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夜半,深塘蛙鸣,冷绿色的流萤滑过窗棂,屋里幽暗闷热,让人在不安的浅眠中,不禁做了一个又一个梦……
好热……他最讨厌夏天了……
紫眠从小是不喜欢夏天的,不但闷热让他烦躁出汗,在最炎热的日子里,他也最孤独。
“哈哈哈哈……”嬉笑声和泼水声远远传来,十一岁的紫眠抱紧怀里的经书,寒着脸加快脚步。
在路过师兄弟们戏水的池塘的时候,他目不斜视,只想忽略掉耳中那些欢快热闹的声音。
“哈哈,看哪,那个杂种来了!”十三岁的师兄翠虚在池塘里露出脑袋,看着步履匆匆的紫眠高声叫喊着,向岸上的紫眠拍水花。
师兄弟们立刻起哄,一起向紫眠泼水,他躲闪不及,怀里经书被泼湿了些,长长的睫毛上挂了水珠,刺进他眼睛里,微微作痛。
“下来玩玩呀!”翠玄师兄叫嚣着。
“他不会!”翠虚讥嘲的说。
“不是不会,是他长着尾巴呢,”翠空师弟边凫水边喊着,“那天我洗澡看见了。”
“你胡说,”紫眠举袖擦掉眉眼上的水,恼羞成怒的还嘴,“我什么时候和你一起洗过澡……”
“那你下来啊!”
“对呀,把衣服脱了,看你有没有长尾巴……”
水花又纷乱的向他泼来,紫眠开始逃跑。翠虚在水中沿着池塘追他,一个鱼跃窜出水面,他抓住紫眠的脚踝,猛地将他往水里拖。
“哈哈哈哈……”
师兄弟们的笑声被水花打散了,他掉进水里,手足无措的任自己被碧水淹没。池水呛进他的鼻子,疼得他喊不出声来。
救命……他挣扎着,奋力的抬起头,看见的却是师兄弟们无动于衷的笑脸;他向他们伸出手去,他们扭曲的表情却被他抓碎在手里……
当他昏昏沉沉的醒来,已经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了,师父紫玄真人正坐在一边笑着看他。
“师父……”他想哭,却又忍住了。
“可好些了?”紫玄真人关切的问他。
紫眠咬着牙,憋了半天,忽然认真说着:“师父,传徒儿避水符吧。”
反正避火符他已经学会了。
“呵呵呵呵,”紫玄真人笑起来,“紫眠哪,你应该学的不是避水符。”
那是什么?紫眠纳闷了,无辜的双眼询问着师父。
“你应该学会的是……游泳。”
游泳?他好好的学游泳干什么?紫眠沉默了。
紫玄真人看得懂徒儿单纯的表情:“学会了游泳,翠虚他们再拽你下水,你就可以和他们一起游了啊。”
“我才不要和他们一起游……”紫眠抢白道,尾音湮没在拉高的薄毯里。
“呵呵呵,来来来,我这里有导引图‘鱼凫虾戏一百式’,你有空就自己好好琢磨琢磨。”紫玄真人从袖子里抽出图经,搁到紫眠枕边,“我走了。”
紫玄真人走了许久,紫眠从毯子里钻出来,探头看看师父不在,忍不住还是拿起了枕边的导引图。
学会了和他们一起游……紫眠内心里挣扎着,手指一动,翻开了图卷……
那个夏天上清宫人心惶惶,因为盛传夜里池塘里面会闹水鬼。师弟翠空绘声绘影的赌咒,他深夜走过池塘的时候,绝对有听见水鬼扑腾水花的声音。师兄翠虚不信,请示师父准许抽空水池一观,以释众疑,却被紫玄真人笑着斥退。
于是整个夏天那个池塘没人再敢游泳。
到了来年夏天,谣言被孩子们遗忘,炎热的太阳又把他们撵进了池塘。当一切重演的时候,翠虚将紫眠拉下水,紫眠却忽然变成了蛟龙。他抱住翠虚,身子在水中一翻,卷着翠虚打了好几个滚,翠虚呛了好几口水,开始哭喊起来:“救命哪!”
紫眠放开他,漂亮的划了几下水,周围的师兄弟们却纷纷躲开:“他是妖怪……”
紫眠心一沉,不动声色的往池边游去,他挤掉头发里的水,甩着袖子上岸,冷声放话:“以后少惹我。”
他才不要和他们一起游,学游泳,只是为了赢他们……
他后来就绝少下水,但超绝的泳技却随了他的身,再也忘不掉……
“来,我背你渡河……相信我……”
龙白月惊惶的小脸闯进他眼里。下一刻,他背着她顺着水流凫水,她搂着他,亲昵的姿势让紫眠想到一个词——相濡以沫。
他的心一慌,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词会浮上他的心头。相濡以沫……这个词的意味,他懂吗?
“我的头发刺进眼睛里了,帮我一下……”
冥冥中一双素手向前,摸着他的额头,替他拨开碎发。冰凉的水抚过他的眉宇、鼻梁,给他带来舒服的凉意,而嘴唇上沾惹的,不知为何,却是暖暖的温存……
背上热辣辣的感觉一直传来,好痛,好痛苦……金华,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喜欢云南的天气,一年四季温暖如春,姑娘们也漂亮,如若不是来打仗,他定要好好逍遥一番的。
贺凌云拈着花枝骑在马背上,漂亮的唇角噙着笑意,春风得意的跟左右调笑:“为什么这几天苗地那么热闹?”
“傻瓜,明天是三月十五啊,苗人的姊妹节,”一个兄弟揍了他肩膀一拳,“是你小子最喜欢的,未嫁的姑娘都会出来找恋人。”
“我喜欢这里的姑娘,性子野,火辣得有味道。”贺凌云挑唇淫笑,将花枝一扔,扬起马鞭,“不如明天我们便服出行,领略一下苗地风光,如何?”
“你小子!”左右见贺凌云一骑绝尘飞驰而去,慌忙快马跟上,“花花肠子那么多,每次都气得将军吹胡子瞪眼的……”
三月十五姊妹节,每年苗家女儿最盼望到来的节日,这天清晨她们就会兴奋起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穿戴上昂贵沉重的整副银首饰,羞涩的笑着结伴去坡会,一路上多情妙目流转,只为了寻找如意郎君。
贺凌云穿了便装,带头领着一帮弟兄混出军营,被守军营的士兵发现:“贺……”
“嘘。”贺凌云食指比上嘴唇示意他噤声,偷眼往军帐看,“别出声,我们出去逛逛就回来。”
“将军发现了可饶不了你们!”那看门的士兵急了。
“放心吧,将军正和我爹商议军情呢。”贺凌云满不在乎的笑,手臂一挥,一帮子狐朋狗友呼啦一下窜出了军营。
“哎呀哎呀,你们这帮公子哥,到了云南还死性不改,不知道外面敌情紧吗?”看门士兵毫无办法的跺脚,眼睁睁看他们溜得没影。
即使战事吃紧,天性爱唱歌舞蹈的苗人依旧不怠慢任何一个节日。在姊妹节这样的日子里,他们更是抖擞了精神,豁了命的说唱笑闹。
作为头人的女儿,十六岁的金华带着弟弟银华赶到了坡会,她像杜鹃花一样娇艳的脸颊兴奋得潮红,嘴角若有似无的笑靥和银饰一起闪烁着迷光。
“金姊你看,那正在赛马的男人我们没见过呢,挺厉害的。”银华远远的瞧着热闹,手指着赛马场笑着喊。
“是啊,不是我们部族的人呢。”金华望着那昂扬在骏马上的矫健身姿,目不转睛。
“哈哈哈哈,你们看,我赢了赛马,姑娘们给了我好多糯米饭,这是为什么?”贺凌云跨在马上,手里拎了一大堆吃的,向马场边的同伴们靠拢。
“切——”同伴们嫉妒得白他一眼,“装傻,这是定情饭呗。”
“真没意思,女孩儿们都中意他,京城里是这样,到了这里也一样。”
“你赶快挑出一个来吃了吧,定下来,也好轮到我们表现。”
“那不成,这些我都不中意呢。”贺凌云讪笑一下,漫不经心的瞥着四周,想找个地方把手里的饭都给扔了。
这时候背后有歌声响起,唱的苗语贺凌云听不懂,但云雀一样的音色吸引了他转过头去。
春日的阳光落在璀璨的银首饰上,让那姑娘耀眼得不象话。她丰满的身材与红润的娇颜藏在银饰下,却无比的明艳。她边唱边舞,伴着嘹亮歌声的是节奏缓慢动作简单的舞蹈,她晃动着满身的银铃,迷人的目光总飘忽着落在贺凌云身上,单纯的几个肢体动作,被她跳出来,变得意味深长。
“她是在唱给我听,跳给我看。”贺凌云喃喃着,目光胶着在那女子身上,再也移不开。
“切——”伙伴们哄他,受不了他的自大。
贺凌云跳下马,将手里的糯米饭丢给自己的同伴,空着手向那女子走去。
金华看见那俊挺的男子向她走来,也边唱边舞着慢慢靠近台子边,她心潮涌动,歌喉百转千回,眸子却定睛不动,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贺凌云霸道的挤到台下抬脸望着金华,目光放肆的扫着她的身子,薄唇一咧,双眉斜飞,笑得邪肆惑人。他的笑让金华的歌声不禁高了一个调子,再缤纷璀璨如同烟花燃放,最后的结束又似醉酒般酣畅淋漓。
金华捧出糯米饭,送到贺凌云面前。他浓墨般的眸子依旧盯着她,暧昧的笑着,不接她手里的饭,却抓了她的手示意,要她喂他。
金华手一软,带着绵绵笑意,将饭送进贺凌云嘴里。
贺凌云依旧目不斜视的看着她,含住饭嚼了两下,却皱起了眉头。他吐出嘴里的棉花和香椿芽,愕然发问:“这是什么?”
饭里裹着棉花和香椿芽,是暗示男人早日迎娶的意思,可贺凌云纯正的京城官腔却让金华愣住了。她手一颤,饭全落在地上,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恐惧和惊慌:“你是汉人?”
你为什么是汉人?为什么是来打仗的汉人?为什么还是武官的公子……
花前月下,这些问题不亚于绵绵的情话,被金华用生硬的汉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她捧着贺凌云的脸,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悲伤的泪水却被贺凌云不经心的吻掉。贺凌云贪恋她的美艳她的樱唇,所以,他只要她欢笑只要她歌唱。
“别哭。有什么好哭的呢?”贺凌云挑起金华的下巴,拇指拂过她红艳的朱唇,“等仗打完了,你只管跟我回京去,做我的侍妾。”
每每听到此,金华的身子都会一软,柔柔跌进贺凌云怀里。贺凌云一厢情愿的误会着,以为她在陶醉。
金华眸子里温柔的水光下,却是贺凌云没读出的哀戚:只是要她做他的侍妾吗……等仗打完了,她亦会尸骨无存,她为了他与家人反目,只是为了得到他赐予的一个侍妾的情分吗?他可知道?……他不知道吧……
决战前夕他又溜出来和她幽会,他只顾沉醉在温柔乡里,却没看见金华眸子里的绝望。他把她最后的赠予,只当作犒赏的飨宴……
悬崖瀑布边水声激越,是他们激情最妥帖的注解,菩提树下一宿的疯狂,让他们恨不得吞噬掉彼此。她咬住他的肩,阴狠的力道,让他不禁呻吟出声。他只当她和他一样疯了,却没料到她早暗暗伏下杀机。
当贺云察觉不对的时候,金华的嘴角已经流下黑血。他顺着疼痛往肩头看去,却只来得及看见一只金光油灿的虫子尾巴。金蚕从他皮下活生生的钻进去,顺着狰狞的血洞走成一线。
“金华——”他疯狂的怒吼着,双目圆睁,眼里布满血丝,“为什么——”
“明天我阿爸就要和你阿爸决战了……我决定了,帮我阿爸,除掉他仇人的儿子……只要阿爸天亮了来这里拿到你的尸体,两军阵前,我们赢定了……”金华奄奄一息的惨笑着,断断续续的嗫嚅,“凌云,你别难过,别不平……我这条命也给你,下了黄泉,我任你报复,不,下辈子,生生世世,我都任你报复……”
“我不会成全你的!我死也不会成全你的——”这样死去已经是他的耻辱,他怎能再让自己的尸体成为父亲的耻辱。贺凌云挣扎着爬起来,蹒跚着往悬崖退去,他绝望的看着金华赤裸的尸体横陈在月下,好似祭天的殉礼,惨烈的情景烙印一样打进他的心房,心被烫得萎缩,从此再不会提口口。
他跳下瀑布,被汹涌的水流砸进一个不知名的去处……
再到他醒来时,却已物是人非,不知如何上了随军军师紫眠的船,心却死了……
背上火烫的灼烧和着心痛,撕扯着贺凌云,然而酣畅的噩梦却突然一转,一股女儿家的嫩香扑进鼻子,伴着一句叫人匪夷所思的话:如果你还能活下来……我就恩准你入赘我家做女婿……
荒诞又滑稽,扰乱了他的梦境,让他郁闷不安满头是汗的惊醒,却只看见陪在他身边,沉睡中的紫眠……
灵宝抓周的时候拿的是木工刨子,她拿不动,却固执的抓着,态度毫不犹豫,让她的爹爹狂喜。
她三岁就能设计简单的器具,七岁开始跟着爹爹做活,雕梁画栋断头台,拱桥农具御女车,她什么都参与,没心没肺。
爹爹说这样很好:单纯不是褒义词,该是张白纸,画红的是红的,画黑的是黑的,写人是人,写鬼成鬼。做工具的人本身就是一件工具,最好单纯得像张白纸,换句话说,就是没有心。
她能没有心么?她摸着胸口,温温热热,心正跳动得规律又稳当。
十二岁的时候,她跟了爹爹,去给叔叔帮忙。叔叔好象接到很大件的活计,忙不过来,成天满面春风的跑东跑西,都是她和爹爹在做东西。
有一天,叔叔忽然很兴奋的跟她爹爹讲,他替她谋到一桩好婚事。
她不应该相信叔叔的——一个不称职的木匠,能作一个好媒婆?
叔叔带了她往一个大户人家去,美轮美奂的屋子被她的眼睛解构成一个个零件——都是普通手艺,也就不觉得多了不起了。
叔叔跟一个老爷爷搭话,老爷爷不停打量她,很满意的点头,然后他拍拍手,吩咐着:“喊九公子过来。”
呼啦啦来了一堆衣香鬓影,中心簇拥着一个少年,一身白衣,脖子上还围了张白貂皮子,他傲慢的打量她一眼,生气的扭头冲老爷爷吼:“爹,我不要——”
灵宝的心却怦怦跳起来,再也做不了白纸工具了。那公子俊俏得好象戏文里唱的,她看着他,攥着东西的手心就开始微微出汗。
灵宝想讨好他,将手里的东西亮给他看:“看,这是我昨天刚做的。”
那公子轻蔑的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花骨朵,冷哼:“这什么?”
“莲花,我做的木莲花。”灵宝笑起来,演示着,“看,它底下有根绳子,拽一下,莲花就能打开……”
他赶紧夸夸她呀。灵宝脸有些红——这莲花在她心里也开了一朵呢。
那公子却偏过头,搂了搂身边一个丫鬟的脖子,鼻子一哼:“哼,什么鬼玩意儿,你连我的丫鬟都不如,我懒得理你……”
初开在心头的莲花,还没敢绽放,就蔫头蔫脑的谢掉了。
沮丧的公输灵宝愤怒起来,圆溜溜的眼睛开始上下扫视那九公子。
九公子被她的眼睛盯得身子直发毛:“你想做什么?”
“我是想做什么,可就是有点不敢。”
“哼,做大事的人,就是要心狠手辣,有什么敢不敢的。”九公子撩撩头发,故作帅气的一甩脑袋,斜睨她。
“好……这可是你说的……”公输灵宝收起木莲花,小手往身后摸去。
九公子好奇心被吊起,等着看她又摸出什么古怪玩意儿。孰料灵宝掏出了一个木拳头,拳头后面连着折叠在一起的木架,她抓住木架开叉的尾端,只一捏,折叠在一起的木架瞬间展开,拳头直直飞出,往九公子鼻梁上夯去。
鼻血乱飚,飞上九公子的白衣胜雪,更觉触目惊心。
公输灵宝慌忙跑开,丢下身后一片哭天抢地的烂摊子。叔叔气急败坏的拎着她回去和爹爹吵架,爹爹却乘机提出来和叔叔决裂。
我也是有女儿的人,你叫我们做的迷车迷楼,实在是伤天害理的东西……爹爹冷脸丢下一句,拿了包袱就带她走。
灵宝不懂了,爹爹不是一直都说,做工具的人本身就应该是一件工具,最好没有心吗……
叔叔追在他们身后骂着:如果我有儿女,何必求着你们,这门亲事横竖是定下了,等灵宝及笄,我就来接她……
爹爹……
灵宝,爹爹错了,工具是应该没有心,但工具应该长眼睛,分辨出一个好人,再跟着他……
恩,她听爹爹的话,所以……她逃婚了,骑上爹爹做的木鸟远走高飞,去寻找一个好人……
或许有一天,她不会再是工具或白纸,心里的那朵莲花,还会再开出来……
公输灵宝被蚊子咬醒,烦躁得直抓脸:“呜呜呜呜,讨厌,为什么蚊子那么多。”
废话,她现在正露宿野外咩!她怔忡了一会儿,掏出怀里的木莲花,拉了一下花蒂上陈旧的绳子,木莲花层层叠叠的花瓣绽放开,即使过了许多年在夜色下依旧精致漂亮。
公输灵宝失了一会儿神,忽然叫嚷起来,袖子拼命擦拭着木莲花瓣:“哎呀,沾到那臭男人的血了,好讨厌……”
“啊,睡不着啊……”
客房里,龙白月在榻上不知道翻了多少次身。太不象话了,不就是亲了一下吗,至于激动成这样嘛!
她无奈的望着窗外明亮的上弦月,脸颊不争气的又开始热起来:“啊……亲到他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她懊恼的又翻了个身,躲进帐幔幽暗的影子里。
一宿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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