兹斐。
“保罗,你说得对。我不是杀手。我没那个胆。”他呼吸困难,“但这不只牵涉到你或你的女儿,还有很多其他事,他让我搞清楚的事。”
他?
“他是谁?”
“我想,你不久后就会认识他。相信我,他是个好人。”
赫兹斐骇然发现,一定是莉莉的悲剧使马提诺克失去理智。他完全崩溃,言行都已经错乱。他用手捂住嘴。赫兹斐只看到史芬的喉头因为吞咽困难的动作而像电梯一样上下移动。
“你做了什么?”他吼叫着,焦急地挣脱他的束缚。他非常确定,只要几秒钟,绳结就会松开,但马提诺克并不想给他几秒钟的时间,他举起他的武器。
“你刚才说你很高兴我来了。”赫兹斐绝望地试图以问题阻止他的计划,“为什么?”
马提诺克眨眨眼,仿佛他真的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接着他低声说:“这样我就不会孤单地走了。”
他红着眼眶看着赫兹斐,将手枪抵住额头。
“没有人能了解我。”
然后他扣下扳机。
枪击的冲击力很大,一部分脑浆喷到赫兹斐的脸上。马提诺克倒在拖车地板上,抽搐了几下,然而那只是人死前神经系统无法控制的反射动作。
赫兹斐不停地吼叫。因为绝望,因为害怕,也为了求救。
他大声叫马提诺克的名字,而马提诺克的四肢早就不再抽搐,已经没了生命迹象。接着他大喊英格夫。他为了挣脱绳索使劲扭动手腕,痛得大呼小叫。
除了沾血颤抖的手腕以外,让他更心痛的是,现在他知道,马提诺克把他迷昏,将他捆绑起来,并不是要对他做什么。马提诺克绑住他,这样他就无法阻止说话结巴的前同事自杀。
来人了!
拖车的门突然大开,英格夫跌跌撞撞走进来。赫兹斐猛拉一下,挣脱了绳索,从椅子上弹起来,他觉得天旋地转,一跤跌倒在尸体上。
英格夫大衣上都是雪。他大概被迷昏后,就被丢在森林里。
他依着墙,身体往前倾,上气不接下气,赫兹斐觉得他一定是因为看到马提诺克的样子而反胃。当英格夫再次抬起头,赫兹斐意识到这个实习生是一个人用所剩无几的力气走过森林小径到拖车这里。和赫兹斐一样,他的手腕也渗着血,显然也是刚刚挣脱束缚,跑来向教授求救。
“站住,不要再过来了。”赫兹斐大叫,这时英格夫才注意到地上的那一摊血,他差点踩进去。
“啊,我的老天,这是……”
“是的,马提诺克。”
“啊,你……”
“不。他自己干的。把我的行李箱拿给我。”
“好。”英格夫点头说,却没有要走开的意思。尸体让他目瞪口呆。他像被定住了似的盯着尸体。
“喂,醒醒啦。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赫兹斐大吼,快速地走向英格夫。
“抱歉,你说什么?”
“我的行李箱。把我的解剖工具拿给我。”
“干什么?”英格夫的脸色变得更惨白了。
赫兹斐指着他头上一直闪红光的摄像机。
“马提诺克在自杀前吞了内存卡。我必须在胃酸腐蚀前尽快把它取出来。”
“恭喜啊,赫兹斐教授。如果你到这里来,就表示你的游戏很快就要结束了。”
赫兹斐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大块头的男人,他以友善的声音叫他的名字,跟他攀谈。
“这位是谁?”英格夫问。实习生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体力,而且出乎意料的,他帮了个大忙。他替赫兹斐把解剖箱拿过来,还帮他剖开死去的马提诺克的腹腔。因为刚刚死亡,加上是在拖车地板上进行解剖,所以整个过程的血腥程度比平常要恶心得多。
为了从马提诺克的胃里取出内存卡,必须脱掉他的衣服并且让他仰卧着,但英格夫没有任何怨言。不过从发抖的下嘴唇看得出他很紧张,身体和心理都是。在湖边濒临死亡的余悸还没消去,这时他又必须观看赫兹斐如何在五分钟内从一个男人的脖子一刀划向耻骨,打开尸体,看着肚皮在拖车里的寒气中冒蒸气、滴血、往两旁翻开,死者的胃在肝和脾中间,从腹腔深处取出后,再剖开取出里面的内存卡。匆忙间他甚至忘了戴手套。
如果赫兹斐回想起拖车里这个不真实的一幕,他应该会不寒而栗。然而在当时,因为担心汉娜,他已经没有了其他的情绪。
他不去想他第一次解剖一个跟他熟识的人是什么感觉,他脑中想的只是他害怕在胃里找到的东西。在解剖的时候,让他恐惧的是那个内存卡。他祈祷视频它没有被胃酸腐蚀破坏。
他的祈祷被听到了。
他们先把马提诺克的尸体搬到拖车后面烧过的炉灶旁边,随便用一条被子盖着。多亏马提诺克生前放在地上的那瓶水,他们能够立刻把内存卡上残留的血渍和分泌物洗掉,将它插回相机里。因为侧翻的屏幕不到成人手掌那么大,赫兹斐和英格夫必须凑在一起,才能看清楚视频的内容。
“看来你这次没有遵守规定。”视频里的男人继续说下去。这个有双下巴的陌生人冷笑着。他离镜头非常近,因此镜头只照到发际到脖子的部分。视频很亮,却无济于事。因为是以小角度由下往上拍的,这个陌生人显得更臃肿。他说话的时候,露出一排老烟枪的黄牙。
“说到这点,你把重要的证据私吞起来,就是你在解剖时发现的证据。奇怪了,史芬求你的时候,你却推辞了。”他再次冷笑,“但是这次是你的女儿,亲骨肉比谁都重要,对吧?”
“你是谁?”赫兹斐低声说。视频里的男人仿佛听到了他的问题,真的自我介绍起来。
“你一定在问我是谁。我叫菲利普·史芬多夫斯基,你也想知道我到底扮演什么角色,对吧?”
赫兹斐无意识地点点头。
“很容易解释。我是那个女孩的爸爸,你杀死的女孩。”
英格夫回头看着赫兹斐,但是赫兹斐对于他疑惑的眼神无动于衷。
“你看见在船屋里的照片了吗?”
监视沙德勒的照片。马提诺克拍的照片。
“如果史芬没有在这个杂种出狱后持续盯着他,我就永远找不到蕾贝卡。”
蕾贝卡?
他隐约还记得这家人的关系,就是莎宾娜不久前才跟他报告的:“西碧·史芬多夫斯基……和搬家公司的老板菲利普·史芬多夫斯基结婚,有一个女儿叫蕾贝卡,十七岁。他们两个人下落不明。”
“女法官相信人们可以感化强奸少女的罪犯。你也这么认为吗,教授?我跟你说我觉得应该怎么处置那些罪犯。”
有一段时间,他们只看到一只大手掌,然后摄像机就被遮住了。当赫兹斐再次看到黑影外的东西时,摄像机已经重新调整过。史芬多夫斯基坐在一把小巧的椅子上,身上的鼠灰色V领羊毛毛衣与他庞大的身躯极不相称。
“我认为每个罪犯都应该承受和被害人所遭受的痛苦,他们的亲人也一样。就我的案例而言,沙德勒必须在死前忍受最痛苦的折磨。”
史芬多夫斯基、莉莉、蕾贝卡、沙德勒。
赫兹斐开始意识到恐惧的指数。
“像沙德勒这样的人,已经无可救药了。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寻找下一个目标。那个禽兽快出狱时,就开始再次找寻猎物,而这一次他找上了我的蕾贝卡。”
眼泪流过史芬多夫斯基的脸颊。
“他把她关在上荀豪森山区一家停业的肉品加工厂的地下室里。他在那里强奸她了整整两天。”他嗓子嘶哑,赫兹斐的眼睛也噙着泪水。
“四个星期前,史芬跟踪沙德勒的小面包车到西区运动场前的停车场。蕾贝卡是个很好的足球员,你一定知道。那天晚上他们庆祝比赛大胜。她跟朋友们在自行车停放处道别,天色已经很晚了。史芬分心了一下子。他跟踪沙德勒好几个小时,累得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沙德勒的小面包车已经不见踪影。停车场空荡荡的,只剩一辆自行车在那里,那就是蕾贝卡的。行李架上有一只篮子,装着她的运动用品,是那只猪猡留下来的。”
史芬多夫斯基俯身往前,更靠近摄像机一点。他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你知道吗?自从马提诺克带着蕾贝卡的学生证按响我家的门铃以后,我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睡着是什么时候了。”
他的声音在颤抖。
“他在她的运动袋子里发现了学生证。我立刻试着用手机打给她。那个虐待狂让她在语音信箱留言跟我们道别。后来我就交给警方去处理。直到我听到马提诺克受到什么样的正义对待后,我就决定不再依靠他们。如果你调查我的过去,你会听到传闻说我是个凡事喜欢自己动手的人。沙德勒这回找错对象了。”
赫兹斐点点头,想起莎宾娜的人物描述:“菲利普·史芬多夫斯基的档案并不是空白的……媒体称他为‘弥勒佛杀手’,因为他肚子很大。有一部监视器拍到他把一个欠钱不还的人从高速公路的立交桥上丢下去,那个人被卡车辗死了。”
“马提诺克帮我寻找。我们找遍了他前几个星期看见沙德勒的地方。最后我们在第七个地方找到了,但是来得太晚。我们找到她时,她已经死了。”
所以马提诺克笔记本里的视频里才有一具年轻女孩的尸体。
当赫兹斐明白他看到的不是汉娜,而是马提诺克和史芬多夫斯基一起安葬在湖里的蕾贝卡,顿时如释重负,但他厌恶自己居然有这种想法。先前以视频记录的解剖过程,原来是要记录沙德勒的罪行。
“但至少……”史芬多夫斯基擤鼻涕,用手背擦拭眼泪,“至少我们逮到了沙德勒。我们在附近的一个地下室找到他,当时他正在看他自己在虐待蕾贝卡时拍摄的录像,裤子褪到他的脚踝。其实要制伏他很容易,因为他当时在……”史芬多夫斯基吞了下口水,“你知道强奸对他而言只是次要的。他其实是要一边看着自己如何杀死蕾贝卡,一边打手枪。”
这就是虐待狂的方法和目的啊。赫兹斐心想。“基本上沙德勒是个杂碎。他以前一定受到许多虐待和羞辱。这个虐待狂从小就觉得自己是狗屎。只有在他控制别人的生命的那几秒钟内,他才感受到权力,建立起自我价值。而因为这几秒钟非常稀有,于是他就以录像的方式记录下来。”
天啊。难怪史芬多夫斯基会丧心病狂地想要报复每个跟这起虐待谋杀案扯上关系的人。他已经解决了女法官、沙德勒和马提诺克。
现在轮到我了。只是他不是要杀了我,而是要我承受痛苦。他要我付出相同的代价。
想到两个失去女儿的父亲怎么可能会放过汉娜,赫兹斐就感到一阵绝望。
下一刻让赫兹斐毛骨悚然,因为史芬多夫斯基仿佛读到他心里在想什么。“我知道,基本上你不是坏人,教授。你没有虐待我的女儿,也没有轻判罪犯。起初,我只是要报复女法官,当然还有沙德勒。我当场把他的舌头剪下。他用来……”
史芬多夫斯基的声音再次沙哑,因为那种难以启齿的事,他无法说出口。
……他用来舔她,然后强奸她。
“我本来是想要把沙德勒折磨至死,让我的手下杀死女法官。但马提诺克让我明白,这不只是我们自己的事而已。”
他累得瘫在椅子上,而赫兹斐第一次注意到史芬多夫斯基所在的房间。以褐色的木头梁柱来看,他是在空荡荡的阁楼里。在他身旁应该有一扇小窗户,录像需要的光线是从那扇窗子照进来的。
“问题是这整个体系,它让被害人变成凶手。”史芬多夫斯基说,“警方的勤务过重,没办法对每个失踪人口的通报采取搜救行动;法律将逃税案判得比幼童性侵案还重;有些心理学家,只要他们发现强奸犯的童年受到创伤,就建议给予假释。但他们却因为我开设赌场而建议把我关在单人牢房里。当然也包括所谓法治国家的鉴识单位,他们只知道要利用凶手,给被害者带来二度惩罚。”
史芬多夫斯基紧闭着双眼,伸出臃肿的食指说:“我们等到沙德勒的伤口愈合。马提诺克缝合他的舌头,这样这只猪猡才不会被我们搞到流血致死。等到他复原以后,我们就让他去干那个脏活。”
所以说是沙德勒分的尸吗?是他将木棍插到女法官的下体里吗?
赫兹斐问自己,他们如何强迫这只禽兽,然后他自己找到答案:他们答应他以汉娜作为回报。现在换他流泪了。
“老实说,那个指引你去找你女儿的寻宝游戏是很残忍。但线索藏在头部的那些人是罪有应得。你至少还有一线希望去救你的女儿,而我们的家人却已经一无所有,活着也没意思了。”
所以史芬多夫斯基的老婆自杀。因此,事实是:西碧·史芬多夫斯基没有被强迫吞药,也没有被强迫录制告别视频,也就是调查小组在公寓里发现的视频。
“所以,现在你大概了解整个情况了,赫兹斐先生。我现在当然能跟你透露你女儿藏在哪里。但我不会让你那么好过。就像我说的,根据我打听到的,你是个好人。但好人也会犯错,为此你必须承受痛苦。”
他擦拭眼角的眼泪。
“我不像史芬,我不会演戏。因此我会口头告诉你最后一个线索:我们把汉娜单独和沙德勒关在一起。”
噢,老天。
赫兹斐内心深处开了一扇黑暗的门。
“如果你想找到她的话,就跟着阿尔卡特拉斯岛上的光走吧。”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英格夫问,赫兹斐完全忘了他的存在。
“如果我是你的话,如果你不想永远失去汉娜,我建议你加紧脚步。”这是史芬多夫斯基最后的遗言。他站起来。首先是他的头部从镜头消失,然后从画面只看到他的双腿,因为他爬上刚才一直坐在上面的椅子。
“不要。”赫兹斐和英格夫同时大叫,因为史芬多夫斯基已经用脚把椅子往后踢去。
他老婆选择药物;马提诺克选了手枪;史芬多夫斯基选了绳索。
赫兹斐看见史芬多夫斯基吊在绳索上的身体激烈地抽搐,他也跟着不停地发抖。直到绕在史芬多夫斯基脖子的绳索完全阻绝了输往脑部的血液,赫兹斐才反应过来。他吃惊地盯着在摄像机前摇晃的双脚,蓦然想到史芬多夫斯基是最后一个可以带他找到他女儿的人,而他却死了。
“我们把汉娜和沙德勒关在一起。”
赫兹斐知道如果他没办法解开史芬多夫斯基的谜题,这句话会如附骨之蛆一般永远跟着他。其实他大可以放心,因为沙德勒已经死了,就躺在岛上医院的停尸间里。也就是说汉娜已经不再受他的暴力威胁。但也有可能为时已晚。就算她熬过了那个虐待狂对她的暴行,她现在也是单独在某个地牢里,身边没有救命的药物。
“跟着阿尔卡特拉斯岛上的光走。”
“我猜他应该不是说旧金山外海的那个监狱岛吧?”英格夫说。
“不,应该只是个比喻岛上监狱的线索。很有可能那一切都在赫格兰岛。”
几分钟前,赫兹斐看见搬家公司的老板自杀,他一直无法摆脱双脚前后摆动的那一幕。根据屏幕边缘的时间显示,视频还有将近四十五分钟的时间。
虽然赫兹斐恨不得继续待在拖车里看视频里是否还有其他有用的线索,但是他知道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们没有四十分钟来看完这视频。该死,我们必须在四十分钟内到达岛上。
他本想要关掉视频,但是当他看视频时间最后一眼时,他打消了念头。
“你干什么?”
“有点不对劲。”赫兹斐低声说。他点了一下触摸屏。
“还有什么疑问吗?”英格夫问,一边按摩自己的颈部。为了要看清楚,高大的实习生必须弯腰看摄像机屏幕。
“根据时间显示,史芬多夫斯基在三天前就自杀了。可是最后的渡轮前天才走,所以说,马提诺克前天还在陆地上。”
“沙德勒的尸体什么时候在赫格兰岛发现的?”
“昨天琳达在岸边发现的,但这并不表示尸体不可能早已在那边。”
“好,史芬多夫斯基将沙德勒的尸体放在那里,写上艾瑞克的名字。这是三天前的事,就在他上吊之前。”英格夫皱着眉头猜测说,“但是在这期间发生什么事?”
教授点头:“好问题。谁刚刚在艾德的脖子上插上一把刀?如果沙德勒和史芬多夫斯基已经死了,而马提诺克又不在岛上?”
“你是说……?”
“是的。一定还有第三个共犯。”
赫兹斐再次触碰屏幕,将视频拉回史芬多夫斯基把椅子踢走的那一幕。
“也有可能是一个诡计。”英格夫猜测。他转过头去,不想再看一次那个恐怖的画面,“但为什么马提诺克要自杀?还有史芬多夫斯基……。”
“嘘。”赫兹斐打断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你听到了吗?”“没有。什么?”英格夫再次转向摄像机。
赫兹斐倒转视频,把音量调到最大。
真的,我没有弄错。
英格夫猛点头:“这是锣声还是什么?”
因为背景的杂音,这个声音几乎听不见,这也是为什么他们第一次完全没有注意到它。但是现在赫兹斐知道,无疑的,他该注意的是什么。不,这不是锣声。这是钟声。
“我今天就听过一次了。”
“对。”英格夫附和他说,“这种老玩意儿就在我们那边的图书馆啊。”
“还有赫格兰岛的某个地方。”
赫兹斐心跳加快。直到现在,他只猜测汉娜是被关在某个岛上。显然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一定不是女儿的藏匿处。此外,他是在柏林的解剖台上发现第一个线索的。可是现在终于有了一条关于赫格兰的具体线索,而且就在几小时前:他听见落地钟的声音。他只是不确定她现在在岛上的哪个地方。
“把你的手机给我。”他催促说。
英格夫不断摇头,从运动裤的口袋里抽出手机。“已经没法用了。”他说,“马提诺克在我昏倒时拿掉了电池和SIM卡。”
该死。不过也是预料中的事。
“那么我们必须找个电话亭。”
赫兹斐正要把摄像机从脚架上拆下来当作物证带走,却被英格夫阻止了。
“干什么?”
“你不想先试试看是否还有无线网络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英格夫指了一下红色的LED灯:“我觉得你的前同事是个科技天才。先是可以拆下屏幕的平板电脑,现在又是可以上网的摄像机。”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在这里看到的都是网络上的?”
这些供词、指控和自杀?
“不是。但是这个视频文件肯定是用某种方式从岛上传到拖车这里来的。我猜想史芬多夫斯基把他自杀的画面透过视讯聊天软件直接传到这里。以技术来看,这个机器可以做得到。”
英格夫请赫兹斐站到一旁,按了相机侧边的几个按钮。若干数字和日期成排出现,取代了史芬多夫斯基在空中摇晃身体的画面。
英格夫的手在颤抖,他的手指在屏幕上留下汗渍。没多久他就得到第一个结论。“正如所料。”他转向赫兹斐说。赫兹斐试着了解实习生在检查什么,不过白费力气。
“史芬多夫斯基用匿名的聊天账户,把他在岛上的摄像机当作视频电话。马提诺克用这里的摄像机记录这个视频并且储存下来。”
“然后呢。”
“可惜没有然后。几天前就已经没有网络了,所以我没有……”英格夫顿了顿,赫兹斐问他为什么不说话,他也没有回应。他用双手紧紧抓住摄像机,赫兹斐看不见他在摄像机上搞什么。
“哈。”他再次退了一步,激动地大喊,脸上露出忧喜参半的表情。
“怎么了?”
“就像我刚才说的,和史芬多夫斯基的对话框已经关掉很久了。但我从消息记录里看到马提诺克在前几天一再登入另一个网络。”
赫兹斐还没来得及问那是什么意思,英格夫就在屏幕上点了一个连接,画面中立即出现一个翻转中的沙漏。
不到十秒钟,清脆的信息声显示连接成功。十秒钟后,一张覆满白雪的画面浮现出来。
又十秒钟后,他们看见犹如监狱一般的地下室,赫兹斐不禁闷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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