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张裕才有这种身手,李八百还有张底牌没有动,那当然就是张裕。
张裕果然神出鬼没,竟然能隐匿在陈国兵卫之中,却不被发现。
孙思邈想到这里时,却救陈叔宝不得,他还未曾落地之时,李八百的泼风刀已向他劈来,笑道:“孙兄和我本是一路,何必还在做戏?”
他说话间,已和孙思邈交换了七招。
场面兔起鹘落,让人目不暇给。
从李八百发难,到萧摩诃、孙思邈出手,似慢实快,不过转念之间。
萧摩诃击偏,孙思邈虽救下张季龄,却未能再拦住李八百。所有的兵卫顾不得许多,更无法判断,只知将注意全部集中在冲来的李八百身上。
局面突转。
那些兵卫本是全力围剿李八百,可这时候不等吩咐,就知道守卫陈叔宝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可谁都没想到前面有狼,身后有虎,张裕只是一个起落,就到了陈叔宝的身后,探手抓去,眼看就要擒住陈叔宝。
吴明彻变了脸色。
半空中突然划过了一道闪电。
那电闪来得极为突然,虽是夜沉,可明月在天,怎么会突然现出闪电?
那闪电眨眼间,就要击在张裕的手上。
张裕缩手时脸色已变,就在那刹那的工夫,又有三把单刀交错砍来。
单刀带风,快愈奔雷,竟将张裕硬生生地逼退了一步。
张裕吸气,骇异陈国兵卫的出手高强,却无暇去看那三人的相貌,他眼下有两个选择——退或者进?
若是此刻逃走,张家内外虽是陈国兵卫埋伏,但也未见得能奈何得了他。
可张季龄和张仲坚还在这里,张裕远没有表现的那么冷酷,怎能坐视不理?
若是不逃,张裕就一定要擒住陈叔宝,方能扭转局面。那三个人三把刀犀利非常,他击败那三人再擒陈叔宝,已剩下不到五成的把握。
念头只在一转,张裕蓦地一声狂喝,有虎啸震天。
他一拳击出,两把刀竟被他击中刀背,硬生生地打断。碎裂刀片飞散,击中几名涌来的兵卫身上,透体而出。
可第三把刀却是避开张裕的锤击,反刺张裕的胸口。
张裕又退一步,心中诧异,不知陈国兵卫中怎么会有这般高手,才待吸气,就听一个声音传来:“临、兵、斗、者……”
那四字似从天籁而来,虽缥缈,却清晰,一字字地传到了张裕的耳边。
张裕脸上色变,眼中突有了一分恐怖,嗄声道:“九字……”
他话才出口,就感觉心口急鼓,疼痛如炸,印堂浓云蒸腾,两个太阳穴大跳个不停。
那声音似慢实快,转瞬间又念出五字。
“皆、阵、列、前、行!”
“九字真言!”张裕狂呼声中,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九字一出,一人霍然到了喷血的张裕的身边,一掌拍出。
张裕回了一掌,可再没有了往昔的肃杀猛烈,更像垂死挣扎反抗,只因他已被那九字所困。
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传说中,九字真言本是天师六姓门下葛家秘术,记载在葛洪所著的道家奇书《抱朴子》中。
此九字当有鬼神莫测、无所不辟之机,运用高深者,甚至可有求必得。
这更像个神话。
张裕却知道这不是神话,葛家这秘术,虽不见得使出后有求必得,但对人的精神躯体有极大的干扰作用。
若是平时,他绝不畏惧。
可他已中了茅山道术——极乐烟、纸中仙和绝命天!
紫金山巅,他一时不查中了王远知的算计,虽然逃了出来,可连中王远知下的三道禁制。
茅山道术、龙虎符箓和南疆蛊毒,本来就是当今世上三大奇术,若非他道行高深,立即用龙虎宗的符箓克制了茅山道术,他已是个死人。
可九字真言激活了茅山的道术!
那一刻,三道禁制同时反噬,张裕只感觉五脏如被无数小刀穿刺,五官都绞在一起。他虽还能还了来袭之人一掌,但轻飘飘的再没有往日的气力。
那人再一掌,重重地印在张裕的胸膛!
张裕狂吼声中,倒飞了出去,摔在地上时,七窍均有血溢。
出掌之人一招得手,驻足不前,淡淡道:“张裕,你完了。”
李八百出刀急斗孙思邈之际,却还留意张裕那面的动静,他缠住孙思邈,只是想让张裕顺利得手,可见到张裕中掌,脸色也变。
他本阴险狠辣之人,变色绝非因为张裕负伤,而是因为两件事。
九字真言居然再现!
出手重创张裕的那人,就是茅山宗第一人——王远知!
九字真言本是葛家秘术,怎么会在这里被人用出?
王远知不是已被陈顼下到牢狱,为何会在这里出现?
难道这其中,有着更深的算计?
一念及此,李八百立即退,他本全力进攻孙思邈,一退就退到了树上。孙思邈也被惊变所摄,竟拦挡不及。
树上有人有刀还有箭,可树上的人却做梦也没想到,李八百退得如此之快,未待出刀,刀已折;未等拉弓,弦已断;还要拦阻,人头已落。
李八百就如道黑色的旋风,倏然从地上刮到树上,再从树上到了屋脊,只听到呼喝声不断,有金光追击,转瞬就没入了黑暗之中。
喧嚣远离,杀气更聚。
萧摩诃并不死心,居然追了上去,孙思邈并未追上去,他只望着王远知,王远知也在望着他。
二人间似有千言万语,一时间却像无从说起。
张裕在地上抽搐,似是奄奄一息,张季龄竟还立在那里,垂头看着张裕。
风萧萧益冷,张季龄脸色有如枯黄的落叶,可眼中却有了泪。
场面极乱,张裕遭受王远知重创,李八百逃走,萧摩诃追击而去。
吴明彻终于回过神来,嘴角露出分笑意。
在他看来,虽然有了些牺牲,可终于稳定了局面,他自信自己眼下能控制住局面,除了对一人还没有把握。
他在看着陈叔宝。
变乱迭起,陈叔宝吓立当场,一时间竟忘记了动弹,直到危机解除的时候,这才回过神来,喝道:“吴将军,放了张小姐。”
他眼中只有张丽华,他不管什么叛乱,在他心中,张丽华和此事并没有关系。
他举步才要向张丽华走去,吴明彻已道:“太子……你不要动。”
“你在命令我?”陈叔宝霍然回望吴明彻,满是怒意。
吴明彻摇头道:“不敢。”见陈叔宝又要前行,吴明彻突道,“太子再走两步,只怕会有祸事发生。”
众人均是一怔,谁都想不到吴明彻会用这种语气对陈叔宝说话。
吴明彻虽智勇双全,但不过是个臣子,一向谨慎,怎么能对太子用这种口气说话?
陈叔宝怒急反笑,大声道:“好,本太子就看看,会有什么祸事发生在我身上?”
他看起来温顺,但急火攻心,倔脾气发作,几头牛也拉不回来,竟不顾吴明彻的警告,向张丽华的方向连走数步,然后回头望向吴明彻,虽未说话,可意思不言而喻。
太子走了这些步,究竟会有什么祸事发生?
众人均望吴明彻,就见他脸色发青,可还是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心中均想,吴明彻不过是危言耸听,又能对陈叔宝如何?
不想孙思邈脸色陡变,突然道:“等等。”
他身形一闪,看起来就要向陈叔宝冲去,王远知身形也动了下,就挡在他的身前。
孙思邈止步。
半空中突然传来“嗖”的声响,然后就听到一声闷哼。
孙思邈身子一颤,眼中蓦地露出罕见的愤怒之意。
风冷夜静,百来人的庭院中,突然鸦雀无声。
所有人均是望向张丽华的方向,眼中露出难信之意,只因为黑夜中突有一箭飞来,射在张丽华的胸口!
吴明彻的声音冷冷传来:“天子有旨,若太子执迷不悟,当立杀张丽华,不得有违!”
那本挟持张丽华的两个陈国兵士满脸惶恐,显然也没想到这种事情发生,惶惶地松开了双手。
张丽华身形在风中摇了下,缓慢地向地上倒去。
有风吹过,掀起她一直遮面的长发,露出她虽美却也苍白的面容。
陈叔宝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身子晃了两晃,竟先张丽华一步倒下。他显然是没想到他闯了祸事,一切却应在张丽华身上,只感觉心口一痛,就晕了过去。
早有兵士扶住了陈叔宝,吴明彻缓缓道:“将太子送回宫中!”
他话才落,冉刻求突然撕心裂肺地一声喊,竟如发疯一样向张丽华冲去。
张季龄一惊,喝道:“回来!”
他到如今,其实满脑袋只转着一个念头,那就是不惜一切,也要让儿子平安离去,可没想到冉刻求突然癫狂起来。
有陈国兵卫齐喝一声,长枪倏起,已拦到张丽华之前。
冉刻求却如发疯未见,径直向那枪尖冲去。
张季龄心中一痛,脸上突然有黑气笼罩……
就见那数杆长枪突然冲天而起,那持枪的兵卫踉跄后退,孙思邈不知何时,已到了冉刻求的近前,为他荡开了长枪。
冉刻求冲到张丽华身前,一手拉住了将要倒地的伊人,嘶声道:“怎么是你?”
方才局面瞬息万变,冉刻求无能为力,见那箭射中张丽华的时候,心口蓦地一阵剧痛。
张丽华不是他的妹妹。
可不知为何,他远远望见张丽华的身影,却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感觉中还夹杂分惊怖。
张丽华倒地,风吹乱发,终于让他看清楚张丽华的面容,也终于让他明白为何会不安。
风吹落叶,秋天已是蝶舞最后的季节。
那中箭的女子竟是蝶舞!
怎么会是蝶舞?
冉刻求只觉得双膝一软,就跪了下去,抱着那残秋彩蝶最后的一丝颤动,嗄声道:“为什么?”
他双目红赤,没有泪,却像有了血。
蝶舞痛得眉头都蹙了起来,见到冉刻求的那一刻,眼眸似乎亮了下,不自禁地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抚摸冉刻求的脸庞。
冉刻求一把抓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又道:“为什么?”
他真的什么都不明白。
当初在响水集的那个张丽华,绝不会是蝶舞,不然他不可能没有察觉。心爱的人是否在身边,他感觉得到。
可张丽华怎么会变成蝶舞?真正的张丽华去了哪里?
这些问题他并不关心,他蓦地想起一事,回头叫道:“先生……”他唯一的指望,只剩下孙思邈。
他希望孙思邈能施妙手,救回蝶舞。
孙思邈未动,眼中露出分悲哀之意……他若能出手,早已施救,怎会还站立不动?
冉刻求心中一沉,浑身满是绝望无力的感觉。
“不用了……”蝶舞虚弱道,“这样不是很好?”
“很好?”冉刻求绞痛中带着惘然。
蝶舞如梦的眼眸渐渐失去了光彩,喃喃道:“最少……我去的时候……有个爱我的人在我的身边……”
她似还有千言万语,但头一歪,再没了声息。
她嘴角还带着笑,可是她的眼中却有两滴泪水流淌而下,过了那带笑的唇边。
风更冷,天地间的月色如同霜落。
蝶舞虽美,但过不了四季轮换。
孙思邈望着蝶舞那美丽的面容,突然想起当初自己曾对她说的一句话,心中怆然,他明白了很多事情,明白却无奈。
“孙思邈,你不该出手的。”吴明彻终于开口,神色如铁。
“哦?”孙思邈笑了,可笑容中带了分萧瑟,“可我已经出了手。”
“不过你还有机会……”吴明彻微微地吸气,“只要你不再护着叛逆……”
他未等说完,冉刻求突然一声吼,霍然窜起,竟向吴明彻冲去。
是吴明彻下令杀了蝶舞!他一定要杀了吴明彻为蝶舞报仇!
就算明知是去送死!
刀光错乱,瞬间就护在了吴明彻的身前,只等冉刻求前来,就将他碎尸万段。
蓦地感觉就算拼尽全力,也冲不出半步,冉刻求霍然回头,才发现孙思邈一只手压在他的肩上,有如泰山。
冉刻求嗄声道:“先生……你?”
孙思邈不语,只是望着吴明彻,脸上迷雾又起。
“孙先生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明哲保身的人……当知怎么做。”吴明彻笑了。
孙思邈也笑了,淡淡道:“吴将军错了,我不是个聪明人。”
他话才落,手一甩,就将冉刻求丢到了张季龄的身边,同时他脚步一动,地上散落的七杆长枪突然凭空飞起。
七枪一起,漫天的星光都黯。七枪略一盘旋,就环绕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锐利冲来。
就向那漫天的刀光冲来。
众人悚然。
这是什么道术?还是这本是一种玄奇的武功?
那所有持刀护在吴明彻身前的兵卫都是变了脸色,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抵挡。
这简直非人力能挡!
吴明彻本是镇静的脸庞也失去血色,喝道:“杀!”他身经百战,也曾数经生死,浑身是胆,但从未有这一刻,竟感觉死亡阴影是如此强烈。
“禹步?”王远知失声而呼,身形暴起。
这里只有他清楚地见到了孙思邈的举止,知道孙思邈用的不是武功,而是一种道术。
禹步——大禹创的禹步。
孙思邈步踏七星,运步遣神,在那片刻的工夫,只是飞快地走动了七步,巧妙踏起长枪,运到身旁。
解释虽简单,但要去做,王远知却是有所不能。
王远知凛然,但不能不出手,他也早想会会最近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孙思邈,虽见孙思邈气势惊人,但却起了一争锋锐之心。
他身形才起,就见孙思邈手一招,“呼”的一声响,那七杆长枪倏然变向,全部向他射来!
王远知这才真正一惊。
他从未想到孙思邈要对付的竟是他!
七枪凌厉,声势惊人,可说是佛挡除佛,神挡杀神,才一转向,霍然就到了王远知的身前。
王远知比不上神佛,来不及冲天而起,身形一倒,竟如利箭般倒飞了出去。
“夺”的一声响,长枪齐齐刺在地上,布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王远知背脊着地,霍然弹起,就想反击之时,突然顿住。
刀光如雪,凝着月色。
所有陈兵手握钢刀,却未出手,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孙思邈。
孙思邈手上有剑——那是吴明彻腰间的剑。剑尖指着一人的咽喉——那当然也是吴明彻的喉间。
王远知豁然明白,方才孙思邈也不是真的要和他动手,只是知道他定要拦截,因此先用长枪拦他一拦。
孙思邈真正的目标还是吴明彻。
他不动则已,出手必中。
身形一动,孙思邈先用七枪逼退茅山宗一代宗师王远知,然后轻轻一跃,就过了陈国兵士布下的刀山,在吴明彻拔剑的时候,取了吴明彻的剑,制住了吴明彻。
举重若轻——轻得如同天地间的萧萧落叶。
秋风袭来,吴明彻感受到自己宝剑上的冷意,喉间起了层微细的疙瘩。
“孙思邈,你……”吴明彻喉结上下错动,本还想说两句狠话,可望见孙思邈如海的眼眸,咽了口唾沫道,“你想怎样?”
那一刻,他心中懊丧中还带分惊怖,面临死亡前,他才知道自己其实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放了张季龄他们。”孙思邈目光微闪。
吴明彻心头一震,嗄声道:“办不到!”
孙思邈看了他许久,这才点头道:“你说的不错,你的确办不到。”
吴明彻突然感觉心中有羞臊之意,他知道孙思邈明白他为何办不到,这让他也有十分无力的感觉。
“动手的是萧摩诃和王远知……执行的人是你吴将军。”孙思邈目光缓缓从王远知身上掠过,“可策划这场反击的人当然是淳于将军。”
吴明彻不语,浑身竟有些发抖,但显然不再是畏惧。
“请带我去见淳于将军。”孙思邈道,“这点吴将军当然能做到。”
“呛”的一声响,孙思邈撤了长剑,长剑又回到吴明彻腰间的剑鞘内。
面对无数陈国的兵士,面对王远知,面对陈国大将,他竟敢收了剑?
所有人都是一怔,王远知也像怔了下,缓缓地放下掐诀的手。
吴明彻眼中露出分复杂之意,半晌才转身向院外走去。
陈国兵士闪开了一条道路,目送二人出了庭院,也慢慢地放下手中泛着寒光的钢刀。
长巷幽静迂回,吴明彻在巷子中转了几转,就到了一院门前止步,不言不语。
院门虚掩,院中极静,张家翻天覆地的变化,似乎丝毫没有影响这里的安宁。从外面来看,根本不知里面有什么。
或许什么都没有,或许有着杀机重重的陷阱……
孙思邈伸手推开了院门,走进了庭院。
院中只有一人,坐在轮椅之上,他似乎不堪秋意萧瑟,身上披着一件裘皮大衣,身旁的红泥小火炉燃得正旺。
炉上茶壶正烧着水,水已沸腾,那人拎起茶壶,将桌上的两只茶杯满了水,然后似不堪秋风无情,轻轻地咳。
他竟像根本不知道孙思邈走了进来。
可他放下茶壶,不等抬头时,就道:“孙先生请用茶。”
孙思邈走过来坐下去,却没有去拿那茶杯,他只是看着面前那人,道:“淳于将军神机妙算,当然知道我不是来喝茶的?”
那沏茶的人当然就是淳于量。
淳于量紧了下身上的裘衣,又咳了几声,这才道:“茶能让人静心的。”他缓慢地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口,手中似乎端着千斤的分量。
他难道有什么心烦的事情?
孙思邈淡淡道:“权谋却是能让人乱心的。淳于将军运筹帷幄,很耗心神,不是区区几杯茶能够弥补的。”
淳于量又咳,缩卷了身子,这让他看起来不再像是将军,而更像个羸弱的书生。
“先生当然都知道了?”
孙思邈摇摇头。
淳于量眼中似有针藏:“先生见到王远知不在牢中时,难道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顿了片刻,淳于量一字字道:“孙先生本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孙思邈脸上迷雾更浓,并没有丝毫自得:“淳于将军错了,我不是聪明的人。”轻轻地叹口气,喃喃道:“十三年前,我就曾对自己说,我再不当一个聪明人。”
淳于量又在喝茶,他像对孙思邈所言深有感触的样子。
“因为我知道要当一个聪明人,就要付出聪明人的代价,我付不起这代价。”
孙思邈自嘲地笑笑:“其实在皇宫的时候,我就有些奇怪了,奇怪皇宫有些事情,并不合理。桑洞真怎么突然会死?贵国国主陈顼本是个狐疑的人,却为何把一切看得很淡,他似乎觉得桑洞真的死好像是意料之中?王远知为何把赌注轻易放在冉刻求身上?一代宗师,怎么会这么草率?聪明的淳于将军,又如何会忽略了其余的可能,轻易地将王远知下到了狱中?”
淳于量喃喃道:“原来有这么多问题,先生果然……看得清。”
“我那时候只是困惑。”孙思邈道,“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在做戏。”
“显然不是什么高明的戏了。”淳于量咳嗽道,“至少让先生看到很多漏洞。”
“因为做戏的人知道,漏洞本无关紧要的——他们只要这出戏唱下去就好。”
孙思邈淡淡道:“做戏的人要的是结果,却不是过程。你们这出戏本是演给我看……或者应该这么说……这出戏本是演给想看的人看。”
“哦?”淳于量缓问了句,并没有半分意外。
“其实你们早知道有人在捣鬼,你们也早知道捣鬼的人是李八百和张裕他们是不是?”
早在皇宫的时候,孙思邈就有些诧异,因为淳于量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响水集发生的一切,还可说是萧摩诃告诉淳于量的,可通天殿内发生的一切,淳于量显然也了解。
这里面本有个关键的秘密。
淳于量笑了:“我们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葛聪!”孙思邈缓缓道。
淳于量双眉一挑,本是憔悴的面容有了那么分意气。
葛聪是谁?
“先生……聪明。”说话的不是淳于量,而是来自孙思邈身后。
那不是吴明彻的声音。
居然有一人无声无息地到了孙思邈的身后!
孙思邈却头也没回,只是道:“谁都以为葛道长是个生意人,可没想到的是,葛道长九字真言一出,张裕也抵挡不了。”
他身后那人嘻嘻一笑,转到孙思邈身旁道:“孙先生真是高抬在下了,在下不过随便说了九字而已,张裕不敌,都是因为王道长法力无边了。”
他说得极为客气,人也长得圆滚滚的,一团和气,正是通天殿中那个葛道人。
葛道人当然就是葛聪!
孙思邈望过去,叹了口气道:“李八百真是打错了算盘,辛辛苦苦地召集了六姓的弟子到了通天殿,不想大伙想的却不是四道归一。”
他多少有些唏嘘之意。
当初天师六姓齐聚通天殿,孙思邈见了都是暗自心惊,本以为很快就要掀起一场浩荡的风雨。
可想不到的是,如今张裕、桑洞真都完了,帛道人早被斛律明月收买,而这个葛道人不言而喻,一直都是和陈国朝廷有关。
葛道人还在笑:“孙先生以为李八百就想四道归一吗?”
蓦地有分激动,葛道人冷笑道:“他不择手段地打击茅山宗,转的恐怕不是四道归一的念头吧?他今日打击茅山宗,明日说不定对付的就是在下了。他野心勃勃,谁都不知道他下一步想什么。”
孙思邈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什么,喃喃道:“不错,李八百在想什么,的确难以预料。因此你早早和淳于将军联系,前往通天殿,不过是想看看他们有什么动静?当初葛道长有意四道之位,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了?”
葛道人脸色微红,他以为孙思邈讽刺他图谋在先,两面三刀,忍不住道:“在下不得不去。哼,四道道主之位,在下根本没想过……”
突然激动起来,大声道:“不但四道道主名头在下没想过,这天师六姓,在下也早想抛开了。”
“可你还是姓葛的。”孙思邈叹口气道。
葛道人自嘲道:“不错,在别人眼中,葛姓好大的名头,可在下却一直认为谁想姓就姓吧,在下却不想了。这葛姓终日有如一把刀悬在头顶,这些年来,在下因为这姓氏,没有睡过一天好觉。”
他笑容中满是苦涩,大声道:“在下是个生意人而已,所作所为,有利就好!”
他说到这里,似感冲动,终于舒了口气,微笑道:“在下激动,还请将军和先生见谅。在下事情已成……”
他说话时,一直在看着淳于量。
孙思邈却想,此人城府也深,这般激动却像做作,或许……不过是想告诉朝廷,他对陈朝很忠心,他和太平大道没有任何关系罢了。
他知道淳于量也明白这点,可明白的却不见得一定要说。
淳于量微笑道:“葛道长辛苦了。一切事情,我自然会向天子言明。管保葛先生以后生意亨通,财源滚滚。”
葛道人似乎笑得嘴都合不拢:“那多谢将军,在下告退。”
他好像还想和孙思邈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施礼,退出了庭院。
茶已冷。
黄叶风中翩翩,有如蝶舞。
冉刻求望向蝶舞的方向,周身都像凝成冰,他被孙思邈甩到父亲身边,看着孙思邈和吴明彻离去时,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突然恨自己的无用。
钢刀虽已放下,可所有的兵士还围在他们的身边,只等淳于量那面的消息,来判断包围中的最后三个人,是死是生?
孙思邈虽惦记那面的情形,还能平静道:“你们早知道太子去响水集,可能是李八百暗中所为?”
淳于量点点头。
“你们当然也知道,李八百不但要扰乱宫廷,还要打击茅山宗?”
淳于量道:“李八百是个有野心的人。”
“于是你们将计就计,假装中了李八百的计策,信了一切都是王远知所为,将他下在狱中。”孙思邈目光清澈,“你们放出我,其实也怀疑我和李八百有勾结?”
淳于量突然不说话了,他又在咳。
只是这次咳,就算喝茶都压不住,他突然抽出条手帕,用力地掩住了嘴,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许久未停。
良久后,淳于量才道:“我其实信先生和一切阴谋无关的。”
他说话时,双眸一直望着孙思邈的眼,并没有躲避。
孙思邈也没有躲避,一直也在看着他的眼。眼为心声,一个人话可骗人,但眼眸却很难欺骗人。
“你是信的,可陈顼不信。”孙思邈缓缓道。
他并非凭空怀疑的,陈顼若信他,就不会任由他一直在笼中。
陈顼直到走后,才让淳于量放了他,是不是陈顼也怕什么?
淳于量又咳,只是这次却不再说什么,很多事情说明了反倒无趣,他不是个无趣的人,虽然他认为自己做的是无趣的事。
“于是你们定下了计策,放我出宫,我若和李八百有合谋,王远知下狱后,我当然会联系李八百。”
顿了片刻,孙思邈又道:“就算我没有参与其中,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李八百绝不会将取代茅山宗的大好机会让给我,也会找到我。”
淳于量叹息道:“不错,无论如何,李八百都会见你的。可惜又让他逃了。”
他并不在张家,对张家的事情却也了如指掌。
“可张裕将死了。”孙思邈缓缓道。
“他要死的。”淳于量目光转冷,有如刀锋,“他一直在江南,却劫持太子,背叛陈国,阴谋叛乱,一定要死的!”
他少有这么冷漠的时候,他虽是个将军,但本像个书生,只有说出这种话的时候,才让人感觉到他还是个将军——手握生杀大权的一个冷酷铁血的将军!
可张裕就算没有淳于量下令,他看起来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五官溢血,呼吸微弱,看起来双眸都失去了往昔锐利的光芒,他突然唤道:“大哥?”
“我在。”
张季龄应了声,跪了下来——跪在兄弟面前,眼中盈了泪水。
他们曾经是兄弟,曾经因为误会再无联系,可今日再见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一朝为兄弟,他们血脉永远是相通的!
“我要死了……”张裕虚弱道,“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张季龄脸上有黑气涌动,缓缓道:“你不会死的。”
王远知还是站得远远的,突然道:“张季龄,你以为你是谁呢?”他依旧仙风道骨,可说出的话多少有些尖酸刻薄。
天师六姓虽都是天师血脉,但早有了裂隙。
张季龄霍然抬头,双拳紧握,咬牙道:“王远知,张家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定要赶尽杀绝?”
“无冤无仇?”王远知笑了,“这句话实在不该由张家来说。二十年前,张家就想方设法打击茅山宗,直到今日,张裕还想置我于死地,你说张家和我有没有仇?”
张季龄一怔,他知道王远知说的是实情,虽然他没有参与其中。
张裕一把抓住张季龄的手腕,低声道:“不要和他废话,我时间不多,一定要告诉你一个秘密——阿那律的秘密。”
他呼吸急促起来,双眸散光,似已回光返照,也就没有了往日缜密的心思,说的声音虽低,但王远知已然听到。风遗尘整理校对。
王远知色变,忍不住上前一步。
阿那律的秘密?张裕竟然知道?
张裕握着张季龄的手紧得发抖,断续道:“阿那律本在……龙虎……山的……”他说到这里,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头已歪了过去。
王远知霍然上前。
“就算淳于将军不下令,张裕中了茅山道术,也很难活下去了。”孙思邈带分惆怅,缓缓道,“那张季龄和冉刻求呢?”
他来到这里,本来就是要救这二人的。
“冉刻求应是张季龄的儿子。”淳于量喃喃道,“我其实也没想到过张季龄会是叛逆,但所有的事实都指明,他和斛律明月有关。”
孙思邈眼中又露出了悲哀之意。
“或许有关,或许身不由己,可这二人如今已是无足轻重的人物,也一直没有对陈国怎样……不知道将军能否网开一面?”
淳于量看着孙思邈,许久才道:“其实这次计划,最大的收获,不是破除敌人的阴谋,又杀了张裕,揭穿张季龄的底细……先生知道陈国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孙思邈摇摇头,他知道淳于量会说下去的。
淳于量略有激动道:“陈国最大的收获就是证明先生没有对陈国不利之意,这点很重要!”
“真的?”孙思邈没有半分被重视的喜悦。
“真的!”淳于量用力点头,双颊红赤,但努力止住了咳,“只要先生答应为陈国做事……其余的事情都好商量。”
他神色诚恳,双眸中也带分期待之意。
孙思邈沉默许久,终于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淳于量眼中闪过分诧异,红赤的脸颊变得有些发白,缓慢道:“那我也难说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话音未落,天地间突然传来了惊天动地的一声响!
淳于量、孙思邈饶是冷静,却也被那声响震得一颤,倏然扭头向响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响声来自张家庭院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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