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十点多钟的光景,布莱迪克中校手下的士兵和租界警务巡捕们都开来了,人数约有二、三百之众。这些西洋鬼子和巡捕们一冲进营门,就迅速占据了营内所有制高点,门口岗楼上的机枪也指向了操场。操场国旗下的弟兄们,陷入了由四面狙击点构成的交叉火力网中。操场外围,布莱迪克中校和罗斯托上尉亲自带着手端自动步枪的士兵们,分别从营门口和小红楼两个方向向操场中心推进。推进到距弟兄们三、四十米开外处,却停住了,演操似的一齐卧倒,在地上黑压压趴了一片。
布莱迪克中校似乎不想制造大规模的流血冲突,摆开这副阵势之后,手持喇叭,对着弟兄们喊话。涂国强听来总觉着布莱迪克中校不象是在敦促他们投降,而是在背啥公文。中校讲的是鬼子话,涂国强听不懂,可中校的翻译官郑彼德先生讲的中国话,涂国强是能听懂的。郑翻译也和和气气,把中校的话翻译过来依然没丝毫的火气。
郑翻译说,第九中国军人营在第三国租界上,租界的中立性不可破坏,否则,必将招致上海日军占领当局的抗议和报复。因此,布莱迪克中校希望大家的“八一三”升旗纪念到此结束,降下国旗,各回居所,以免发生不幸事件。
弟兄们都红了眼,都在两军对垒的气氛中生出了英雄气。连白科群这种最没骨头的人都说:“西洋鬼子怕日本人,咱们不怕!中国人在自己的营区升中国旗,他们管得着么?!”
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快十二点的时候,布莱迪克中校提议谈判。弟兄们都不主张去,都怕谈判的人过去,会被抓走。
费星沅好样的,说是得去,得和布莱迪克说清楚,弟兄们并不愿闹事流血,弟兄们坚持的只是让他们为之战斗的国旗在“八一三”这天飘一天。费星沅认为,同样做为军人,布莱迪克或许能理解中国军人的心情。
涂国强赞成费星沅的意见,费星沅一说完,他就主动提出,陪费星沅一齐去。
费星沅不同意,紧紧抓着他的手说:
“老涂,你得留下,万一我回不来,这里的一切就全靠你了!”
他默然了,狠命点点头,动情地拥抱了费星沅,又一直目送着费星沅一步步离开操场中心,一步步接近布莱迪克中校和他的士兵。直到看到费星沅稳稳在布莱迪克中校面前站住了,两人相互敬礼,才微微的松了口气。
费星沅和布莱迪克中校谈的什么他不知道,只远远地注意到,费星沅镇定自如地挥着手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布莱迪克中校来回踱着步,静静听,时不时也说几句什么,郑翻译官在一边翻译。
今天的一切真是惊心动魄,涂国强咋也想不到杂种牛康年会用铣砍死林启明。从那次谈话后,他对林启明确无好感,总觉着林启明毁了他的英雄梦,可杀林启明的念头,则从未有过。牛康年偶尔在他面前露出杀机时,他还狠狠骂了牛康年一通。只是由于对林启明不满,未及时向林启明提出警告,这就造成了林启明今日的殉难。
架着林启明站在升旗的队列里,他默默哭了,一次又一次地想,真正的英雄是林启明,他不配拥有什么英雄梦,他压根儿不是英雄。
然而,倒下一个林启明,必将站起一个涂国强,林启明生命的份量,已加到了那个叫做涂国强的中国军人身上。他将用双倍的努力,来捍卫这面浸溶着林启明生命光辉的国旗。
这是能办到的。费星沅营副不会让国旗降下来,弟兄们也不会让国旗降下来。谈判不成就拼一场,人国旗在,誓与国旗共存亡。
费星沅回来了,平静地告诉大伙儿,布莱迪克中校坚持降旗的要求。中校声称自己理解中国军人的心情,但却不能不执行他们本国领事馆的命令。他们本国领事馆不允许任何国家——不管是中国还是日本的国旗,在这片租界地上空升起。中校谋求谅解,并向中国军人,向殉难的林启明营长致以深深的敬意。
最后费星沅阴沉着脸说:
“我们要清醒,看来冲突无法避免。布莱迪克中校说了,要咱们再好好想想,万不得已,他只能执行本国政府的命令。”
却没拼起来——至少到快两点钟都没拼起来,头上骄傲的国旗成功地在第九中国军人营上空飘扬了大半天。在这面国旗的无声号召下,营区外公寓楼的楼顶,营门对过一座法式洋房的阳台上,都升起了国旗,布莱迪克中校和他的士兵们眼睁睁地看着,根本无法对付,或者是根本不愿想办法对付。
看得出,布莱迪克中校和罗斯托上尉不同,他对中国军人是尊敬的,不愿向中国军人下手。
三点左右的时候,小红楼上的广播喇叭突然响了,福音电台开始播音。弟兄们顶着烈日,满脸满身的汗水,围着旗杆坐着,木呆呆地听。从早晨到中午粒米未吃,滴水未进,弟兄们一个个都很疲惫,对及时到来的上帝的声音似乎有了兴趣。
那个弟兄们都很熟悉的詹姆斯牧师在娓娓动听地讲述天国:
“……神是人类历史的主宰,也要在每个人心里成为主宰。主耶稣传报天国的福音,就是告诉世人,‘天国近了’的好消息。父的国和父的旨意都要在地上实现和施行,如同在天上一样……”
他觉着这很不好,认定洋人的上帝和洋人的天国都不属于他和他的弟兄们,遂决心用军人的声音和上帝的福音抗衡,以激励弟兄们的斗志。他和费星沅商量一下,站到弟兄们的面前,领头唱起了《大上海不会降》。
弟兄们振奋起来,齐声和他一齐唱:
福音电台的声音依然不慌不忙,清晰可辨:
“……主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主耶稣没有罪,却为担当我们的罪而死,使我们既然在罪上死,就得以在义上活……”
弟兄们的歌声愈发嘹亮,如同一片汹涌的巨浪扑向高远的天空,把整个营区都浸渗在悲壮的歌海中:
营区外的民众也激动地参加了合唱,连天接地的歌声终于压倒了福音电台的布道。
也就是在这时,布莱迪克中校下令进攻了,在八月的太阳下晒了几个小时的巡捕、士兵们,向空中放着枪,冲了过去。瞬时间,一片轰鸣的枪声把福音电台的播音和弟兄们的歌声一齐淹没了。
涂国强一直对布莱迪克中校的士兵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领头唱《大上海不会降》时,两眼就紧盯着操场两侧。枪一响,他马上抓起地上的桌腿,站到了费星沅身边。
费星沅知道事情不妙,紧张地对他说:
“老涂,快把那些身体不行的弟兄弄到里圈去,护住国旗!”
他不听,却把费星沅往弟兄们当中推,还嘶声喊道:
“你到里面去!三营可以没有我涂国强,不能没你费营副!”
刚转过身,西洋鬼子们已冲到了面前,他抡起桌腿,利利索索劈倒了一个,又在那个倒霉的西洋鬼子身上狠狠跺了一脚。继尔,虎视耽耽寻找下一个目标。
目标不好找。四处都是扭动的身影,满耳都是器械的撞击声和受伤者的厮叫声。旗下乱成了一团,弟兄们一个对一个和冲上来的巡捕、士兵们搏斗。巡捕士兵们可能是得到了布莱迪克中校的命令,大都没放枪,只用枪托对着弟兄们的脑袋,脊背砸,有刺刀的家伙,就用刺刀捅。弟兄们则用桌腿、棍棒还击,拼得英勇,却明显不是士兵巡捕们的对手。弟兄们又乏又饿,有的被士兵、巡捕捣一枪托子,就挣扎不起来了。遍地躺着的大都是自己的弟兄们,几乎没几个巡捕、士兵。
他却还行。他身高体壮,在三营是有名的格斗好手,有一回和特警中队的几个家伙摔跤,转眼间就把他们全摔翻了。一对一的干,他相信这些西洋鬼子都不是他的对手。
看到一个高个子士兵用刺刀捅一个倒地的弟兄,他挥着桌腿冲过去了,在高个士兵背后狠狠砸了一下,砸倒之后,马上夺走了狗东西上了刺刀的枪。
他有枪了,真正是个军人了。他端着枪在混乱的人群中横冲直撞,把湿漉漉的刀刃一次又一次捅到那些西洋鬼子的躯体上。他也被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打了一枪,是用手枪打的,打在腰眼上。他感到被谁撞了一下,身子晃了晃,还是站住了。
福音电台还在响,音量极大,不知是不是布莱迪克故意让管电喇叭的人这么干的。布莱迪克是不是想用上帝的声音掩饰这场屠杀?
他认定这是屠杀,认定在此之前布莱迪克中校表明的一切忍耐都是虚伪的骗术。狗日的想把弟兄们在饥渴和烈日下拖垮,在弟兄们大都丧失反抗能力的时候,一举冲到旗杆前,降下中国的国旗,完成他对本国政府的使命,也好向东洋鬼子交差献媚。
想到了国旗,想到了被推到旗杆前的费星沅营副,觉着自己拥有的这支枪,应该担负起保卫费营副和捍卫国旗的双重责任,遂踉踉跄跄地避开几个正在纠缠的对手,奋力向国旗前冲。
耳朵断断续续飞进了上帝的声音:“圣灵、圣父、圣子……”“……主耶稣的复临……”“……按各人的行为审判人……”
脑子很乱,仿佛有一群蜂蝇在乱飞乱撞,把上帝、国旗和他执意要寻觅的费营副全搅得恍恍惚惚;冲到旗杆下,肩头被谁捅了一下刺刀都不知道。
在旗杆下才发现,费营副就在面前。费营副瘦高的躯体紧紧贴靠在旗杆上,双手牢牢抓着系着国旗的绳索。费营副身边还站着白科群和小豁子,旗杆四周已没有几个弟兄了。
他被白科群和小豁子搀扶着站住了,枪牢牢在双手上握着,雪亮的枪刺正对着十米开外的西洋鬼子们,恨恨地准备着最后的格杀。
然而,刚刚站稳,攻上来的西洋鬼子们冲着他开枪了。他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脱开白科群和小豁子的搀扶,仰面跌倒在费星沅站立的旗杆下。
国旗还在飘,他看见了。飘荡的国旗被一片瓦兰的天空映衬着,显得格外耀眼夺目。他大睁着眼看着那面国旗,直到它一点点融入高远的天空。
空中,上帝的声音仍轰然响着:
“上帝复临以后,要亲自与人同住,擦去他们的一切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号哭、疼痛、因为前世的事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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