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年累月积下的怨气凶悍得让紫眠也震惊了,他额上冒出冷汗,眼睁睁看着龙白月的脸由红转青却一时手足无措——他的船上没有法器,此刻作法抓鬼是降不住那妖祟的。
情急之下他横抱起龙白月,往街道正中坐在香案后唱祭鬼歌的道士跑去,那道士坐在瓜果和“鬼包子”后面,正兀自闭着眼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的哼哼着。
“这位道兄,帮帮忙。”紫眠冷汗潸潸的晃晃那道士。
那道士半睁开一只眼,看见穿着道袍的紫眠抱着行将就木的龙白月,唬了好大一跳:“这位道兄,你这是出了什么事?”
紫眠没法和他多作解释,只急道:“有恶鬼行凶,你快作法……”
他话还没说完那道士就跳了起来,大惊失色:“鬼?鬼在哪儿?不成不成,我得走了,我就是来撑撑场面的,一年到头就靠这赚两个体己钱,可不想赔了性命进去。”
原来是个不学无术混江湖的二半吊子,紫眠见他包袱一卷就要走人,气得直咬牙:“把你的行头借我!”
那道士还想罗嗦一下拒绝,手里的东西却被紫眠劈手抢下来,他见情况着实严重,只得缩缩脖子溜走了。紫眠抖开包袱,里面滑出纸符朱砂桃木剑……跑江湖的行头倒是一应俱全。
他将朱砂笔含进嘴里润了,抽出一张符纸写下最凶厉的镇鬼符,贴住龙白月的脖子。扼痕一松,龙白月的脸上浮起一丝轻松,可那镇鬼符很快又被阴风掀起一角。
该死,她为何会招惹上这么凶恶的厉鬼?
……
铜盆哐的一声落在龙白月脚边。经过长久的窒息,她终于透了一口气。她抬起头,茫茫然的望着江面,半个月亮浮在平静的江水中,周围安静得连鸣虫都不叫唤。一阵风吹过,芦苇荡摇曳起来,江水哗哗地开始拍打船舷。
龙白月浑身发抖的摸到船橹,站起身,慢慢将船橹扶直探入水面。她的手剧烈的哆嗦着,抓紧橹竿沿着船边搜索。船橹在混沌的江水中缓缓滑动,陡地戳上一团东西,橹竿一顿,竿头软软的触感传到龙白月手上,让她身子一震险些昏去。
她喘着粗气逼自己镇定下来,沉滞的双手操起橹竿,将那团物体远远的戳向江心。那团物体身上的布料勾了一下船橹,但仍被龙白月的力道乖乖的撵往江心。
月光在江面上粼粼波动,江水缓缓流动,卷走了水里没有根系的漂浮物,将它带往不知名的去处……
她在江边呆坐了一天,终于在翌日清晨果断的起身,摇动船橹将船舫远远划向江心。凿穿船底,龙白月站上船头迎风而立,看着周遭千帆过尽,她的眼泪缓缓流下来。天地茫茫,她该离开了,是离开这里还是离开人世,她把自己交给老天爷。
冰凉浑浊的江水已经没膝,如果她命不该绝,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紫眠左手护住龙白月脖子上被掀起的道符,阴风如刀,划破了他的手背,滑下丝丝鲜血。他深吸口气,右手拿起地上的铜铃,开始急促的摇动——师父的告诫,暂且丢到脑后吧。
……玎玲玎玲……
清澈的马铃声穿过树林,山道上马车蓦地一停,一只素手掀起车后布帘,龙白月从车里跳下来。
“就送到这里吧,谢谢小哥。”她付了点钱,提了包袱就走。
一路走走停停,她辗转过大江南北,如今来到的是什么地方?好象是祁连山?
那日船舫沉没,她在快淹死的时候被一艘商船救下。那艘商船是贩运皮货的,从船主口中,龙白月领略了许多过去听也没听说过的地方。她回绝了船主收留的好意,变卖掉获救时身上残存的首饰,买了一把劣质琵琶,一路上抱着它卖唱度日。
她周游了已经半年,一路往西往北,远离过去生活的影子。顺着驿站,按照皮货商人口中的路线,她竟然走到了祁连山。
龙白月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忍不住轻咳了一下。懵懵懂懂的过了半年,只知道不停的走,没想到倒是把身子给养壮实了。一路走到北地,除了染过一次风寒,她竟然没有生病。
不过那次风寒真是染得又急又重,她高烧退尽,情绪还是跟获救那天一样低落,可脑袋的一处却变成空白——所有过往都还记得,却忘了为什么自己的船会沉掉,从此孑然一身。
她过完十五岁生日,出落的越来越漂亮,可双眼一直空洞无神。旅行的途中不是没碰到过愿意怜惜自己的人,然而龙白月只是赠他们一曲琵琶,之后拿着钱悄声离开。直觉叫她相信,自己更需要的是自由。
北地开阔粗犷,很多地方荒凉得不见人烟,龙白月却很喜欢。一望无垠的苍茫大地,长河落日圆,一点点打开她郁结成一团的胸臆。
就如此刻,她站在祁连山里,环顾四周群山莽莽,高处连绵的雪峰在太阳的照射下银光闪闪,山腰上层层叠叠的树林五彩缤纷,火红、鹅黄、秋香、墨翠、淡绿,浓墨重彩好似天宫舞毯。开阔的空间令周遭空气一尘不染,清清冷冷的被龙白月吸进肺里,将她五脏六腑的燥郁吹了出去。
龙白月扔掉琵琶和包袱,两手打开,仰着脸原地转圈子,头顶耀眼的蓝天白云也旋转着,闹花了她的双眼。
“哈哈哈哈……”她终于笑起来,在消沉了半年之后,第一次觉得天空阳光灿烂。
天高云淡,样美好的红尘,她如何能不眷念?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走出一段崭新精彩的人生……
紫眠透过冥眼终于看见了一个蓝衣老妪,佝偻着身子,正十指环成一圈,狠狠的收扼着。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收扼的动作不能奏效,将她气得面目扭曲。
“大胆妖孽,竟敢乘今日鬼府大赦胡作非为,还不速速退去,否则本道要你魂飞魄散。”紫眠严词厉色的对着老妪催动铜铃,左手手指掐出拘邪指。
“大仙不该拦我,今日鬼府大赦,准许我等有仇报仇,”蓝衣老妪反驳道,“大仙只道我作恶,岂不是包庇阳间罪人,无视因果报应?”
“你化作厉鬼手段凶恶,本非善类,本道身在阳世间,自然守护阳世人。”紫眠拘邪指一掐,制住那厉鬼,“乖乖接受本道超度,否则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希望你聪明些。”
“呸,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护着那小娼妇,无非为红颜美色而已,”老妪骂道,“老娘也是这么过来的,老娘才不要受制于你……”
紫眠开始默念口诀,左手拘住那厉鬼引至身前。那老妪不甘心放开龙白月,狰狞的尖叫着,十指向紫眠抓来。紫眠放下铜铃操过手边的桃木剑,风驰电掣的劈了下去。
他的双眼霍然睁开,身前一叠黄色的符纸被桃木剑劈中,正往外渗着黑血。
龙白月的脸色终于平静宁和,紫眠瞥了她一眼,面白如纸的跌靠在街角……
……
“哈哈哈哈……”龙白月笑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雪花落在她的眉睫上,凝成水珠,润得她眉眼分明,在苍茫的山林间美得慑人心魄。
蓦地雪里一只红狐窜出,蹭着她的裙角乞怜。
龙白月唬了一跳,怕它咬她,慌忙往后退。哪知那狐狸跟上几步,脑袋蹭着她的裙子,口里发出呜呜哀鸣,水汪汪的眼睛直盯着她。
远处传来犬吠声,龙白月听过东郭先生的故事,有点开窍了,她低头对着红狐说道:“你要我救你?”
那狐狸竟然点了点头,狡猾的神色在水汪汪的大眼睛中一闪而逝。
“好吧。”龙白月拎起裙子,狐狸很聪明的立刻钻了进去。
她放下裙子,宽大的棉裙立刻把狐狸藏得没影。龙白月弯腰捡起包袱抱起琵琶,思忖着待会儿可怎么应付猎人呢。
背后有稳健的脚步声向她跑来,定是猎人无疑了。龙白月心里一闪念,抱着琵琶媚笑着回头:“小哥……”
她最拿手的,当然是色诱啦!
“哗——”
一阵腥风血雨迎面浇来,把龙白月打愣了。她闻到一股恶臭的血腥味,五脏六腑一阵翻腾,哇的一声弯腰吐了起来。
那猎人很无辜的拎着个倒空的皮囊,结结巴巴的抱歉:“你……你是人?对不住对不住!”
“我当然是人!”龙白月摸摸头发上黏答答的血,吓得脸色苍白,“这是什么?!”
“狗……狗血……”
“呕——”
是夜,猎人生了一堆火烤着獐子,小心伺候着梳洗完毕的龙白月:“祁连山上狐妖多,经常幻化成美人迷惑猎人,所以我们出猎身上都备着狗血,碰到狐妖就泼上去,那妖孽就作不了怪了。”
“哼,你当我是狐狸精?”龙白月擦擦头发,凑近火堆烤火。那只红狐狸还是被俘虏了,此刻被绳索缚着,却舒服的靠在她腿边,眯着眼打盹,龙白月见状,忍不住出手抓抓它脑袋上的毛。
“恩,你这样的美人,忽然出现在这穷乡僻壤的,是人都会怀疑吧。”晓得龙白月是人,那猎人偷眼打量她,火光下柳眉杏眼唇红齿白,真是美翻了,他忍不住吞吞口水。
“这狐狸成天在我们村里偷鸡,很是狡猾,我抓它抓了许久呢。”猎人递给龙白月一片烤熟的獐子肉,“说真的,这家伙有点灵性,所以我当它成了精呢。”
龙白月接过烤肉,撕了一点放进嘴里。腿边的狐狸这时候眯着眼抬起头,冲她嗅嗅鼻子,龙白月笑了一下,撕了点肉喂它:“把它给我吧,它与我算是有缘。”
那猎人一愣,慌忙摇头:“你当它是小猫小狗能养着玩的?这东西虽然长得漂亮,但是野性未驯……”
“我不管,你泼了我这身狗血,它算是赔礼。”龙白月虎起脸宣布,继而又微笑一下,开始色诱,“小哥,别那么小气嘛……”
猎人看着她媚眼如丝,脸红起来——这女子,真的不是狐狸精?
奇怪,龙白月也在心里纳闷,她自从被狗血泼了一下,身子一直暖洋洋的,性子好象也变了一点……
翌日与猎人告别后,龙白月替那红狐狸解开绳子。那狐狸自昨天起一直老实得很,乖乖黏在龙白月身边不肯离开。龙白月以为它通灵性愿意跟着自己,哪知道绳子一放,那狐狸立刻身子一扭,掉头就要逃跑。
“站住!”龙白月急了,啪地一下踩住那狐狸的尾巴。
“好痛!”那狐狸喊了一声,差点把龙白月魂吓飞掉。
还好龙白月脚下未松劲,狐狸跑不掉,只好看着龙白月求饶:“放了我吧。”
“你,你成精了?”龙白月定定神,猜测道。
“是啊,不然怎么能说话?”不过她道行还浅就是了。
“你,你变个人我瞧瞧?”龙白月不再害怕,兴奋起来,冲狐狸勾勾手指。
这女人……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当她是在看变戏法吗?连山月别无他法,只能翻翻白眼抓抓耳朵,嘭地一声变成自己的人身。
“啧啧啧……”龙白月一脸鄙视,“你这也叫狐狸精?长得还不如我呢。”
连山月恼羞成怒,龇出两颗狐狸小牙:“告诉你,等我再修炼个几年,得了道、成了仙,绝对会风情万种!想当年我那得道成仙后离开祁连山的姨妈,可是比天仙还美……”
“你可有名字?”龙白月问她,心里已经替她拟了个名字。
“有啊,我叫连山月。”连山月答道。
“不成,这名字不好,你以后跟着我做我丫鬟,就叫宝儿好了。”
“去死啦!”真当救她一命就成了主子了?滚一边去。
“你不干?”龙白月一哼,踩着她尾巴的硬木底缎子鞋开始施加压力,鞋底还碾来碾去。
“哇哇哇,不要不要,我干了……”连山月慌忙点头,从此变成宝儿。
狐妖一诺千金,答应的事一定得做到,否则有损道行。宝儿站起身来收掉尾巴,拍拍屁股嚷嚷着:“走吧……”
……
龙白月缓缓睁开眼,看见夜色里紫眠闭目靠在墙边,手里拿着桃木剑,脸色极差。她的心口立刻闷疼了一下,泪水涌出眼眶:“紫眠,你是不是作法了……”
为了她吗?为了一个杀过人又骗过钱的残花败柳,即使身体受损也不怕?龙白月伸手捂住眼睛,泪水贴着手背汩汩而下。
“放心,我身子已经复原了。”紫眠这时在一边睁开眼,开口轻声安慰她,“哭什么?”
“你骗人。”
紫眠闻言没好气的嗤笑了一下:“师父只说我回京途中不能作法,如果没被绑架,算日子现在我早在京城了。”
想想也对,龙白月见紫眠脸色虽差,但说话声音平稳,心下稍安。
“回去吧。”紫眠吃力的起身,将龙白月扶起来。
龙白月抚着自己脖子咳嗽了一下,与紫眠互相搀扶着回船上去。路上她看着遍地烧冥钱的痕迹,有些失魂落魄的喃喃着:“我五岁那年,天下闹饥荒,爹爹将我卖到船舫……我已经不记得我原先姓什么了……”
她的血亲是否健在,她都不知道。
他倒是知道自己的姓氏,却只能埋在心里。
“今天来找我寻仇的是我的鸨母,我害死了她……”龙白月擦着泪水,声音发颤,“她……”
“我知道……”紫眠打断她难以启齿的话,“我明白的。”
他信她,这就够了吧。无需再听多少不堪回首的曲曲折折,要她理出一条反抗的理由来。
“唉,我怕你作法的时候,龙妈妈跟你说一面之词嘛……”
“你说的我才信。”这样可好?
“咳咳……”龙白月的心一阵猛跳,忍不住轻咳几声,羞赧道,“你却不让我说……”
船边的河埠头上趴着好些人,将一盏盏荷花水灯放入水道。紫眠和龙白月走到他们旁边,看着满河盈盈的烛光,心里都动了一下。
“替你的龙妈妈也放一盏吧。”紫眠掏些钱从卖水灯的商贩那里买了一盏水灯,递给龙白月。
龙白月一愣,随即点点头:“好的。”
荷花水灯里的白蜡烛被点上,龙白月手有些发颤的将灯放进河里,双手拨了几下水,轻柔的波浪将水灯缓缓推入河心。
水灯专在鬼节这天点送,为的是给那些孤独迷惘的魂魄引路,水灯会将他们一直引过奈何桥,灯里的蜡烛才会熄灭。
龙白月盯着自己放出的那盏水灯,水灯一直浮进河心,灯里的蜡烛微微晃了两下,才在夜色中寂然泯灭。龙白月身子一颤,慌忙问静立在一边的紫眠:“这是说妈妈已经过了奈何桥了,对吧?”
“恩。”紫眠应着,暗夜中的脸因为说谎而微微发热。
过奈何桥?怎可能。那固执的魂魄早就被他打散了……只是水灯一灭,那段往事对她来说,就可以安心遗忘了吧……
点点烛光在水面上跳动着,慢慢陆续熄灭,夜色将势微的烛光吞噬掉,也隐去河边龙白月与紫眠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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