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还没亮,丽贝卡和伯纳德又一次做了爱。
在柏林的米特老城区,他们已经同居了三个月。他们和丽贝卡的父母沃纳、卡拉,丽贝卡的外祖母茉黛、丽贝卡的弟妹瓦利和莉莉住在一起。但房子很大,没人会打扰他们。
在这期间,爱欲暂时弥补了他们失去的一切。丽贝卡和伯纳德都失业了。尽管东德急缺教师,但由于秘密警察的阻挠,两人再也没找到活儿干。
两人都在接受社会民主党寄生者的调查,因为这个罪名,没有哪家学校会接纳他们。丽贝卡和伯纳德迟早会受审下狱。伯纳德会被送到劳役营,也许会在劳役营中死去。
于是他们决心要逃跑。
今天,将是他们在东柏林的最后一天。
当伯纳德轻轻把手沿着丽贝卡的睡衣往上摸时,丽贝卡说:“我真的很紧张。”
“我们也许没有更多的机会了。”伯纳德说。
丽贝卡抓进伯纳德,用身体贴着他。她知道伯纳德是对的。他们也许会因为试图非法越境而死。
如果两人阴阳相隔,那就更糟了。
伯纳德伸手去取避孕套。他们说好一到自由世界就马上结婚,在那之前不能怀孕。这个安排千万不能出岔,丽贝卡可不想在东德抚养孩子。
尽管担心害怕,但对未来的期望却占了上风,丽贝卡热烈地回应着伯纳德的触碰。最近她才发现男女之爱是那般美好。她很喜欢和汉斯以及之前两个恋人和风细雨的性爱,但从未尝试过如此暴风骤雨般的投入,沉浸在完全的忘我状态。丽贝卡想到,如此投入的激情恐怕以后是不会再有了。
结束后伯纳德说:“你是一头母狮。”
丽贝卡说:“我从来没有这样过,这全是因为你。”
“是因为我们俩,”伯纳德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呼吸平稳以后,丽贝卡说:“每天都有人逃到那边去。”
“没有人统计过逃过去了多少。”
偷渡的方式多种多样:有的游泳过河,有的爬过铁丝网,有的藏在汽车和卡车里通过检查点。被允许进入东德的西德人给亲戚们带来假护照,帮助他们蒙混过关。盟军战士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有个东德人在戏服商店买了套美军制服,大摇大摆地走过了边境上的东德检查点。
丽贝卡说:“越境时被打死的人也有很多。”
东德的边防军没有丝毫怜悯心和羞耻感。只要看到有人企图越境,他们就开枪射杀。作为教训,他们有时甚至把伤者留在无人能及的边境上,让国境两边的人看着他血尽而亡。对于试图离开共产天堂的叛徒来说,死刑是最好的惩罚。
丽贝卡和伯纳德计划通过伯诺尔大街逃亡。
讽刺的是,柏林墙的一些地方还存在着房子在东柏林,门口的人行道却在西柏林的情况。1961年8月13日,星期天,住户们打开门,发现门口拦着道铁丝网。起初,许多住户从楼上的窗户往西柏林那边跳,一些人弄伤了自己,另一些人跳在了西德消防员举着的毛毯上。现在,房屋的住客们已经被疏散了,门和玻璃都钉上了板条。
丽贝卡和伯纳德的计划有所不同。
他们穿上衣服,和家人一起吃了早饭——也许未来很长时间他们都无法和家人一起吃早饭了。这顿早饭和去年8月13日的早饭一样,但这次要紧张得多。上次家人们只是有些伤感:丽贝卡也是要去西德,但那时不必冒生命危险。这一次他们都很害怕。
丽贝卡试着装得愉悦一些:“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们也会跟随我们的脚步越过边境。”她说。
卡拉说:“你很清楚,我们是不会过去的。你必须走——你在这里找不到未来。但我们会留下。”
“爸爸的工作怎么样了?”
“现在还勉强维持着。”沃纳说。因为地处西柏林,沃纳已经不能去自己开办的工厂了。他尝试着远程操控,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东西柏林之间没有电话连线,沃纳只能依靠信件来处理工厂事务,但信件因为要接受审查而经常延误。
这让丽贝卡非常痛心。家庭是丽贝卡在这个世上最为看重的东西,但此时她却被迫要离开家。“没有不倒的墙,”丽贝卡说,“柏林终究将合二为一,那时我们就又会在一起了。”
门铃响了。莉莉从桌旁跳了起来。沃纳说:“希望邮递员送来了工厂账务方面的信。”
瓦利说:“我会尽快到墙那边去。我可不想在老眼昏花的共产党员说了算的东柏林再待一时半会儿。”
卡拉说:“成年以后,你想干啥就干啥。”
莉莉一脸害怕地走进厨房,“不是邮递员,”她说,“是汉斯来了。”
丽贝卡轻轻惊叫一声,已经不怎么往来的丈夫怎会知道她的逃亡计划呢?
沃纳问:“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我想是的。”
茉黛外祖母问卡拉:“还记得我们是如何对付约西姆·科赫的吗?”
卡拉看了看孩子们,他们显然不知道约西姆·科赫遭遇了什么。
沃纳走到橱柜前,打开最下面一个抽屉。抽屉里放了几个很重的平底锅。他把抽屉抽出柜子,把抽屉放在地上。然后他把手伸进柜膛,从里面拿出一把棕色握柄的黑色手枪和一小盒弹药。
伯纳德惊呼道:“我的老天啊!”
丽贝卡不怎么了解枪,但她觉得这应该是把瓦尔特P38手枪。战后沃纳肯定一直保存着这把枪。
丽贝卡很想知道约西姆·科赫究竟遭遇了什么?他是被杀了吗?
动手的是妈妈还是外婆呢?
沃纳对丽贝卡说:“如果汉斯·霍夫曼把你带出去,我们就永远见不到你了。”说完他开始给手枪上膛。
卡拉说:“他也许不是来逮捕丽贝卡的。”
“没错。”沃纳说。接着他转身对丽贝卡说:“跟他谈谈,看他是来干什么的。危急时就大声尖叫。”
丽贝卡站起身,伯纳德也站了起来。“你别去,”沃纳对伯纳德说,“看见你他也许会发怒的。”
“可是——”
丽贝卡说:“爸爸说得对,听我叫了以后再行动。”
“好吧,听你的。”
丽贝卡做了个深呼吸。把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她走到玄关。
汉斯穿着新的深蓝色西装站在门口,脖子上戴着丽贝卡去年在他生日那天送他的条纹领带。汉斯说:“我带来了离婚登记表。”
丽贝卡点点头。“你早就在想着要和我离婚了。”
“可以和你谈谈吗?”
“还有什么好谈的吗?”
“也许还有。”
丽贝卡打开平时家里吃正餐,有时她改改卷子的饭厅。两人走进饭厅,坐了下来。丽贝卡没有关上门。
“你真的想这样吗?”汉斯问。
丽贝卡害怕极了。他是在说逃跑的事情吗?他已经全都知道了吗?丽贝卡鼓起勇气问:“你在说什么啊?”
“当然是离婚的事了。”汉斯说。
丽贝卡迷惑不解。“为什么不?”她说,“你也是这么想的。”
“你真想离婚吗?”
“汉斯,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我想说我们不必离婚。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这次不会再有任何欺骗。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个斯塔西军官,那我也再没有必要对你撒谎了。”
在丽贝卡看来最愚蠢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竟然发生了。“但这又是为什么呢?”她问。
汉斯把手伸过桌子:“你不知道吗?你不能至少猜一下吗?”
“我猜不到!”虽然这样说,但丽贝卡已经想到了一点可能性。但这个念头实在太过疯狂,丽贝卡不愿往那个方面去想。
“我爱你。”汉斯说。
“老天,你怎么还敢这样说?”丽贝卡咆哮道,“你看你都做了些什么。”
“我是认真的,”汉斯说,“起先我假装很爱你。但很快我就意识到你是个何其完美的女人。我想娶你,这不仅仅是在执行任务。你聪明,漂亮,又致力于教育事业——你的一切都让我深感敬佩。丽贝卡,回到我身边吧——求你了!”
“绝不。”丽贝卡大声喊。
“用一天时间好好想想,一周也行。”
“绝不!”
丽贝卡高声拒绝,但汉斯却表现得像是她在虚与委蛇一样。“改天再和你谈。”他笑着说。
“不,”丽贝卡高声嚷,“休想,想都别想!”然后她从餐厅里跑出来了。
家人们表情恐惧地站在打开着的厨房门口。“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他不想和我离婚,”丽贝卡哭着说,“他说他爱我,想和我重新开始——他让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伯纳德说:“看我不勒死他。”
他已经来不及了,门口响起关门的声音。
“感谢上帝,”丽贝卡说,“他终于走了。”
伯纳德张开双臂抱住丽贝卡,丽贝卡把脸埋在他的臂膀中。
卡拉声音颤抖着说:“没想到他会那么说。”
沃纳从枪里拿出子弹。
茉黛外祖母说:“事情还没完,汉斯一定会再来的。秘密警察认为老百姓绝不会对他们说不。”
“她说得很对,”沃纳说,“丽贝卡,你必须今天就走。”
丽贝卡从伯纳德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哦,不——今天就必须走吗?”
“现在就走,”她爸爸说,“你的处境很危险。”
伯纳德说:“你爸爸说得对,汉斯下一次可能就使硬的了,我们必须把明天的出走计划改到今天。”
“好吧。”丽贝卡说。
丽贝卡和伯纳德跑回楼上的房间。伯纳德穿上白衬衫,黑色的灯芯绒大衣,戴上一条黑领带,像是要参加一场葬礼似的。两人都穿上了黑色的运动鞋。伯纳德从床下取出上周买的一卷晾衣绳,他把晾衣绳像弹药带吊在肩膀上,然后披上件棕黄色的皮外套做遮掩。丽贝卡穿上了黑色的套头毛衣和黑色的长裤,在毛衣外面穿上了一件黑色的短大衣。
他们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就做好了准备。
家人们已经等在了玄关。丽贝卡和所有人拥抱亲吻。莉莉哭着说:“别被他们杀掉。”
伯纳德和丽贝卡戴上皮手套,走到门口。
他们再一次和家人挥手告别,然后便出了门。
瓦利远远地跟着他们。
他想看看他们是怎么逃过去的。丽贝卡和伯纳德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他们的行动方案,甚至连家人也没有。妈妈说要保密的话谁都不能说。她和爸爸都很坚持这点,看来这是他们从隐秘的战争经历中得来的教训。
瓦利告诉家人他要在自己的房间里练吉他。最近他有了一把电吉他。房间里没有声音的话,父母准会以为他在没有插电的情况下练习呢!
他从后门溜出门。
丽贝卡和伯纳德手挽手向前走。他们的步伐轻快,但没有赶忙到会遭人怀疑的程度。这时是早晨八点半,晨雾开始渐渐散去了。瓦利轻松坦然地跟在两人后面,他看见伯纳德的肩膀上有块凸起,应该就是那卷晾衣绳。他们没有回头看,瓦利的运动鞋在行走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发现丽贝卡和伯纳德也穿着运动鞋,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也会选择运动鞋。
瓦利又高兴又害怕。多么奇妙的一个早晨啊!当爸爸拉出抽屉,拿出那把枪的时候,瓦利差点摔了一跤。老家伙真心是要杀了汉斯·霍夫曼!也许爸爸还没有老到昏聩无用的程度。
瓦利为深爱着的姐姐感到害怕。丽贝卡可能马上就要被杀。但他同时也很兴奋,如果丽贝卡能逃过去的话,那他也能逃过去。
瓦利仍然想偷渡去西柏林。违抗了父亲不准去夜生活夜总会的命令之后,瓦利没有摊上更大的麻烦:父亲说吉他被摔已经足够了。但他仍然生活在父亲沃纳·弗兰克和东德总书记瓦尔特·乌布利希这两个暴君的阴影之下。一有机会,他就想从这两个暴君的掌管中脱离出去。
丽贝卡和伯纳德走到一条直通柏林墙的街上。街道尽头,两个警察正在清晨的寒气中跺着脚。他们的肩上扛着配备着使用弹鼓的苏制机关枪。在瓦利看来,没有人能在两个警察的看管下跨过那道铁丝网。
丽贝卡和伯纳德离开街道,走进一块墓地。
瓦利无法跟着他们一起走在墓地之间的小道上:在空旷的墓地里,跟踪者会非常显眼。他快步折向墓地中间的小教堂,躲在小教堂的后面。藏好以后,他伸出头,看着姐姐和伯纳德,他们显然没看见他。
瓦利看着他们走向墓地的西北角。
墓地西北角树着一道六角形网眼的铁丝网。铁丝网的另一边,是一幢房子的后院。
这解释了他们为何要穿平底的运动鞋,瓦利想。
但晾衣绳又是干什么用的呢?
伯诺尔大街上的这幢房子已经没人住了,但侧面的巷子里还住着人。丽贝卡和伯纳德又惊又怕地爬过巷子里一排房屋的后院,和被柏林墙挡住的街尽头隔着五个门洞。他们爬过第二道铁丝网,然后是第三道,所在的位置离柏林墙越来越近。丽贝卡刚过三十,动作很灵敏。伯纳德尽管已经四十岁了,但身材保持得很好:他还在学校的足球队当教练。他们很快就到了离街尽头只有三个门洞的那幢房子。
丽贝卡和伯纳德上个月一袭黑衣扮成吊唁者来过这个墓地,他们的真正目的是观察这些房子。丽贝卡和伯纳德观察得不是很清楚——他们不敢冒险使用望远镜——但确信街尽头数过来的第三幢房子有条直达屋顶的通道。
房子之间的屋顶是连通的,最后直达波诺尔大街那幢清空了住客的房屋。
离终点越近,丽贝卡越是不安。
他们原本想从低矮的煤仓爬到副屋的平顶,再爬到山形墙外突出的窗框。然而,从墓地远看过来不算太高的这段高度近看却非常可怖。
他们不能走进房子。居住在里面的人多半会报警:不报警的话,他们会因为纵容偷渡而受到严厉的惩罚。
屋顶雾蒙蒙的,也许会很滑,但至少没有在下雨。
伯纳德为丽贝卡:“你准备好了吗?”
丽贝卡很害怕,她完全没有准备好。“当然准备好了。”她却这样说。
“你是头母狮。”伯纳德又赞叹了一遍。
煤仓刚及胸口,两人爬上了煤仓。松软的运动鞋在煤仓顶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伯纳德站在煤仓顶上,用胳膊撑着副屋的边缘,一骨碌爬了上去。然后他俯卧在副屋屋顶,伸下手,把丽贝卡拉了上去。两人很快就一同站在了副屋屋顶上了。丽贝卡担心他们会不会太显眼,但举目四望,她只在墓地里看见了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接下来是旅程中最为艰险的一部分。伯纳德把一个膝盖跪在狭窄的窗台上。好在窗帘都拉上了,即便屋里有人,他们也不用担心——除非屋里的人听到响声,拉开窗帘探察。接着,伯纳德艰难地把另一个膝盖也跪在了窗台上。他用丽贝卡的肩膀作支撑,努力地在窗台上站起来。站定在窗台上以后,他把丽贝卡拽了上来。
丽贝卡跪在窗台上,试着不往下看。
伯纳德把手伸到他们接着要去的倾斜屋顶的斜边上。他无法从窗台直接爬到屋顶:周围只有一块石板的边缘可以支撑。他们之前已经讨论好了这个问题。丽贝卡跪着挺起胸,让伯纳德把一只脚搁上她的右侧肩膀。攀着房顶的边缘,他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丽贝卡身上。虽然十分沉重,但丽贝卡完全能扛得住。过了一会,伯纳德把左脚踩在她的左肩上。在如此短的一刻之间,丽贝卡尚且能承受住伯纳德的重量。
很快,伯纳德把腿伸过屋顶的边缘,翻身上了屋顶。
他把身体最大限度地展开,然后把手往下伸。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抓住丽贝卡的衣领,丽贝卡一把抓住了他的上臂。
窗帘突然被拉开,一个女人张皇地瞪着离她只隔了几公分的丽贝卡。
女人尖叫一声。
伯纳德使足力气把丽贝卡往上举,终于使丽贝卡把脚跨过了屋顶。他拼命把丽贝卡往自己身边拽,终于把丽贝卡拽上屋顶。
但两人都失去了重心,开始沿着倾斜的屋顶往下滑。
丽贝卡伸展出胳膊,用手掌压住屋顶上的砖,试着停住下滑的势头。伯纳德做出了相同的动作。但两人还是在往下滑,缓慢但却无情地往下滑——滑到屋顶最下方时,丽贝卡的运动鞋碰到了屋檐上的铁制排水沟上。排水沟不怎么坚固,但刚好能挡住他们,丽贝卡和伯纳德几乎同时停止下滑。
“尖叫声是怎么回事?”伯纳德急切地问。
“卧室里的女人看见我了,但街上的人应该不会听见她的叫声。”
“她也许会鸣响警报器。”
“不用管她,我们继续吧。”
他们沿着排水沟往前爬。房子很破,房顶上的一些砖块已经碎了。丽贝卡尽量不把身体重量全都压在排水沟上。两人的进展非常非常地慢。
丽贝卡想象着窗口的女人和丈夫的交谈。“如果什么也不做,我们会作为帮凶而被捕。我们可以说我们睡着了,什么都没听见,但警察也许还是会把我们抓走。即便我们报告了警察,他们也可能猜疑我们协同偷渡而逮捕我们。事态紧急的时候,他们看见谁就抓谁。干脆别管这事了吧,我这就去把窗帘拉上。”
老百姓极力避免和警察有任何接触——但窗口的女人有可能不是普通百姓。如果她或她的丈夫是享有特权的共产党员,警察就不会对这对夫妇不利。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完全有可能大声叫喊,把警察给招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着,丽贝卡并没有听见骚动声。她和伯纳德也许闯过了这一关。
他们到了屋顶外立面的一块凸起处。伯纳德把双脚放在突起的两边,不断地向上攀爬,他的双手一会就摸到了屋顶。这时他已经紧紧地抓住了屋顶,但警察仍有可能从街上注意到手套手指的那个小黑点。
他翻过屋顶,沿着另一边外立面的突起处往前爬,离伯诺尔大街和自由越来越近。
丽贝卡跟在伯纳德后面。她回头看了眼,想知道有没有人能看见她和伯纳德。他们的一袭黑衣在灰色的屋顶砖头的映衬下不是很显眼,但并不能完全隐身。有人在看着他们吗?她可以看见墓地和房子的后院。一分钟之前她看到的人影已经从墓地中间的小教堂跑到了墓地门口。一股难以言传的恐惧浮上心头。墓地里的人看见了他们,正在赶着去向警察报告吗?
一阵惊慌以后,丽贝卡觉得这个人影非常熟悉。
“瓦利?”她惊呼道。
瓦利上这干什么?他显然跟着丽贝卡和伯纳德一路走到了这里。他也要去西边吗?匆忙之间他到底想落身何处啊?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兀自担心。
丽贝卡和伯纳德到了公寓楼靠伯诺尔大街一边的后墙。
大楼这边的窗户都被木板钉上了。丽贝卡和伯纳德讨论过破板而入的可能性。他们想打碎木板潜入楼内,再打碎另一侧的木板出去。但讨论下来,他们觉得这样做太吵也太费工夫。两人根据猜测决定更简单的还是从楼顶过去。
他们所在的这幢楼的屋脊正好与旁边那幢楼的楼顶排水沟等高,他们可以轻松地从这幢楼跃上那幢楼。
从这时开始,只要一抬头,小巷里拿着机关枪的边防军人就能清楚地看见他们。
这是他们最容易受到攻击的时刻。
伯纳德爬到屋脊,两腿跨在屋脊之上,然后沿着屋脊爬到公寓楼屋顶的最高处。
丽贝卡跟在后面。她呼吸急促。她的膝盖瘀肿了,被伯纳德踏过的肩膀疼得厉害。
双脚跨在较低的一节屋脊,丽贝卡往下看了一眼。她吃惊地发现街上的警察离她是如此地近。他们正在点烟。如果有个警察抬头看一眼,那他们就全完了。她和伯纳德这两个显而易见的目标对手持机关枪的警察来说再容易不过了。
不过他们离自由也只有咫尺之遥。
她鼓起精神,沿着面前的屋脊继续往上爬。这时,她左脚下有块砖突然动了动,脚上的运动鞋滑了一下,丽贝卡整个人扑倒在屋脊上。她仍然跨坐在屋脊之上,但腹股沟遭到了重重的撞击。她低沉地叫了一声,人向一边倒,但很快维持住了平衡。
不幸的是,松动的砖块却沿着屋顶往下滑,翻过排水沟垂直下坠,摔在人行道上,发出很大的一声噪音。
丽贝卡僵住了。
警察四下看了看,他们任何一刻都可能想到砖块是从屋顶掉下来的,都有可能往屋顶上看。但在他们注意到屋顶上的奥秘之前,一个警察被扔来的石块砸中了。很快,丽贝卡听见弟弟在喊:“你们这些狗娘养的警察。”
瓦利又拿起一块石头,往警察身上扔,这一块没有砸中。
侮辱东德警察等同于自杀,瓦利知道这一点。他可能被捕,遭到殴打,坐牢下狱,但他必须这么做。
他看见伯纳德和丽贝卡在屋顶上一无遮挡。警察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发现他们。一旦发现了他们,警察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射击。射程很短,不到五十英尺,两位逃亡者很快就会被警察手里的机关枪打成蜂窝。
除非能让警察分心。
警察看上去没比瓦利大几岁。瓦利十六岁,他们看上去顶多二十。他们叼着刚点的烟,疑惑地打量周围,不知道为何会掉下来一块碎砖,扔过来两块石头。
“猪头!”瓦利大喊,“你们这群猪头,你们的老妈都是些妓女!”
警察们看见他了。尽管有雾,警察们还是看见了一百码开外的瓦利。看见瓦利以后,警察便朝瓦利移动过去。
瓦利开始后退。
警察跑开了。
瓦利转身就逃。
在墓地门口瓦利转身看了看。一个警察意识到不能跑出柏林墙的哨位太远,很快就停了下来。警察还没有时间冷静分析,为什么有人会做出如此鲁莽的事情。
另一个警察单腿跪地,把枪瞄准瓦利。
瓦利钻进了墓群。
伯纳德把晾衣绳绕在石头烟囱上,把晾衣绳拉紧,牢牢地在烟囱上打了个结。
丽贝卡平躺在屋脊上,喘着气向下张望。她看见一个警察追在瓦利身后,瓦利一溜烟钻进了墓群。第二个警察回到了哨位上,但还好——他不断回头向后,看着同事那边。瓦利为了转移警察的注意力,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了赌注,丽贝卡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担心。
她看着另一边的自由世界。伯诺尔路的另一边,一男一女正看着她,对她指指点点。
伯纳德手拿晾衣绳坐下,然后沿着西侧的房顶往下滑,一直滑到了房檐。接着他把晾衣绳在胳膊下面胸口绕了两圈,留下一段五十英尺左右的晾衣绳末梢。他可以借烟囱上系着绳索的支撑,把身体翻过屋檐。
他回到丽贝卡身边,跨坐在屋脊上。“坐正。”说着他把晾衣绳的末端系在丽贝卡身上,打了个结。伯纳德用戴着皮手套的手牢牢地拉紧了绳索。
丽贝卡最后看了眼东柏林那边,看见瓦利机敏地跨过了墓地远端的一道铁丝网,穿过一条街,消失在了巷子之间。警察放弃了追逐,折回哨位。
在折回哨位的过程中,警察无意间往公寓屋顶抬头看了眼,突然间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丽贝卡知道警察肯定发现了他们。屋檐上的两个身影在蓝天下分外显眼。
警察一边叫一边指点,然后迈开步子奔跑。
丽贝卡翻下屋脊,沿着屋顶斜坡,缓慢滑到屋檐上的排水管处。
楼下传来一阵机关枪的开火声。
伯纳德站定在她身旁,用系在烟囱上的绳子支撑住自己。
丽贝卡感觉到伯纳德用绳子拉住了自己。
行动的时候到了,她心想。
丽贝卡翻过排水管,垂在半空中。
胸口绑着的晾衣绳勒得她生疼。她在空中荡了一会儿,很快伯纳德放出绳索,丽贝卡开始一节一节地往下落。
丽贝卡和伯纳德在丽贝卡家的房子练习过这个动作。伯纳德把丽贝卡从最高层的窗户一直放到楼下的后院里。这样做很伤手,伯纳德说,但如果有好的手套,还是能做到的。在下降的过程中,伯纳德让她一有机会就在楼边的窗台上站一会儿,好让他有机会歇一口气。
丽贝卡听见楼下传来鼓励的叫喊声,心想一定有许多人聚集在了柏林墙西面的伯诺尔路上。
她看见了身子下面的人行道以及沿着楼房外墙展开的铁丝网。她已经在西柏林了吗?东德的军人和警察可以在柏林墙东边杀无赦,但因为苏联不想在外交上惹麻烦,他们无法向西柏林这边开火。但此时她正吊在铁丝网上方,这里既不属于东柏林,也不属于西柏林。
又一阵机关枪的开火声。警察在哪?他们又是在向谁开火呢?丽贝卡猜测警察会尽快爬上屋顶,赶在丽贝卡和伯纳德顺利逃亡之前向他们开枪射击。如果警察也像他们那样从屋外攀上屋顶的话,那警察多半就赶不上了。但他们完全可以进入住宅楼,沿着楼梯跑到屋顶。
丽贝卡几乎就快要落地了。她的脚碰到了铁丝网上。她把手往大楼的墙上一撑,从外墙上摆脱出来,但她的脚却还缠在铁丝网上。铁丝网撕裂了她的裤子,在她的皮肤上划开了几道口子。马上有群人聚过来,接住她,帮她摆脱铁丝网的纠缠,从胸口解开绳子,把她放在地上。
站稳以后,丽贝卡马上抬头看。伯纳德站在屋檐上,正在解开胸口系着的绳子。丽贝卡往后退了几步,以便能看清伯纳德。警察还没赶到楼顶。
伯纳德双手紧紧抓住绳子,然后翻下屋顶,脚蹬着墙面,两只手抓着绳子往下滑。这个动作非常难,因为他把全身重量都放在了抓着的这根绳子上。在不会被外人看见的一天深夜,他在家的后墙上练习过这个动作。但这幢楼房要高出许多。
街上的人群向他欢呼。
有个警察出现在了楼顶。
伯纳德冒着绳索会从手里脱落的风险,下滑得更快了。
有人大喊:“取条毛毯来。”
丽贝卡知道,已经没时间让人拿毛毯过来了。
警察把机关枪对准伯纳德,但还是犹豫了一下。他无法朝西德境内开火。很可能把子弹打在围观者而不是逃亡者身上。这很有可能成为爆发一场战争的导火索。
警察转过身,看着绕在烟囱上的绳索。他可以解开绳索,但伯纳德完全可以在那之前到达地面。
警察会有刀子吗?
显然没有。
他突然灵感勃发,把枪口对准绷紧的晾衣绳放了一枪。
丽贝卡尖叫一声。
晾衣绳断开了,绳子的末端飞扬在伯诺尔街的空中。
伯纳德像块石头一样坠落下来。
人群散开了。
伯纳德“砰”的一声坠在街边的人行道上。
然后他就躺着不动了。
三天以后,伯纳德睁开眼,看着丽贝卡打了声招呼:“嗨!”
丽贝卡说:“感谢上帝。”
丽贝卡担心得失去了理智。医生告诉她伯纳德一定能恢复知觉,但丽贝卡一定要亲眼看到才相信。伯纳德经历了几个手术,其间还注射了许多药。等了这么久,丽贝卡头一次在伯纳德脸上看见了活人的气息。
靠在医院的病床上,丽贝卡克制住想哭的冲动,吻了吻伯纳德的唇。“我很高兴,”她说,“你终于醒了。”
伯纳德问:“发生了什么事?”
“你从半空中掉下来了。”
他点点头:“我还记得屋顶上的情形,但在那之后……”
“警察开枪打断了晾衣绳。”
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给我上石膏了吗?”
丽贝卡一直在等他醒,但却害怕着这一时刻的来临。“腰部以下都上了石膏。”她说。
“我……我没法动我的脚。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伯纳德的表情很恐慌,“我的腿被截肢了吗?”
“没有。”丽贝卡做了个深呼吸,“你的腿发生了大面积的骨折,但感觉不到腿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脊髓神经部分受了损。”
他沉思了很久,然后问丽贝卡:“我会痊愈吗?”
“医生说脊髓神经也许能痊愈,但不会很快……”
“这么说……”
“你腰部以下的功能也许会得到恢复。但离开医院时你将坐轮椅离开。”
“医生说多长时间才能恢复了吗?”
“他们说……”丽贝卡努力不哭,“你必须做好一辈子摆脱不了轮椅的准备。”
伯纳德把目光抛向一旁。“我是个残疾人了。”
“但我们自由了。你现在在西柏林。我们终于逃出来了。”
“逃进了轮椅里。”
“别那样去想。”
“我他妈的能去做什么啊?”
“我已经想过了,”丽贝卡强装出坚定而自信的样子,“你会娶我,然后重新回到课堂里。”
“那完全不可能。”
“我已经给安塞姆·韦伯打了电话。你也许还记得,他现在在汉堡的一家学校做校长。他为我们俩提供了职位,九月就能上班。”
“坐在轮椅里教书吗?”
“这有什么关系!你完全可以教授物理,你讲解的物理能让班上最迟钝的孩子都能领悟。教课不一定要用到脚。”
“你不会想嫁给一个残疾人的。”
“是的,”丽贝卡说,“但我想嫁给你,也会嫁给你。”
他的语气变得尖刻起来。“你不会嫁给一个下半身完全没用的男人。”
“听我说,”丽贝卡严厉地说,“三个月之前我完全不知道爱是什么。我刚刚找到了你,我才不想失去你呢。我们活着逃出来了,我们会继续活下去。我们会结婚,会教书,会永远爱着彼此。”
“我吃不准。”
“我对你只有一点要求,”丽贝卡说,“你一定不要失去希望。我们会一起面对所有的困难,解决所有的问题。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能战胜一切的艰难险阻。伯纳德·赫尔德,请你现在就对我发誓,永远不离弃我,永远不。”
两人沉默了很长一会儿。
“请向我发誓。”丽贝卡催促道。
伯纳德笑了。“你真是一头母狮。”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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