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裕死了?
王远知一惊,他知道张裕早该死了,若不是张裕,任凭谁中了他茅山三禁制之一,都熬不过半个时辰,更何况张裕连中他的三道禁制。
可张裕毕竟非同凡响,不但活着,还很精神,他破不了茅山禁制,但靠龙虎宗自封之法,用符箓压住禁制发作。
但葛聪为人虽像生意人,所练的九字真言的确有通神之能,竟破了张裕的自封,引发了茅山禁制。张裕内伤尽发时,又中了王远知一掌,随时都有毙命的可能。
王远知却没想到张裕这时候会毙命。
张裕不能死,阿那律的秘密还没有说出时,张裕就不能死!
这些年来,天师六姓中人分崩离析,但其中有志之人,从未放弃寻找天公将军临死前说的阿那律。
阿那律就是如意,拥有者万事如意。王远知就算身为茅山宗主,也不能不对阿那律动心。
王远知一步就到了张裕身前。
茅山道术中,有一种还魂道术,一个人将将咽气时,若施此术,还能让那人多说几句。
他霍然伸手,就向张裕抓去,心中蓦地一凛,周身泛起了寒意,只因为他见到张裕眼眸突睁,其中精光闪现。
张裕复活了?
还是借尸还魂?
若是旁人见到这种情况,只怕惊走了三魂七魄,王远知却立知陷入了极大的危机,张裕是诱他前来。
他其实也有防备,防备张裕诈他前来,但他还是过来了,因为他实在放不下阿那律。见机不妙,他立即吸气,准备迎接张裕的濒死一击。
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发出攻击的竟是张季龄。
张季龄本在垂泪,可在王远知到来的那一刹,脸上突然黑气弥漫,然后他抢在王远知前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就涨了起来,如同个充气的球一样。
所有人眼珠子都瞪得溜圆,不信这人会有这般变化。
张裕眼中突闪过分惊惧,叫道:“不要!”
喝声中,张季龄霍然向王远知冲去。
王远知脸色立变,倒退不及,一掌拍出,正中张季龄的身上。
“砰”的一声大响,张季龄竟然整个人爆了开来,庭院中立即烟雾弥漫,陈国兵士饶是身经百战,蓦地见到这种奇景,忍不住惊呼慌乱。
王远知就感觉一股热浪冲来,全力后退,等落地时,竟撞在一棵大树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嗄声道:“生死判?”
他没小瞧张裕,但低估了张季龄。
张季龄实在太窝囊,窝囊得让所有人都几乎忘记了他也是龙虎宗的高手,甚至是张裕的大哥。
可张季龄不是自废了武功,怎么还会有这般神通?
方才张季龄炸开,不过是个幻象。鼓动的是衣衫,炸裂的也是衣裳,他本人早倒退了出去。
烟雾缭绕中,王远知还能看到张季龄对他一击后突然抓住张裕、冉刻求二人倒飞了出去,霍然撞到一面木墙上,入了一间厢房内,再没了动静。
陈兵稍乱,就听一人喝道:“包围那间厢房。若有人出,射杀!”
发令之人正是吴明彻。
陈兵本有些慌乱,闻言立即将那厢房包围,或挺刀,或引弓,却不敢轻易进入厢房。
方才那一幕诡异非常,让他们意识到眼前面对的人并非简单的刀枪弓箭能够解决。
吴明彻神色凝重,手一挥,只听“夺夺”响声不绝,无数铁钩射在了那厢房的木质墙壁上,转瞬的工夫,那间厢房被拆得干干净净,一块木板都没有留下。
众人举目望去,又惊又奇。
他们亲眼见到张季龄带着张裕、冉刻求逃入了这间厢房,可房子拆除后,一目了然,房间中,并无半点人影。
张季龄三人,竟凭空不见。
爆炸声传来,孙思邈微震,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淳于量很快恢复了平静,叹息一声道:“你虽为他们求情,但他们却不见得信得过你。你如此努力,只怕白费了力气。”
孙思邈道:“我做事,只因为自己要做。结果如何,非我能预测。”
他简简单单的话语中,没有失落,只有执著。
淳于量怔了下,又咳了起来,蜷缩起身子。
风更冷,炉火也黯淡了下来,有兵卫进了庭院,匆忙地到了淳于量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后,又退了出去。
淳于量望向孙思邈道:“原来张季龄等不及先生为他们说情,抢先发动,伤了王远知,然后带张裕和冉刻求逃了。”
他知道张季龄逃了,居然还很平静。
陈国最有名的三员大将中,他无疑是最憔悴无力的那个,可若论沉着冷静,谋略深远,却远胜过其余两人。
孙思邈喃喃道:“他们能逃到哪里去?”
“他们逃到了张季龄所住房旁的厢房,然后就不见了。”淳于量平淡道。
孙思邈叹了口气:“只怕房间下会有暗道。”
淳于量讥诮地笑了下,又满了杯茶捧在手上。茶杯虽暖,可他眼中满是寒意。
“淳于将军算无遗策,既然将张府重重包围,怎么会算不出张府下会有密道呢?”
孙思邈惆怅又道:“所以无论如何,他们还是逃不出淳于将军的罗网。可能他们从地道的另一端出去的时候,发现陈兵早就埋伏在那里。”
淳于量笑了笑:“世上的人若都像先生这样,那肯定会安静很多。因此……”顿住凝望孙思邈的眼,“他们还是在我的手上。”
他的意思很明白,孙思邈若不答应为陈国效力,冉刻求等人仍旧只有死路一条!
冉刻求还没死,可心早就一寸寸地凝成了冰。
蝶舞死了,死在他的面前,他那时候几乎想和蝶舞一块死的,但张季龄拎着他撞入厢房的时候,他并没有挣扎。
他眼下虽会为女人去死,但绝不想这时候耽误旁人的生。
三人冲到屋中,滚做一团时,张季龄不知动了什么地方,冉刻求就觉得脚下一空,掉了下去。
冉刻求根本没有喊,他只是在无边的黑暗中向下滚去,不知滚了多远,撞到一面墙壁才停了下来。
四周漆黑一片。
转瞬有灯燃起,冉刻求四下望去,发现四周均是石头砌成的墙壁,看起来竟像是个绝地。
他见到这情形没有吃惊,在他心中,这时候到了什么地方,都没什么两样。可让他吃惊的是,他很快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手足被绑,正坐在墙角,见到冉刻求时,也是一脸惊奇。
那人正是慕容晚晴。
“你……你怎么……”冉刻求才要发问,立即明白过来。
李八百、张裕本是要用慕容晚晴要挟孙思邈的,慕容晚晴被关在这里再正常不过。张府下的机关,不脱离龙虎宗范畴,张裕当然也知道的。
慕容晚晴没说话,目光望向了灯火来处。
点灯的是张季龄,他身边躺着一人,却是张裕。张裕双眼闭着,不知是死了,还是昏了过去。
外边天翻地覆,慕容晚晴却什么都没听到,蓦地见到张裕这种模样也不由吃了一惊。
张季龄脸上黑气更浓,突然轻声道:“仲坚……”
他叫得很谨慎,似乎面临条毒蛇,只怕被毒蛇咬上一口,他叫得也很轻很淡,甚至没有去看冉刻求。
冉刻求没应,只是看了张季龄一眼,带分询问之意。
他不再拒绝别人叫自己张仲坚,对张季龄的怨恨也少了许多,因为他知道张季龄是有苦衷的。
他虽从小就没了父母,但却从不是愤世嫉俗的人,可他还是难以开口叫声父亲——虽然方才张季龄拉着他逃命的时候,他有那么分激动。
无论如何,这次张季龄并没有抛弃他。
张季龄终于望向冉刻求,目光中并没有柔情,他看着冉刻求,居然还很客气的样子:“一会儿……仲坚……你带张裕逃走……”
他突然伸手从手指上取下那个碧玉指环,递向冉刻求道:“给你。”
冉刻求一怔,不接指环,只是看着张季龄发黑的脸:“张裕怎么了?”
“他昏过去了,一会儿能醒来。他还有活命的希望,只要你能带走他。”
见冉刻求并不伸手,张季龄脸上黑气更浓,终于有了分焦急之意,他顾不了许多,一伸手就将那戒指套在冉刻求的手指上。
见冉刻求没有挣扎,张季龄顿了下。给冉刻求套上戒指的时候,他是握着冉刻求的手。
冉刻求手冰冷,张季龄的手却火热。
不过片刻,张季龄一咬牙,突然松开了手,在石室墙壁一拍,地面霍然又裂开个黑黝黝的洞口。
“你带张裕从这里走!”
慕容晚晴变了下脸色,她当然听出了什么。
她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知道这是要命的时候,可张季龄似乎不要走,也不准备让冉刻求带她走,是不是说明张季龄准备先杀了她?
慕容晚晴还是沉默。
事到如今,她并不想说太多。
冉刻求未动,只是望着张季龄道:“那你呢?你怎么不走?”
灯芯爆了下,那点光彩似乎全落在了张季龄的眼中。
可是灯芯爆了又黯。
张季龄道:“我还有点事情要做。”
“什么事?”冉刻求坚持问。
张季龄胸膛起伏,长吸一口气,还能平静道:“我不是叛逆,我的全部财产都在江南,我不能走。”
冉刻求只觉得脑海一炸,所有压抑的情感瞬间爆发,嘶声道:“你难道还幻想和皇帝说清楚,还想当你的江南首富?”
张季龄淡淡道:“不错,我不能放弃……这里的一切。”
冉刻求踉跄退后一步,缓慢道:“然后你就可以放弃我?”
他真的不解,他以为他已经了解。
当年父亲为了不得已的理由丢弃了他,害他怨恨多年。如今他们终于相聚,解释了误会,父亲也肯拼命在敌人环视下救了他。
他以为他们可以团聚,甚至准备开始接受这个一直被他怨恨的父亲,可原来一切不过是个笑话!
张季龄笑笑:“你长大了,不用靠父亲也能活下去,是不是?”
冉刻求只感觉全身的血液一刻间全被抽走,又退了步,咬牙道:“不错,没有你,我也能好好地活!”
他霍然转身,都忘记了带走张裕,就要向那洞口冲去。
他想逃离这里,永远逃离江南,前方洞口黑黝黝的,哪怕是地狱,他也想进入躲避!
不然怎么能让他痛苦的心宁静片刻?
他心灰如死,却没有留意到张季龄在他转身的时候,眼中突然现出极为深邃的痛苦之意。
张季龄似想召唤,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他手掌已要拍到墙壁之上。
慕容晚晴突然叫道:“冉刻求!”
冉刻求霍然回身,向慕容晚晴望去,可见慕容晚晴却在望着张季龄,一副骇异的样子。冉刻求电闪望去,身躯陡震。
因为他见到张季龄嘴角溢出一丝黑血,灯火下,张季龄的脸已变成死灰之色。
冉刻求内心震骇,失声道:“你?”
张季龄似乎还想笑笑,可身形晃了下,已仰天倒了下去!
孙思邈坐在石凳上,神色多少有些落寞:“我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淳于量笑了:“我看不出先生为何还需要别的选择。”
见孙思邈脸上带分沧桑,淳于量缓缓道:“先生年少成名却遭逢大难,未能在周国一展宏图,只怕以后也不会。”
他说得很肯定,因为他知道的也比说的要多。
孙思邈目光中突然露出分萧索。
他知道淳于量的意思,他是周国人,可到如今,他甚至不能以本来身份踏进关中一步。
十三年了,不变的始终不变。
“先生在齐国又被斛律明月猜忌,虽有作为,一样难展抱负。”
淳于量微笑道:“如今先生到了陈国,虽有误会,可妖孽终去,真相大白,以先生和圣上的关系,定能取得圣上的信任,一展宏图伟业。”
“宏图伟业?”孙思邈反问道,“我有什么宏图伟业?”
“先生入昆仑得天师绝技,宏图当然就是天师的遗愿。”
淳于量显然从葛聪口中得知了很多事情:“其实水可覆舟,亦可载舟,《太平经》所言本是治理天下的良策,太平大道一统,也并非大逆不道。”
见孙思邈沉默,淳于量又道:“天师六姓虽已分崩离析,但以先生之能,重现寇谦之的辉煌也非不可想象。”
“那王远知呢?”孙思邈突问。
一山不容二虎,王远知的茅山宗规模正宏,怎能容忍别人踩在他的头上?
淳于量顿了下,端起茶杯遮住了表情:“这件事,大可慢慢商量。就算先生不想大道一统,若在陈国为官,官位绝不会在我之下。”
“就这些?”孙思邈道。
淳于量放下茶杯,看着孙思邈朴素的衣着,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本来想说,只要先生想要,荣华富贵可说唾手可得。”
孙思邈笑了,突然拿起面前黑黝黝的茶杯道:“此杯是昆仑罕见的黑玉所造,坚硬愈铁,价值似金,若是流通到市面上,同等的金子都换不到。”
他突然岔开话题,淳于量目光露出思索之意,却没有打断。
他们彼此,都不是说废话的人。
只是很多话,很多人要经过很多年的历练后才能理解。
“这茶本是庐山云雾茶,采摘艰难,等重的价值,甚至还超过这茶杯。”孙思邈又道。
淳于量忍不住又咳:“杯是圣上赐予的,茶却是故人送的。若不是先生,我恐怕还不拿出来了。”
他以为明白了孙思邈的意思。
陈国王气渐敛,但奢华之气却浓,这并非治国之道。
“在将军的眼中,这茶杯当然是极为贵重之物,拿出来待客,是以示尊重和诚心。”孙思邈缓缓道,“可在我眼中,这杯子却和普通的茶杯没什么两样。”
淳于量又咳,这次才是真的理解了。
很多东西的价值在不同人的心中并不相同,很多人追求的价值,在另外一些人眼中,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孙思邈并不再说了,他知道淳于量明白就够了。
夜深沉,一人突然幽幽道:“可是我呢?在你眼中,也和其他女子没什么两样吗?”
那声音突如其来,孙思邈却未回身,也未回答,他听出那是临川公主的声音。
夜色下,临川公主如同盛开的紫色丁香,可这朵花在秋意中,却带分忧愁之色。
淳于量又在咳,对临川公主的到来,没有什么意外。
临川公主缓缓走到孙思邈身旁,望了他许久才道:“你选择不多了。”
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神色竟有分忧虑之意,像是会有什么紧迫的事情要发生一样。
孙思邈神色不改,突然道:“其实我很奇怪。”
“奇怪什么?”临川公主问。
孙思邈道:“淳于将军在这里,等的不是张季龄那面的消息,而像一直在等我?”见淳于量点头,孙思邈又道,“可淳于将军显然知道提出的条件,我很难答应。”
“可他必须要试试,我也一样。”又是临川公主在答。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似乎不明白他们的试试是什么意思。
临川公主一伸手,从孙思邈手上取过那茶杯,握在手中道:“在你的心中,我或许和别的茶杯没什么两样。可是……”
目光中满是温情脉脉,临川公主低语道:“在我的心中,你一直都是世上最珍贵的那个茶杯。”
风更冷,可月色突然柔了,所有的月色在那一刻,仿佛都汇入了临川公主的眼眸。
“我自懂事起,就听父皇说过你的事情——你为柳如眉不惜去死的事情,我不管你救了多少人,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历,我不管你对陈国有利有害……”
临川公主紧紧握着那茶杯,一字字道:“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十三年前,为了心爱的人去死的痴情少年。我喜欢这样的人,我喜欢你!”
风也柔了,夜静恬美。
临川公主缓缓又道:“因此无论如何,我都请求淳于将军,再试一次。为了陈国,为了我自己的梦,也为了你的性命。”
眸如水,可眼波更胜水波,临川公主轻声道:“无论如何,请你想好了再回答,好吗?”
如斯夜色,若有一个女子这般深情地倾诉对你的情意,有谁能够不心动?
孙思邈没有动,沉默半晌道:“我明白了,原来有没有李八百、张季龄他们的事情,我不为陈国效力,好像只剩下最后一条路走?”
死路!
不为所用,就为所杀!
陈顼这种人绝不会让孙思邈为别国效力!
淳于量等在这里,就是要执行陈顼的命令?难道说这静谧的庭院中,早就杀意万千?
临川公主就是因为这点,这才出现?
孙思邈坐在那里,脸上沧桑之意又起。
淳于量又在轻轻地咳,许久才道:“先生其实有三条路走的。”不闻孙思邈问,淳于量缓缓道:“先生可认识一个叫做普六茹坚的人物?”
孙思邈眉心似乎跳了下,喃喃道:“普六茹坚?”他那一刻并没想到艰难的抉择,突然想到了十三年前。
十三年了,原来该来的始终要来。
“他是周国的使者。”淳于量道。
他在这时候突然提及到周国的使者,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可临川公主神色却有些异样,像是畏惧和担忧。
孙思邈道:“周使到陈国,难道会和我有关?”
他说的有些好笑,他是闲云野鹤一样的人,本来和周国使者不应该有什么关系的。
可淳于量偏偏点头道:“不错,普六茹坚来这里,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为了先生!”
孙思邈又笑,笑容中带分迷雾,他似对自己的事情并不关心:“他别的目的呢?”
“想促使周国和陈国联盟。”淳于量说得简单直接,“先生当然也知道,如今齐国最强,陈国最弱,陈国若想不倒,和周国联盟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选择的确不错。”孙思邈淡淡道,“当年汉室倾颓,三国鼎立,吴、蜀两国也是这么做的。”
“其实不止魏蜀吴这么做,当年大秦一统六合时,其余六国也是这么做。”临川公主突然插嘴道。
孙思邈心想,可最终吴蜀联盟还是分裂,六国也被强秦所灭。
他知道临川公主这么说,是想证明她也懂国家大事,可他并不想讨论。
他只是道:“可贵国国君会答应吗?”
陈顼曾为周国阶下囚,受周人凌辱,他如何会咽下这口气呢?
淳于量缓缓道:“天子还在犹豫,因为他们提出的条件让人实在无法拒绝。”顿了下,慎重道,“他们甚至想将江陵北六城割让给我国,换取陈周联盟,共抗齐国。”
孙思邈微微动容:“他们没有条件?”
“有。”淳于量沉默半晌,端起茶杯时,却忘记了茶杯中没有了茶水,“他们要我们把先生送到周国!”
冉刻求脸上满是震骇之意,见到张季龄仰天倒下,几步赶回,一把抱住张季龄的身体,跪到了地上。
他什么都不懂,可在那一刹那间也看出,张季龄已奄奄一息。
为什么?为什么方才还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片刻之后,就变成这种模样?
冉刻求不知道,脑海中蓦地闪过分光亮,嗄声道:“你……骗我!”
他心中一直有个结——被父亲抛弃的结。
因为这个结,他一直想做个富豪,想有朝一日超过父亲,才堂堂正正地去问父亲为何要丢弃自己?
因为这个结,他想了太多太多。
因为这个结,才让他一个心思地只想到别处,却没想到张季龄让他离开,只不过是有苦衷难说。
张季龄……父亲要去了,让他走,只是因为不想连累他?
他悔恨千万,千言万语却只变成几个字,“为什么?为什么?”他其实早知道为了什么,可他恨自己为什么不去深想?
张季龄嘴角溢血,但却露出分笑意,他仍旧小心翼翼道:“仲坚……”
“我在这里。”冉刻求毫不犹豫地应道,“你……怎样?”
“我没事。”张季龄不再是木然的神色,眼中带分喜悦,也终带了分温情——迟到多年的温情。
冉刻求泪下:“你……你……我……我该怎么做?”
他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父亲说出“没事”两个字,或许不过是因为爱——简简单单的爱?
“你什么都不用做。”张季龄缓缓地吸气,竭力让自己不再露出痛苦的颜色。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
一个声音突然冰冷地传来,慕容晚晴微惊,举目望去,见到张裕竟睁开眼睛,挣扎坐了起来。
这简单的一个动作,让张裕气喘吁吁,他语气虽冷,可眼中却似乎燃着火。
他问话的时候,五官血凝,说不出的恐怖,挣扎着向张季龄爬来,一把抓住张季龄的手。
冉刻求没有动,他看出张裕或许不过是想救张季龄。他希望能有奇迹,可又知道奇迹多么地渺茫。
张裕看起来自身难保,这昔日威震八方的龙虎宗道主,也已经到了绝路。
“没用了。”张季龄平静道,“生死判一出,谁都救不了了。”
张裕身子一僵,咬牙道:“你明知用‘生死判’这种道术,就是自寻死路,你为何不让我出手?你为何还要制住我?”
“你若出手,岂不也是和我一样?”
张季龄嘴角一分哂笑:“我知道……在你眼中,我一直是个没用的大哥。”望向冉刻求道,“在你眼中,我从不是一个好父亲。”
张裕咬牙,冉刻求泪下。
“我是个……没用的人。”张季龄喃喃道,“我也是个该死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神色有着无尽的萧索和寂寞,他呼吸慢慢弱了下去。灯光下,他的眼神也一分分黯淡下去。
张裕眼中突然有了亮——泪水盈眶的亮。
“你不该死。”冉刻求见到张裕的眼神,心中突然有了分恐惧,叫道:“你……你……你……爹,你要撑下去。叔叔,你神通广大,怎么不救救我爹?”
他惶恐之下,爹这个字终于说出口来,却不想这恐怕是最后的诀别。
张裕不语,只是握着张季龄的手在颤。
他当然知道生死判的意义,这是龙虎宗的奇术,威力极大,可激活人体的潜能,因此张季龄虽然自废武功,但此术一用,还能击退王远知。
但此术一出,施术之人生机就断!
任凭张裕有什么神通,也挽不回张季龄的性命。
张季龄听到冉刻求的呼唤,双眸突然亮了下,如同落日前最后的一分辉煌,他嘴角翘起,努力地去笑:“傻孩子,谁能不死呢?我早就该死了,许多年前就该死了!”
脸上终于有了分怀念,张季龄喃喃道:“你娘去的时候,其实我就该死了。兄弟,你说雨泪是为我死的并没有错。”
张裕手在抖,缓缓道:“我那时候说的,不过是想激怒你……其实……”
“其实是我一直在欺骗自己。”张季龄苦涩道,“你说的没错,雨泪是为我死的。她辛辛苦苦挣脱了枷锁,我却又再次带上,她很失望……”
“她不会失望。”张裕颤声道。
“她虽失望,可她没有怨我!她临死前,只托我一件事情,那就是照顾好仲坚!”
神色满是痛楚,张季龄道:“可我竟未做到!”
冉刻求双臂紧紧地抱着父亲,颤声道:“我现在活得很好,这就足够。”
他不知那如烟的往事,只是见到张季龄眼中深邃的痛楚,那一刻再没有了什么抱怨。他终于得到了解释——或许解释并不美好,但足够!
“仲坚,自从不见了你,我没有一日不想念你。”张季龄轻声道,“我派了很多人去找,却没有线索,后来斛律明月才暗示你在他手中。”
“一直都是斛律明月在捣鬼。”张裕冷冷地接了句。
慕容晚晴心中微颤,冉刻求也是一副讶然,他并不知道之前的一切。
“或许吧。”张季龄喃喃道,“我找不到儿子,每天都在想着他在哪里,每天都在恨自己还在好好地活……”
“就算是江南首富能如何?全部的家财也换不回我的儿子。”
“别人都觉得我这个江南首富穿得这么寒酸,难以想象,却不知道我每次想到儿子或许在江湖忍饥挨饿,就会心如刀割。”
慕容晚晴突然明白了——明白为何当初见到张季龄的时候,他那种模样。张季龄一直不像个富翁,原来是因为他从未想过要做。
“我每次看到贩夫走卒,跑堂要饭的,都会给他一文钱——就一文钱。”
张季龄似叹非叹:“一文钱虽不多,但也能买个烧饼,能免除一时的饥饿。我这般举动,不敢恳请苍天让我儿子衣食无忧,只盼他艰难的时候,也有人如我一样,能帮他一把。”
慕容晚晴突然想到在永乐楼时张季龄给伙计的一文钱,眼中有了泪水。
她那时候怎么也没想到过,那个她以为是好面子的一文钱,其中满满的都是一个做父亲的爱。
冉刻求泪水流淌不止,嗄声道:“我知道,我知道的,你不要说了,你……”
张季龄轻轻嘘了口气,带分喜悦,他要去了,得到了儿子的谅解,这比什么都重要。看向张裕道:“兄弟,大哥一直没用,最后……还只能让你照看着仲坚。只盼有来世,我能做你的兄弟……”
张裕神色中带分怆然,却并不言语。
“雨泪去了,我也早该去的。我又活了这多年,不过是在等——等着完成对雨泪的最后一个承诺。她已在召唤我……”
他眼中突然有分光芒,透过了昏黄的灯晕似看到雨泪在笑。
颤抖地伸出手来,张季龄触摸着儿子的脸庞,那一刻,没有了木然客气,有的只是无尽的慈爱和不舍。
“仲坚,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你很内疚……”
“爹……你……不要走。”冉刻求感觉全身发热,一颗心却如封入了冰窖。
张季龄目光最后亮了下:“仲坚,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他嘴唇喏喏动了几下,“爹已尽力……爹不是……不够爱你,只是……无法给你……更多……”
冉刻求只觉得手臂一沉,一把抓住了那垂落的手臂,撕心裂肺地叫道:“爹!”
灯火黯淡,却照着张季龄眼角的一滴眼泪,晶莹透彻。
慕容晚晴鼻梁酸楚,早已泪流满面。
她不知自己哭什么,但是忍不住地心酸。
冉刻求跪在那里,身形晃了下,再也承受不了这连环的打击,只感觉心中绞痛,眼前发黑,一口血喷了出来,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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