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眠蓦然抬起头来,心中洞若明炬。与太子争道明明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何以圣上此时才对自己降罪?定然是宰相和太子,需要利用自己去扳倒大理寺卿吕大人;而他们又何以知道自己要对付吕大人,这一切便和楚珣脱不了干系!
他霍然站起身,狠狠握紧手中圣旨,咬牙道:“我要面见圣上!”
雨势未歇,天色依旧昏暗,紫眠急怒之下索性作法赶到皇宫外,却被侍卫拦下。
“放开我,我有急事求见圣上!”紫眠在雨中焦灼的睁大眼,望着全副武装的侍卫。
他必须见到皇帝——见到自己的父亲,告诉他他们都被蒙蔽了二十四年,他根本不是狐妖的儿子,他是他的血脉——他对父亲是心存芥蒂的,可如果此刻自己不求见他,他将一点转机都没有。他宁愿相信圣上是受人蒙蔽降下这道旨意,而不是当真要赶走自己的儿子。
“紫眠大人,”侍卫拦住紫眠,声音冷硬无情,“您的金门羽客身份已被禠夺,内监总管特地下令叮嘱,不得放您入宫。”
“我可以在这里等,只求大人替我通报!”紫眠不甘心放弃,挣开侍卫们的桎梏。
“回去吧紫眠大人,”禁军侍卫有些不耐烦,“圣上的圣旨加上皇后的懿旨,两道旨意禁止您入宫,死命令,您让我们通报给谁听?”
紫眠一时愣住,直觉的掐起手诀,却颓然放开双手,任侍卫将自己推搡在一边——闯,又能闯过几关?为了摇尾乞怜去抗旨不遵,只会罪上加罪……
宫门在这个时候被打开,吕大人撑着伞走出来,身后跟着侍从和内监。他抬眼打量了一下紫眠,见他颓唐的立在雨中,湿发黏了一脸,神色郁郁,浑身狼狈。吕大人脸颊一抽,鄙夷的目光凝在紫眠黯淡的眸子上,半晌开口道:“你也是个可怜人。”
紫眠身子一颤,跌跪在吕大人面前,半天说不出话来。吕大人望着淅沥的雨水打在紫眠身上,又顺着他的衣褶蜿蜒淌下,并不将手中雨伞施与他半分,反倒抬头望向天空,悻然道:“不成气候的混帐,耍阴谋动作也不快点……这雨还是迟了……”
话到临了吕大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悲怆,他狼狈的垂下眼掩饰自己的失态,步履匆匆的离开。紫眠望着他的背影,心头陡然一阵心灰意冷——面对数不清的狰狞丑恶,在这条路上盘桓,真的有意义吗?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紫眠挣扎着站起身来,不允许自己再这样丑态毕露——在权谋上天真幼稚、在遭遇谪贬时激愤颓丧、在谴责的目光前无地自容……他已经迷路了。
前路在哪里?他的前路在哪里?
腿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迈开的步子却如同踩着棉花,虚无飘渺,却让紫眠无比疲倦。两个月的殚精竭虑,换来丧家之犬般的下场,他得逃离这一切耻辱……
宰相府门前停着考究的马车,楚珣躲在侍从的伞下,小心的跳下车,甫一落地,便抬头看见街对面的紫眠。他漆黑的眸子微微睁大,似在诧异紫眠何以如此狼狈,送去的目光饱含关切;继而他微微笑起来,笑容里似是有些自嘲与无奈,更多的仿佛亦是关切——您多保重吧,仁兄。
他早该想到的,一个能背叛恩师的人,当然可以越过他,去攀附更高的枝子。怪也只能怪自己,鬼迷了心窍,紫眠也扯起唇角笑笑,低下眼不看楚珣。他的心空落落却揪成一团,像被磨盘碾着,艰涩的挤出点破碎凌乱的字眼:很好……很好……
大雨继续下,水气沁满宫殿玉阶,凝在成串的珠帘上,泛着湿润的光泽。
一颗通体透明的血赤色圆珠子,潋滟着琉璃彩光,正绕着一块酒杯口大小的疤痕,缓缓的滚动。
“我知道,你这伤,最讨厌下雨天……”涂饰着蔻丹的指尖拨动仙珠,云阳公主漫不经心的说着。
略显松弛的胸膛和腹部上,有两三处这样的箭伤,深褐色,微微凹陷。男人的呼吸随着仙珠的法力生效逐渐放松,最终舒服的低叹:“朕越发离不开你了。”
“哼。”云阳公主冷笑。
“没有你,朕恐怕也活不到现在,”他伸手摩挲云阳公主缎子一样的长发,怅然道,“可惜朕老了……”
“你抱怨什么?我已经许久没拿你采补了。”云阳公主撇撇唇,不满自己竟会手下留情——她依旧会与他欢好,却没有汲取他的阳气,也许是自己真的看不下去,他一点点在自己眼里老去。
在她还是先帝的柳淑妃时,他误闯进翠英殿,对她惊为天人。那时候他还是意气风发的东宫太子,在初夏的阳光里与她照面,她坐在殿檐下纳凉,乳白色纱幔被风掀起,让她看见他,鬓角湿漉漉的,被蔷薇打了满头的晨露。
然后他摸清了自己的底细,在登基之后,费尽心思替她改头换面,要她做他的华贵妃。那时的他甲胄不离身,除了与她缱绻,便是忙着北征。一次又一次,她看着他负伤而回,双目中英武的豪气一点点被消磨殆尽,从此变成安心守成的君王,玉玺落在向燕国纳贡的清单上,一次比一次沉稳熟练。
“今天送走吕寺卿,朕就明白——朕又一次失败了,”他是九五至尊,他却只能苦笑,“朕不想再折腾了,朕老了……云阳,在你面前老去,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这话,你父亲也说过。”云阳公主趴在他身上,勾勾红唇,“怎么,怕了?”
“没有,朕只是在想……如何才能将你永远留在朕身边。”
“你没变,还是那么自私。”云阳公主冷笑,低了头假寐,不再说话。
“朕是很自私……”皇帝颓唐的端详手里青丝,青丝依旧,他的手却已粗糙,“虽然朕从没跟你提过……其实你一直都知道吧,你的儿子在京城。朕不能将真相大白于天下,如今他竟不安分,朕只有将他贬回原籍……为什么你一直不在乎呢,是不在乎他,还是不在乎朕?”
云阳公主双目依旧紧闭,语气里混着一丝不耐烦:“为什么你也跟我提这个?他不是我的儿子。”
皇帝的呼吸忽然又沉重起来,他沉默了半晌,开口时声音却已平静:“那他是谁生的?”
“一个宫女。”
“宫女?”皇帝疑惑许久,还是将信将疑道,“朕怎么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吗?有一天你从裕宁皇后那里过来,对我说,有一个小宫女,掷得一手好骰子。”
“不记得了……”皇帝沉吟着,转口又问,“你又如何记得?”
“我是狐妖,自然什么都记得。”
“那你为何一直记不住朕的生辰?”
“……”
“云阳……还是不愿意告诉朕你的名字么?”无论是华贵妃,还是云阳公主,都是他替她取的名字,只因看见她的第一眼,心中便只有一个绮念——云蒸霞蔚、华若旭阳。
云阳微微乜斜着眼睛:“不要。知道了名字,便纠缠感情,真是麻烦的事情。”
“你知道朕的名字,对朕可有感情?”
“不要再纠缠于此了,”他做皇帝,偏偏将最涎皮赖脸的一面给了她,“你当那孩子是我生的时,便麻木不仁,现在又谈什么感情不感情的。如今你知道那孩子真正的身份了,你打算怎么办?”
“你鲜少会像这样问朕问题的,云阳。”皇帝起身穿上衣服,望着袖子上的金龙刺绣,半天之后回答她,“朕已经老了……”
宰相作大弄权,太子羽翼已丰,两人沆瀣一气,即使现在认了这么个儿子,又有何用,惹起纷争,只会摇动他的龙椅——从古至今这样的教训不少。
云阳公主收起仙珠,坐在锦榻上看着皇帝走进殿内暗道,冷嗤一声:“自私……”
他真的是老了,已不是当年那个修身玉立,时而温雅时而跋扈的年少郎君。
云阳公主懒洋洋起身走出内殿,就见龙白月一脸焦急的等在外面,身边还陪着自己的甥女连山月。
“公主,”龙白月一见云阳走出来,慌忙迎上去跪求道,“奴婢刚刚得到消息,紫眠大人被谪贬出京城,求公主想办法帮帮他……”
“是呀姨妈,我知道了这个消息,吃惊的不得了呢,”宝儿甩甩头发上的雨水,央求道,“您去跟皇帝说说,叫他收回成命吧。”
“没用的,”云阳公主不去搭理身边慌乱的二人,径自走到殿边檐下去看雨,“他刚刚已经知道了——那紫眠的身世,却没打算改变任何主意。”
“为什么?”龙白月不解,愤愤不平道,“紫眠是圣上的儿子呀,至少该有个亲王的身份。”
云阳公主觉得好笑,回头望了她一眼,回答她:“因为,圣上已经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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