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珣的话让紫眠暗暗惊心。眼前这人既然是吕大人的得意门生,吕大人将自己的事对他和盘托出也并不奇怪,可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难道是要替吕大人出面,与自己合作?
“吕大人跟在下提起紫眠大人时,着实义愤填膺,”楚珣放下茶杯,见紫眠表情尴尬,忙笑道,“不过在下倒认为,在这件事情上,恩师的态度倒有些过了。”
“此话怎解?”紫眠有些疑惑的望向楚珣。
“京师干旱半年,再拖延下去势必民生凋敝,大人向恩师提出这样的计划,也是为民着想嘛……”
紫眠顿时惭愧无比,嗫嚅道:“哪里……在下并没有……”
“哎,大人何必过谦,”楚珣清亮的眸子直视紫眠,温煦笑道,“所以,在下此番正是为大人的计划而来,不瞒大人讲,在下想与大人合作。”
紫眠一愣,旋即问道:“这事吕大人可知道?”
“吕大人不知此事,在下是瞒着他前来的。”
紫眠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吩咐明窗尘回避之后问道:“楚大人想与下官如何合作?”
“很简单,大人只需短期内不要作法施雨,用舆论迫使吕大人推行的新法失败就好。”
楚珣的话出乎紫眠意料,他诧异的望着楚珣,疑窦丛生:“吕大人,是楚大人的恩师吧……”
“唉,正因为吕大人是在下恩师,在下才不得不……”楚珣轻声喟叹着与紫眠对视,目光里尽是无奈,“恩师为人耿介,有时难免刚愎自用,推行新法时急功冒进,反成扰民之举。”
“扰民?”
“是的,”楚珣点点头,“下官供职司农寺,平时常去田间,凡事看得真切——就拿新法中的‘青苗法’来说,为了防止富豪在青黄不接时放高利贷取利,法令规定由官府借贷青苗钱给农户,秋后还款,只收取二分利息。可实际上,地方官员为了政绩,执行青苗法时大多强行抑配,利息也远远超过二成,这种借贷由官府撑腰,百姓哪敢不还,遇上年成不好,为了还青苗钱,农民只有再去借高利贷,甚至卖儿鬻女。”
“所以您要我帮忙,让吕大人终止推行新法?”紫眠听得明白,却隐隐觉得不妥,“吕大人新法的初衷是好的,您这么断然倒戈……”
终不是做学生该有之举吧?紫眠想到自己的师父,心下不禁一阵黯然。
楚珣怅然一笑:“推行新法须循序渐进,恩师不能接受反对意见,导致朝中一批老臣愤而辞职,在下为大局着想,愿背负不忠不义的骂名。”
紫眠细察楚珣神色,忽而嘴角滑过一丝冷笑:“莫怪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其实此次朝中人事更迭,吕大人必会提擢您……”
“可恩师不会提擢您吧,紫眠大人?”楚珣好整以暇道,“我不讳言,这是个阴谋,所以要与大人合作,而不是求大人帮助——事成之后,我可以站在大人这边。”
紫眠神色一凛,一时无法应答他。
“前面之所以说这么多,不是为自己开脱,”楚珣继续说道,“我知道大人悲天悯人,所以想叫大人明白,并不是每个阴谋都是伤天害理的,顺应时势、不择手段——我们年轻,有的是力气拼搏,所以得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紫眠望着眼前的楚珣——他神色自若的微笑着,温文尔雅,竟让人觉得单纯天真——实在是个危险人物。他想利用他,所以先道清自己的利用价值,如此一步险棋,他该怎么走?
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楚珣的话拷问着紫眠的内心。
他先前只是单纯的觉得,自己不能再退让下去。看见母亲的坟茔时,他以往的信念被其中的怨气摧垮。切肤之痛使他开始怀疑自己二十四年的所学——遇见再强烈的怨气,不过是念上几句咒语,便自以为可以化解一切——治标不治本,是不负责任的解决方式。
回避掉罪恶的源头,姑息养奸,过去的自己根本是消极的。他甚至愧对那些被自己超度的亡灵——他根本没有化解他们的冤屈,只是口口口口,自以为送他们去了一个极乐世界。
可回头看看人间,照旧是满目的苦难,罪魁祸首一直逍遥法外,继续制造他人的痛苦。这一切,在他见到母亲、了解自己的身世之后,才幡然醒悟过来——从此决心脱掉冠冕堂皇的法衣。
以一己之力,讨还公道,为了母亲的冤屈仇恨,还有自己被蒙蔽的二十四年。
可除了法术,他的手里没有其他武器,除掉一人容易,平服众人太难。他必须拥有更高明的武器——权势。
可他该怎样做才能拥有权势?
野心勃勃的楚珣让紫眠害怕,这种以往他避之惟恐不及的人物,现在他却不能轻易拒绝掉——走权谋这条路,迟早会碰上楚珣这样的人吧?或者说,其实这条路上,人人都如楚珣,而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的人?
何况还有很多东西紫眠回避不掉——如果他以皇子的身份纠集党羽,取得权势,他得拿什么来填满身边人的欲壑?一切能在自己斗垮宰相时停止吗?更何况使他痛苦的,不仅有宰相,还有皇后、太子,甚至他的父亲……
紫眠心头一阵茫然,他无法想得太长远——斗争的结局、以及结局带来的后果,他统统看不清。他只能着眼于眼前,喃喃地对楚珣开口道:“是的,我也需要你的力量……”
楚珣一直是有把握的,他从不担心紫眠会拒绝,此刻更是志得意满:“如此甚好,到时候,你我一并推行新法,将宰相扳倒,大家各取所需,大人意下如何?”
“……如此甚好。”
“窗尘,为什么府外又堆了那么多东西?”紫眠今日又去楚珣府上秘谈,午后回到自己府邸,就看见门口堆满了各色面食。
“师父不知道吗?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呀!”明窗尘帮师父脱下外套,念叨着,“百姓大概又把咱们这儿当神坛了,都是来求雨的,今早我已经收拾过一次了。”
紫眠一怔,点点头:“你不说我都忘了,下午我空闲,正好帮你修剪头发。”
明窗尘闻言抓抓脑袋,赧然道:“这倒无所谓,倒是今天碰到卖菜大婶,她求我跟师父您说说,早点作法施雨吧,不然春耕就麻烦了。”
紫眠皱眉,半天也不做声。明窗尘好奇的凑头望向师父眼睛,等他答复,紫眠却慌忙尴尬的别开眼。
“你毋须多言,为师自有计较……”
大旱一直延续至四月初,持续八个月的干旱,让翠英殿的竹林在一夜之间,忽然开了一大片白花。龙白月清晨站在竹林前,抬头望着开花的竹子,惊异的说不出话来。
朝中怨声沸天,宰相一党联合太子,加上宫中皇后,一齐对皇帝施压,声言新法引得上天震怒,降下旱灾以示惩戒。
楚珣乘机向皇帝献上《流民图》,极言生灵涂炭,流民四起,足见新法天怒人怨,只有罢黜新法,上天才会施以甘霖。
与此同时,金门羽客紫眠大人开坛作法,求雨数次未果。
眼见压力重重,新法无法展开,大理寺卿吕大人愤而上书罢官,皇帝准奏,令吕大人暂时离京,前往江宁府休养。吕大人的门生,司农寺丞楚珣被破格提拔,擢升为大理寺少卿。
新法几乎被全面废黜,在吕大人离京这天,紫眠站在宫中玉箓斋坛上,求雨咒还没念完,只见电光划裂天空,天际闷雷滚滚而来,倾盆大雨骤然降下,让整个京城瞬间沉浸在昏暗滂沱的大雨里。
楚珣伫立在自家府里回廊下,望着卷帘外几乎被雨水打烂的芭蕉,一边接过夫人递来的茶水,一边笑道:“等雨势小一点,我还得再往宰相府跑一趟……”
黑云满天,闷雷一点点滚过紫府上空,瓢泼大雨砸着湖面,水声哗哗作响,乌木船孤零零的泊在岸边,在空蒙水雾中看不分明。
船舱里紫眠跪在地上,还来不及换下湿衣,双手只是托着一卷金黄色的圣旨,兀自僵在原地发呆。
“师父……”一边明窗尘怯怯的轻唤着,有些害怕的望着紫眠。
宣读圣旨的太监已经离开,可那尖利的奇怪腔调似乎还缭绕在潮湿的船舱里。
“……司天监正四品天文官、著作佐郎、金门羽客紫眠者……恣肆桀骜,恃才放旷,与太子争道,实乃德行败坏……特革去职位,贬为庶人,归还原籍信州,钦此……”
紫眠没有理会徒儿,只是阴郁沉默的望着手中圣旨,跪姿端凝不动。明窗尘望着紫眠,忍不住身子一颤,泫然欲泣:“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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