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前,大浦弥四郎靠着谋略和奇袭,攻破南部支城石川、和德、大光寺。
当他二十一岁刚开始揭竿反叛南部的时候,他的主力部队只有农夫、反抗南部苛政起义的士兵、强盗、小偷和流氓……换句话说,根本就是一群由无业游民组成的乌合之众。
从十八岁起就抱着统一津轻雄心的弥四郎,很早以前便悄悄的在大浦领内聚集低层武士和浪人,进行军事训练,只是他们的作战能力与正规军相差甚远,所以唯有靠谋略和奇袭才能击败南部的军队,而这些谋略中运用最成功的,便是游民的游击战。
弥四郎知道真正的武士威力惊人。
当他攻打由南部勇将泷本重行把守的大光寺城时,曾经被大光寺的骑士笠井助三追杀,摔进泥田,在深及腰部的泥淖中挣扎逃亡,捡回一条小命。
——真正的武士为了维护武士道精神,是会发出惊人的潜力。
这个教训深深印在弥四郎的心中。
同样的,不管北畠显村多么无能,身为北畠家累代家臣的武士,还是以南朝忠臣的北畠一门为傲。假如他们为了维护名门之誉,放手相拚,连弥四郎也很难预料会有多强的威力。
北畠的武士中以驻守外滨的奥寺万助,驻守鼻和的原子兵卫和吉町弥右卫门,以及北畠显村的堂兄监国北畠左近显忠最为勇武。
弥四郎取下津轻三郡中鼻和、平贺二郡之后,等了四年的时间,却迟迟无法攻打田舍郡浪冈御所的原因,一方面是找不到讨伐具有奥州国司称号的北畠名门的藉口,另一方面则是对北畠家的武士有所畏惧。
可是……
在弥四郎的设计下,玄德寺赌坊聚集的赌徒们,挑起百姓对北畠显村的不满,酝酿出起兵讨伐的名义。剩下来便是如何攻打浪冈御所了。
——我这次要不费一兵一卒,占领浪冈御所。弥四郎想。
他先找来休西和尚。北畠显村喜欢拜庙,休西和尚亦曾数次被北畠召见,十分熟悉御所内部情形。
——除了监国显忠,奥寺万助、原子兵卫和吉町弥右卫门三个人中间,谁最容易动摇?
弥四郎问休西。
——大概是吉町弥右卫门吧。
休西立刻回答。
——为甚么?
——奥寺万助和原子兵卫都是真正的武士,只有吉町弥右卫门是个虚荣多欲的人。
弥四郎用手拍膝盖,大叫:“好极了!”
吉町弥右卫门的居城在鼻和郡和田舍郡中间,负责防守鼻和。假如能让他背叛北畠,大浦的军队就可以堂而皇之的通过第一道关卡。
——吉町弥右卫门和我的家臣莳苗弥三郎是亲戚。假如给他三倍俸禄,或许弥三郎可以说得动他。
接着弥四郎问休西浪冈御所里面的布置。
休西拿笔一面画地图,一面说:“浪冈御所外面由浪冈川和外壕包围,里面分东馆、西馆、北馆、猿贺馆、新馆、和内馆。”
休西指着内馆说:“显村就住在这里。”
——谢谢大师帮忙。
弥四郎深深道谢,同时应允一旦灭了北畠,夺下田舍郡,一定赐玄德寺一片广大的土地做寺领,完成休西创造真宗派领国的梦想。
接下来呢。弥四郎想:讨伐的名义还要再加强。也就是说,还要再加深人民对北畠的愤恨,达到一揆的程度。一揆不只由老百姓发起,有时是由浪人武士、暴民扇风点火的。
弥四郎想利用藤助聚集玄德寺赌场的赌徒,再指示大家到浪冈街上传出“大浦要攻打北畠”的传言,同时尽量聚集更多同志。
由老百姓发动的一揆,通常很快就会被武士击溃,可是假如他们听说大浦要来讨伐,一定会率先响应,这时趁机叫暴民们放火,引起动乱……弥四郎想,大浦要攻打北畠的流言迟早会传到北畠耳中。浪冈御所固然可能会因此加强防备,可是御所里面一些没有地缘关系的小兵也会闻风逃走,到时候只剩下累代家臣孤守。两者相比之下,弥四郎选择放话给北畠。
酒席完毕之后,弥四郎叫住寅吉。
“你把大浦要攻打北畠的消息传出去,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把消息传进北畠御所。我的计划是这样的……”
弥四郎向寅吉说明整个计划,他交给寅吉的工作,是这次能不能刀不血刃的攻占北畠御所的重要关键。
然后弥四郎等待潜入北畠领内的忍者砂子濑勘兵卫传回消息。
“出发!”
大浦弥四郎堂堂六尺的身躯上,穿着黑色铠甲,举着一块上书“不制于天地人”的指挥扇,骑在马上大声叫道。
天正六年七月二十日——
这天早上,忍者砂子濑勘兵卫终于传来久候的消息。自从大浦要攻打北畠的消息传出之后,浪冈御所果然加强防备,可是百密仍有一疏。那就是每个月二十日,显村的监护人北畠显忠都要到外滨的油川城巡视。
临陆奥海的油川城主是奥寺万助。换句话说,每个月二十日,御所将会少两员大将。勘兵卫传来的消息是北畠显忠和往常一样,四月二十日仍将前往油川。这个消息正好符合弥四郎的心愿。
大浦的军队发出如雷的欢呼。由森冈金吾、兼平纲则、乳井建清等人率领的五百名骑士,踏着地动山摇的步伐,走上夏日的津轻路。
弥四郎四周的骑士翻飞着书写卍字的大白旗,敲打着立于主将旁的锡杖。
大军发出震天的马蹄声,风驰电掣的通过保持沉默的吉町弥右卫门的居城。位于鼻和郡和田舍郡中间的吉町弥右卫门,在莳苗弥三郎的拉拢下,与大浦缔结密约。
当大浦的军队浩浩荡荡进入浪冈时,城里的无业游民和老百姓正开始破坏和放火。前一天晚上,以折笠与七为首的大浦无业游民们,潜入北畠领内。
——明天大浦要攻打浪冈。
——我们先放火烧掉御所。
——御所里面有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和米粮。
——我们可以尽情的拿。
他们先在街上放出这样的风声。
然后这天早上,等砂子濑勘兵卫向大浦弥四郎报告北畠显忠前往油川的消息,同时通知与七一切照计划进行,与七的手下立刻四处散开,挥舞着刀子嚷道:
“大浦来了!”
“烧!”
“砸!”
“大家快出来!”
“杀向御所!”
起先老百姓看到这些恶形恶状的暴徒,十分害怕。渐渐的,有几个人举起锄头加入他们的行列,然后更多人跑回家拿起锄头,走上大街。暴民的人数一下子增加到数百人。
暴民们呼啸着打破商店大门,丢进火把。烈焰里,老百姓苍白的脸涨得赤红。他们争先恐后的打破橱窗,挥舞锄头吓唬店主,抢夺东西。其中有的人抱着食物,逃回家去了。可是更多的人一旦开始破坏,就好像被长期压抑的怒火烧红了眼。
——冲进御所!
暴徒们一面发出凄厉的叫声往前狂奔,一面将手中的火把丢进御所城墙。老百姓也不甘示弱的朝御所丢石头。或许他们并不想用石头砸人,只想藉着这个机会抒发一下心中郁积的怒气。一时之间,数百块石砾瓦片飞向御所。
御所中也射出许多弩箭,几个老百姓应声倒地。看见有人受伤,老百姓被激怒了,他们像发狂似的挥舞着锄头杀向大门。门里冲出的士兵,立刻和先头的老百姓扭打起来。这些士兵们恐怕原来也是农夫吧。他们手中的长枪刺穿百姓的身体;百姓手中的锄头也砍碎了他们的脑袋。鲜血飞溅。
暴徒们跟在百姓身后。他们记得弥四郎曾经给予的允诺。
——御所的门一打开,你们就冲进去。里面的金银财宝随你们拿。
财宝的诱惑驱使他们向前,而暴行本身更带给他们快乐。于是在穿着旧盔甲和破鞋的与七带领下,暴民们满脸狰狞的一路斩杀冲进御所。
藤助加入与七的行列,小心闪躲砍杀,也走进御所。
暴民所到之处,房屋立刻陷入烈焰。武士们大概不愿与老百姓为敌,统统躲着没有出来。藤助按照弥四郎的吩咐,与另外三个无业游民一起,到处大叫:“大浦的军队杀来了,快逃啊!”
“喂!”忽然寅吉从浓烟中窜出去。“你们快来!”
“甚么事!”藤助问。
寅吉一副忍俊不住的表情,说:“我活捉到北畠显村。”
“啊?”藤助吃了一惊。“怎么捉的?”
“你跟我来吧!”
藤助跟在寅吉身后,走到某一栋行馆前。那里停放着一顶刻着北畠御所家纹的轿子。
寅吉默默做出“他就在里面”的表情,说:
“抬起来走。”
藤助他们依言抬起轿子。
“到北门。”
寅吉走在前面,大声说。没多久,他们遇到几名持刀在手的北畠武士。藤助吓出一身冷汗。可是武士们看见刻着北畠家纹的轿子,立刻躬身让路。藤助抬着轿子快要接近北门时,打横里又窜出几名大浦的暴民。
“别杀,我是大浦的人。”
藤助发出悲鸣。
暴民们果然停下来,仔细打量藤助。大概是对藤助有点印象,再加上寅吉及时把手指放在唇上,于是他们便默默放轿子离去。
轿子走着,暖帘忽然被掀开,露出北畠显村苍白的脸孔。
“刚才你们说是大浦的人……”
“刚才碰到一群大浦的家伙,不得不这样骗他们。”
“哦。”
显村沉着的点点头。放下暖帘。
从这点看来,显村是被寅吉骗上轿子的。藤助一方面怨恨显村只顾享乐,不顾百姓疾苦。另一方面又对身为云上人的北畠显村,不知道自己已遭生擒,还在那里悠闲自在的坐轿子,感到好笑。
轿子走出北门。
弥四郎率领的大军应该就躲在对面的树林里。藤助他们一面向树林吆喝着,一面抬着轿子走过去。
弥四郎交给寅吉的任务是这样的。首先他命令寅吉想办法进北畠御所,做显村的侍,保护显村不被发动一揆的农民和暴徒杀害。
弥四郎能像运用自己四肢那样,自由支配游民和士兵,当然知道他们的想法。一旦他们发动一揆,必定会失去理智,叫他们放过显村是不可能的。
——不能杀死显村。弥四郎想。
假如杀死显村,和显村属于同样阶级的武士,绝对不会坐视不管。而且以往弥四郎一向靠解救穷困的津轻百姓做号召,如果弥四郎为了讨好其他武士,处罚杀死北畠显村的百姓,又会失去民心。
弥四郎对于北畠显村没有特别的好恶,他只想让御所管辖的田舍郡到自己手中。当他在大浦城宴请玄德寺的赌徒们时,听到寅吉说:“显村这个人倒不坏……”知道寅吉对显村本人并不特别怨恨,于是才委托寅吉这个任务。
——我会想办法让你进北畠御所,当显村的内侍。原来那个内侍被显村赶走了,现在他们正缺人,你一定可以顺利当上内侍。
弥四郎说。
——当我攻打浪冈御所时,你告诉显村,大浦的军队包围东、西、南方,唯独北方没有人。我会等在城外的树林里,生擒显村。我这样做,是为他好,怕他命丧黄泉……
果然如弥四郎预料,寅吉顺利成为显村的内侍。等暴民攻进御所,由于实际上的城主监国北畠显忠不在,城里立刻陷入一片混乱。寅吉在慌乱中,看见内馆前摆着一顶刻有家纹的轿子,忽然心生一计,决定自己生擒显村。
于是他跑进房间对显村说:
“大浦的军队打来了。只有北门没看见大浦的人,我用轿子护送主公出北门吧。”
一向养尊处优的显村不疑有诈。再加上内侍们听到大浦打来,都吓得跑光了。这个新来的寅吉更显得忠心耿耿。
——好吧。就由你送我到显忠和奥寺万助的油川城。
显村点点头,坐进轿子。
藤助他们抬着轿子,一直走进弥四郎的本阵……
“到了。”
寅吉朝轿子里说。
应该不会这么快到油川。听见接近本阵时传来的兵器碰撞声,显村知道上了当。他掀开暖帘,看见一身戎装的大浦弥四郎时,更露出绝望的表情。弥四郎跪在显村面前。
“我是大浦弥四郎。让您受惊了。为了避免您受到暴徒骚扰,我将送您到西根禅寺。”
说着弥四郎吩咐内侍细越仁右卫门抬显村的轿子,到附近的西根本觉寺。
“藤助、寅吉。”
弥四郎目送显村的轿子走远后,叫来两人。
“你们立刻到御所去散布显村已遭生擒的消息。”
御所内的战争仍然继续着。但是打斗的只有士兵和农夫。暴民们早已打破仓库大门,一心一意往外搬财宝。仍然看不见武士的影子。
“监国显忠不在,这些武士听说大浦的军队打来,全都吓得逃跑,或者躲起来了。”
寅吉对藤助说。于是他们扯开喉咙大叫:
“御所大人已经被大浦大人生擒了!”
喊声方歇,躲在隐秘角落的武士,正在和老百姓厮杀的士兵全都争先恐后的往城外跑……
徒具其名的奥州国司浪冈御所刹那间变成失主的空城。一切按照大浦弥四郎的计划没有浪费一兵一卒,便轻易的占据浪冈。御所里到处是北畠领内士兵和百姓的尸体。
弥四郎走进仍然有几栋房子还在燃烧的御所,说:
“我们赶快趁油川的奥寺万助和北畠显忠攻来之前,撤离这里。”
然后他命令折笠与七:
“你去西根的本觉寺,问御所大人喜欢到哪里安身?”
——他还是很宽大的要放过显村呢。
人们想。可是不久之后,与七铁青着脸回来报告:“御所大人已经切腹自杀了。”
弥四郎怒吼着:“甚么?”
“听说是葛西信清大人告诉陪御所大人到本觉寺的细越,叫他让御所大人自尽的……”
弥四郎听到这话,立刻唤来脸色苍白的老臣葛西信清。
“信清,是谁叫你这么做的?”
“……”
“我说过要杀御所大人吗?”
“……”信清表情僵硬的默不作声。
“你难道不明白我并不想要北畠显村的命?你这样做真教我前功尽弃!”
弥四郎涨红着脸,泪流满面的叱责信清。
在场的人个个都被弥四郎仁厚的心所感动。
显村一死,北畠显家自担任陆奥守以来,二百四十五年的奥州国司北畠御所一族断绝。
死时,北畠显村才二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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