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的房子真是太炫了。”杜杜·杜瓦对戴夫·威廉姆斯说。
戴夫十三岁,打从记事以来就一直住在这里。他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自己住的这套房子。他打量着庭院的砖墙和房子里的一排乔治王朝时代的窗户。“有这么炫吗?”他问。
“看上去非常古老。”
“这幢房子始建于十八世纪,应该只有二百年左右的历史。”
“只有!”杜杜笑了,“在旧金山,没有什么东西的历史超过二百年!”
这幢房子在伦敦的彼得大街,离议会只有几分钟的步程。附近的大多数房子都建于十八世纪,戴夫依稀记得这些房子本来就是建给国会议员以及上议院和下议院的议员住的。戴夫的父亲劳埃德·威廉姆斯就是个国会议员。
“你吸烟吗?”杜杜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来。
“有机会就抽。”
杜杜给了戴夫一支,两人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杜杜·杜瓦也是十三岁,但看上去比戴夫老成一些。她穿着紧身毛衣,绷紧的牛仔裤和靴子,显得非常时尚。她说她连开车都会了。杜杜还说英国的广播非常乏味:只有三个电台,没有一个播放摇滚乐——而且午夜就没广播了!看见戴夫盯着自己黑色套头毛衣前的两团隆起时,她一点都没尴尬,只是对他笑了笑。但杜杜一直没给戴夫机会吻她。
杜杜不是第一个和戴夫接吻的女孩。戴夫想让杜杜知道这个,不想让她觉得他毫无经验。算上没有回吻他的琳达·罗伯特森,杜杜将是他第三个吻过的女孩。重点是,他知道该如何去吻一个女孩。
但他至今还没和杜杜接过吻。
就快要吻上了。在父亲的亨伯霍克车里,戴夫小心地揽住杜杜的肩膀,但杜杜却把头转到一边,看着车窗外点亮的街灯。戴夫轻手轻脚地给杜杜挠痒,杜杜却没有被弄得咯咯直笑。他们刚在戴夫十五岁的姐姐伊维的卧室里随着电唱机里的音乐跳舞,但当戴夫放上的《今夜你寂寞吗?》这首歌时,杜杜却不愿再跳慢舞了。
戴夫仍然怀揣着希望。很可惜,冬日下午的小花园不是个适合接吻的好地方。两人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杜杜缩紧着身子,想让自己更加暖和一点。他们从家人中间溜了出来,但之后还有个派对要参加。杜杜的手提包里放了小半瓶伏特加。父母大口喝威士忌和琴酒的时候,他们只有软饮料喝,所以杜杜得自给自足。喝了酒以后,任何事都有可能会发生。戴夫看着她叼着切斯特菲尔德牌香烟过滤嘴的粉红色嘴唇,一心想着吻上去会是什么感觉。
房子里传来戴夫母亲的美国口音:“孩子们,快进来吧——我们要出发了!”戴夫和杜杜把烟扔进花丛进了屋。
两人已经集合在了前厅里。戴夫的祖母艾瑟尔·莱克维兹将被“推选进”上议院,这意味着她将以莱克维兹夫人的名号成为上议院议员。戴夫的父母劳埃德和黛西、他姐姐伊维,以及两个孩子的小伙伴加斯帕·默里都已经齐集在了前厅。威廉姆斯家在战争时结交的美国人杜瓦一家也已经准备好出发了。伍迪·杜瓦作为摄影记者被外派到伦敦工作一年,他带着妻子贝拉以及两个孩子卡梅隆和杜杜。美国人很想看看英国议会的进阶仪式是什么样的,所以杜瓦一家人也要参加这个庆祝仪式。他们离开威廉姆斯家,浩浩荡荡地向议会广场进发。
走在雾蒙蒙的伦敦街道上,杜杜把注意力从戴夫转到加斯帕·默里身上。加斯帕十八岁,一头金发,身体又高又壮。他穿着一件厚厚的花呢夹克。戴夫想快点长大,像加斯帕那样有男子气概,这样杜杜就能带着爱慕和钦佩的目光看他了。
戴夫把加斯帕看作大哥哥一样征求他的建议。他告诉加斯帕自己喜欢杜杜,问加斯帕如何才能抓住她的心。“持之以恒,”加斯帕说,“有时坚持的时间长点,女人的心就软了。”
戴夫听见杜杜和加斯帕谈话的声音。“这么说你是戴夫的堂兄了?”走过议会广场时杜杜问加斯帕。
“不是,”加斯帕回答说,“我们不是亲戚。”
“那你怎么不付房租,在他们家自由出入呢?”
“我妈妈和戴夫的妈妈在布法罗是同班同学。他们在那儿认识了你父亲。从那时起,他们就一直是朋友。”
戴夫知道,两家的关系比加斯帕说的要紧密得多。加斯帕的母亲伊娃是来自纳粹德国的难民,戴夫的母亲黛西大方地把伊娃接到家里,加斯帕只是不好意思把威廉姆斯家对自己家的恩情在陌生人面前和盘托出而已。
杜杜问:“你在这里学什么?”
“学法语和德语,在圣朱利安学院,伦敦规模最大的几所大学之一。但大多数时候我都在为校报写稿,我想当个记者。”
戴夫很羡慕。他没学过法语,也没到上大学的年纪。他的成绩在班上是最后一名。父亲对他非常失望。
杜杜问加斯帕:“你父母现在在哪儿?”
“在德国。他们随军队在全球轮值。我爸爸是个上校。”
“竟然是上校!”杜杜惊叹道。
戴夫的姐姐伊维附着他的耳朵说:“小贱人,她以为自己在干什么?她先是对你暗送秋波,然后又和一个比她大上五岁的人调情。”
戴夫没说话。他知道姐姐倾心于加斯帕。戴夫本可以借此来嘲弄伊维,但他忍住了。他喜欢伊维,更重要的是,他可以记下这件事,等到下一次伊维拿他开涮的时候再说。
“必须是个贵族才能进上议院吗?”杜杜问加斯帕。
“再古老的家族也会有第一代,”加斯帕说,“不过现在英国已经有了不世袭的终身贵族制度,莱克维兹夫人就将是个终身贵族。”
“我们要向她行屈膝礼吗?”
加斯帕笑了。“呆瓜,我们用不着行屈膝礼。”
“女王会来参加仪式吗?”
“不会。”
“太让人失望了。”
伊维小声骂了句:“装疯卖傻的臭娘们儿。”
一行人走进上议院入口处旁的威斯敏斯特宫。一个穿着平膝短裤和长筒丝袜宫廷服装的男人在门口迎候他们。戴夫听到祖母用抑扬顿挫的威尔士口音说:“老掉牙的制服标志着我们的制度需要彻彻底底的变革。”
戴夫和伊维经常去议会大楼,但这对杜瓦家的人来说却是第一次,他们对看到的景象赞叹不已。杜杜忘却优雅,惊叹地说:“这里的地砖、花纹地毯、墙纸、木制板条、彩色玻璃和石雕上都做了装饰,真是太了不起了!”
加斯帕饶有兴致地看着杜杜:“这是典型的哥特复兴式建筑。”
“哦,是这样吗?”
戴夫开始对加斯帕试图在杜杜面前表现的行为感到生气了。
一行人分成了几拨。大多数人跟着引座员上楼,走进一条能俯瞰辩论厅的长廊,艾瑟尔的朋友们已经在那等着他们了。杜杜坐在加斯帕身边,但戴夫设法坐在了杜杜的另一边,伊维挤在戴夫身边。戴夫经常去威斯敏斯特宫另一边的下议院,但上议院更为华丽,皮椅是红色的,而不是下议院的绿色。
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楼下一阵喧闹,戴夫的祖母和四个司礼员站成一列走进辩论厅。艾瑟尔和司礼员都穿着带有毛皮装饰的长袍,显得有趣极了。杜杜说:“真是大开眼界!”戴夫和伊维却在一边嬉笑不已。
队列在王座前停下,祖母毫不费力地跪在地上——她已经六十八了,但动作依然利索。司礼官大声朗读着手里拿着的卷轴上的大段内容,戴夫的妈妈黛西向杜杜的父母——高大的伍迪和微胖的贝拉——小声解释着仪式的内容和含义。戴夫却一点没听,他觉得这都是在胡说八道。
之后,艾瑟尔和四个司礼员中的两位坐在了辩论厅的一条长凳上。这时,仪式最有趣的部分开始了。
坐下之后,他们马上站了起来。他们脱下帽子鞠躬,然后又坐下戴上帽子。之后他们又像牵线木偶一样重复了一遍这一整套动作:起身,脱帽,鞠躬,坐下,戴帽。这时戴夫和伊维忍不住大笑起来。接着楼下的人第三次重复了这套动作。戴夫听见姐姐语无伦次地说:“停下,快停下。”姐姐的话让戴夫笑得更欢了。黛西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但她自己也觉得这套仪式太过滑稽,最后也忍俊不禁地笑了。
过了好一会儿,仪式终于结束了,艾瑟尔离开了辩论厅。家人和朋友们全都站了起来。戴夫的妈妈带众人走过几条走廊和几段扶梯前往地下室的聚会现场。戴夫朝角落看了看,发现他的吉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戴夫和伊维将在酒会上表演,但伊维是主角,他只是伊维的伴奏师。
很快,地下室里就聚集了大约一百个人。
伊维找到加斯帕,开始问校报方面的问题。谈到加斯帕感兴趣的话题,氛围越来越烈,但戴夫知道伊维肯定不会得偿所愿。加斯帕是个懂得保住既得利益的人。现在他免费住在设施豪华的威廉姆斯家,到就读的大学只有短短几站路。在玩世不恭的戴夫看来,加斯帕不可能会动摇,和房东的女儿谈恋爱会破坏现在舒适的生活。
但伊维帮了他一个忙。没有了加斯帕,戴夫可以大大方方地追逐杜杜了。戴夫给杜杜拿了杯姜汁啤酒,问杜杜觉得刚才的仪式怎么样。杜杜没有拿他的啤酒,而是偷偷地在软饮料里倒了点伏特加。没一会儿,艾瑟尔进来了,地下室里响起山呼海啸的鼓掌声。艾瑟尔换上了平时穿的红裙子配红大衣,银发上戴着顶小帽。杜杜小声说:“她以前一定是位美若天仙的夫人。”
戴夫觉得把祖母说成美女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艾瑟尔开始说话了。“很高兴此刻能与你们一起分享,”她说,“我只遗憾亲爱的伯尼没能活着看到这一天,他是我遇见的最聪明的男人。”
伯尼爷爷是一年前死的。
“被人称为‘女男爵’的感觉很奇怪,对我这个社会党人来说更是如此,”她的话让在场的每个人都笑了,“如果活着的话,伯尼会问我是要打败敌人还是投入到敌人的那一边。在这里我向大家保证,成为贵族是为了将来能废除贵族制度。”
地下室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同伴们,我之所以放弃阿尔德盖特下院议员的职位,是因为我觉得是时候让位给年轻人了,但我并没退休。社会上还有太多的不公平,太多的简陋住房,太多的贫穷和太多的饥饿——但能让我继续斗争的时间却只剩下最后的二三十年了。”
她的话又引来了一阵笑声。
“有人跟我说,进入上议院以后我应该选择一个议题,把它作为我的议案。我已经拟定好了这个议案。”
人群安静下来。人们都想知道艾瑟尔·莱克维兹下一步的动向。
“上周,我的老朋友罗伯特·冯·乌尔里希离开了人世。他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在三十年代遭受了纳粹的摧残,之后一直在剑桥经营餐馆。当我在东区的一家工厂做裁缝的时候,他给我买了条新裙子,带我去里兹大饭店吃饭……”她挑衅地扬起了下巴,“他是个同性恋者。”
地下室里响起一阵惊讶的低语声。
戴夫喃喃道:“天哪!”
杜杜说:“我喜欢你奶奶。”
人们不习惯听人公开讨论同性恋的问题,尤其谈论这个议题的还是个女人。戴夫咧嘴笑起来,奶奶好样的,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制造麻烦。
“别小声议论,你们才不会真正地惊讶呢,”她一针见血地说,“你们都知道世界上存在只喜欢同性的人。这样的人很少伤害其他人——事实上,从我的经验来看,同性恋者比异性恋者的暴力倾向要低——但他们的爱却被这个国家的法律所禁止。更糟的是,便衣警察还乔装成同性恋陷害他们,逮捕他们,拘禁他们。在我看来,这和因为犹太人、和平主义者、天主教徒的身份而遭逮捕是完全一样的。因此我在上议院主要会致力于同性恋方面的法律改革。希望你们祝我好运。谢谢你们。”
艾瑟尔又赢得了一轮热情的掌声。戴夫觉得地下室几乎所有人都真诚地希望她能成功。他深有感触,把同性恋抓进牢里关起来的确很愚昧。上议院在他眼中的地位一下子提升了不少:如果上议院能促成法律上有关同性恋条文的变化,这里就没那么滑稽了。
最后艾瑟尔说:“最后让我的孙子孙女给美国来的亲戚和各界朋友们献上一首歌。”
戴夫跟着伊维登上台。“奶奶又扔下了颗炸弹,”伊维轻声对戴夫说,“我想她还会赢。”
“她总能得到她想要的。”戴夫捧起吉他,弹出个G调。
伊维马上开始了演唱:
地下室里大多是英国人,而非美国人,但伊维的歌声马上把众人吸引了。
是什么让我们如此骄傲,在黎明的最后一道曙光中高声欢呼?
戴夫觉得民族自豪什么的都是胡说八道,尽管这样,他还是有些哽咽。美国的国歌太能打动人了。
是谁的旗帜在熊熊的烈火和隆隆的炮声中始终高扬?
地下室里非常安静,戴夫连自己的呼吸都分辨得出。只有伊维能办得到。伊维只要一上台,所有人都能被她吸引。
要塞上面那面英勇的旗帜,在黑暗过后依然耸立。
戴夫看了看妈妈,看到她正在抹眼泪。
飞扬的星条旗是否会在自由的土地和勇者的家园上永久地飞扬?
观众们欢呼鼓掌。戴夫不得不支持这样的姐姐:虽然有时她确实让人头痛,但确实能把观众的情绪调动起来。
他又喝了杯姜汁啤酒,然后四处找杜杜,但杜杜不在地下室。他看到了杜杜那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哥哥卡梅隆。“嗨,卡梅隆,杜杜去哪儿了?”
“去抽烟了吧。”卡梅隆说。
戴夫想找到杜杜,他决定四处去看一看。他放下酒杯。
他和祖母同时间走到门口,于是他为祖母敞开了门。祖母也许是去上厕所:不记得听谁说过,老太太一般上厕所都上得很勤。祖母对他笑了笑,走上铺着红地毯的楼梯。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于是跟在了祖母身后。
走到楼梯当中的时候,祖母被迎面走来的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叫住了。老人穿着淡灰色条纹的高档西服,胸口的衣袋里伸出一块丝绸的手帕。老人的皮肤斑驳,头上都是白发,但年轻时显然非常英俊。“艾瑟尔,祝贺你。”他握着戴夫祖母的手说。
“菲茨,谢谢你。”两人似乎非常熟悉。
老人抓着戴夫祖母的手不放。“你已经是个女爵了。”
她笑了。“生活是不是很奇妙?”
“的确令人目不暇接。”
两人挡住了楼梯,戴夫只能站在后面等。两人的话很平常,但对话却非常热情。戴夫不知道他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艾瑟尔说:“家里的女仆当上了贵族,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女仆?戴夫知道祖母早年曾经在威尔士的一座大宅子当女仆。老人一定是她当时的雇主。
“我早就不介意这种事了。”老人说。他拍了拍艾瑟尔的手,然后又收了回去。“准确地说,在艾德礼当政期间,我的立场就已经变了。”
祖母笑了,显然她很喜欢和这位老头交谈。两人的言谈中有一种与爱恨无关的深意。如果不是上了岁数的老人的话,戴夫还以为他们在调情呢。
戴夫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
艾瑟尔说:“这是我孙子戴夫·威廉姆斯。如果真的不介意的话,你也许可以握握他的手。戴夫,这是菲茨赫伯特伯爵。”
菲茨犹豫了一会儿,戴夫一度以为伯爵会拒绝和他握手。但伯爵似乎很快拿定了主意伸出手。戴夫和伯爵握了握手,道了声好。
艾瑟尔说:“菲茨,谢谢你。”话没说完,她就哽咽了。祖母没再多说什么,兀自走上了楼。戴夫礼貌地对老伯爵点点头,跟在祖母身后走上楼梯。
很快,祖母就进了厕所。
戴夫觉得两位老人之间一定有什么渊源。他决定问问母亲这件事。这时戴夫看见一个可能通向外面的通道,便把奶奶的事情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戴夫穿过门,发现自己正在一个放着许多垃圾桶的不规则形的内院里。这里不是进出要道,靠这边的楼上没有窗,还有些不易觉察的小角落,很适合谈情说爱。想到这一层,他的心里燃起了希望。
没看见杜杜,但他闻到了烟味。
他走过几个垃圾桶,往内院的角落里看。
和戴夫预料的一样,杜杜左手拿着烟站在内院里。不过加斯帕正和她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戴夫盯着他们。他俩的身体像是粘上了似的,正在富有激情地拥吻,杜杜的右手插在加斯帕的头发里,加斯帕的右手放在杜杜胸部。
“加斯帕·默里,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浑蛋。”戴夫骂了一句,回到了楼里。
在学校排演的话剧《哈姆雷特》里,伊维·威廉姆斯自荐扮演奥菲莉娅疯癫时候的裸体一幕。
只要一想到伊维演戏的情景,卡梅隆·杜瓦就觉得热得不太舒服。
卡梅隆爱着伊维,只是不喜欢她的政治观点。从保护动物到解除核燃料,伊维参加所有的反抗示威,不持相同观点的人在她看来都是冷酷无情的傻瓜。但卡梅隆已经习惯了——他和大多数同龄人都合不来,和家人也形同陌路,他的父母都是无可救药的自由派,他的奶奶还曾是《布法罗无政府主义者报》的记者。
威廉姆斯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家人都是左派。彼得大街这个家唯一还算正常的只有寄宿在此的加斯帕·默里,他没有那么偏执,只是有点愤世嫉俗。伦敦是许多危险分子的巢穴,比卡梅隆的家乡旧金山还要遭。他迫不及待地盼望着父亲的派遣结束,早点回美国去。
让他舍不得的只有伊维。卡梅隆十五岁了,这是他的初恋。他没想谈恋爱:他要做的事太多了。但在学校的课桌前尝试要记住法语和拉丁语单词的时候,他却禁不住想起伊维在唱《星条旗永不落》时的样子。
伊维也喜欢他,对此他很确定。她知道他聪明,问了他许多问题:核电站的工作原理是什么?真有好莱坞这个地方吗?加利福尼亚的黑人待遇好不好?更让他高兴的是,卡梅隆说出答案的时候她总是听得很认真。她不大闲聊:和卡梅隆一样,她对聊天没兴趣。在卡梅隆的想象中,自己和伊维将是对集名望与智慧于一身的夫妇。
今年卡梅隆和杜杜将要去伊维和戴夫就读的学校。就卡梅隆所知,这所学校非常激进,学校里的老师都是些共产党人。伊维的疯狂角色所引发的论战瞬间席卷了校园。戴着格子围巾、留着长胡子的戏剧老师杰里米·法尔克纳支持这个主意,教导主任却没这么蠢,他立场鲜明地反对学生光着身子演戏。
对于这个自由主义导致堕落的实例,卡梅隆倒是乐见其成。
威廉姆斯家和杜瓦家一起去学校看演出。卡梅隆很讨厌莎士比亚,但他渴望看到伊维在舞台上的表演。她的表演似乎很容易被观众的情绪渲染,变得极富热情。艾瑟尔说,伊维很像她的曾外祖父,艾瑟尔的父亲,先驱的工会活动家、福音派传教士戴·威廉姆斯。作为戴的女儿,艾瑟尔曾经这样说过:“我父亲也有这种渴望荣光的眼神。”
卡梅隆认真地研读过《哈姆雷特》——为了得到好成绩,他做什么都一丝不苟——知道奥菲莉娅是个非常难演的角色。卡梅隆知道,伊维可以用粗俗的歌曲把这个原本非常悲惨的角色演得十分滑稽。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又如何能演好这个角色,把观众的兴头都调动起来呢?卡梅隆不想在伊维脸上看到失落的表情。但在脑海深处,卡梅隆总会浮现出伊维遇到耻辱性失败时用手臂抱住纤细肩膀的情景。
卡梅隆和父母以及妹妹杜杜一起走进了兼作体育馆的学校礼堂。这里不仅有股旧书味,还有股运动鞋散发出的汗臭。他们在威廉姆斯一家人身旁坐了下来。威廉姆斯一家都到了:工党下议院议员劳埃德·威廉姆斯、他的美国妻子黛西、外祖母艾瑟尔·莱克维兹,以及寄住在他们家的加斯帕·默里。伊维的弟弟戴夫没和他们在一起,中场休息时他在卖东西的铺子里当小工。
过去几个月中,卡梅隆好几次听说战争时父亲和母亲是在伦敦黛西举办的宴会中相识的。那一次,爸爸把妈妈送回了家:每当爸爸讲到这件事时,他的眼中总会出现一道奇异的光芒,这时妈妈总会狠狠地瞪他一眼。好像在说赶紧闭嘴,这时爸爸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卡梅隆和杜杜都很想知道爸爸送妈妈的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爸爸在诺曼底跳伞以后,妈妈一度觉得再也见不着他了,但她还是断了和另一个男人的婚约。“你们的外婆很生气,”妈妈说,“她一直没原谅我。”
礼堂的椅子即便对于只有半小时的晨会来说也很不舒服。晚上的演出对卡梅隆必定如同炼狱一般。卡梅隆知道,《哈姆雷特》全长五个小时。伊维向他担保,他们排的是个缩略的版本。卡梅隆很想知道他们究竟缩略了多少。
他问坐在身边的加斯帕:“伊维演疯女人的角色时到底会穿什么啊?”
“我不知道,”加斯帕说,“她什么都没告诉我。”
灯光熄灭,大幕拉起,舞台中央出现了埃尔西诺的城垛。
上色的背景是卡梅隆的杰作。伍迪是个摄影师,卡梅隆也许遗传了他的天赋,色彩感非常好。他对自己画的月亮非常满意,他画的月亮正好抵消了聚光灯的光线,使舞台上的哨兵分外逼真。
其他就没什么可期待的。卡梅隆看过的所有校园剧都令人失望,这部也不会例外。出演哈姆雷特的十七岁少年故作神秘,表演得却和木头一样。但伊维的表演却令人惊艳。
在第一幕中,奥菲莉娅出场不多,她只是默默地听居高临下的兄长和浮夸的父亲说话,只是在末段有几句劝说哥哥别太虚伪的简短对话。在第二幕告诉父亲哈姆雷特野蛮闯入她卧室的那一场,伊维却一下子爆发了。起初她疯疯癫癫,但而后她却平静下来,变得非常专注,当她在台上说到“他深沉、怨艾地长叹”时,观众们连大气都一口不敢出。当下一幕怒气当头的哈姆雷特斥责她不该加入女修道院时,伊维困惑受伤的表情让卡梅隆不禁想上台扇哈姆雷特几巴掌。杰里米·法尔克纳明智地在这时结束了上半场的演出,随之而来的掌声经久不息。
戴夫在中场休息时经营一个出售软饮料和糖果的小摊,他的十几个朋友尽心尽力地为他忙活着。卡梅隆大为感动:他从来没见过如此投入工作的学生们。“你给他们兴奋药丸了吗?”他一边问一边拿起一瓶樱桃饮料。
“当然没有,”戴夫说,“他们每出售一件东西,我给他们百分之二十的佣金。”
卡梅隆希望伊维中场休息时下台和家人们聊天,但直到第二部分开幕铃响时伊维都没出现。他很失望,却又急切地想看到伊维接下来的表现。
表演到用下流的笑话在众人面前羞辱奥菲莉娅这段的时候,扮演哈姆雷特演员的技巧提高了一点。也许这是他的自然流露,卡梅隆不怀好意地心想。在哈姆雷特的羞辱面前,奥菲莉娅尴尬失落,最后几近狂乱。
真正震惊全场的还是她演奥菲莉娅精神错乱的那一幕。
上台的时候,伊维穿着一件破破烂烂、只到大腿根部的薄睡衣,看上去像个疯人院的疯子。她不再可怜,而是攻击性十足,像个街上喝醉的妓女。伊维说:“面包师的女儿变成了一个夜猫子。”这句在卡梅隆看来没有特别意思的话在伊维口中却韵味十足,充满了恶意的嘲讽。
卡梅隆听见妈妈小声对爸爸说:“不敢相信,这女孩才十五岁。”
演到“少年男子不知羞耻,一味无赖纠缠”这句台词的时候,扮演奥菲莉娅的伊维竟然作势要抓住国王在观众面前半遮半掩、微微翘起的男性生殖器。
很快氛围突然变了。跟垂死的父亲说话时,泪水突然从她的面颊淌下,高亢的话音刹那间变成窃窃的低语。在说到“他们把他放在冰冷的土地上,我却只有哭泣”这句台词时,伊维仿佛又变回了一个孩子。
卡梅隆也想哭了。
接着她揉了揉眼睛,踉跄了几步,像个老女巫一样喋喋不休。“来吧,我的马车!”她疯狂地大喊。她把双手放在裙子的领口,把裙子从正面一撕两半。观众们看得气都不敢出了。“夫人们,再见了!”她一边朝观众大喊,一边任由身上的裙子掉在地上。一丝不挂地高喊了三声“晚安”后,伊维才跑下舞台。
接下来的部分乏善可陈。掘墓人非常无趣,剧末的刀光剑影刻意雕琢的成分又太过浓烈。卡梅隆的脑海里只有全裸的奥菲莉娅跑在舞台前方的那一幕,那娇小的胸部前挺,赤褐色的毛发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伊维把一个疯了的姑娘表演得活灵活现。卡梅隆觉得在场的每个男人一定都这样想。没人会去管什么哈姆雷特。
谢场时,伊维赢得了最多的掌声。不过教导主任并没上台致以颂赞,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对通常都很业余的舞台表演表示感谢。
离开礼堂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伊维的家人。黛西表现得很勇敢,她一直在旁若无人地和其他家长说话。穿着深灰色西服的劳埃德什么话都没说,表情非常严肃。伊维的奶奶艾瑟尔·莱克维兹微笑着,她也许会有所保留,但不会过分抱怨。
卡梅隆的家人们反应不一。妈妈的嘴唇翘得老高,明显不赞成表演成这样。爸爸伍迪却忍俊不禁地笑着。杜杜则啧啧地赞叹个不停。
卡梅隆对戴夫说:“你姐姐表演得太棒了。”
“我却比较喜欢你那个妹妹。”戴夫坏笑着说。
“奥菲莉娅把哈姆雷特的戏全都抢没了。”
“伊维是个天才,”戴夫回答,“经常把爸妈惹得恼火。”
“为什么会这样?”
“爸妈觉得表演不算正经工作,想让我们都投身政界。”说着他揉了揉眼睛。
卡梅隆的父亲伍迪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我也碰到过这种问题,”他说,“我父亲是美国参议员,我祖父也是。他们不明白我为何要当摄影师。在他们看来,拍照片不算是真正的工作。”伍迪在世界上也许仅次于《巴黎竞赛》杂志的《生活》杂志当摄影记者。
威廉姆斯家和杜瓦家都到了后台。没一会儿,伊维穿着运动衫和长裙端庄地从女生化妆室走了出来,显然在说“我才不是露阴癖呢,那是奥菲莉娅”。但她的表情里有股得胜的喜悦。无论人们对裸体演出会说些什么,没人会否认她的表演征服了观众。
劳埃德第一个说话了。这个当爸爸的说:“我只希望你别因为不雅暴露而被捕。”
“我本来没想要全裸,”伊维像接受赞美似的说,“这是临到场上再决定的。我甚至没想到睡衣会被撕开。”
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卡梅隆心想。
杰里米·法尔克纳戴着他标志性的大学围巾过来了。他是学校里唯一让学生直呼其名的教师。“真是难以置信!”杰里米赞叹道,“一个里程碑似的时刻!”他激动得两眼放光。卡梅隆想到,杰里米可能也爱上了伊维。
伊维说:“杰里,这是我的父母,劳埃德·威廉姆斯和黛西·威廉姆斯。”
法尔克纳一时间看上去很害怕,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威廉姆斯先生和夫人,你们必定比我还吃惊,”他巧妙地推卸了责任,“我想让你们知道,伊维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他和黛西握了握手,然后又和明显不怎么乐意的劳埃德握了手。
伊维对加斯帕说:“请你作为特邀嘉宾出席庆功派对。”
劳埃德皱起眉。“庆功派对?就为这个?”显然他觉得没什么功好庆的。
黛西碰了碰他的胳膊,“没事,让他们闹上一闹吧。”她说。
劳埃德耸了耸肩。
杰里米爽快地说:“给你们一个小时,明天上午还要上课呢!”
加斯帕说:“我比你们都大,我去不太合适吧。”
伊维不高兴地说:“一年前你还不过是个中学生呢,跟我一起去嘛!”
卡梅隆搞不清伊维为什么硬要加斯帕去。他的年龄比他们要大上许多。他已经上大学了:不适合参加中学生的派对。
加斯帕同意了:“一会儿见。”
黛西说:“务必在十一点以前回来。”
伊维的父母离开了。卡梅隆对伊维说:“老天,竟然被你混过去了,没人因为舞台上的表演而指责你。”
伊维莞尔一笑:“我早就猜到了。”
大伙用咖啡和蛋糕庆功。卡梅隆希望杜杜能过来渲染气氛,但她没有参与演出,所以和戴夫一样早早回家了。
伊维是庆功会上的焦点。连扮演哈姆雷特的男孩都承认她是整出剧的明星。杰里米·法尔克纳唠叨个不停地谈论着裸体如何表现出了奥菲莉娅的脆弱一面。他的赞扬让伊维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很快伊维就显得有些飘飘然了。
卡梅隆旁观着众人对伊维的赞颂。他一点也不急:无论你们再怎么称赞,和她一起回家的还是他卡梅隆啊!
十点半,庆功会散了。“很高兴爸爸能常驻在伦敦,”当他们在曲折的小街上步行的时候卡梅隆说,“我不想离开旧金山,但这里真的很棒。”
“那就好。”伊维无动于衷地说。
“最高兴的是认识了你。”
“你真好心,谢谢你。”
“我的人生因你而改变。”
“不会的。”
卡梅隆设想的不是这样。他和伊维独自走在没有人的街上,紧挨在一起走过大片的黑暗和零星的街灯,相互间轻声地说着话,可两人之间却没有一点亲近感。他们更像是在闲聊。但他不打算放弃。“我想和你做亲密的朋友。”他说。
“我们已经是亲密的朋友了。”伊维有点不耐烦地说。
到了彼得大街的时候,卡梅隆仍旧没有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走到门前他停下了。伊维却继续朝前走。于是他拽了把伊维的胳膊,把她拉了回来。“伊维,”卡梅隆说,“我爱上你了。”
“卡梅隆,别荒唐了。”
卡梅隆像是被扇了个耳光一样难受。
伊维想继续往前走。卡梅隆却不顾是否会伤害到伊维,紧抓着伊维的胳膊不放。“荒唐?”他的声音颤抖,显然有几分尴尬。平静下心情以后,他又问了一遍,“这怎么叫荒唐呢?”
“你什么都不知道。”伊维用夸张的口吻说。
这句话给了卡梅隆毁灭性的打击。卡梅隆以无所不知自居,他原以为伊维很喜欢他的这个优点。“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他问。
伊维用力把胳膊从卡梅隆的手中拽了出来。“你这个傻瓜,我正在和加斯帕恋爱呢。”说完,她便走进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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